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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职人的“秘密”

2019-11-04

第一财经 2019年10期
关键词:职人帆布秘密

01细尾家族在新零售店展示的他们引以为豪的西阵织样品。图/戴茜

02细尾家族的重大技术革新:采用了150厘米幅面的织机。图/HOSOO

提到日本职人,很多人对他们最大的误解莫过于:“一生只做一件事”。的确,长久以来,很多职人在自己的领域工作一生,但进入新的时代之后,他们遇到了越来越多的问题。

比如:

#技术革新——一个可以用机器替代的工艺,是否需要设备升级?要花多少时间与成本实现升级?以及最重要的:这件事在情怀上是否能被接受、在生意上是否划算?

#消费市场变化——当贵族、皇室这类大客户不断减少,谁还能按年计价、购买一个美感至上的产品与服务?当消费族群也跟着改变,产品种类、设计、定价,是否都要重新考虑?

#雇佣关系——当师徒制不再是现代工业培养雇员的最佳方案,如何培养新人才?如何留住人才?

#家业继承——如何与精彩世间的万千领域竞争?如何说服年轻人,自家生意也是一个颇有魅力、极具未来的行业?尤其是在一个生意不景气的时候。

当然,还有政府关系、补助等诸多影响职人事业的附加因素。只考虑情怀的话,可能不会意识到,也会有职人,在补助金面前恪守传统不愿创新——因为那可能是性价比最高的生存方案。这些老店、工坊的起起伏伏,每天都发生在日本各地的传统工业领域。

我们的这一轮采访,也希望从“改革与创新”这个领域入手,带你认识3家京都老店。它们都曾遇到问题,有低谷,有坚持,也都在不断探索新的未来。

PART1西阵织老店细尾如何走出京都,吸引Dior、Chanel? 赵慧 米川健

对一家习惯了既有商業模式的公司来说,一个大单虽然颇具吸引力,要实现这个创新,常常需要一个衡量过风险之后的决策。

到今年为止,细尾家族已经在京都西阵这片土地上做了331年生意。按照一种受追捧的说法,他们可以被称为“百年老店”。

细尾家族所在的京都市上京区那一片,有一个周长3到5公里的“西阵”区域,聚集了大量“纹样”“制线”“染色”“纺织”等工艺的工场,它们分担了大约20道“西阵织”的制作工序。在那些典型的符合人们期待的日式民居里,则隐藏着一户户分担某个专业职能的职人。

细尾家族如今仍然居住在那里,这间老屋一层与二层的部分,已经成为这个家族对外展示技术、样品以及历史荣耀的地方。至于西阵织——这种先染后织、由二十来个职人协作完成织布的方式在京都已经存续了1200多年。

西阵织以织法复杂闻名。细尾家族会保存自己设计的纹案,也会通过比稿甄选纹案。西阵织的上一次技术革新,还是在日本开化革新的明治时代——随着日本迁都东京,西阵织的主要客户也离开了京都。当时,京都府派人从法国里昂学习了制纸孔提花技术,利用打孔卡片为图样编制程序,输出织好的布匹,这也是现代计算机编程的基础。

进入现代,细尾用电脑将这些纹案输出给织机,织出10至15层的复杂立体图样,为和服与和服腰带提供织布。

制作日本和服的布料叫“反物”(Tanmono),中等身材的人制作一套和服大约需要一卷布,计量单位也就是“一反”。这卷布长度大约12米,根据各家出品的习惯会有增减。

这卷布的幅面宽度,从明治之后到现在大约在36厘米至40厘米之间,用以前西阵织的织法,只有32厘米宽——这取决于织机能够织出的最大宽度,而且按照当年日本人的身高与臂长,这个幅面刚好能做出适合人们穿着的衣服。

得益于现代织机工艺进步,布料的幅面尺寸才被彻底改变。但遵循着和服的古老制作工艺,迄今为止,想要做一套和服,人们还是习惯于使用传统幅面的布料——哪怕执意用宽幅面的料子做,也要先裁成传统幅面。

细尾家族创业于1688年,最早曾是为贵族、寺庙定制西阵织的纺织工坊——那时他们根本不需要担心生意,客户们也不介意多等一段时间,他们以年为单位收取制作费用,有足够的时间磨练设计与手艺。

03细尾家族位于京都西阵地区的展厅,他们目前仍住在这里。图/HOSOO

04细尾家族在老屋里展示着为贵族与皇室们定制的西阵织纹样。图/HOSOO

直到进入新的年代,人们的耐心越来越少。细尾家族也跟着行业辗转起伏,自1923年开始,做起了和服、腰带批发生意。10年前,他们也曾面临商品价格太高、市场需求降低等问题。

属于这间老店的转机出现在2008年,它在巴黎装饰艺术博物馆做了一场名为《感性kansei-Japan Design Exhibition-》的展览,被建筑师Peter Marino看中,在他眼中,西阵织不再仅仅是制作和服这一个用途,他向这间老店下的订单,将用于一个全新的领域。

凌晨1点,细尾家族第12代传人细尾真孝终于站在纽约第五大道的Dior店铺门口。从京都赶到纽约,实在是一段长长的旅行。此前,他的家族接到了Peter Marino的订单。Marino负责Dior的店铺设计,Dior也有自己的室内装潢团队,会在全球寻找美丽而独到的素材。

细尾他们完成了这次工作。就像那些被简单告知用途的工坊一样,他们只听说这批西阵织将用于Dior门店的墙面装饰,但是具体用来做什么,他们一点也不知道。

已过午夜,Dior店铺早已结束营业。光线有点暗,细尾真孝趴在店外往里面仔细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发现,这家店整面墙都用了细尾家族提供的西阵织。“他们原来是这样使用我们做的东西的。”他回忆说,“跟Dior的世界观融为了一体,当时我极其感动。”

这是细尾家族与奢侈品品牌的第一次合作,此后,这类“大单”也延伸至多个品牌与多个超越和服制作的领域。

听起来也许简单,对一家习惯了既有商业模式的公司来说,一个大单虽然颇具吸引力,要实现这个创新,常常需要一个衡量过风险之后的决策。

想要把西阵织变成现代室内装饰的基础材料,细尾家族必须交出更宽幅的布料。32厘米太窄,能使用的领域大大受限——试想一下,你能忍受沙发套表面有布料的接痕吗?

