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先秦时期的大象族属及其文化含义演变
2019-11-05徐世康
徐 世 康
(上海师范大学 旅游学院,上海 200234)
陆地上最大的哺乳动物——大象,曾经广泛分布于我国大部分地区。先秦时期,先民们对这一体型巨大的生物便有了认识,甲骨文中就有“象”字。从殷商至春秋战国时期,野生象类在中原地区逐渐绝迹,但这并不影响先民对象牙制品与大象“形制”青铜器的“追捧”,青铜器象纹装饰的最早记录可追溯到宋代吕大临所撰《考古图》。关于先秦时期大象族属及其文化含义方面的研究,成果较多,但多停留于某一具体方面的论述,展开不多(1)关于大象的族属与地域分布变迁,是目前学界关注较多的领域。相关研究论著可见李冀2013年陕西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先秦动物地理问题探索》学术史回顾部分。近来,又有学者对李冀所谓先秦时期存在古菱齿象的观点提出质疑,认为基于目前的材料并无法排除商王通过令某人或氏族于远方专程狩猎大象的可能性。参张惟捷《引用古文字材料为跨学科研究证据应谨慎——以卜辞与菱齿象的相遇为例》,载《中原文化研究》2018年第5期。关于大象所代表文化含义的相关论著,如张洁指出中国古代象牙制品总的趋势是等级性弱化、世俗化显现,且日渐稀有。见张洁《中国古代的象牙制品及其文化功能》,载《中州学刊》2009年第9期。又如马强基于青铜器的类型学分析,探讨了纹饰的思想内涵等。参见马强《商周象纹青铜器初探》,载《中原文物》2010年第5期。。本文希望利用古文字与考古资料,对先秦时期大象的族属、分布以及其所代表的各种文化含义进行整体研究,疏漏之处,敬请指正。
一、先秦时期大象的族属及其地域分布变迁
(一)先秦时期的大象族属
早在20世纪30年代,徐中舒便已认为我国北方地区“曾为犀、象长养之地。此种生长中国北部之犀、象,如环境无激烈之变迁,决不能骤然绝迹。如是,则由旧石器时代绵延至于殷商以前(或虞、夏时),仍生息于黄河流域,实为意中之事”[1]。考虑到旧石器时代我国北方地区所发现之大象遗骸基本属于猛犸象类与古菱齿象类,因而徐中舒的话语隐含了北方地区大象可能与后世南方大象并非属于同一种类的意味,但徐中舒本人对这一问题未再深入研究。此后很长一段时间,由于考古发现的日益丰富,学界对于我国先秦时期中原地区存在大象不再有争议,但一般默认我国殷商时期存在的大象,当为亚洲象或其亚属的印度象。直到2010年,李冀在《先秦时期中国北方野象种类探讨》一文及之后发表于2013年的博士学位论文《先秦动物地理问题探索》中,明确提出了先秦时期分布于我国北方的“野象”,属于被学界认为久已灭绝的古菱齿象类。首先该文指出,全新世时期热带范围北界远远没有到达殷墟一带,比对了以往引用度较高的《安阳殷墟之哺乳动物群》英文原版与中文翻译间的差异,来反驳商人活动中心地区出土的大象是亚洲象的说法。之后,又对目前已经出土的北方所谓“亚洲象”鉴定结果一一分析,发现没有一例“亚洲象”鉴定结果是不值得商榷的。最后,作者还利用了商周象造型青铜器鼻端形态与亚洲象特征不符来判断其“写实”的大象原型,极有可能是非洲象的近亲——古菱齿象[2]26-38。这一论断甚有见地,不过近来张惟捷提出这一观点亦有商榷之处,如其认为甲骨文中“象”字的含义,可能是指氏族或人名而言,另外也无法排除商王通过令某人或氏族于远方(至少在长江中游)专程狩猎大象的可能性[3]。
图一 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商代“象尊”
