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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南派襄阳味

2019-11-06凡夫编辑谢泽

中国三峡 2019年9期
关键词:汉水漆器襄阳

◎ 文 | 凡夫 编辑 | 谢泽

襄阳汉江小北门码头,在舟楫时代,汉江码头为南来北往发挥了重要作用。 摄影/ 李均

汉水是长江最大的支流,也是横贯华夏南北东西的一条河流。在水上交通占据绝对优势的年代,地处汉水中游的襄阳,就成了“南船北马”、 “七省通衢”、扼控南北的重要节点。

汉水只是一条江,但这条江对襄阳的影响是无比巨大的。襄阳的经济、文化、风俗,以及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无不浸润着汉水的气韵,汉水的血脉,汉水的魂灵,汉水的精神。汉水就像母亲的乳汁,哺育了这一方水土,这一座城池,这块土地上的生灵。襄阳的一切,无不深铭着汉水的印记。

襄阳用“南船北马”将丝绸之路大大延长

首先受到影响的是襄阳的经济。由汉水冲击而成的汉江平原,土地肥沃,水源充沛,很适合农作物生长,襄阳自古就是粮丰果美之乡。襄阳的小麦、水稻、棉花、芝麻主产区,一直都是湖北及至全国的重要产区。襄阳特产花红快成熟的时候,摘几枚放在汉水中,汉口人见到了,就知道襄阳的花红要运来了,早早做好大快朵颐的准备。

襄阳古城夜景 摄影/ 郭伏才

襄阳漆器——库露真 摄影/ 田军

在陆路交通不发达的时代,占有汉水之利的襄阳,是全国重要的物流、人流和文化交流的要道。南方人要到北方去,须在襄阳弃船上马;而北方人要去南方,也要在襄阳下马登舟。南北商品的流通也大抵如此。汉代文学家蔡邕在《汉津赋》中记载:襄阳“南援三州,北集京都,上控陇坻,下接江湖。导材运货,懋迁有无”。人流和物流的频繁,使襄阳比较早地成为一个开放程度比较高的地方。而开放带给襄阳的好处,就是商业的兴盛、经济的繁荣。襄阳汉水两岸,一字儿摆开30多座码头,茶楼、酒楼、戏楼比比皆是。这在古代诗人的诗作中,有许多生动的描写:“万屋连甍清汉滨”、“楼台金碧瓦鳞鳞”(欧阳修《乐哉襄阳人送刘太尉从广赴襄阳》);“飞甍出万屋”、“广亭临汉津”(曾巩《闻喜亭》); “酒旗相望大堤头,堤下连樯堤上楼。日暮行人争渡急,桨声幽轧满中流”( 刘禹锡《大堤行》)。

明清以来,襄阳更是“商贾连樯,列肆殷盛,客至如林”(《襄阳县志·风俗志》)。鄂、川、豫、赣、陕、晋、皖、湘、苏、浙、闽等11省的商人纷至沓来,仅在樊城沿江一带,就建有山陕、抚州、黄州、江西、江苏、中州、浙江、徽州、福建、四川、湖南等20多座商会会馆。汉水中的船民也结成了十多个船帮,并且建立起具有船民特色的独桅子会馆、楸子会馆等等。民国年间,襄阳水路运输达到顶峰。1935年前后,襄阳城区5公里多的江边,就有十多个码头,码头工人约有千人。每年,仅樊城2000余家商号出入的商品,价值就高达600万银元以上。

汉水像一条传动带,把华夏南北连接起来,各地的信息流、技术流,也通过这条传动带,相互交换、相互交流。襄阳作为这条传动带上的中心点,自然得天独厚,占有先机,襄阳的一些手工技术,就有了领先一步的机会和条件。唐代襄阳的漆品生产就是如此。

襄阳山区产漆树,漆树汁称土漆,也称国漆。土漆原本主要用于生产工具、生活用具的防腐和装饰。唐代,为了适应封建经济上升期对于物品富丽堂皇的艺术要求,实用性极强的漆器,逐渐向陈设性、观赏性与艺术性转变,各种工艺考究的漆器层出不穷,且务求精益求精。整个社会的审美观为此经历了一场全面深刻的变革。以“库露真”漆器为代表的襄阳漆器,在造型、色彩、纹饰、工艺、技术等方面,都深刻地传达出这种转变,在中国古代漆器史上留下了绚丽夺目的篇章。