也是为了这批订单,细尾真孝的父亲、社长细尾真生——家族公司的第11代传人,也是公司的常务董事,说服了公司的职人们,花一年设计制作适应新尺寸、可以织出150厘米幅面布料的织机,用西阵织的技法设计出新面料,这批商品也由此应用于Dior店铺的墙壁与椅子,于当年出现在全球90个城市的Dior店铺中。

使用这个织机,细尾家族制作的西阵织布料,在9000根纵线(织机中的“经线”)的基础上实现设计,一张布最多可以织出20至25层。他们还可以控制厚薄以及织入的材料,实现更加复杂的表现形式。

从那时起,开发出新幅面尺寸的细尾,开始陆续为Chanel、LV等奢侈品品牌提供室内装饰布料,用于墙面、椅子、窗帘等,也和MIHARAYASUHIRO等时尚品牌合作开发了各种产品。他们的客户名单,陆续扩展到爱马仕、宝格丽、卡地亚、梵克雅宝、徕卡相机、格拉夫、MIKIMOTO等。

這些转变的发生,距今并没有多久。那位在纽约Dior门店外深受感动的细尾家的新一代——细尾真孝,虽然一直生活在这样一个沿袭着传统技艺的街区里,直到十多年前还没有一点要继承家业的意思。

他的家里一直保留着一组代代相传的屏风,上面是日本、泰国等皇室向他们家族定制的各种布料纹样。那时候,他们会花半年到一年制作“一反”布。

“做和服太保守了。”比起继承、传承这种花时间创造美的“责任”,“我想做更有创意的行业。最初,我想做音乐人养活自己。”

01细尾真孝回到了家族企业,试图让这个传统工业延续下去并走向全球。图/张健

02细尾如今增加了很多用于室内装饰的商品。图/戴茜

他在念书时被Sex Pistols乐队的那首《Anarchy in the U.K.》(英国的无政府主义)吸引,出了社会,比起生意,他更愿意玩朋克乐队,却毫不意外地遇到了生存问题。他接了电视广告、时尚T台秀,甚至夜店DJ用的音乐合作,但这些单次合约根本没有办法让生活稳定持续。

“因为没有市场。”他反省说。“那就只能自己创造市场。”他还是没回到西阵织这个行业。

喜欢音乐、并且创立了街头时尚品牌UNDERCOVER的设计师高桥盾曾是细尾真孝理想中的模样。他估摸着,将音乐与时尚结合起来,能形成一个系统,从而为生活提供稳定支持。他在2003年到2004年间发现了上海泰康路,当时,那里有一些中国名人的工作室,也有美国、欧洲的模特公司设点,聚集了一小撮来自全球各地的创作者和艺人,还有些人在工厂旧址开了店。

“真是个像纽约的,安迪·沃霍尔那个时代汇集各种各样有趣人士的地方!”细尾真孝租了糖果工厂旧址的阁楼——当时还挺便宜——与一楼的店铺,在上海做了个面向日本市场的时尚品牌,他想和那些有趣的创作者一起住上海。

按照细尾真孝的战略,这桩生意应该以上海为据点,渐渐地可以去东京办展,把东西卖到东京的买手店。制作上,他选择了日本的工厂,也有一部分产品用到上海的手工刺绣。他也考虑了创新,亲自参与了布料研发。

即便如此,细尾真孝还是碰壁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持续地提高销售额。”他承认。虽然在东京有了一些合作与好的评价,但是这样生意没法持续,他的成本率(成本占据销售价格的比例)大概是60%。这个品牌他只做了两年。“这个公司本来也是为了继续做音乐才做的事业,结果很忙,没时间做音乐,也关了公司。”

细尾真孝意识到自己缺乏做生意的知识,决定去首饰公司4℃好好上班。那是一间大型上市公司,在那里,他从生产管理、商品开发,到品牌、市场、营销、公共关系,全部都系统学习了一遍。“我和各部门的人都聊了一轮。”

在这段“修行”中,他跟着父亲细尾真生,带着细尾品牌参加了2006年巴黎国际时尚家居设计展览会(Maison & Objet Paris)。细尾真生曾在日本商社伊藤忠的米兰分社待过,有让事业走向国际的想法。当时,细尾真生也是试验性地展出一些西阵织的抱枕、家居,现在看来,那是细尾家族走向全球市场的开端。

也是从那次出差开始,细尾真孝终于对家业有了点兴趣——那时,西阵织的市场已经缩小到30年前的1/10。可也就在那一阵子,他目睹自己所处的首饰行业的另一家大公司从巴黎撤退的糟糕景象,这时候,反而是自家的生意迎来了走向全球市场的合作机会。

细尾真孝终于在2008年回到了细尾。他的父亲让家族找到了新时代的商业机会,他则需要重新完成那个古老的、他曾经认为“不够酷”的命题:如何让一个传统工艺延续下去。

Q未来预想图、秦朔朋友圈

H细尾真孝(Hosoo Masataka)株式会社细尾常务董事

Q现在细尾有多少员-I-?具体分别承担什么职责呢?

H现在有60人。其中职人15人,他们也兼任设计师,偶尔会和荷兰、丹麦等国的外部设计师合作。做海外战略的有5人,其他人做传统的和服、腰带,批发给国内百货店、和服专门店。

Q细尾目前的生意里,传统和服、腰带批发(吴服事业部)的销售点营收占多少?新的室内装饰、布料开发(Texitle事业部)等领域又分别占多少?

H和服和布料在销售额里的占比是80%,其他的新的东西包括室内装饰占20%。希望5年后,新的旧的这两个部分各占一半。

Q在将西阵织应用于家居这一块,目前你们主要做了哪些生意?

H我们有200种布料。应用在B2B的家居领域,会批发给各种酒店做室内装潢材料,如丽思卡尔顿酒店、四季酒店。如今还有LV、Chanel、Dior等奢侈品品牌,我们为它们提供墙面、椅子布料、窗帘等室内装潢材料。Dior在全球大概有100家店的墙面用的是我们的东西,Chanel有105到106个城市的店铺使用了我们的产品。我们9月2日在京都新开了一家零售店,这样,不单是B2B,大众也可以买到我们的东西。这也是我们第一次做零售。这对我们公司来说也是挑战,搞不好,在京都也可以做成爱马仕、Dior那样的品牌。我们先走出第一步。

Q最近10年间,经过改革,你觉得细尾遇到过的让你印象深刻的挑战是什么?

H我们非常感谢有各种各样的品牌找到我们。面临的挑战是产量,我们通常在拿到订单后再生产,如何扩大生产量、增加设备,以及怎么培训职人,是现在面临的问题。

Q一个有趣的现象是,日本很多年轻人的事业都是在海外的展会上抓到了新的商业机会。比如设计师佐藤大喜欢去米兰国际家具展,你们现在也积极参加这个展,2017年,以GO ON的名义与松下展出了作品Electronics Meets Crafts——它还得了不少设计奖。得奖对于老店来说意味着什么?除了巴黎国际时尚家居设计展览会(Maison & Obiet Paris)、米兰国际家具展,细尾目前每年参展的还有纽约当代家具展(ICFF)。这种参加展览、参加设计比赛的途径,给细尾带来了哪些新机会?以后这些途径是细尾走向海外的重要海外策略之一吗?

