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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与义衢州唱和活动考辨

2019-11-05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19年11期
关键词:题画衢州绍兴

闫 好 丽

(复旦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上海 200433)

陈与义(1090—1138),字去非,号简斋,洛阳(今属河南)人。徽宗政和三年(1113)登上舍甲第,授文林郎、开德府教授。靖康之难,宋室南渡,陈与义辗转流离,于建炎四年(1130)被召,绍兴元年(1131)夏,抵达绍兴;次年,赴临安;绍兴七年,累官至参知政事,绍兴八年冬,卒。

陈与义晚年,宦海几经浮沉,一方面仕宦逐步显达,不可避免卷入党争,故而在绍兴三年、四年、七年三年任官时期,没有一首诗留存(1)据吴书荫、金德厚点校《陈与义集》和白敦仁校笺《陈与义集校笺》统计,陈与义的诗存世共有626首,词18首,加上辑佚诗,共计634首,残句一联。自绍兴元年至绍兴八年陈与义去世,陈与义存诗49题54首,不足其生平存诗数量的十分之一。;绍兴五年六月与绍兴八年七月,因身体状况不佳,两次请求离职,奉祠闲居,卜居青墩镇。闲居期间,陈与义尝一至衢州,与赵子昼、程俱等人酬唱,有《题崇兰室二首》《题画》(2)《题画》一诗,白敦仁《陈与义年谱》系于绍兴二年,误。当为绍兴五年,与程俱之诗为一时之作,下文辨析。[1]148等诗。《题崇兰室》其一胡稚注云:“赵叔问居三衢,治园筑馆,取《楚辞》之言,名之曰‘崇兰’。尝与先生及程致道从容其中。命江参贯道为之图,及令画史各绘像其上,乃赋诗焉。”[2]457关于此次集会,欧阳光所著《宋元诗社研究丛稿》,据程俱《北山小集》卷十之《与叔问预约继九老会》一诗,列有程俱衢州九老会,与会人员只言及赵子昼,推断其时间在1136至1142年间,认为其他成员无可考[3]217;后陈小辉《宋代诗社研究》沿袭此说,并无新增[4]111。以胡稚注为线索,此次集会之初,另有陈与义、叶梦得、江参等人参与,考察陈与义衢州之会的时间、与会成员、活动内容,有助于全面认识陈与义衢州之行的意义。

一、衢州之行的时间

陈与义《题崇兰圃》其一有“我已梦中都识路,秋风举袂不踟蹰”之句,可知诗作于秋天,陈与义的衢州之行当亦在秋日。白敦仁《陈与义集校笺》及《陈与义年谱》中将该诗系于绍兴五年秋,略存疑。此次活动尚有程俱、赵子昼参加,确定程、赵二人的行踪显得十分关键,兹辨析如下。

首先确定陈与义在绍兴年间的活动空间。绍兴四年(1134)秋八月辛丑,陈与义出知湖州。绍兴五年二月,召试给事中,六月丁巳(十五日),引疾求去,除显谟阁直学士提举江州太平观,卜居青墩,即陈与义《虞美人》(扁舟三日横塘路)小序所谓“予甲寅岁,自春官出知湖州。秋杪,道中荷花无复存者。乙卯岁,自琐闼以病得请奉祠,卜居青墩。立秋后三日,行舟之前后,如明霞相映,望之不断也。以长短句记之”。绍兴五年立秋在六月十九日[5]284,立秋后三日即六月二十二日。又《浣溪沙》小序云:“离杭日,梁仲谋惠酒,极清而美。七月十二日晚卧小阁,已而月上,独酌数杯。”小阁即陈与义在青墩居处,由此可知,陈与义六月十五日引疾求去,至六月二十二日方成行,离杭前尚有梁仲谋惠酒;至七月中旬,陈与义已在青墩。

绍兴六年六月壬戌,陈与义被召,复用为中书舍人兼侍讲直学士院。绍兴八年三月甲午,以病乞退,再知湖州;秋七月十一日,丐闲得请,提举临安府洞霄宫,还青墩镇僧舍;八月下旬,陈与义应向子諲之邀,与徐俯、苏庠、朱敦儒等同赋《木犀》词[6]545-550;是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卒。

