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讯电竞“出圈”记

郑晶敏

2019年8月，在上海梅赛德斯-奔驰文化中心举行的Ti9总决赛的现场。

2019年8月，在上海梅赛德斯-奔驰文化中心举行的Ti9总决赛的现场。

2019年10月2日，一項重要赛事的全球总决赛在德国柏林拉开帷幕。按照赛程规定，24支进入“入围赛”的职业强队，还要在此后一个月经过小组赛、八强、准决赛的一路拼杀，在11月10日决出今年的“年度总冠军”。

你猜出这究竟是哪一个知名体育赛事了吗，是世界杯足球赛？还是体操世锦赛？

正确答案公布——是2019英雄联盟全球总决赛（简称“S9”）。作为《英雄联盟》这款游戏每年最顶级的电竞赛事，英雄联盟全球总决赛已经举办了9届。是的，S9的赛程设置和比赛时间，几乎接近一界“世界杯”总决赛。

一年前的秋天，IG战队夺得2018英雄联盟全球总决赛（简称“S8”）冠军，中国电竞产业也由此迎来了高光时刻。

如果参考一个半月前上海梅赛德斯一奔驰文化中心的盛况，不难想象S9将迎来怎样的关注。

8月25日晚，第9届DOTA2国际邀请赛（简称“Ti”）总决赛现场——最多可容纳1.8万人的上海梅赛德斯-奔驰文化中心座无虚席。2.6万套门票在大麦网开售后53秒便售罄，原价2099元的决赛套票，被炒到6000元不止。最终，中国的LGD战队获得季军，与来自欧洲的OG战队和Liquid战队分享3429万美元的奖金池。而这笔巨额资金，来自所有DOTA玩家的“众筹”。

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电竞不再是单纯的打游戏，而是一项已经拥有顶级赛事、明星选手且竞赛内容颇具观赏性的体育项目。

如果以20年为期，回看电竞产业在全球范围内的发展，韩国曾是最早的推手。开办于2000年、由三星集团赞助的世界电子竞技大会（World Cyber Games，简称WCG）曾被形容为“电竞奥运会”。这项由第三方机构组织、包括多款游戏竞技的赛事，因三星撤出赞助而从2013年起停办。尽管它在2019年又勉力重启，但明显声势不在。因此在过去这五六年，全球电竞产业的发展已进入由各大游戏厂商“官方”主导的时代。Ti和S9，是这个时代全球范围内最受追捧的赛事。

此时，电竞产业发展的指挥棒，也已经从三星移交至另一家中国公司的手中——腾讯。

从收入规模和服务的用户数来看，腾讯已经是全球最大的网络游戏公司。它不仅收购了《英雄联盟》这款在电竞产业积淀深厚的PC游戏，此外还有《王者荣耀》《和平精英》等人气很旺、竞技观赏性也很强的移动端游戏。

腾讯先于2010年成立腾讯游戏电竞平台（TGA），后在2016年确立腾讯电竞这一业务板块，与游戏、动漫、阅文集团、腾讯影业以及腾讯音乐组成“新文创”数字内容产业矩阵。

“2018年，腾讯电竞旗下赛事的版权授权收入是3.7亿元，而今年截止到6月，这方面的收入已经突破T4.5亿元;在商业赞助方面，在今年的前6个月，我们完成了与33家企业的51个合作项目，赞助总额达到4.4亿元。而在2018年，这个数字是2.8亿元。”在今年6月举行的腾讯电竞年度发布会上，腾讯互动娱乐市场平台部副总经理戴斌对外透露了腾讯电竞的最新“战报”。

2018年腾讯网络游戏实现总收入1284亿元，占公司总收入的41%，平均至每天，收入高达3.52亿元。从当下的收入贡献来看，电竞仍是腾讯内部一个非常小的业务单元，但腾讯对电竞的商业价值估算，一直对标的是NBA和英超这样的国际顶级体育赛事。

以2018/19赛季为例，NBA联盟实现的收入高达76.78亿美元。2014年，NBA联盟与ESPN、TNT签订一份为期9年、从2016/17赛季正式生效的转播合同，总价值高达240亿美元。

除了收入可观，发展电竞对腾讯还有多重好处。电竞观众规模的增长，有助于维护网游产品的用户黏性。电竞作为新兴体育产业近年来持续受到政策面的肯定。打好了这张牌，也能让长期受到严格监管、饱受负面指责的网游产品，有机会被放在阳光下审视。

中国的互联网公司之中，腾讯在游戏和社交领域均有深厚积累。它看到了电竞与传统体育赛事最大的不同：电竞发源于互联网，利用数据挖掘和在线社交这些技术手段，可以加速电竞产业的市场培育。腾讯盼望的，是一个全民电竞时代。