H确实。我们想做到目前为止谁都没做过的事。比如让西阵织去国外,这件事就没人做过,据我所知,我们恐怕是第一个到海外参展的西阵织公司。在米兰国际家具展上,很多设计师受到关注并拿奖,这很有用——其他企业也会因为这个契机来找我们。我们也一直在挑战、进化,持续做出世间还没有的东西。这也是公司的立场和态度。

Q细尾通过参加巴黎国际时尚家居设计展览会走向全球,通过与Dior的合作拓展了合作伙伴与生意领域。那么,最近有没有什么新的有重大突破的动向?

H我们一直在做改革创新的准备。公司内部一直在做研发,比如我们正在和东京大学合作,用最先进的材料合作开发可以随着外部温度改变的纹样,比如外部温度25摄氏度的时候纹样会变成这样,外部温度15摄氏度时,纹样又会变成另外的样子。

还有一个领域是生物传感器(编者注:在这一点上,细尾与“本田技研工业”合作研究,在服装布料里植入可以扫描和感知人体状态的生物传感器,比如人们开车困倦时会自动触发刹车装置等)。

01 GO ON项目的成员全部是老铺的年轻一代。图/HOSOO

02 GO ON項目与松下合作,在2017年米兰国际家具展上展出的作品“Electronics Meets Crafts”。图/HOSOO

03 细尾家族的住宿项目HOSOO residence。图/HOSOO

最后一个是人工智能领域。一直以来,我们虽然靠机器做缝制,但更多靠的是积攒下来的经验。我们想通过合作导入人工智能,做前所未有的新纹样。作为麻省理工学院媒体实验室的特别研究员,我从2016年开始做各种新型纺织物试验。现在在跟日本农业生物资源研究所一起做生物学研究,抽出水母的DNA,融入到蚕的身体里——水族馆里的水母在蓝光下发着绿光,是因为它们身上有荧光蛋白质。如果蚕有这样的功能,它吐出来的丝,碰到蓝光以后会变成绿色。我们还把蜘蛛的DNA抽出来放到蚕的身体里,以此来增加丝的强度。虽然现在的强度只比原来织出来的丝高百分之几,但搞不好,未来能够制作出堪比皮革、钢铁甚至更坚硬的丝线,甚至可以用在宇宙飞船、飞行服上面,这也可以看作我们一直在做的研发、挑战。

(编者注:将水母DNA植入蚕体内的项目,2015年在东京新宿一场跟Gucci合作的艺术展上实现。)

Q我们注意到,如今,你会很重视与各个艺术家跨领域的合作,细尾曾经花一年时间织出了美国视觉艺术家Teresita Fernandez的作品,这类合作为什么对细尾很重要?对细尾的未来商业发展有什么帮助?

H跟艺术家合作,给艺术家做东西,对公司、职人是很大的负担,是很不容易的工作。做前所未有的东西很辛苦,但艺术家是追求美的一群人,每次做完他们的单子,工坊里的职人们对美的意识、自己的能力,乃至价值观,都会有所变化,这甚至会影响我们的新技术开发。所以这些合作也是我们的里程碑,让我们不断进化。我们做的所有事,跟艺术文化是分不开的,当然,从另一方面来说,也要思考如何跟商业产生关系。

Q很多日本职人、老店遇到的一个问题是,市场狭小,所以他们想要选择更多能让年轻人接受的项目和产品开发领域。但细尾仍然定位没有特别聚焦于年轻人?你们为什么没有特别提出过关于目标受众的想法?

H未来由年轻人创造,的确有必要做年轻人的生意。到目前为止,说到传统工艺,年轻人的价值观是奶奶家里放的那些老旧的东西。我们想把传统工艺做成像Chanel那样的品牌,做成年轻人也憧憬、觉得有型的东西,如果做不到这个程度就没有未来。年轻人现在不会来买布料,但将来他们可能想买。

我们现在还没有特别针对这些年轻消费者做一些事情,但我们想做的是未来的生意,所以,年轻人是不得不考虑的目标客户群。我高中的时候,可以为了买一个LV包去打工。一个LV小手包可能要5万日元(约合3352元人民币),而我们店的小手包定价1.5万日元(约合1006元人民币),年轻人打工就买得起,等他们长大,可能会买窗帘、家具,所以买手包也是个未来消费的契机。

Q在你们的生意拓展中,有一个TangoTango品牌,它与细尾是怎样的关系?你的弟弟、建筑师细尾直久于2017年为细尾设计了住宿项目HOSOO residence,细尾为什么要进入旅馆运营领域?

H TangoTango这个名字来自京都沿海地区,一个叫丹后的地方。从这里(京都)开车过去大约两小时左右。那里本来纺织业繁盛,是京都西阵织的外包地,拥有很不错的技术。TangoTango项目跟丹后4家纺织工坊合作,以后可以作为新的市场开拓方式。

至于HOSOO residence,如果想提高、传递传统工艺的价值,就要考虑到,人们来京都,不仅仅是因为和服,也可能是因为茶、食物,是各种文化的紧密结合催生了传统工艺。来京都、接触到各种文化,才能更加深刻地体会传统工艺的价值。HOSOO residence就是实现这个想法的一个方式。

Q你觉得细尾如今的优势在哪里?劣势在哪里?

H说到优势,西阵织有1200年的历史,有独特的素材和技术。如果想模仿,需要20位职人经手,在欧洲想做出一样的东西是不可能的,这是优势之一。劣势可能和优势也有关联,西阵织工艺复杂,需要大量职人,很难量产。

细尾的优势在于,我们开发了150厘米幅面的织机,而且向海外拓展的织布工坊还很少。我们这10年一直在挑战,让自己进化。说到劣势,可能跟其他织布工坊很难类比,比如说我们接下来想成为全球品牌,为此,增加生产规模、培育职人都非常重要。与其说是劣势,这更是我们的课题。

Q在西阵,有没有其他公司和细尾一样做着创新的事情?

H可能有,只是我不知道。在西阵这块地方,大约有200家做纺织的公司。我们互相鼓励,竞争对手慢慢离开。西阵织这个事情,不是大家自己做自己的生意,而是分工做事。比起竞争对手,有可以一起战斗的伙伴更加重要。

Q你有没有考虑过通过吸收外部资本或者股东的方式扩大规模?

H基本上没有。本来我们就是家族产业起步,某种意义上,能做的事有限。最重要的是,怎么把职人文化、西阵织工艺延续到未来。我们优先坚持信念与想法,没有从外部融资的计划。比起销售额,我们想让和服等工艺、文化传承到100年、200年后,这对我们来说更重要。

Q细尾已经有300多年历史了,300年以后,如果有人再写西阵织的历史,其中有一段写到你,你希望得到什么样的评价?