《嘉庆一统志》卷二八七浙江嘉兴府《古迹》:“陈与义宅在桐乡县青镇广福院后芙蓉浦上。与义自号简斋居士,扁所居曰‘南轩’。元赵子昂榜其堂曰‘简斋读书处’。”同卷又云:“桐乡县在府西南五十五里。”同书卷三百一浙江衢州府:“衢州府,在浙江省治西南五百六十里。南宋属浙东路。”[7]1281青墩镇与衢州,相距近三百公里,虽有水路可通,按当时的交通条件,陈与义衢州之行,至少有月余。

因此,只有绍兴五年与绍兴八年的秋天,陈与义有闲暇可以到衢州会友,下面确定绍兴五年与绍兴八年秋,程俱、赵子昼二人的活动。

程俱(1078—1144),字致道,衢州开化(今属浙江)人,有《北山小集》四十卷,事见程瑀《程公行状》。政和元年(1111),起知泗州临淮县,官满后寓吴;因叶梦得荐为著作佐郎,未几出管勾岱岳观;宣和二年(1120),赐上舍上第;绍兴二年(1132)二月,辞官归里,寓居云门院;绍兴四年(1134),寓居衢县长寿僧舍;绍兴五年五月,迎母亲灵柩于故里,直至绍兴十四年(1144)逝世,一直居住于衢州长寿僧舍(3)参见李欣、王兆鹏:《程俱年谱(上·下)》,《中国韵文学刊》,2006年9月第2、3期。《全宋诗》卷一四一O至一四二O录其诗十一卷,今尚无整理单行本。。

赵子昼(1089—1142),字叔问,号西隐老人,大观元年(1107)进士。有《崇兰集》二十卷,已佚,又有《肯綮录》一卷行世(4)《全宋诗》卷一七〇七,录其诗三首,今与陈与义酬唱之作已不存。。其事迹主要见于《宋史》卷二四七本传,与程俱《北山小集》卷三三《宋故徽猷阁直学士左中奉大夫致仕常山县开国伯食邑九百户赠左通奉大夫赵公墓志铭》[8]587-590。据《墓志铭》及《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南渡后赵子昼的活动大致如下(见表1):

要之,绍兴五年秋,程俱已在衢州,陈与义有到衢州的时间,而赵子昼此时是否在衢州,存疑。问题的关键在于赵子昼究竟何年开始寓居衢州。

考《墓志铭》所言“久之恳请祠宫,以兵部侍郎召至行在。力申前请,遂以旧职提举江州太平观,寓止衢州,凡七年”,赵子昼于绍兴十二年(1142)四月逝世,则应在绍兴五年即寓居衢州。又《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九一绍兴五年十一月丙申“徽猷阁直学士赵子昼试尚书兵部侍郎”,赵子昼绍兴五年移知平江府(今苏州),十一月以徽猷阁直学士试尚书兵部侍郎,召至行在,程俱有《赵叔问被召赴行在》一诗,当即为此事而作。那么,赵子昼寓居衢州应在绍兴五、六年之间,与《墓志铭》所载“凡七年”吻合,而且,宋人提举某某观通常为虚衔,并不真的赴任。

综上,陈与义衢州之会,时间在绍兴五年秋,所作数诗,亦当系于是年。

二、衢州之行的动机

翻检陈与义与程俱二人诗文集,陈与义与程俱、赵子昼的交游,似乎仅限于此次衢州之会所留数诗;而程俱与赵子昼,关系十分密切,由程俱所言“初识叔问,吴兴一面定交,今三十年”,可知,二人之间的交谊有三十年之久,且主要活动集中于绍兴六年后二人同居衢州期间。

程俱与赵子昼的交谊,除为其作《墓志铭》外,《北山小集》尚有《为赵叔问研铭》(卷十七)、《祭赵侍郎文》(卷十七)、《左司员外郎赵子昼太常少卿》(卷二四)等文;所留诗更多,据《全宋诗》所录程俱诗统计,二人的交游诗多达45题58首,《山居二十九首》之《崇兰坞》,当亦为赵子昼所作。二人的交游活动也相当丰富,有分题诗、分题分韵诗(如《分题得船子和尚一首同宗正江少卿纬彦文、周比部武仲宪之、赵编修子昼叔问》)、联句诗(如《泛舟鉴湖同赵来叔子泰赵叔问联句》)、追和前贤诗(如《叔问录示乐天篘字韵诗余和以简叔问》)以及赠答诗。