因为襄阳得汉水之利,襄阳漆器生产者的观念、技术、工艺,就都走在了全国的前面,实现了多方面的工艺创新。其一是金银平脱。平脱漆器由汉代的贴金片演变而来。用薄金片或薄银片按照装饰花纹要求,剪成图案粘贴在漆器上。然后加漆两三层,经过研磨,在一个平面上显出金银花纹和漆底。这种研磨推光工艺,充分体现了唐代富丽华美的艺术特色。其二是螺钿工艺。应用在漆器、木器以及铜镜上。有的花纹还加以浅刻,增加表现物象的层次,以丰富其装饰效果。其三是雕漆工艺。以前的漆雕装饰是在木胎上先雕刻然后再上漆,而唐代襄阳雕漆,则是先在漆胎上涂漆数层,待达到一定厚度,再进行雕刻。这种做法,现在称为剔红。“库露真”还采用了一种特殊的“隐起”技术。王世襄在《髹饰录解说》中描述:“隐起描金,实际上等于用漆灰来作浮雕,阴阳高低完全按照物象的形状来定。物象上面或洒金屑,或上泥金,而物象上的文理,或再用金勾,或用刀刻,或用黑漆钩。”这种“隐起”技术,使襄阳漆器领先全国,独占高标。襄阳“库露真”漆器正是体现这一系列工艺创新的样板。

左上:库路真技艺传承人郝冠雄 摄影/ 田军

左下:大漆犀皮漆手镯 摄影/ 田军

右:九连墩虎座鸟架鼓 摄影/ 田军

中宗朝官监察御史王觌在给朝廷的《请河北遭旱涝州准式折免表》中说:“山南诸州,椒、漆为利。”自先秦楚国时起,荆楚漆器就已驰名天下,经过近千年的持续发展,至唐代,襄阳成为拥有漆品生产核心技术的地区。唐代文学家李肇《唐国史补》曰:“襄州人善为漆器,天下取法,谓之‘襄样’。” 武汉市十里铺北宋大观以后的墓葬出土漆器多件,漆碗底外壁书“丙戌邢家上□(牢)”。钵两件,其一壁书“已丑襄州邢家造真上□(牢)”,另一书“戊子襄州骀马巷西谢家上□(牢)□□”。六瓣盒外壁书“丁亥邢家上□(牢)”等。据专家考证,十里铺墓内漆器就是唐宋著名的“襄样”实物。唐代官府为防止“行滥”、“伪滥”,确立了“官为立样”制度,即由官府强制规定各种规格与相关质量标准,不达标准要按“行滥”、“伪滥”科罪。具有天下“襄样”地位的襄式漆器,实际上已经成为唐代整个漆器行业的标准。

襄式漆器不仅对唐代漆器的发展具有强大推进作用,同时也是丝路贸易中的重要商品。在襄式漆器中,以“库露真”最为著名。北方游牧民族特别喜爱,常为买襄州漆器而不惜斥以重金。“库露真”这个名字,就含有少数民族的文化元素。史书记载,唐人购买漆器,常去襄阳、安康、南郑诸地。各路商人糜集襄州,是其漆器主导性产业所产生的巨大推进动力的必然结果。襄阳诗人皮日休在《诮虚器》诗中也写道:“襄阳作髹器,中有库露真。持以遗北虏,绐云生有神。”皮日休的这首诗,旨在讥诮唐政府用馈赠漆器作为“巧诈外交”的策略,批判政府末能“修德远人”。但它却给世人传递了一个珍贵信息:襄阳产髹(漆)器,其中的“库露真”是“遗北虏”的礼品,皮日休在《刘枣强碑》碑文中还记下了一个有趣的故事,“故相国陇西公夷简之节度汉南也,少与先生游,且思相见,命列将以襄之髹器千事赂武俊,以请先生。”说唐陇西公李夷简在任汉南节度史的时候,见了刘言史(号刘枣强)一面,就非常想得到他,后不惜以上千件襄阳髹器贿赂王武俊,把刘言史召至自己幕下。皮日休本意是用襄阳漆器的珍贵,来映衬李夷简的求贤若渴。但从另一个方面也可以看出,襄阳漆器在当时达官贵人的心目中具有多么崇高的地位。

襄阳漆器不仅是用作贿赂达官的礼品,更是进献朝廷的贡品。最早的记载见之于唐开元宰相李林甫的《唐六典·尚书户部》:“厥贡金、漆……襄州漆隐起库露真。”唐史学家杜佑在《通典·食货》也有记载:“襄阳郡贡五盛碎石文库路真二具,十盛花库路真二具。”之后,《新唐书·地理志》也载:“襄州土贡漆器库露真二品、十乘花文、五乘碎石文。”元代马端临《文献通考·土贡考》亦载:“襄阳郡贡五盛碎古文库路真二具、十盛花库路真二具。” “库路真”即“库露真”。朝廷得到“库露真”后,又把它馈赠给少数民族领袖,作为安抚和笼络少数民族的礼品。少数民族得到襄阳漆器后,就不再骚扰边境了。