H我不想被写得太差。虽然不是现在,可能再过50年、100年就會有评价。希望我们这些尝试和有挑战的事,能成为100年、200年后的传统。如果现在做的“传统”能跟“未来”连接起来,那说明我们做的事是正确的。如果不是的话,我们的名字也不会留在历史里。

Q未来预想图、秦朔朋友圈

H细尾真孝(Hosoo Masataka)株式会社细尾常务董事

京都有太多像他这样在家业与现代创意之间纠结不已,却又希望为传统带来更多创新的年轻人。与他们擅长结盟的父辈一样,细尾真孝和京都老店的新一代们结成了一个面向海外市场、以“Japan Handmade”为核心概念的新组织——GO ON,参与者包括做竹工艺的“公长斋小菅”、做木质工艺的“中川木工艺”、做茶桶的“开化堂”、做金属丝网工艺的“金網つじ”(tsuji)与做茶陶器的“朝日焼”。这个联盟会考虑海外的生活方式与习惯,提出融合各自技术的创意与商品。

Q传统的商业联盟给人的印象大多是“松散”,听说GO ON更加直接、更富年轻感,开会时还吵过架。你们想把GO ON做成怎样的定位与风格?

H GO ON这个组织是2012年10月开始做的,除了细尾还有5家公司。我们都是传统工艺行业,分属不同领域,年纪大致相同,又都是家族产业的继承人。GO ON的6家公司之间是比较扁平化的关系。我更像是策划人,其他人有的是能做手工艺的真正的职人。而我本身不是纺织职人,因此能用非职人的角度来看待问题。

我们在考虑,怎么让传统工艺更有活力。说得更远一点,我们想为那些未来想在传统工艺领域工作、想成为职人的年轻人,提供从事这个行业的契机。不是说做这个事细尾能赚钱,细尾在做的事是培养职人文化,目的是提高职人地位,让做传统工艺变成让人憧憬的职业。我觉得这样的活动是有必要的。如今,GO ON组织里的年轻人在增加,也有从国外,比如法国来的人。

Q在GO ON项目里,商品开发的频率如何?大家是把自己已有的商品放进去,还是在这个项目里开发新的东西?

H GO ON没有强制规定每年具体的商品开发计划。主要还是各家公司自己的决定。之前我们跟奢侈品品牌LV合作,在GO ON项目共同企划,做出可以放在LV行李箱里的茶具套装。但基本上,GOON的公司还是分头行动。

京都有个松下设计中心,每两个月有一个叫“手工艺之夜”的活动,那是以职人群体为目标举办的活动。GO ON的成员们会在那里讲课,或者邀请国外嘉宾,为年轻职人拓展未来的各种可能性——职人如果一直待在工坊,很难接触到外部的人。

Q GO ON项目做海外策略时,曾经考虑过中国市场,后来放弃了,原因是什么?

H 2012年开始做GO ON时,我们有考虑、关注过中国之后的成长。GO ON参加过针对建筑师、设计师的英国展会“100%Design上海场”,但2012年那会儿,传统工艺这类东西在中国市场还不好做。原因在于,如果当时传统工艺的包是和LV的包一个价格,消费者会买哪个呢?大家都买LV。传统工艺的传播方式也有问题,没有LV那样的优势。我们最近没能去上海,和2012年相比,市场应该变化不小。有机会我们还想再挑战一下。

01 公长斋小菅设计制作的传统产品—花笼。图/公长斋小菅

02 使用花笼的编制技术,公长斋小菅开发出了适应现代生活的包具产品。图/公长斋小菅

PART 2公长斋小菅:如何让传统工艺更酷一点? 赵慧 米川健

公司的新任接班人要想获得更多话语权,需要找出公司的问题所在,并且用业绩写出解决方案——这不是电视剧里的“富二代”戏码,而是要在压力与竞争下,找到适合公司的商业逻辑。

公长斋小菅——这个名字有些拗口,但它有其缘由。小菅是姓,小菅家族第6代传人曾师从日本画四条派松村吴春,并且担任纪州·川家第11代藩主显龙公的御用画师,被称为“公长”,他的作品也被收录于京都西本愿寺与大阪市立美术馆。

公长斋小菅这个品牌,包涵了希冀继承先祖艺术才能的意思,这间老店主要设计制作竹工艺品,创业于1898年。小菅达之自2005年起逐步进入家族掌管的生意领域,此前,他们也和这片土地上坚守在细致分工领域的职人一样,只是当将产品批发给零售店、旅馆、酒店和纪念品店。

这是一种日式生意的传统。制作商将产品卖给批发商,然后批发商再卖给零售店、百货店。或者,他们也会给拥有多年关系的零售小店供货。总之,对小菅家族来说,批發生意一直是公司的主要业务。

但随着消费社会的变化,日本的批发商与零售店的数量都在减少。小菅达之开始跟进家族生意那几年,他们跟批发商的生意流水下降了4成,有一个最大的客户,本来一年能跟他们交易3600万日元(约合240万元人民币),2005年,这家中间商只买了2000万日元(约合133万元人民币)的货品,又过5年,交易额再次减半。

“那段时间只能卖便宜的东西,比如竹工艺品。”小菅达之回忆说。很显然,当时日本陷入了跟海外制造业——比如中国与印度尼西亚的价格战。小菅达之也并非一进家族公司就承担重任。他花了两年学习、熟悉公司的工作,接着又做了两年的销售员。

小菅家族拥有的工坊位于日本九州别府市,主要制作花笼等传统产品,这个系列价格更高,也更容易滞销。人们的生活习惯早已变化,比起从前,更多人选择住公寓,那些原本在和式房间做装饰的花笼也就没了市场。

为了销售这类传统产品,小菅家族花了很大功夫去开拓一种有日本特色的销售渠道——“活动销售”,意思是,趁着百货店或者商场在各类节日、纪念日时举办集中型促销活动,公长斋小菅品牌申请加入获得一个席位,直接面向普通消费者销售产品。小菅达之说,那段时间,一年当中大约有100天他们都在参加各种活动销售或者“工艺品节”,他自己也会到场促销。

他也试着请职人用编花笼的工艺制作手提包、名片盒等现代生活能使用的东西,延续之前的工艺的价值。

即便是家族里一直在做的批发渠道,情况也在发生变化。在那段时间,日本最流行的店铺形态是生活方式综合买手店、家居店、网店,“随着年代的不同,有好做的生意,也有不好做的生意。这时候就想做买手想要买的东西和好做的生意。”小菅达之说,“贵的东西本来就不好卖,因为买手买贵的东西有风险。”

01 小菅家族的新一代经营者—小菅达之。他也是“公长斋小菅”品牌的第5代传人。图/张健

01 家具设计师小泉诚为公长斋小菅设计的京都零售店。图/公长斋小菅

这正是问题所在:此前,小菅家族为了顺应“好卖”趋势而做的竹工艺品,并没有进入这些新举的人气渠道。而筷子、饭勺这些料理器具,只要更新一下样式,很容易被买手选中入店。

小菅达之想引入一位有名气的家具设计师——小泉诚,请他为公司升级餐桌用品系列。小泉诚颇具知名度,常在各种媒体露面,擅长使用各种传统工艺与天然材料。“他尊敬手工艺,我觉得如果是他,能做出不错的东西。”