综上所述,对我国殷商时期在北方商人活动的核心地区是否存在古菱齿象属象类的说法不能轻易否认,但在当下的条件下也无法完全被证实,故这一问题的解决可能“尚需时日”。不过需要指出的是,除了上文李冀所指出的鼻端形态与亚洲象特征不符外,从目前发现的大部分象造型青铜器看,其所反映的大象普遍具有诸如“头骨高、穹形、有强大的额部突起,颅顶骨宽、鼻骨也宽,以适应很宽的、张开的大牙。前颌骨很宽,并向下伸长。大牙比较直,末端轻微向上、向内弯”[4]64等属于古菱齿象的特点,如图一的商代“象尊”实物,额骨隆起的特征看起来十分明显,“穹形”特点也极突出。图二是出土于湖南醴陵市狮形山的商代象尊,同样可以看到“额骨突出”的特点,鼻骨同样宽大。前额骨向下延伸,且很宽,与前述古菱齿象面部描述类似。另外,还可以注意到这两尊象尊的背部较平坦,腰高,这也是古菱齿象“后世子孙”非洲象的典型特点。而一般来说,在青铜器的制作过程中,通过突出大象“头骨高,穹形,有强大的额部突起,颅顶骨宽、鼻骨也宽”之类更为明显的特点,要比突出更难观察到的鼻端形态上的特点更为容易,若排除文化观念方面的考量,似乎古人象型青铜器所“模仿”的大象与今日的亚洲象,确实存在差异。
图二 湖南醴陵市狮形山出土象尊
(二)先秦时期大象的地域分布变迁
殷商时期,北方地区大象的分布范围一度十分广泛,甲骨文中常会有商王猎获大象的记录,如《甲骨文合集》中的“获象十” (《甲骨文合集》37363)、 “获象七”(《甲骨文合集》37365)、“获象”(《甲骨文合集》10222)等。此外,甲骨文中还用“眚象”来表示猎获大象,如“癸亥眚象”,其中“眚”,闻一多解为打猎之意[5],都证明商人活动核心地区,大象曾经成群结队出没。除通过狩猎捕获大象外,商人似乎还豢养大象,如1934年在殷墟出土幼象骨架一具;1935年在殷墟王陵区又发现一座象坑,出土一象一人,其中对象骨架的鉴定,确认其属于成年象,而对于人类遗骸,一般认应是负责驯象的人员;1978年在同一地区又出土一具幼象骸骨,有学者认为该象应是被驯服的大象,其可能是在人工饲养环境中出生的[6]97-98[7]89[8]467。
在商周易代时期,大象因被叛乱的殷遗民利用于作战,从而导致其分布范围经历了一次由北向南、逐渐缩小的转变。《吕氏春秋》载:“商人服象,为虐于东夷,周公遂以师逐之,至于江南,乃为《三象》,以嘉其德。”[9]136其中“商人服象”,实指周成王年幼时期,东夷地区叛乱的殷人遗民役使大象来对抗前来平叛的周军之事,可能因为这些大象令周人“吃尽苦头”,故在平叛结束后,周人视象为“害兽”,主动将其与剩下的“殷顽民”一起驱离到了南方[2]50-54。
另一方面,周人对于“东夷”的征讨中导致的大规模生态破坏,也使得包括大象在内的很多野生动物不得不主动向南迁移,如杨宽指出:“周公统帅的大军在大规模杀伐东夷的过程中,迫使许多野兽群大迁移,特别是象群的大迁移。”[10]156少数留在北方的大象尽管没有迁移,但由于人口的增长、农田开垦、森林的消失等原因,也慢慢消亡。因而春秋战国后,出没于南方的亚洲象属象类便是中国境内仅存的大象族属了。
而对于南方地区的亚洲象属象类,虽然未经历诸如周人讨伐“东夷”等大规模生态破坏事件,从而不至于像北方地区的大象一样走向灭绝,但在先秦时期,由于人类活动的长期影响,其分布范围也呈逐渐缩小的趋势。从新石器时代至殷商时期,我国南方地区发现亚洲象属象类遗骸的,主要有如下地区:
表1:新石器时代至殷商时期我国南方地区出土亚洲象属象类遗骸分布情况举例
以上简要罗列了一些大象遗骸出土的情况,若仅统计出土的象牙,则有遗骸出土的地区分布范围更加广泛。传世文献中的记述也可以与此印证,春秋至汉初的传世文献所记录的出产大象的情况,主要有:
(楚)王使执隧象以奔吴师。[11]816
桓公曰:“四夷不服,恐其逆政游于天下而伤寡人,寡人之行,为此有道乎?”管子对曰:“吴越不朝,珠象而以为币乎!”[12]560
憬彼淮夷。来献其琛。元龟象齿。大赂南金。[13]2211-2212
正南瓯邓、桂国、损子、产里、百濮、九菌,请令以珠玑、玳瑁、象齿、文犀、翠羽、菌鹤、短狗为献。[14]123
(楚)王曰:“黄金珠玑犀象出于楚,寡人无求于晋国。”[15]32
魏襄王七年,秦王来见于蒲坂关,四月,越王使公师隅来献乘舟,始罔及舟三百,箭五百万,犀角、象齿焉。[16]53-54
(扬州)厥贡惟金三品,瑶、琨、篠、簜、齿、革、羽、毛惟木。[17]70