从用品,礼品,到贡品,赠品,这一辉煌成就,得益于襄阳深厚的文化底蕴,也得益于汉水文化。襄阳漆业能独步天下,所依赖的并不单是工艺技术,还有其在“式样”即器物的造型上屡有创新。新品一出则必为天下所取法效仿,所以号为“天下襄样”。襄阳漆器生产走的不是“襄阳制造”而是“襄阳创造”的发展路线。走这条路,必须有深厚的文化积淀为基础。襄阳恰恰具备了这个文化基础。汉唐间襄阳文化、人物之盛,养就了当地“民尚文”、“俗尚侈”的人文传统。正是汉唐间持续千余年的文化积淀,造就了襄阳漆器工源源不断的艺术创新能力。而汉水带来的物质流、信息流、技术流,特别是开放的心态,则使襄阳人走这条道路成为可能。“库露真”、天下“襄样”,不仅极大地提高了襄阳在漆器生产中的地位,而且使丝绸之路由长安通过襄阳延伸到更远的地方,极大地提升了襄阳的政治、经济地位。

与丝绸之路齐名,还有另一条重要的国际贸易通道——万里茶道。这条茶道始于清朝雍正年间,从中国到俄罗斯,全程12000多公里。当年,晋商在武夷山茶区采购的茶叶,先运到汉口,再经汉水运至樊城或老河口。然后上岸,由骡马驮运北上,经洛阳,过黄河,直至归化城(今呼和浩特),改用驼队穿越荒原沙漠,最终抵达俄罗斯的恰克图。襄阳的汉水码头,就像一双大手,把南来的水路和北往的陆路紧紧攥在一起,链结成一条畅通的运输线。“南船北马”的襄阳,成为万里茶道水陆联运的转换地,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上:汉江上跳水的游泳爱好者 摄影/ 叶强

下:襄阳护城河边休闲的老人、小孩 摄影/ 叶强

上:襄阳大北门前下棋的老人 摄影/ 叶强

下:汉江上的捕鱼老人 摄影/ 叶强

“承南携北”形成风味独特的“襄河道”文化

商业的兴盛,必然会带来文化的繁荣。促进建筑、文学、戏剧、曲艺、书画艺术的发展。

明清时期,襄阳的商业和手工业已有明确分工,并且已颇具规模,在樊城的汉水边,形成了皮坊街、瓷器街、炮铺街、米花街、铁匠街等行业相对集中的街道,数以万计的从业人员聚集一地,自然就少不了对文化的需求。这样,勾栏瓦舍、茶楼戏楼、剧场书场便应运而生。襄阳在成为鄂西北物质集散地的同时,也成了这一区域文化艺术的集散地。

襄阳地处南北交汇的要津,又是南北交通的咽喉。这一独特的地理位置,使襄阳的艺术自然而然地带有南北交融的特点。与南北艺术相较,襄阳的艺术特色似乎不那么鲜明,甚至没有什么特色。而这种无特色,正是襄阳艺术的特色。

明清以后,全国已有十多个省的商人来到襄阳。他们在建会馆的时候,也把各地的建筑艺术带到了襄阳。沿汉水建设的二十多个商会会馆,就有二十多种风格:山陕会馆展显出北方建筑粗犷简约,朴素厚重的特点;抚州会馆展现出南方建筑清秀典雅,娟丽精细的特色;中州会馆展示出中原建筑雄浑庄重、巍峨堂皇的气派;徽州会馆则展露出徽派建筑粉墙黛瓦,严谨简洁的风格……

南北建筑这么集中的展示在汉水江畔,就像一座座陈列馆、博物馆,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襄阳的地方文化和人们的审美情趣。我们可以看到,这以后的襄阳建筑,既不是纯粹的南方风格,也不是纯粹的北方风格。南方人来到襄阳,觉得襄阳的建筑像北方的;北方人来到襄阳,又觉得襄阳的建筑像南方的。这种有南有北、不南不北、南北融汇的风格,就成了襄阳建筑的风格。

最能说明这个问题的,要数襄阳的石狮子。南方的石狮子雕刻精细,但体型相对较小;北方的石狮子体型硕大,但雕刻一般都比较简约。而襄阳的石狮子体型又壮硕,雕刻又精细,既可以看出北方石狮子的气派,又可以看出南方石狮子的神韵。各取所长,南北兼容,体现在襄阳石狮子身上的这些特点,其实也正是襄阳艺术的特点。