小菅达之向小泉诚提交了合作计划,但有史以来最大的反对声浪,正在等着他和他的家族。

一百多年来,小菅家族有着自己的自豪感。他们在自己的圈子里企划、开发、设计所有产品,直到2009年前后、小菅达之打算引入小泉诚这个“外来者”之前,公司的职人们同时具备“能自己做东西”的绝对自信,以及对外人“不懂竹子”的不信任感。

02 图/公长斋小菅

02小泉诚为公长斋小菅设计的minotake系列,采用了没那么常见、却契合使用场景的夹角。图/公长斋小菅

更何况,这种合作会打破一种微妙的平衡——当时传统形状的饭勺卖1000日元(约合66.5元人民币),放到小泉诚合作开发的minotake系列里,定价就变为了1500日元(约合100元人民币),因为采用了新设计,要使用专用机器,材料供应也要调整,更花时间和精力。

而且,在职人们看来,设计师不需要对设备更新负任何责任。小菅自家工坊、外部合作工坊的职人都不赞成这个点子。

“他们有很奇怪的固定观念,觉得这价格卖不出去。”小菅达之很生气,“想提高竹工艺品的价值,就要让它更有设计感、卖出更高的价格,必须以这个为目标,不能被前例束缚,丧失可能性。”

有一家已经来往了三代人的工坊,和小菅家族的合作占了其生意的95%。它的社长率先提出了反对意见。“不能只考虑如何保护技术让它延续下去,而是要考虑它如何与生活联系在一起。”小菅达之反驳说。

生意本身倒是给出了一份支持小菅达之的“答卷”。minotake系列推出后,一年卖了1000万日元(约合66.5万元人民币)。当时,餐桌用品一个系列卖到这个销售额并不常见。小菅达之在公司站稳了脚跟,从此,公司内外的反对声也小了很多。

“现在那家工坊也是新一代掌权。”小菅达之说,他们如今很谈得来。

与小泉诚的合作带来的影响不仅仅是产品升级。在这轮合作中,小菅家族第一次意识到品牌化和展示东西的方式的重要性。当时公司在推广营销上还是一片空白,根据小泉诚的建议,他们才引入了产品传单、图册,逐步认识到平面设计、照片等要素的重要性。小泉诚也成为小菅家族分别于2011年、2018年在京都和大阪开设的两间直营店的室内设计师。

如今,公长斋小菅有了相对统一的视觉形象,在渠道上,他们也不断加入百货店线上销售、电商、各类新型买手店、综合店等新渠道,也有客户提出了室内设计的订单,公司年营收涨至约3.5亿日元(约合2328.4万元人民币)。

Q未来预想图、秦朔朋友圈

K小营达之

(Kosuga Tatsuyuki)

公长斋小营副社长、常务董事

Q现在公长斋小菅的营收比起以前有什么变化?

K年销售额大约3.5亿日元,倒没有变成几倍。我刚进公司时是3亿日元,巅峰时到过5亿日元。批发商倒闭后,营业额也曾低于3亿日元。总之我们挺了过来,提升了销售额。

以前的业务构成里几乎没有零售,营业额的一半来自体现地域特色的物产店及活动销售。那个时候,有大约五六千万日元来自一直合作的零售店,也就是说,后来这部分销售额没有了。如果没做新的事情,没开拓生活方式店、买手店等销售渠道,或者没开直营店,恐怕销售额会低于2.5亿日元。现在京都店、大阪店、网店、梅田阪急商场的柜台、东京巨蛋等大型活动销售都算作直营店B2C收入,占据销售额的35%,旅馆、生活方式店、酒店等B2B收入占65%。12月我们会在东京涩谷开一家新店,主打和职人合作的高端产品,估计之后B2C收益可以占到4成。

Q职人在我们心目中的地位很高,但为什么数量在不断下降?是因为他们做的东西太贵了,还是现代社会中人的需求都倾向于购买大众化的品牌商品,所以市场没有那么大?

K便宜、方便购买的产品越来越多,现在日本20到50岁的人在日常生活中能接触到职人做的东西的机会也很少。还有个比较大的问题,现在日本很多职人做的工艺品都出自农村,甚至是老爷爷老奶奶在做,这些职人的收入跟几十年前相比,没有太大的差别。那怎么吸引对人生有所规划的人来这个行业呢?我觉得这个是瓶颈。

竹工艺品行业也是,差一点就要倒闭的材料店,和还在营业的材料店报给我们的价格可能相差3倍。比如之前我们做定制勺子,从大分县一对老夫妇那里进原材料,平均一只50日元。那对老夫妇已经七八十岁了,体力也是问题,不能提供我们需要的量。最终通过公司的业务关系网络找到一家公司,对方要价150日元一只。虽然贵了两倍,但那边是公司,运营成本要高一些,赚得也不是很多。

按我的推算,那对老夫妇一年的收人大概就200万日元(约合13.3万元人民币)。如果勺子卖到100日元一只,他們的年收入也只是变成400万日元,并不多。一般而言,在日本,去公司上班,甚至只是打工,每年的收入至少是400万日元。所以我和我们公司要做能卖出更高价格的东西,想提升这些能做竹子工艺的职人的生活水平。当然材料费也会提升、商品价格也会上涨。

Q现在公长斋小菅的规模有多大?

K有资本关系的自己公司的工坊大概雇佣了10人。但合作工坊,比如做筷子那些,就没法计算。公司里,包括销售员在内大概30人左右。

01公长斋小菅在生产制造时也会使用机器。筷子是他们最受欢迎的单品。图/公长斋小菅

02公长斋小菅在生产制造时也会使用机器。筷子是他们最受欢迎的单品。图/公长斋小菅

03公长斋小菅在生产制造时也会使用机器。筷子是他们最受欢迎的单品。图/公长斋小菅

04公长斋小菅在生产制造时也会使用机器。筷子是他们最受欢迎的单品。图/公长斋小菅

Q现在公长斋小菅的产品分成了哪些种类?主要是靠自己设计,还是跟外面的设计师合作?

K分为餐具、家居、杂货和时尚4种。传统的花笼包含在家居里面。日本有个词叫“衣食住”,就是衣服、食物和住家,用现在的话来讲就是时尚、食物和家居。我们想做成生活方式品牌。产品设计方面,到我爸爸这一代为止全部都是我们自己设计的,我也参与了设计。如今,我很积极地在跟国内外的设计师合作。

(编者注:小菅达之的父亲小菅八郎目前仍然是公司的社长,小菅达之则担任公司的常务董事。)

Q和小泉诚的合作,为公长斋小菅带来了什么改变?