陈与义与程、赵二人既然此前交集有限,为何要至衢州一会?这可能与程俱、赵子昼二人想要效仿白居易九老会而所发起的诗歌活动有关。

程俱《北山小集》有不少和白居易韵或效白乐天体的诗作(5)程俱集中卷八有《自宽吟效白乐天体》、卷十有《和白乐天二首写怀仍效其体》《叔问录示乐天篘字韵诗》。,如《自宽吟效白乐天体》一首“死生犹寤寐,况此一支体。细思安否间,相去亦无几。如何不释然,万事付疑始”云云,是从乐天知命、旷达闲适的精神层面与生活层面对白居易的学习。卷十一《与叔问预约继九老之会》更是直接点破其对白居易九老会的效仿与学习,诗如下:

七老当年四美并,韩温千载接仪型。世间天爵兼人爵,云外台星聚德星。

白发簪花看更好,碧山环座眼偏青。相期勉继耆英会,留与衢人作画屏。[10]16353-16354

唐武宗会昌五年(845)三月,74岁的白居易于洛阳履道里家中与胡杲等六位年纪在七十岁以上的致仕官员举行“七老会”。 同年夏天,洛中遗老李元爽(136岁)与僧如满(95岁)“亦来斯会”,遂称“九老会”,并有“九老图”传世。白居易“九老会”作为士人追求以闲旷心态为官处世的一种风气,在后世影响甚大,宋代士人亦多次模仿此会(6)参见张再林:《白居易的“九老会”及其文学史意义——以宋人对“九老会”的仿慕为例》,《广西社会科学》,2011年第4期;卢燕新:《白居易与洛阳“七老会”及“九老会”考论》,《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1期。关于白居易“九老会”详情及影响,学界探讨很多,兹不赘述。。九老会属于怡老性质的诗社,参加者多为退休官员,是退休老人怡情适兴的一种群体活动形式。

陈与义衢州之行,应是程、赵二人模仿九老会发起诗歌活动的情况下,赴约前行。程俱《写怀因简赵叔问》一诗云:“胡尘暗中原,世路日以艰。脱身九死中,自笑老且顽。才志本不竟,拂衣谢尘寰。相从莫逆人,云萝共跻攀。固知千里驹,未免山复山。我已卜西谷,背崖结三间。……从来悟泡影,岂但亡触蛮。所幸戎马际,余生得长闲。”[10]16298-16299似可作为程俱发起九老会活动的一个心理注解。

这次活动,除了是对白居易九老会的效仿,也有对本地先贤致敬的意义。北宋神宗元丰年间,赵抃致仕归家衢州,曾结三老会,活动时间大约在1079至1084年间[11]157。程俱、赵子昼居于衢州,不可能不对本地先贤有所了解,发起九老会,想要“相期勉继耆英会,留与衢人作画屏”,既是对衢州先贤的致敬,也有着逃离现实的无奈,并非豁达之举。

程俱等人希望能像白居易九老会一样,投老山林,追求一种闲适旷达的情怀。程俱的“故交离合异升沉,枉直宁当问尺寻。伏枥疲骖千里暮,当关虓虎九门深。炎凉殊态看浮俗,衰病交侵失壮心。一丘一壑真自足,野麋终是乐长林”(《用韵述怀》)、“潮海当年共陆沉,山林投老得追寻……山王终恐归廊庙,回首清游叹竹林”(《又和呈叔问》)等诗,均流露出对宦海浮沉的厌倦,自比疲惫的老马,看惯世态炎凉,只有丘壑风流才是心中向往的生活。

但是南宋偏安一隅,边境告急,人民流离失所,程俱不可能不关注这些现实困境,“忧时鬓成丝,念远心欲折”(《叔问观韦苏州诗至萧条竹林院风雨丛兰折……用韵书怀》),恐怕才是其心中所感。这一点,在程俱与赵叔问追和白居易篘字韵诗中也有所反映,“时危尚想承平态,胜会那从战斗求”(卷十《叔问录示乐天篘字韵诗》),而九老会这样的活动,只能算是一时的休憩,与对现实政治的疏离自保。