商家的会馆一般都有戏楼。南北商人在把他们的建筑艺术带到襄阳的同时,也把他们的戏剧艺术、曲艺艺术和其他艺术带到了襄阳。明清以来,襄阳民间早有 “一清(清戏,即高腔)、二黄(汉戏)、三越调,梆子、花鼓、梁山调”的说法。汉戏、京戏、梁山调、豫剧、曲剧及越调皮影、汉戏皮影等上十个剧种,同时出现在襄、樊两城,其场面的热闹可想而知。但是,这么一来,襄阳本地的剧种,如清戏、襄河越调、襄阳花鼓,就不能不受到冲击。随着外来客商越来越多,襄阳文化消费的主体也悄悄发生变化,客商习惯于欣赏他们熟悉的剧种和曲种,这样,像豫剧、曲剧、京剧等流行区域比较广的剧种就渐渐占据了优势;本土剧种则逐渐萎缩,转而以自娱自乐的形式,顽强地生存于情有独钟的爱好者之中。

襄阳古城北街夜景 摄影/ 邓少宏

北门里,古城百姓在打牌休闲。 摄影/ 叶强

昭明台下的民俗活动 摄影/ 邓少宏

橘生南为橘,生北为枳。一个地方的艺术,从它的出生地被移植到另外一个地方,要想不发生一点变异是不可能的。一些流传地域比较广的剧种来到襄阳后,虽然以压倒优势淘汰了本土剧种,但是它们既然来到了襄阳这个地方,就免不了受到襄阳本土文化的浸润,带上襄阳文化的色彩。粗犷的黄河文化,被柔柔的汉江风一吹,也就变得柔软起来了。比如:高亢奔放的豫剧和曲剧,到了襄阳,它的唱腔和表演程序,都多了一些细腻、阴柔、妩媚和缠绵,发展成为与河南本土风格不一样的“南派豫剧”、“南派曲剧”。襄阳豫剧名旦李喜华,就是“南派豫剧”的杰出代表,她师从阎立品,但又不拘泥于“阎派”,唱腔和表演都有不同于河南的襄阳特色和襄阳韵味。在河南豫剧六大名旦中,阎立品以优美娟秀、细致委婉见长,李喜华充分发挥了这一特点,形成了自己典雅,俏丽,清新,细腻的表演风格,被公认为“南派豫剧”表演艺术家。河南坠子流传到襄阳,为解决“水土不服”问题,坠子艺人便把它与本地语言、音调结合起来,以适应本地人的欣赏习惯,这样,逐渐形成了以襄阳为中心的“坠子窝”,在演唱、念白、表演方面都有了襄阳特色。襄阳本地人唱的坠子,听起来高亢中掺入了几分明朗,粗犷中添加了几分柔美。在河南宝丰的马街书会上,河南观众看了襄阳坠子表演艺术家郝桂萍的表演,顿感耳目一新,纷纷评说她的唱腔“有点蛮”。这个“蛮”字,正是襄河流域(汉水流经襄阳段)坠子鲜明的南派艺术特征。这种带点“蛮”的艺术表演,不仅得到襄河流域观众的喜爱,而且也受到河南观众的欢迎。看惯了北派表演的河南观众,接触到南派不一样的风格,感到十分新鲜。郝桂萍在河南受欢迎的程度甚至超过了当地的坠子演员,河南人专门在马街为她竖了一尊雕像。专家也充分肯定南派坠子的风格,把襄河流域的河南坠子命名为“襄河道坠子”,并把它列入湖北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郝桂萍也被授予“襄河道坠子传人”称号。

特别值得大书一笔的,是襄阳腔对戏剧发展的贡献。在全国戏曲剧种中,数采用皮黄(西皮、二黄)声腔的剧种最多,京剧、汉剧等有40多个,高腔及昆腔各有30多个,梆子腔约有近30个(蒋菁《中国戏曲音乐》)。而襄阳腔在皮黄腔的发展过程中,起到了关键作用。《辞海》对“西皮”这样解释:“戏曲腔调。由清初传入湖北襄阳一带的秦腔,同当地民间曲调结合演变而成。用胡琴伴奏。也叫襄阳腔,今滇剧仍保留此称谓……”《艺术知识》说得更具体:“清嘉庆、道光年间,湖北各城镇经济繁荣,商旅云集,会馆庙宇林立,戏楼遍布,汉调戏班、科班亦随之兴起,为汉调的兴盛和发展提供了条件。汉剧在湖北的发展史上曾依流行区域而划分为襄河、荆河、府河、汉河四支流派,湖北方言叫作‘路子’。襄河路子以襄阳、樊城为中心,流行于光化、谷城、南漳、钟祥等地,以洪兴班最著名。襄阳又是‘襄阳调’即西皮腔的兴发之地…… ”最早产生于湖北西部的西曲,入陕后变成土腔小调,后重返襄阳,在本地发展为楚调,后来,随着李自成“军戏”带来的同州梆子和蒲州梆子在襄阳地区流传,本地楚调又与秦腔、越调、清戏等融合,形成“襄阳腔”,又称“西皮”。“西皮”传到武汉与二黄糅合而成汉剧。汉剧进北京与徽戏糅合而成京剧。这就是说,在京剧和诸多剧种主要唱腔“皮黄腔”形成的过程中,“襄阳腔”是一个十分重要的环节。少了这个环节,“皮黄腔”发展的链条也许就会中断。