K以前没考虑过品牌化。比如,花笼就是花笼,包就是包,筷子就是筷子,如果在设计上没有共通的东西,把它们一起放在桌上的时候,就会有不协调感。当时,我们还做不来运营品牌这种事,于是就先整理我们公司想呈现的世界观,一开始没有囊括太多商品,但东西太少又不能成为生意。从这时才开始意识到要围绕主轴做东西。

Q什么样的主轴?

K这倒不好用语言表达。比如,宣传、现代、简约……找出与这类关键词相对应的东西。在确定公司最有代表性的商品是什么的时候,连我爸爸也定不下来,觉得这个也好,那个也好。于是我回头去看我们公司的历史,比如竹花笼——大概50年前,我爸爸第一次重新设计了花笼。花笼的形状本身很古典,是江户时代就有的造型。但他想把花笼涂黑,更突出花,黑色的框体也更现代。我觉得那个是我们的原点。原创,又带有现代设计。在那一次创新之前,我们没有自己设计的原创的东西,都是批发商风格——客人想要什么样的东西,我们就去找;如果没有,职人就帮我们做。所以,那次改变也是我们现在的起点。

Q你对商品有什么要求?比如对于设计、质量,和竞争对手比,要求会更高吗?

K我觉得是的。其他的竹工艺品公司也会和知名设计师合作,但感受不到他们有“和这位设计师合作,这样的产品能卖”的直觉,管事的也几乎没有跟我一个年代的人。竹工艺品行业规模很小,比如陶瓷器工坊,京都有超过1000个,但说到竹工艺品,京都就只有5家,像我们这样做品牌的也没有第二家。在竹工艺品行业,和我同个年代又有品位的人,我目前还没见过。

Q那些竹工艺品职人没想过让儿女继承吗?

K这点我不是很清楚。传统产业给人的感觉是赚不了钱,很多人不想继承。GO ON项目里的大家比较有野心,都觉得一定能把传统产业做好。

Q GO ON这个年轻职人项目给公长斋小菅带来什么变化?

K我最大的感受是,加入GO ON之后,参加了很多项目和国内外的活动,大家聚在一起做这件事情,学到了很多的东西。比如讨论如何把东西卖到国外、传播方式、如何和媒体接触等,我从GO ON的成员身上学到不少,对公司的生意挺有帮助。但参加GO ON对公司的经营没有直接影响。

Q竹制品市场竞争很激烈,我们在中国也看到很多类似商品。公长斋小菅在市场里的独特优势是什么?为什么能建立起品牌?

K这也是很難回答的问题。第一点是我们的产品都由自己设计,是原创商品。然后是设计上的直觉,比起其他竹工艺品公司,这是我们的优势。但我们没有因为有设计费就胡乱抬高价格,会根据市场来定价,平均而言,合作的联名产品利润反而少一些。

Q公长斋小菅一百多年的历史里,你觉得最成功的是什么产品?

K筷子。我们50年前就开始生产,一年能生产2万双。这50年,我们拥有了非常多的回头客。如今光是筷子,一年的营业额能达到1亿日元(约合665万元人民币)。

Q现在公长斋小菅还是只有两间直营店,年底在东京会新开一家。生意不错的话,为什么不快速扩张?

K如果想扩张,前期花费会很高,而且扩张也不像设备投资,能一下子提高生产力,我们没法轻率地提高很多生产量,我也不觉得这是好事,何况也培养不出运营的人。

Q你跟你的父亲同时在公司负责管理工作,你跟他对于竹工艺的感觉有什么不同吗?你们平时是怎么分工的?

K爸爸是社长,我是副社长,我负责经营、生产管理和现场,融资和整体管理是我爸爸负责。我俩对于竹工艺品的想法和观点很不一样——不管是感觉上,还是在产品美感的判断上,这不仅仅是年代不同造成的,也是因为我俩兴趣、喜欢东西的不同。但是一代代传承下来,想要把竹工艺品做得更好,提高它的价值的价值观,这一点我俩是一样的。

Q你父亲更喜欢哪类竹工艺品?你呢?谁的产品在市场上卖得更好?

K我的卖得比较好——我爸爸不在,我才敢说。爸爸更喜欢传统设计,当然如果问他的话,他的答案又会不一样,他会说自己喜欢时尚的东西,但那些在我看来就很“古典”。这时候听谁的就得靠逻辑,我们营业额的65%卖给了批发商,那么这个产品打算卖到哪里?虽然这个东西不错,但是打算怎么卖呢?我们会根据商业逻辑去讨论。最近,我也慢慢掌权了,做决定的机会越来越多。本来我们做决策的比例大概是各一半,现在大概是8:2——我占了8。

Q你2005年进公司时多大?在那之前你在做什么?你是否发自内心愿意接父亲的班呢?

K那时候我24岁,之前在大阪的商社做了两年。选择接班,想要拯救家业的心思占了一半,想要继承的想法占了一半。高中跟大學的时候,我并没有继承家业的想法,但眼看着生意越来越不好,我又是唯一的儿子,如果公司倒闭的话怎么办?我可能会后悔一生。更何况不去做也不知道情况会怎么样。从另外一个角度想,这也比较酷啊,搞不好成功了呢?我有这样的期待和野心。

不管是经营还是其他的,我爸爸都没有怎么教我,但从小到大待在家里,有机会接触这些工艺品。他也经常带我去好的餐厅吃饭,触碰好的东西,看漂亮的画,潜移默化中我慢慢对这些东西有了兴趣。大概从小学开始,爸爸在家里面也会跟我说工作上的事情、公司的事情,当时觉得当个经营者很酷。高中的时候,我就已经有未来要做经营者的想法,高中一年级时,我就决定了大学要上商学部。

Q这会是你一生的事业吗?

K当然。

PART 3“帆布中的爱马仕”如何建立职业标准? 赵慧 米川健

一泽信三郎帆布应该是恪守传统的京都老店的代表之一。它们也许显得不够变通、落后于时代,但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建立并维持着职人在产品上的标准。也正因为有这样的工作可以选择——更体面,更职业化,更受人尊敬——才会有更多年轻一代愿意走近这些传统工艺。

①帆布职人一泽信三郎,他是这个家族企业的第四代。图/张健

70岁的帆布职人一泽信三郎有一套自己的时尚系统:瓜皮小帽,衬衫。这组形象也引申到了他的一套名片上,心情不错的时候,他会用这套“限量版”名片替换普通版名片。

属于一泽信三郎的一个典型工作日始于位于“一泽信三郎”帆布京都店二层的神龛前。这个神龛架得有点高,客人们一般注意不到它。一泽信三郎熟练地爬高、为它换香,然后祈求一天拥有一个顺利的开端。他扫了眼店铺:“啊,都快卖空了。”

谁让他的品牌被传成了“帆布界的爱马仕”呢。想让他抓狂?给他一个带线头的帆布包吧——这违背了他的职人准则。在他的标准里,一个帆布包该有的合格品相就包括“绝对不能有一根线头冒出来”。为此,他要求员工们在处理口袋这类接缝的时候使用一种U型缝线,线头打结后再塞入U型缝线的两条平行线之间。