春秋战国至汉初,残留北方的大象逐渐走向灭绝,而在南方地区的亚洲象属象类,也主要分布在长江流域、成都平原以及吴、越之地,而此时实际拥有较多野生亚洲象属象类的两广、福建地区,由于尚未开发,一般被视为“蛮荒之地”,而基本未进入中原各国的文献记录之中。综合来看,春秋战国至汉初,我国长江以南亚洲象属象类基本分布于从长江流域到整个两广、福建等的广大地区;至汉代以后,由于人类活动,比如农田的开垦、新型居民点的建设与扩展以及对于“象牙”贪婪的追求,导致其分布范围日益萎缩;到今天为止,我国境内只有云南还有野生大象种群分布。
二、“象”字字形、字义的变迁以及与大象有关器物所代表的文化含义演变
(一)先秦时期“象”字字形的演变
甲骨文与金文中,“象”字基本保留了大象的形象,突出长鼻的特点。图三、图四所示是目前甲骨文中发现的“象”写法大全,其中图三前三个字,长鼻部分均得到了突出,而最后一个字当是“象”字进一步符号化的结果[21]1607。
金文中的“象”字,整体而言,较甲骨文更为简化,但也有例外情形。目前发现的金文“象”字,主要见表2所示:
图三 甲骨文“象”字(于省吾:《甲骨文字沽林》)
图四 甲骨文“象”字(王本兴:《甲骨文字典》)
表2 金文“象”字举例
从表2看,编号1、5、6、7的青铜器上表示“象”的文字,均用一头大象形象的图形来代替,应基本和人名或者族名有关;而编号2、3、4的铭文可以清晰见到“象”字。上述器物中的金文“象”与图四中的甲骨文“象”相比较,有了很大的简化,长鼻的特点被弱化,符号化倾向愈加凸显。图五是徐中舒所编《汉语古文字字形表》中所示的“象”字演变,上、中、下三行分别是殷代、西周、战国时期的“象”字,明显可见至战国时,“象”字已完成抽象化,淡去了象形文字的特点。
图五 “象”字字形演变(徐仲舒:《汉语古文字字形表》)
(二)先秦时期“象”字字义的演变
“象”字很早便有了超出表示大象之外的引申义,如表2中提到的“象爵”,一般认为其中“象”是人名[22]247。又如“丁未卜,象来涉,其乎射鹿” “己未卜,象射鹿,既乎……射”等,其中的“象”字,可能是人名或者氏族名[23]155-156。又有“丁丑伐象”“贞叀象令从仓侯归”等,似乎为部族名或方国名[24]3030[25]1065。
关于“象”作为官职名,最典型的是“象胥”或简称为“象”,也叫作“舌人”,按照今天的概念,可以理解为翻译官。《礼记·王制》中有“五方之民,言语不通,嗜欲不同。达其志,通其欲,东方曰寄,南方曰象,西方曰狄鞮,北方曰译”的记录[26]360-361。史籍中出现“象胥”“舌人”等词汇的文献,如:
夫戎、狄,冒没轻儳,贪而不让。其血气不治,若禽兽焉。其适来班贡,不俟馨香嘉味,故坐诸门外,而使舌人体委与之。[27]21
象胥每翟上士一人。中士二人。下士八人。徒二十人。[28]275
象胥(掌蛮夷闽貉戎狄之国使。掌传王之言而谕说焉,以和亲之。)若以时入宾,则协其礼,与其辞,言传之。凡其出入送逆之礼节币帛辞令而宾相之。凡国之大丧,诏相国客之礼仪而正其位。凡军旅会同,受国客币而宾礼之。凡作事,王之大事诸侯,次事卿,次事大夫,次事上士,下事庶子。[28]371-372
凡冠带之国,舟车之所通,不用象、译、狄鞮,方三千里。[9]568
从上文看,象胥一职,主要作用是在少数民族首领向中原王朝朝贡时,借助其语言能力,提供口语翻译以及协调各种礼节性事宜等。“象”的这个意义在后世也曾被使用,如《汉书·礼乐志》中的《安世房中歌》曰“乌呼孝哉,案抚戎国。蛮夷竭欢,象来致福”一语[29]1050。
(三)先秦时期与大象有关器物所代表的文化含义
先秦时期,以“象”为形制的器物,目前主要分为三类:一是器物本身为“象”形, 如象尊;二是以“象” 的形象为装饰母题,如象纹青铜器;三是以象的身体的某一部分为装饰题材的器物等[30]。
“象”形与象纹青铜器方面,从新石器时代开始至战国时代,屡有发现,如长江流域青龙泉三期文化所出土的红陶捏塑小象、殷墟妇好墓出土的带象头装饰的偶方彝以及玉雕小象、湖北黄冈出土象尊、湖南宁乡市象纹大铜铙、陕西宝鸡鸟纹象尊等[31]98-101[32]136,242。