在古代,襄阳最繁荣的地方是汉水的大堤。在历代诗词中,关于襄阳大堤的描述很多。从这些描述可见,襄阳的大堤文化景观足可以与“春风十里扬州路”相并而论。

襄阳大堤沿汉水而筑,集中了众多的酒楼、茶楼、歌楼,还集中了来自全国各地能歌善舞的妙龄女子,南来北往的客人来到襄阳,都要到这里来酌酌酒、品品茶、听听曲、观观舞。唐代的许多诗人,都在他们的诗作中描写过当时大堤一带的繁盛场面。如,刘禹锡《堤上行》: “江南江北望烟波,入夜行人相应歌。”孟浩然《大堤行寄万七》:“大堤行乐处,车马相驰突。”李白《襄阳曲》:“襄阳行乐处,歌舞白铜鞮。”《襄阳歌》:“襄阳小儿齐拍手,拦街争唱《白铜鞮》。”从这些诗句中我们可以推测,《襄阳曲》《襄阳乐》《襄阳歌》《白铜鞮》都是当时襄阳的流行歌曲,不仅诗人依调填词,连襄阳的小孩子在大街上做游戏也唱这些歌。有些客人来往襄阳城,不光是为了做生意,还因为大堤上的歌女有比较高的文艺素养。崔国辅《襄阳曲二首》写道:“少年襄阳地,来往襄阳城。城中轻薄子,知妾解秦筝。”

安史之乱,襄阳相对太平。长安的艺人多逃难来此,高僧惠澄把梨园的《霓裳羽衣曲》等乐曲也传到了襄阳。襄阳太守为此专门设宴招待他。襄阳民间的艺术活动也十分活跃。当时,襄阳大堤一带流行着一种类似今天广场舞的歌舞叫《踏歌》:人们手牵着手,踏地击节,边跳边唱,即兴填词,无限重复,常常夜以继日,通宵达旦。刘禹锡在《杂曲歌辞·踏歌行》中,非常生动地记载了当时的场面:

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郎连袂行。

唱尽新词欢不见,红霞映树鹧鸪鸣。

桃蹊柳陌好经过,灯下妆成月下歌。

为是楚王故宫地,至今犹自细腰多。

新词宛转递相传,振袖倾鬟风露前。

月落乌啼云雨散,游童陌上拾花钿。

日暮江头闻竹枝,南人行乐北人悲。

自从雪里唱新曲,直至三春花尽时。

夜色古襄阳 摄影/ 郭伏才

春天的汉水边,月亮出来的时候,大堤上的女郎们手牵着手,开始“踏歌”。新翻的歌词唱了一首又一首,一直跳到东方朝霞满天,襄阳这个地方曾是楚王故宫所在地,女子好细腰的风气依然保留着。“踏歌”时女郎们舒展长袖,随着乐曲摇动鬟发。到歌舞结束之后,小孩子们常常可以在地上拾到女郎们摇落的花钿。这种热闹的场面不止一天两天,也不是三日五日,而是从冬天一直延续到整个春天,如同过节一般。即使到了晚唐,大唐王朝的国势和艺术都已走向衰微,但襄阳仍保持着强劲的势头,各种艺术活动依然十分活跃。晚唐诗人温庭筠在《秘书刘尚书挽歌词二首》中写道:“京口贵公子,襄阳诸女儿。折花兼踏月,多唱柳郎词。”折花踏月的雅风依然存在;被美称为“柳郎”的南朝襄阳音乐家柳恽作的歌曲,仍然在民间广泛传唱。