“我们的包,你绝对看不到线头冒出来。”一泽信三郎有些得意。

在这个稍有些燥热留存的9月周一,“一泽信三郎帆布”的存货已比不上平常。日本刚刚过完一个三连休,中国也刚刚度过中秋假日。那一天,不少拜访店铺的客人都在说中文。

01一泽信三郎帆布,全球只有京都一间店。图/一泽信三郎帆布

02它的3个子品牌都有不同的布标。图/胡军

03一泽帆布曾经为一个商店制作的包袋,直到今天,这个包型依然在销售,只是多了一个侧袋。图/一泽信三郎帆布

04如今,一泽信三郎帆布包型简洁,同一个包型的主要区别在于颜色与大小。图/一泽信三郎帆布

“我们的包到底对中国客人有什么吸引力?”他很想弄清楚这个问题,他没有花钱做过什么推广'公司的工厂就在隔壁街区,步行三五分钟就能进到工厂楼上,这为他省下了一部分物流成本。有人会觉得他的包略贵,但一听说他家的OEM订单不会降价一毛钱——可能还会因为新增logo等贴片设计而成本更高,瞬间又会觉得店里的零售价颇为合理。与日本市场上的同等质量帆布包相比,它的价格倒是适中。

眼下,他正在为店内库存渐空而感到困扰。日本的三连休假期,让他无法及时安排职人补货。已有的、新的OEM订单也占据了工厂的部分作业时间。总之,这几天的制作速度,根本赶不上销售速度。

一泽信三郎帆布包括职人在内,整间公司大概有70个人,职人们也并非计件计酬,而是采用固定工资制度。缝纫职人与负责缝纫商标、五金的搭档助理两人·组,共同负责帆布包的制作。如果是比较简单的结构的帆布包,这一组职人一天大概可以制作20个。职人们从搭档助理做起到踩上缝纫机板,一般要花费七八年时间。

这些职人的流动率低到让人难以想象。一泽信三郎公司里有一个著名的“职场传说”般的人物——黑岩优大,他在大学毕业后直接从东京奔来京都,因为喜欢做手工艺,所以打定主意要找一个相关行业的工作。但他等一泽信三郎的这份工作足足等了两年半,直到有人退休才找到一个空位入职。在等待期间,他做着煤气公司的销售员,隔一段时间就来工坊打听消息。

一泽信三郎总说自己是对公司“最没用的人”,但显然,他的各种标准与计划仍在深深影响着这家公司。他讨厌花哨的设计,喜欢自家产品的第一个理由就是结实、可以长久使用,第二点是好用,第三点就是没有多余的东西,简单。

公司承接OEM代工,因此,也会有品牌找上来做联名商品。他把值得纪念的联名商品摆在会议室里当样品,告诉人们那些设计中的小心思——比如,与动画制作公司“虫制作”合作的阿童木主题帆布包,密密麻麻的阿童木图案中,只有一个阿童木眨了眨眼。

他的公司仿佛在京都的漫长时光中停滞,传统的技术、传统的师徒方式、传统的客户关系——这些供应商与他的家族缔结了深厚的合作情谊,哪怕是在他深陷官司的时候,也公开声明,支持了他的新品牌。

连店铺,他也只愿意开一间,因为离工厂近,可以合理节约成本,维持售价。那些想要订购帆布包的顾客,如果没有机会拜访本店,就只能趁着一泽信三郎到某个城市的百货店做pop-up store的时候扫货,或者去官网订购——但是线上系统只支持填写订购表单,然后由工作人员发送实体信件到户,再通过各类结算方式付款。至于收货?没有库存的话,可能得等上两个月。

稍有变化的,可能只有增加了适配手机的侧袋,或者纹样,以及增添了麻布料——这是他太太的建议。

“我是个落后于时代的人。”一泽信三郎迄今还在使用翻盖手机。他不肯透露具体的营收数额,但他承认,年营收超过10亿日元(约合6652.6万元人民币)。

如果称赞一泽信三郎做了间不错的“百年老店”,他可能会毫不客气地给你一个稍带嘲弄的眼神。

想在京都寻访老店?那真是太容易不过了。根据日本企业信用调查公司Teikoku Databank 2019年发布的《老铺企业实态调查》,京都有1403家百年老店。细尾真孝也提到,京都有太多创业五六百年的公司了。所以,想称赞有114年历史的“一泽信三郎”帆布,“老店”招牌似乎没有太多说服力。

“一泽信三郎帆布”的前身“一泽帆布”,由一泽信三郎的曾祖父一泽喜兵卫创办,当时他只是用缝纫机缝制一些运动衬衫和装工具(牛奶瓶、酒瓶、木工工具等)的小包袋。

喜兵卫的儿子常次郎正式确立了帆布包这个核心商品,他算是家族里第一个认真钻研技艺的职人,在1000日元可以建一座房子的时候,他花400日元买了缝纫机,开始为周边的店铺制作帆布包。牛奶店、药店、卖酒的店、木工……这些顾客带着他制作的帆布包骑着自行车,就像他的户外广告牌一样,也在为“一泽帆布”提升认知度。

“一澤帆布”品牌打响知名度,则是通过登山包、帐篷等户外用品。第三代一泽信夫将帆布包的客群扩大到年轻人与观光客,第四代一泽信三郎于1980年继承家业之后,不断改善工作环境,比起老款包,他为品牌加人一些设计元素,又将公司从20多人扩充到70人左右。

自1905年创业至今,这家工坊始终保持手工作业。使用的材料,主要是棉帆布与麻帆布。一泽信三郎选用专门订购的一等品棉质帆布,并开发了15个颜色,麻帆布则有6个颜色。染色也是与常年合作的染色工厂合作,添加防水液材料,不断试错后,确定了一套加工流程。

缝纫帆布的丝线,采用了在南极搭的帐篷都会使用的同种丝线——坚韧、不易断,随着时间流逝,丝线收紧,强度反而会增加;色彩上,它也会随帆布包一同褪色。

一泽信三郎没有自己的设计师,所有帆布包都是由公司全体员工一同讨论、设计、试用、改进。每个月,公司会开一次新品试用会。

2001年至2011年这10年间,围绕一泽信夫的两封遗嘱,他的儿子们为了经营权、股权产生了激烈的争夺。2004年信三郎被判败诉,被迫离开“一泽帆布”,2006年带着旧部职人建立“一泽信三郎帆布”。此后,信三郎的妻子再度就遗言一事提起诉讼,于2009年胜诉,二人得以回归一泽帆布。由此,一泽信三郎的新帆布品牌才和老的“一泽帆布”品牌统一。

如今,“一泽信三郎帆布”之下有三个子品牌:纯色棉帆布制品叫“信三郎帆布”,印花棉帆布与麻帆布制品叫“信三郎布包”,复刻从前职人作品的帆布包叫“一泽帆布制”。“信三郎帆布”这几个字,出自一泽信三郎的手书。