三、题崇兰图唱和

陈与义衢州之游,与程、赵等人唱酬,今存数人的酬唱诗均为题画诗,所题画作,主要是崇兰圃图与燕文贵山水。

这组唱和诗,今存赵子昼《题崇兰馆圃》二首、陈与义《题崇兰图二首》、程俱《叔问作崇兰馆图画,叔问、去非与余相从林壑间,二公各题二绝句,余同赋四首》,三人诗如下:

赵子昼《题崇兰馆圃》:

胜境兹辰得重寻,唤人同厉碧溪深。两公未遽嘲糠秕,旧悉山林勇往心。

疏食深山谢击鲜,瓠肥那得此枵然。只应久绝纷华志,亦笑癯儒不是仙。(原载清张锦 雍正《开化县志》卷一〇)

陈与义《题崇兰图二首》:

两公得我色敷腴,藜杖相将入画图。我已梦中都识路,秋风举袂不踟蹰。

奕奕天风吹角巾,松声水色一时新。册林从此不牢落,照影溪头共六人。

程俱《叔问作崇兰馆图画,叔问、去非与余相从林壑间,二公各题二绝句,余同赋四首》:

婴朔千年契义深,只今林壑共幽寻。同心更结崇兰伴,衰世谁知有断金。

崇兰深寄北山幽,何日追随得自由。下石向来多卖友,断金投老得良俦。

道义宁论故与新,纷纷谁复继雷陈。图形预作山林约,笑杀青云得路人。

置我正须岩石里,如公总合上凌烟。要令他日看图画,不愧平生与昔贤。[10]16368-16369

“道义宁论故与新”,则陈与义与程俱,盖新交。陈与义诗胡稚注云“命江参贯道为之图,及令画史各绘像其上,乃赋诗焉”,可知,此次活动结束后,画家江参为之图画。

江参,字贯道,寓居湖州雷川,籍贯略有争议,毛慧据程俱《江器博墓志铭》考证江参为衢人,证据稍显单薄,姑存疑(7)关于江参的籍贯,研究者颇多,如傅伯星:《江参的籍贯、生卒年及画史地位》,《朵云·中国绘画研究丛刊》总第50期,上海书画出版社1999年出版;毛慧:《宋代画家江参里籍身世考略》,《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2017年第6期。;卒于绍兴十四年至十六年之间[12]。江参妙于江南山水,“深得湖天之境,平远旷荡之趣”,有《千里江山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林峦积翠图》(美国纳尔逊·艾京斯美术馆藏)、《百牛图》(美国纽约大都会美术馆藏)等作品传世。

刘克庄《后村题跋》卷四《跋江贯道山水》:“庄敏龚公家有江贯道山水一巨幅,用匹绢作,其布置疏密,点缀浓淡,与竹溪此卷皆合,但巨轴之后,有叶石林、陈简斋诗跋。龚画今在其外孙方君采处。贯道名参,衢人。其画因石林得名。南渡召至杭,未见,一夕卒。”[13]194又邓椿《画继》卷三所载:“江参字贯道,江南人,长于山水。……初以叶少蕴右丞荐于宇文湖州季蒙,今其家有泉石五幅图一本,笔墨学董源,而豪放过之。”[14]34江参在当时,与程俱、赵子昼、叶梦得等人相交游。

据刘克庄“庄敏龚公家有江贯道山水一巨幅……有叶石林、陈简斋诗跋”,叶梦得与陈与义都曾为江参的山水画作跋,不知是否即陈与义《题江参山水横轴画俞秀才所藏二首》,其二云“万壑分烟高复低,人家随处有柴扉。此中只欠陈居士,千仞岗头一振衣”[7]806,跌宕有致,叶梦得诗则不存,题江参山水画诗,是否为此次衢州之会所作,已不可考。

细味三人之诗,赵子昼诗有雍容华贵气,显示了作为主人的自矜与自嘲;陈与义二绝句比较写实,“松声水色一时新”“照影溪头共六人”,用白描手法写了崇兰风光与三人之游玩,清丽自然,无一语言及时事或个人心态,是典型的唱和诗,也体现了陈与义审慎的性格特点。程俱诗中有“下石向来多卖友,断金投老得良俦”“图形预作山林约,笑杀青云得路人”之语,似为时论所发;“置我正须岩石里,如公总合上凌烟”,此时陈与义仕途比较顺达,而程俱已经归隐,故有此语。