一方水土养活一方人,也成就一方文化和文化人。襄阳因有汉水,城市便有了灵气。2004年中央电视台评选中国十大魅力城市,评审团给予襄阳的颁奖词是:“中华腹地的山水名城,这才是一座真正的城!古老的城墙依然完好,凭山之峻,据江之险,没有帝王之都的沉重,但借得一江春水,赢得十里春光,外揽山水之秀,内得人文之胜,自古就是商贾会聚之地,今天已成为内陆地区重要的交通和物流枢纽,聚集山水精华——襄阳。”从春秋到明清,襄阳产生了刘玄、刘秀等两个皇帝和伍子胥、张柬之、张士逊等18位大夫、宰相。文化名人更是灿烂群星。

左右:传统与现代,土与洋,在襄阳城里和谐统一。 摄影/ 叶强

早在先秦时期,襄阳就有了与屈原并称“屈宋”的宋玉,他不仅为楚辞的发展和成熟做出了巨大贡献,在楚辞与汉赋之间,起着承前启后的作用,而且写出了《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风赋》等流传千古的名篇,成为赋体文学的开山鼻祖。

南北朝时期,宋随王诞、梁武帝萧衍、梁简文帝萧纲均发迹于襄阳,他们在襄阳任职的时候,带着大批文化人来襄阳采集民歌,创作了《襄阳乐》《襄阳歌》《雍州曲》《估客乐》《常林欢》《大堤行》《襄阳踏铜蹄歌》等乐府曲。襄阳和南京并称南北朝乐府的两大中心。南京的品牌是吴歌,襄阳的品牌是西曲。乐府西曲受到李白、刘禹锡、李贺等众多文学大家的喜爱,以它为题,创作出许多诗篇。直到明清,这些曲调还在流传,还有文人为它们填写歌词。

到了唐代,诗歌创作达到巅峰状态,襄阳则是大唐诗歌的一块高地。从初唐、盛唐、中唐,一直到晚唐,各个时期都有襄阳诗人在文学星空闪烁。初唐襄阳诗人杜审言是律诗的完善者。他对律诗的贡献,为其孙杜甫的横空出世奠定了基础。盛唐襄阳诗人孟浩然,得益于襄阳的好山好水,和王维一起,开创了田园山水诗派。与边塞诗派并驾齐驰,成为唐代两大诗派。中唐襄阳诗人张继,以一首《枫桥夜泊》名震诗坛,成为世界华人的诗歌偶像。晚唐襄阳文人皮日休,诗文赋俱佳,被鲁迅誉为唐末“一塌糊涂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他和宋代襄阳才女魏玩一起,被民间尊为十二月花神的桃花神和杏花神。宋代书画家米芾,不仅在书法艺术上独树一帜,成为声名昭著的“宋代四大家”之一,而且在山水画艺术上推陈出新,创造出“米家山”、“米点皱”,开宗立派,自成一家。

襄阳是南北文化交流的通道,襄阳文化承南携北,南北兼收,形成了具有襄阳特色的地域文化,襄阳文化的特色是,南中有北,北中有南,刚中有柔,柔中寓刚,人们把它称为“襄河道”文化。

亦南亦北煲成襄阳风俗饮食的“大杂烩”