从整体上看,西周时期青铜器上的大象形象出现略显“失真”的情况,部分器物除了鼻子外,基本仿造家猪造型铸造,有学者认为可能与西周时期“希见生象”,所以“象尊”便模仿家猪铸造有关[33][34]。不过考虑到西周时期南方地区依然存在大象种群,周人对其形象不至于如此陌生,因而其模仿家猪造型铸造青铜器导致大象形象的“失真”,或是因为周人对于以大象为代表的动物纹饰不再重视,即与商周两代所追求的文化价值并不相同有关,或即有学者归纳的“旧文化废与新文化兴”的结果[30]。文献资料中关于象纹青铜器物的记载也为数不少,比如《国语》中有“奉其牺象”,“象”即象尊,“以象骨为饰也”[27]21。同样的例子还有“牺、象不出门”[11]832、“尊用牺、象、山罍”[26]844,等等。在《仪礼·大射》中,多次出现了“象觚”,郑玄认为是“觚有象骨饰也”,贾公彦认为郑玄所注“象骨”就是象齿(象牙),其作用可能与象尊类似。
以象的某一部分为装饰题材的器物方面,由于象牙是大象最明显的特征,因而这一部分物品发现也较多。对于象牙饰品的“追求”,早在新石器时代便已开始。从新石器时代至殷周时期出土各类代表性象牙制品有河姆渡遗址出土的象牙雕刻、鸟形象牙圆雕;大汶口遗址出土的象牙梳、象牙筒、象牙管、象牙片;殷墟遗址出土的象牙杯;郑州商城出土的象牙觚、象牙梳等物品等,不一而足[31]37,52-57,93-101,222。
从这些简单罗列的先秦时期象牙制品的情况看,自新石器时代开始,先民就对象牙就有了一定的偏好,同时,这种偏好也并非简单的追求象牙,而是表现为将其制成诸如象牙杯、象牙雕、象牙梳、象牙珠等“工艺品”,有学者认为这些象牙是作为祭祀用品存在,如黄剑华便认为金沙遗址的大量象牙及其物品当与祭祀神山等活动有关[35]。
其他还有“象床”——即以象牙装饰的床,由于其制作精良,在当时人看来,是顶级的“奢侈品”。如孟尝君曾经接受楚国的象床,价值千金,他的门人公孙戍劝诫他不应该接受如此贵重的礼物,并提出:“小国所以皆致相印于君者,闻君于齐,能振达贫穷,有存亡继绝之义。小国英杰之士,皆以国事累君,诚说君之义,慕君之廉也。今君到楚,而受象床,所未至之国,将何以待君?”[15]88这一用象牙装饰的坐具,价值之高,以致公孙戍认为可能会使其他希望请孟尝君前去处理国事的小国“却步”,无愧于顶级“奢侈品”的称号。
象牙由于其洁白无瑕的特质,还常与玉石一起,用以象征君子之德,如《楚辞》中常用的“杂瑶象以为车”这一诗句,其中“瑶象”便是美玉和象牙的意思[37]37。由于对于象牙制品的大量需求,《周礼》中的“八才”之一便有象牙,加工象牙的过程被为“鹄”,加工象牙的手段为 “磋”,即磨治[37]188。
以上分析可见,先秦时期,人们对于象牙制品的追求是无止境的,而这直接导致了大象数量的急剧下降,如果商末周初的战争与商末周初的“躯象”是导致北方地区大象遭受“毁灭之灾”的主要原因的话,此后西周至战国时代对于象牙的“追捧”,又对南方地区亚洲象类大象的生存造成了很大的打击,时人就提出“象有齿以焚其身”的观点[11]568。不过随着时间推移,为贵族所有、主要用于祭祀、属于高级“奢侈品”的象牙产品,也逐渐演变成为在普通百姓中也广泛使用的产品,其等级性也日渐弱化。
三、结语
先秦时期,曾经生活于中国境内的大象可能有古菱齿象类与亚洲象类两种类型,它们曾广泛分布于整个中原地区,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大象的分布范围日益狭隘。从出土文物与传世文献看,大象及其所代表的文化含义,切切实实地出现在了先民们的生活之中。一方面,精致的象纹铜器是先民与祖先沟通的中介,洁白的象牙则是权力的象征,代表着勇气与力量。同时,一系列包含“象”字的人名、部族名、方国名相继出现,“象胥”一职,更是成为日后翻译官的雅称。另一方面,先民的生活也反过来影响到了大象,从被作为殷商王朝的“宠儿”到被周人视为“异兽”,大象的栖息地不断南移,而先民对于象牙产品的极致追求,更是直接影响到了大象种群的数量,时至今日,我国境内仅云南尚有野生大象种群便是一个很好的例证。对于这一课题及相关问题的研究,有助于我们了解先民活动对于野生动物种群生存繁衍的影响,为今天适应可持续发展理念更好地提供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