大体而言,这是一次十分有趣而风雅的士大夫活动,众人游玩赋诗,悠游容与,与程、赵二人想要效仿白居易九老会的意图相一致,唯程俱诗流露了较多个人感慨,有愤世嫉俗的一面。

四、题燕文贵山水与陈与义《题画》诗系年

衢州之行,除了涉馆游园、赋诗作画,对赵子昼所藏珍品画作也互相赏玩品鉴。赵子昼作为燕王德昭五世孙,家中藏有不少燕文贵画作,程俱建炎二年所作《题叔问燕文贵雪景二首戊申》,所题就是赵叔问所藏《燕文贵雪景》。

燕文贵(967—1044),北宋画家,又名燕文季,吴兴(今浙江湖州)人。擅画山水、屋木、人物,刻画精微,笔法峭丽,境界雄浑,人称“燕家景致”。存世作品有《江山楼观图》《溪山楼观图》等(8)参阅胡媛:《论燕文贵“燕家景致”的艺术特色》,陕西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1年。。

这次唱和,是否曾题咏燕文贵山水,首先要确定陈与义《题画》诗的写作时间与唱和对象。诗如下:

分明楼阁是龙门,亦有江流曲抱村。万里家山无路入,十年心事与谁论?[7]804

白敦仁据“十年心事”一语,云:“简斋自宣和四年(1122)春末归洛,有《龙门》诗,中更丧乱,流转湖、湘,至是已十年,故诗中云尔。”[7]793将本诗系于绍兴二年,疑误,理由如下:

首先,绍兴二年(1132),陈与义官务繁忙,正月从驾至临安,四月试中书舍人兼掌内制,七月兼试讲,十一月上疏论人才,作诗甚少,只有《夙兴》《幽窗》《休日马上》数首。这几首诗所写,均为抵达行在后在朝廷任职的仕宦生活。《夙兴》描绘的是上早朝的场景,从“美哉木枕与菅席,无耐当兴戴朝帻”“事国无功端未去,竹舆咿呀如昨日”“会当休日一访之,摩挲苍藓慰崖石”等句可以看出,写的是上早朝路上所见所闻,并打算到休息日出去游玩;《幽窗》诗亦有“迨我休暇日,与物聊同嬉”之句;《休日马上》则写休息日骑马游玩所见,“休日不自休,骑马踏荒径”。这些诗,或多或少表现了陈与义官僚生活的繁忙,且心态比较积极向上。

其次,更关键的一点,陈与义南渡之后,诗中所言年份一般是从靖康元年(1126)“靖康之难”发生当年算起,比如卷十九《登岳阳楼二首》其一,有“万里来游还望远,三年多难更凭危”之句,白敦仁《年谱》系于建炎二年(1128),自靖康元年至建炎二年恰好三年;再如卷二三《己酉九月自巴丘过湖南别粹翁》一诗之“四年孤臣泪,万里游子色”,己酉即建炎三年(1129),距靖康元年,刚好四年。何以到《题画》诗,却从宣和四年(1122)离开洛阳算起,于理不通。

若说诗中“万里家山无路入”之句,表明无路可回家乡,似离开家乡之后语,则宋室南渡,整个北方都是诗人的家乡,且陈与义在家乡洛阳的时间并不长,从政和三年(1113)开始,诗人主要在开封和汝州居住,诗中也没有提到洛阳。这里的回家无路,应该指的是金人占领了淮河以北大部分地区,汴京沦陷,故无法回家乡,因此应该从靖康元年开始算起。

其三,程俱《北山小集》卷十一《用叶翰林韵题赵叔问燕文贵山水》“列岫轩窗五柳门,瀼西林谷渭南村。一区正欲寻幽处,指点丹青得细论”[10]16368一诗,与陈与义《题画》诗用韵全同,且陈与义、程俱与赵子昼,三人在绍兴五年确实曾一起交游唱和,故本诗当是一时之作。