襄阳地处鄂豫川陕交汇之处,又有汉水将南北贯通,在风俗和语言上,也有南北杂揉,亦南亦北的特点。宋代诗人欧阳修曾在襄阳任乾德县(今老河口市)县令,对襄阳的风俗和语言很熟悉,他在《送别刘大尉从广赴襄阳》诗中写道:“嗟尔乐哉襄阳人,万屋连甍清汉滨。语言轻清微带秦。”清代诗人谢仲岏在《樊城》诗中也说:“经市闹兼秦楚俗,画疆雄据汉湘流。”清代另一位诗人徐元英春游谷城(襄阳辖县)后,得到的印象也是:“环山如画里, 城郭傍江滨。地势遥连蜀 ,乡音半是秦。”更有趣的是,明代小说《金瓶梅》写的是南方的故事,但书中的许多语言和习俗却和襄阳一般无二。比如平常用语:“三不知”(偶尔)、“气不愤”(气不过)、“赌个东道儿”(打赌)、“砢碜”(恶毒)、“夜不收”(深夜也不回家的人)、“荤不荤素不素”(上不上,下不下,不像样子)、“弄的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无依无靠)、“俺们眼里是放的下砂子底人”(心眼宽)、“听了如同心上戳上几把刀子一般”、“你倒替古人耽忧”(瞎操心)、“不知替你顶了多少瞎缸”(代过,顶罪)、“少调失教的,大剌剌对着主子坐着”、“三行鼻涕两行眼泪的哭”,这些用语都是襄阳的日常话。再如一些骂人的话:嚼舌根的(说是非的)、嚼蛆的(说别人坏话的)、勾使鬼(勾引人的家伙)、“没廉耻的货”、“甚么材料儿”(什么东西)、“你不曾溺泡尿看看自家影儿”、“都抢棺材奔命哩”(心慌火燎的样子)、“我若不把奴才腿卸下来,也不算”,与襄阳基本没有区别。还有,把饺子叫“扁食”,把厕所叫“茅司”,把合伙吃饭(现在的AA 制)叫“打平和儿”,把小孩子闹着不愿理发称做“护头”,把食道癌叫“噎食病”,把玩把戏叫“走马卖解”,两地也完全一样。书中的一些俗话和歇后语,简直就像襄阳人在说。比如:“浑身是铁打的多少钉儿”“好心倒做了驴肝肺”“雀儿只拣旺处飞”“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当家三年狗也嫌”“养儿不在屙金溺银,只要见景生情”“打人休打脸,骂人休揭短”“真人不露相,露相不是真人”“没了王屠,连毛吃猪”“正月十六日贴门神——迟了半月”等等。有的只是略为不同,比如:“鸡儿不撒尿,各自有去处”,襄阳人说“公鸡不以屙尿,各有各的窍”。“老鸦笑话猪儿黑,原来灯台不照自”,襄阳人说:“老鸹笑猪黑,自个儿不觉得”。更让惊讶的是,有些风俗的细节,几乎是一个模子倒出的。比如,书中写到小儿受惊吓,请人“收魂”:“刘婆把一只高脚瓦锺,放米在里面,满满的。袖中摸中旧绿绢头来,包了这锺米,把手捏了,向官哥头面上下手足,虚空运来运去的战。”这跟笔者小时候看到的情景,几乎一模一样。出现这种情况也许有两种可能:一种,由于有汉水沟通南北,襄阳是“南船北马”之地,两地客商来往频繁,把襄阳的习俗和语言带到了南方。另一种就是,两地人员在来来往往中,把南方的习俗和语言带到了襄阳。当然也不排除两地本来都有这些习俗和语言。北方人到襄阳,觉得襄阳话比北方话“软”,是“蛮子”,大约就是这些因素在起作用。

襄阳不南不北,南北兼融,在物产和习俗上也体现得很鲜明。比方,南方多种水田,用水牛,种水稻;北方多旱地,用黄牛,种小麦。襄阳既有水田,又有旱地;既用水牛,又用黄牛;既种水稻,又种小麦;南方产柑桔,北方产苹果,而襄阳则既产柑桔,又产苹果。走出襄阳,再往北,基本上就没有水田,不养水牛,不种水稻,不产柑桔了;相反,出襄阳往南走,基本上就很少旱地,很少黄牛,很少小麦,不产苹果了。这种南北兼融的特点反映在饮食上,也是南北兼宜。南方人爱米食,没有米就吃不饱饭;北方人爱面食,少了面就无法过日子。襄阳人既喜欢米,又喜欢面,南北通吃。居家过日子,一般的习惯,是早上吃面条,中午吃米饭,晚上稀饭就馍馍(馒头)。南方人爱吃的蒸米饭、蛋炒饭、白米粥、青菜粥、瘦肉粥、糍粑、年糕等等,襄阳人都会做,也爱吃;北方人爱吃的蒸馒头、千层饼、油条、油馍、饺子、各种面条等等,也是襄阳人的家常便饭。早些年,因饮食习惯的差异,北方人到南方,南方人到北方,常常会感到吃不惯,吃不饱。但南来北往的人到了襄阳,都可以找到家乡的味道,住多长时间也不会不适应。襄阳餐馆的名字,像川襄饭店,重庆酒楼,湘菜馆、兰州拉面馆等等,也是南北兼有。

《舌尖上的中国》曾用15分钟推介襄阳牛肉面。牛肉面也叫牛油面,有牛肉的、牛杂的、豆腐的、海带的,有浓味的、清淡的、剧辣的、微辣的、还有不辣的。不管哪种,碗底都有绿豆芽垫底。襄阳牛肉面,原料须用产自汉江平原的小麦面,这种小麦面做成的面条,筋道,有弹性。还要用汉水煮制的羹汤、汉水水质甜软,没有异味。再加上鲜嫩的牛肉,新鲜提味的葱白和香菜,才有地道的襄阳味。襄阳牛肉面是襄阳人最喜爱的早餐。牛肉面佐黄酒,成了襄阳早餐的一道风景。襄阳黄酒的甘冽与牛肉面的鲜香在口中交融,让早餐其味无穷,也让生活更有诗意、更有情调。襄阳人“不吃襄阳牛肉面,就不是地道的襄阳人”。外地人到襄阳,“不吃牛肉面,就等于没有到襄阳”。牛肉面对襄阳来说,不仅是一种食品,而且是一种文化,一种具有标识意义的城市名片。南北客人到襄阳,只要吃过一回襄阳牛肉面,就再也不会忘掉,此后会回味无穷,成为念想,再到襄阳,就会找着吃牛肉面。