2016年，国家教育部公布了一个新的大学专业——电子竞技运动与管理。很快，有嗅觉灵敏的出版社找到上海体育学院教授戴焱淼，请他撰写与电竞相关的专业授课教材。然而戴焱淼给对方的回复是“现在还没到时候”。

“教育的基础一定是相对稳定的。2016年的中国电竞产业，连基本脉络都没理清楚。”戴焱淼告诉《第一财经》杂志，即便电竞早在2003年就已经成为官方承认的体育项目，但是对于“电竞产业如何发展”“到底什么是电竞”这样的基础问题，彼时业内仍然缺乏共识。

现在回头看，2016年确实成了中国电竞产业发展转折性的一年。戴焱淼提及的很多基础问题，都在那一年经业界讨论得出了初步的答案。

“2016年，我们发现电竞已经从一种游戏运营的手段变成可以独立的业务形态。从体育化和职业化这两个层面，电竞越来越接近传统体育的运作方式。LPL和KPL这两个职业联盟的建立，已经开始形成一种独立自循环的产业能力。”腾讯电竞品牌负责人云洁对《第一财经》杂志回忆道。

云洁提到的LPL（League of Legends Pro League）和KPL（King Pro League），是分别针对《英雄联盟》和《王者荣耀》——即腾讯旗下人气最高的两款多人在线战术竞技（MOBA）游戏——在中国开展的职业联赛，也被称为是官方最高规格专业晋级赛事。

至2016年，英雄联盟职业联赛（LPL）已开赛3年，该赛事会选送3支最强战队，代表中国内地赛区参加当年的英雄联盟全球总决赛。这一年，借鉴传统体育赛事，腾讯在LPL、全球总决赛、季中冠军赛等年度大赛之外，又开发了储备联赛和新秀选拔赛事机制，围绕英雄联盟所形成的赛事生态至此初具规模。

第一届王者荣耀职业联赛（KPL），正是创立于2016年的9月。有了做LPL的丰富经验，KPL搭建赛事体系的速度非常快。

随后，腾讯电竞开启了对LPL的联盟化改革。NBAW是“联盟”模式的代表。联盟的架构，是由一批俱乐部以及联盟管理机构共同组成。联盟管理机构负责赛事IP的整体运营，包括组织赛事、内容传播、规则和生态的建立以及商业化。

2016年年末成立的腾讯电竞，推动了“联盟管理机构”进一步实体化。以此为起点，腾讯又在次年启动了更多联盟化改革，包括取消降级、扩张LPL队伍数量以及开启LPL战队主客场改革。这些变化都让电竞进一步向传统体育赛事的商业化运营规则靠拢。

“联盟化为俱乐部带来的整体稳定，一方面是俱乐部都有了相对稳定的环境（除非是触发特定条件，比如多个赛季成绩很差，不然会一直拥有席位），这样能让俱乐部去做更长线的规划，比如建立青训体系培养新人，也更方便企业型合作伙伴加入，带来新的运营模式和资源。”腾讯互动娱乐英雄联盟品牌及电竞负责人金亦波对《第一财经》杂志说。

腾讯之所以敢于迈出这转折性的一步，大前提是看到政策利好，另一方面也是看到同期市场上陆续出现了一批从事电竞体育化和职业化的创业公司。成立于2015年的數据服务公司玩加电竞、2016年成立的赛事运营公司量子体育VSPN，以及同年转型电竞教育的超竞教育和七煌原初。它们日后都成为腾讯在电竞产业链条的合作方。

接下来，腾讯一边继续完善两大赛事的联盟体系，一边也在考虑如何能帮助电竞“出圈”，让它真正像NBA、英超、四大网球公开赛那样，赢得大众的认可。

为此，腾讯积极推动电竞项目进入亚运会甚至奥运会。2018年雅加达亚运会新增了电子竞技项目，《英雄联盟》《皇室战争》《王者荣耀国际版》等6款电竞游戏出现在赛场上。尽管只是表演项目，但这是传统体育首次在国际性比赛中接纳电竞。今年的东南亚运动会上，电竞首次被列为正式比赛项目。

腾讯把“人亚”看成是电竞产业的一次重大历史事件。过去，电竞赛事自成一体，虽然也有奖杯奖金，还是不及它作为一种体育项目被有国际影响力的运动会所接纳的意义重大。腾讯甚至发布过一个调查数字，称在入亚等历史性事件的推动下，已经有超过89%的用户认可英雄联盟赛事属于专业的体育项目。