此外,《题画》诗所言“分明楼阁是龙门,亦有江流曲抱村”,明显是题山水画,与程俱之“列岫轩窗五柳门,氵襄西林谷渭南村”所描绘画中景致十分相像,虽然一言龙门,一言渭南,这只不过同样的景象在不同诗人心中引起的涟漪不同。同时,这首诗里所言“十年”,从靖康元年(1126)算起,至绍兴五年(1135),刚好十年。

因此,《题画》诗应作于绍兴五年秋,是与程、赵等人品鉴燕文贵画后所作唱和诗。

面对燕文贵所画山水,程、陈二人题咏之诗,心态迥异,一个表达了思乡之情,一个旨在归隐之思,引起这种不同的主要原因,是二人生长环境与人生际遇的不同。

陈与义是洛阳人,程俱为衢州人,金人入侵,陈与义的家乡沦入敌手,归乡无望,而程俱的家乡还在,故而中原沦陷对其冲击不如对陈与义沉重。其次,在靖康之难以前,陈与义无论生活还是仕宦,基本都在北方——虽然15岁那年曾随父亲到杭州一游,金人南下、中原沦陷,陈与义带着家人逃难迁徙,流离失所,加之生活习惯的差异,这些在陈与义心中不可避免产生很大震动,影响其南渡后的心态;而程俱本来就是衢州人,仕宦活动也主要在南方,尤其是靖康元年起即寓居镇江,基本没有受到靖康之难过多影响,也没有经历颠沛流离的逃难生活,故而诗中缺乏那种深沉的思乡之痛,更多表达了归隐之思。

程俱《用叶翰林韵题赵叔问燕文贵山水》所言叶翰林,即叶梦得,叶梦得也参与了此次唱和活动,考叶梦得诗集,该诗今不存。程俱《北山小集》与叶梦得唱酬之诗甚多,有25题29首;叶梦得《石林词》中与程俱交游词亦有5首(9)据叶梦得著,蒋哲伦笺注《石林词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统计。。程俱《北山小集》编刻时,叶梦得为之序,叙二人交往始末甚详,又评程俱之文“精确深远,议论皆本仁义,而经纬错综之际,则左丘明、班孟坚之用意也”,“诗章兼得唐中叶以前名士众体”[8]697,极见推崇之意(10)郑作肃《北山小集后序》亦曾言程、叶二人之交往,言二人有“后死者其志先死者之墓”之语,可见二人相交深厚。。赵子昼去世,叶梦得作《哭赵叔问》诗,自注:叔问三衢新居,号崇兰馆,字画尤妙,蓄砚甚富,皆奇。程致道做埋铭,叙其事甚详[10]16207-16208。数人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叶梦得建炎四年(1130)春至绍兴八年(1138)六月,一直寓居故乡湖州之卞山,且建有别馆石林谷;至绍兴八年五月二十四日除建康帅,六月九日方离湖州赴建康[6]218-245。故,绍兴五年秋,叶梦得不在衢州,程俱用叶梦得韵的题画诗,当为遥相唱和。

五、结语

陈与义衢州之会,时在绍兴五年秋,即程俱发起九老会之初。这次活动,不是单纯对白居易“九老会”的效仿,也有对南宋现实的逃避,反映了南渡初期士人的复杂心态与个人选择。陈与义、程俱、赵子昼等人唱酬交游,所作均为题画诗,一方面是对南宋初年党争的有意避嫌,另一方面,与宋代题画诗兴盛也有很大关系。“‘丹青吟咏,妙在相资’在宋代最突出的表现是题画诗的兴盛和诗意画的流行”[15]279,只不过面对同样的风景,因经历、心境之别,诗人们心中的波澜亦复不同。

绍兴八年冬,陈与义病逝,四年后,赵子昼逝世,又二年,程俱辞世,衢州之会遂成绝响,像一朵小小浪花刚一出现又消失于大海,既没有白居易九老会的规模与对后世的深远影响,也不如明清时期一些怡老会的成员之多与活动之丰富。但是,绍兴五年的衢州唱和,毕竟是南宋初年程俱等人的一次努力,他们所要继承发扬的耆老会,亦汇为宋代怡老会之一部分,成为宋代文人结社的小小支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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