汉江桥下的牛肉面老字号 摄影/ 黎明

襄阳的另一道美食,是襄阳缩项鳊。缩项鳊也叫缩头鳊、槎头鳊、槎头缩项鳊。缩项鳊是汉水特产,而且只产在汉水中游的襄阳段。这种鳊鱼脖粗、背弓、体扁平而宽,鳞细而银白,肉嫩而鲜美。孟浩然在《檀溪别业》诗中写道:“梅花残腊月,柳色半春天。鸟泊随阳雁,鱼藏缩项鳊。”又在《岘山作》诗中说:“试垂竹竿钓,果得槎头鳊。美人骋金错 ,纤手脍红鲜。”王昌龄被贬岭南经过襄阳时,孟浩然特意用缩项鳊来招待他。并在《送王昌龄之岭南》诗中写道:“土风无缟纻,乡味有槎头。” 其时,孟浩然背上正患毒疮,不能食鲜,好友相聚不能尽兴,留下几分遗憾。开元二十八年(740),王昌龄从岭南来襄阳看望孟浩然,此时孟浩然背上毒疮已快痊愈,郎中叮咛他千万不可吃鱼虾等“发物”。可是老朋友相聚,聊得实在太开心,孟浩然竟忘了医嘱,和王昌龄推杯换盏,吃了缩项鳊,结果病毒发作去世。襄阳人性格豪爽,待人热情,遇到知己,舍命相陪,“宁伤身体,不伤感情”,孟浩然可谓一典型代表。后来杜甫在复忆这位诗人时,油然想到此鱼,在《解闷》一诗中写道:“复忆襄阳孟浩然,清诗句句尽堪传。即今耆旧无新语,漫钓槎头缩项鳊。” 唐以后,咏颂缩项鳊的诗一直源源不断。欧阳修:“磊落金盘灿璘璘,蓰头宿项昔所闻”;王禹偁:“扶头酒好无辞醉,缩项鱼多且放馋”;梅尧臣:“日脚穿云射洲影,槎头摆子出浪声”;彭汝砺:“槎头缩项鳊,不减河鲂美”。苏东坡路过襄阳,也专门为缩项鳊鱼写了一首诗:“晓日照江水,游鱼似玉瓶。谁言解缩项,贪饵每遭烹。杜老当年意,临流忆孟生。吾今又悲子,辍箸涕纵横。”多情的苏东坡面对味美的缩项鳊,想到了杜甫,想到了孟浩然。苏门六弟子之一的黄庭坚,跟老师心心相通,他在《题孟浩然画像》诗中吟道:“襄江渺渺泛清流,残梅腊月年年愁。先生一往经几秋,后来谁复钓槎头。”他同样把缩项鳊与孟浩然联系在了一起。缩项鳊鱼和孟浩然,和襄阳,就这样结下了难解难分的不解之缘。也许因为缩项鳊味道太美,它还成了向朝廷敬献忠心的贡品。南朝宋末齐初时,张敬儿任南雍州(治所在襄阳)刺史,捕得缩项鳊后,不惜兴师动众,用六橹快船运往南京,献给齐高帝萧道成。由此可见,缩项鳊在当时有多么珍贵。

襄阳人民公园自娱自乐的老人。 摄影/ 叶强

襄阳人逢年过节或办喜宴,少不了一道大菜,就是襄阳大杂烩。杂烩杂烩,顾名思义,就是杂而烩之。襄阳人把白菜、粉条、炸肉皮、肉丸子、五花肉、老豆腐等等,加上姜、葱以及其它佐料烩成一大锅。装在一个口径盈尺的大盆里,摆在桌子正中,随后,还不时把酥瘦肉、酥骨头、酥牛肉、酥羊肉等等,一并倒入其中,那种味道,真是美得无法形容。这道菜不仅体现了襄阳人厚道大方,为人实在的性格,也有心胸博大、可以容人容事的文化含义。一盆大杂烩,烩进了南北文化,烩进了乡情、亲情、友情、爱情。襄阳包容南北文化,喜欢八面来风的地域特色和文化特色,在这盆大杂烩里被表现得淋漓尽致。

一个城市有一个城市的味儿。襄阳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不南不北,亦南亦北,北中有南,南中有北,如果硬要说说这里是什么味儿,那就是南风北派襄阳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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