出圈计划的第二步，是赛事下沉。腾讯在2018年提出了所谓“电竞产业城市发展计划”，并在今年6月对外交出了一份成绩单——2018年腾讯电竞旗下的大众化赛事，覆盖了全国256个地级市和县级市，全年举办的比赛数量超过1.2万场。

2018年，LPL联盟整体开始执行主客场制。主客场制是腾讯发展城市化的基础。LGD是LPL职业联盟中第一个拥有主场的电竞俱乐部。2017年年底，LGD杭州主场建成。主场成为电竞比赛“线上”与“线下”之间一个最重要的连结点。就像不少足球俱乐部的名字里会带有主场城市的名字，电竞主客场制也有意让每一支电竞战队带上城市的烙印。

“我们一直有一个构想——主客场的形态应该是以俱乐部和赛事为核心，拉动人流，建立起包含赛事服务、电竞衍生服务、娱乐服务、生活服务的商圈，俱乐部是核心受益者。”金亦波表示，电竞产业越成熟、覆盖面越广、体育大众化更强，就会衍生更多具有商业化开发价值的周边产业。

进入2019年，腾讯电竞把更多精力都铺在“城市化”战略上，继续推进赛事下沉。合作方量子体育VSPN2018年承办超过4000场比赛，今年前8个月其承办赛事已接近5000场。

和传统体育比赛中电视台的角色相似，电竞赛事运营公司负责提供赛事策划、节目制作、舞台灯光、直播及转播信号等服务，并逐渐延伸至转播权出售、赞助销售、场馆租赁等业务。

“过去办电竞比赛像游击队，临时租场地、录完再拆掉。”量子体育VSPN的CEO应书岭告诉《第一财经》杂志，国内并不缺电竞比赛，但缺乏专业的赛事运营公司，因此许多比赛办了一两届就消失了。为了建立自己的专业壁垒，量子体育在上海市建立了电竞场馆和17个不同规模的演播厅，购买设备用于比赛和节目录制。此外，它还并购了两支专业的赛事运营团队。凭借场馆和团队优势，量子体育VSPN获得了游戏厂商的关注，与腾讯、蓝洞等公司建立合作。今年，它还全面负责KPL的内容制作、赛事承办以及商业化工作。

应书岭介绍说，今年《绝地求生》东南亚官方联赛上，他们一共动用了500个机位、6种语言面向东南亚地区直播比赛。转播技术的进步，同样也会起到帮助电竞“扩圈层”的作用。

2019年中国电子竞技产业链

一年突然冒出这么多的比赛，—定会有人问，有那么多职业选手吗？更难以想象的是，运营上万场赛事，到底需要多少人工？

腾讯体育和腾讯电竞联合发布的《2019年度中国电竞人才发展报告》提及，截至2018年年底，中国电竞从业者只有7.1万人，至少还有接近15万的人才缺口。

“我们这儿100个参加训练的孩子，不一定出得了_一个职业选手。”七煌原初校长应舜洁说道。主营电竞职业教育的七煌原初也办过青训班，一期集训的时间为3个月，每天要持续训练十几个小时。不少学员回到宿舍第一件事就是删游戏，常常到第二个月，就有人因为练得太苦而想回家。

一个普通玩家，要经过海选池、预备池、大师池的筛选，最终才能进入职业池。进入职业池的玩家才有机会参与职业俱乐部的训练。职业池也像打游戏一样设置了进阶梯队，梯队之间还有升降级制度。职业选手大浪淘沙的漫长历程，也被称为电竞的“青训体系”。

“青训的作用就是在普通玩家中找出有潜力的人，让他们跟同一水平的玩家不断训练。”Varena联合创始人黄侃对《第一财经》杂志介绍说，电竞选手通常只有5年左右的服役时间，如果没有青训体系，电竞俱乐部之间的人才竞争只能靠互相挖角或者买外籍队员，这会不利于职业联盟长期发展。Varena是一个面向普通玩家的电竞赛事平台，利用平台上积累的玩家数据，逐步建立起线上选手池和青训体系。

通过青训体系进入职业俱乐部的选手，会使用到玩加电竞研发的一套俱乐部辅助训练系统。该系统利用数据综合评价每个预备选手的竞技能力、沟通能力以及团队能力。

数据分析系统还会分析每个玩家的竞技状态，给出相应的战队角色建议，通过这种方式挖掘每个选手的特质，找到合适的标签包装他们——这个过程可以说是一种“数据造星”。

用数据塑造一个选手的职业生涯，无论对传统体育还是电竞都同样重要。但是，每个选手的技能状态和水平都可以通过数据获得完整记录，是电竞独有的优势。

“数据是体育赛事不可或缺的部分，就像提起刘翔就会想到12秒88。”玩加电竞联合创始人兼首席运营官王新明对《第一财经》杂志说。玩加电竞的3位创始人都曾是腾讯员工，目睹了《英雄联盟》《地下城与勇士》《穿越火线》3款游戏的吸金能力。而LPL成立后正好缺乏专业的运营机构，于是他们便以数据为切入点创立了玩加电竞。