Q未来预想图、秦朔朋友圈

I一泽信三郎

(Ichizawa Shinsanro)

一泽信三郎帆布社长

Q让顾客们耿耿于怀的,可能还是一泽信三郎帆布只有一间店。

I如果开新店,需要更多的职人,刚才你们也参观了工坊,职人不是那么好培养的,要花时间。如果是在上海、东京或者其他地方开店的话,我们必须做出同样品质的包。可是,要成为独当一面的职人,需要花5年、15年,甚至更久。

就像我们的包,我们也没有数过它的种类。如果我们花钱用电脑、全自动机器来做我们的包,确实一天可以做几百个,甚至上千个。可是这样就要减少包的种类,对客人来说,这就没意思了。客人来我们店,会看见各种各样的包,很齐全,他可以选择最喜欢的。现在的企业的潮流是大量制作、大量销售——大部分企业都在这么做,这真无趣,感受不到人做的东西的温度。我们职人,并不是用电脑全自动做包,而是要手动操作机械来做。

Q为什么要花5到15年这么长时间去培养一个职人?究竟是在培养什么呢?

I做包看似简单,实际上是很复杂的工作。那两个人的小组,要负责做30个种类的包,这其中,包括15种颜色的棉,6种颜色的麻,还有数不尽的纹样。想想30乘以各种颜色吧,它们还有不同颜色的包边和线。有时,他们也会同时做3种不同的包。总之工作比想象中复杂。

我们这里很有趣的一点是,每两个人的小组会同时做各种各样的包,所以不会像麦当劳的流水线那样,每个人负责一个领域、有工作流程手册。如果这些人只做一种包,每个人只负责一个工序,这份工作会变得很无趣。不断去完成一个包,要自己思考不同种类包的各种设计和工序,这对职人来说比较有成就感,所以说,这个工作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

大家都在大量生产,在思考怎么减少成本、提高营业额。但我觉得,做事要考虑独立性、专业性。我们的帆布包,不会输给任何地方。很多地方在搞大量生产、大量销售甚至特价销售,开始明明卖着高价,一有库存就当成特价品卖掉——这种思考方式是不行的,明明需求有多少做多少就行了,就是东西做太多了,地球才越变越奇怪。

Q日本有所谓的职人文化,京都也有很多职人,你也管理着很多职人。你觉得要成为一个优秀的职人,需要具备什么样的条件?

I京都现在是个观光城市。本来这里有很多职人,如今也在减少,被大量生产的东西压制住了。商品一旦流通起来,职人就没法跟客人直接接触了。

我觉得成为职人的条件,第一是对做东西要有热情、感兴趣,与性别、学历无关。我们招人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笔试——如果笔试的话,估计全部人都会被淘汰掉,因为谁也回答不了我出的问题。我们招人,数数只要能数到50就行了。总而言之,就是精神点,对做东西感兴趣,性格开朗、温和。

01 在一泽信三郎帆布,职人成对搭档工作,分工完成一个布包的所有流程。图/赵慧

02在缝边时,职人们会尤其注意将线头收进布边里面。图/任玉明

以前那些“白領”,也就是穿西装的那些人,看起来社会地位都是属于比较上层的。现在,特别京都这一带,人们对职人的看法慢慢改变了。做日本料理的人,还有做庭院和小院子的人都是职人。小时候大家对职人没有什么羡慕的感觉,觉得职人比较脏,还是白领比较令人羡慕。但是现在正相反,职人比白领更受重视,希望能成为职人的年轻人也越来越多了。现在日本面临人口老龄化,出生率也低,有一些年轻人愿意来从事这个行业,这是个好事。

03做辅助工作的职人的工具袋。图/赵慧

04职人们使用的五金组件。图/赵慧

05职人们使用的剪刀,小剪刀是大剪刀经年累月使用后磨成的样子。图/一泽信三郎帆布

Q你遇到过比较大的困难是什么?

I最初是职人这个工作比较受人轻视,想要召集优秀的职人比较困难,但是现在不同了,比较好招到优秀的职人。要说最大的困难,就是我们用天然的棉麻材料。它们不会腐烂,也不会因紧缩、膨胀变形,能量产,染色的话也不褪色,线也不会松掉。以前没有那么多化工制品的时候,这种材料要多少有多少。化工制品越来越多之后,做材料的地方可能突然不做这种天然材料了,怎么把原材料弄到手,怎么确保材料的量足够,变得越来越困难。

Q一泽家族的帆布包是什么时候开始在日本流行起来的?

I之前我们主要给医生,或者卖酒的、开商店的专业人士做包,中间有段时间是做专业的登山包。1970年代前后,社会风潮发生变化,服装突然变得比较休闲化了,这也是帆布包比较适合搭配的服装风格。之前男人都是不拿包的,最多带着包袱皮。但慢慢地,男人手上会拿几个包,日常也会开始使用帆布包了。我们就顺应客人需求的变化,在产品上做了些改变。

但我还是觉得,我们公司本身并没有做特别多的改革,我不想大量生产制造,不想大量开店,还是现在的这种工作方式让我们比较有成就感,我也不想改变目前公司的状态,还是以这样的节奏继续发展下去比较好。

也正因为没有太多变化,我们三五十年前制作的包袋,哪怕公司没有设计图了,现在还可以复刻出来。当然也有特别的纹案,可能是为某个纪念活动专门去染的——那是当年特制的颜色。如果大量生产的话,就必须外包或者有很多关联公司,就没法维持现在的质量。

Q你是家族生意的第四代传人,你怎么看职人的家业传承?

01在一泽信三郎帆布,职人成对搭档工作,分工完成一个布包的所有流程。

02在缝边时,职人们会尤其注意将线头收进布边里面。

03做辅助工作的职人的工具袋。

04职人们使用的五金组件。

05职人们使用的剪刀,小剪刀是大剪刀经年累月使用后磨成的样子。

I我出生的时候,做包的工厂跟住的地方是同一个地方。以前日本这种业态比较多——住房跟工作场所一体化,估计中国古代也是这样子。我从出生开始就闻着帆布的味道,听着机械的声音长大。一开始,我并没有继承家业的想法,也去了其他公司上班。但最终我想,如果我不回来继承家业的话,这个事业是不是就会荒废掉了。随着时代不同,有时客人多,有时客人少,但一直会有对我们产品感兴趣、使用它的人。

我们现在有114年的历史,但在京都,有很多历史更悠久的老店。本业的确非常重要,但时代慢慢在改变。就比如一开始来的客人跟现在的客人是不同的,当然一开始也没这么多人来。我们也要做顺应时代的东西。你会看到一些两三百年的老店规模也没有变得很大——规模越大,浪来得越大。但我感觉比起创业,出生在这种家庭还是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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