篮球比赛会有每个选手的得分、投篮等数据资料，而在电竞比赛中，哪些数据可以作为衡量选手竞技水平的标准此前并无定义。收集了数据，还得有一套评价筛选体系，把数据切实用起来。“比如打完一场比赛谁是MVP（全场最佳表现选手），这套算法是我们自己定义的。”王新明介绍说，玩加电竞做的就是从头建立一套数据体系。现在，玩加数据已经建立了DOTA和《英雄联盟》的数据库，并与腾讯共同制定数据评价体系，发布俱乐部影响力榜单。

腾讯大力推动的电竞联盟化在今年完成的里程碑之一，是1月由腾讯互娱和《英雄联盟》出品方拳头游戏（Riot Games）共同成立了中国第一家独立运营的电竞赛事公司——腾竞体育，由此实现了LPL盟联管理机构的公司化运营。

腾讯有意要在游戏IP运营权和赛事IP运营权之间做隔离。腾竞体育的任务，就是要进一步做大LPL这个赛事IP的独立价值，完善联盟规则，优化商业模式以及建设人才体系。

资料来源：根据公开资料整理

资料来源：根据公开资料整理

电竞产业用户及市场规模发展现状与趋势预测

数据来源：Newzoo《2019全球电子竞技报告》注：2019年，中国将拥有全球最多的核心电竞爱好者，预计人数为7500万，其次是美国和巴西。

数据来源：艾瑞咨询《2019年中国电竞行业研究报告》注：本报告中的电竞用户指有以下一项或多项行为的用户：1.半年内至少观看过或参与过一次核心电竞游戏赛事;2.每周频繁玩核心电竞游戏或者观看直播。

数据来源：艾瑞咨询《2018年中国电竞行業研究报告》

数据来源：腾讯互娱大数据

电竞因为兼顾游戏和体育两大产业所具备的商业模式，除了版权、赞助这些收入，赚钱的新路子看起来很多，比如直播平台的游戏主播，就是先赚到钱的那一拨人。当然，生态要健康发展，前提是让产业链上每一环都能有收益。

但是现阶段，电竞作为国内商业化程度最高的体育产业，某种意义上，也正在为这种充分商业化所累。

中国绝大多数的体育产业的商业化，皆由政府主导，场馆兴建、运动员的职业训练等高额投入，均由国家一力承担。虽然很多地方政府对电竞都提出了鼓励扶持政策，资金扶持的力度却非常有限，各个战队需要自筹资金建设比赛场馆。

在腾讯与一些地方政府的合作帮助之下，目前LPL联盟有6支战队拥有主场，然而更多战队在缺乏资金的情况下，无办承担高昂的主场运营成本。

“政府能够开明地看这个产业，让这个产业能得到社会更透明的支持，就已经是最大的福利。”应书岭分析说，中国在商业体育方面几乎还没什么经验，产业链条上各方如何协同发展、让大家都能挣到钱，仍需要时间探索。

充分市场化，也让处于早期市场培育阶段的中国电竞产业，看起来很像是一个“头重脚轻的婴儿”，脑袋特别大、手脚发育不健全——这个婴儿的脑袋就是腾讯。

艾媒咨询发布的《2018中国移动电竞最受欢迎赛事》的Top 10榜单中，有7个赛事的游戏内容都是来自腾讯。

过去，从网吧到高校、甚至是商场，各种借助《英雄联盟》展开的公开竞技活动，都被称为第三方举办的电竞活动。直到作为游戏内容提供方的腾讯亲自“下场”，参与推动建立赛事联盟，此后的一系列比赛被打上了“官方”的标签。

处于资源垄断地位的腾讯，即便对赛事联盟管理机构做了公司化处理，要实现游戏IP运营权和赛事IP运营权的真正分割、保证电竞的独立运营，难度依然很大。如果做不好这种分割，电竞产业的利润本质上仍然属于游戏公司利润的再分配。目前量子体育、玩加电竞以及各联盟战队的主要业务，都来自腾讯。一旦离开LPL和KPL等职业联盟，许多公司的商业模式将不复存在。

此外，从大环境来说，一个体育项目如果只是纯商业娱乐活动而不具备社会价值，也很难获得政府的长久支持。所以，腾讯在电竞领域仍然需要处理好与它在游戏产业所面临的相同的社会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