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之悲与其重阳诗之美
2019-11-04李翰
李翰
人们一想到杜甫,眼前就会浮现一个干瘦的小老头,满脸褶子,沟壑纵横,旁边是一匹同样枯瘦的小毛驴。杜甫在中年之后,染上风湿、糖尿病、肺炎等慢性疾病,身材干瘦,头童齿豁,两眼昏瞀,面相格外显老。杜诗似也老气横秋。
杜甫最擅写秋,以致春天在他的笔下,有时也写得像秋。如《春望》,意味便有若《秋兴》;《江南逢李龟年》,写春暮犹似迟秋,满幅苍凉,意兴阑珊。这不免令人遐想,如果没有秋天,没有深秋的风急天高,渚清沙白;没有万状苍茫,无边萧瑟,还会有沉郁苍茫的杜诗么?可以说,是秋天,成就了一代诗圣。据笔者初步统计,杜诗题面上关涉秋的,就不下60首,如果算上内容实际写秋,或与秋相关的,可能在200首上下。老杜的不少名篇,像《秋兴》八首,《咏怀古迹》部分篇章,《登高》《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等,都因为三秋之助,而传颂千古。
秋天最能打动老杜,他喜欢在秋天里写诗,尤其喜欢在深秋,就着重阳前后的菊花、浊酒、落叶来写诗。这也不奇怪,很多诗人也都喜欢重阳。早在先秦,人们就有在重九“大飧帝,尝牺牲”的习俗;至迟在西汉,“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已衍成流俗。黄花美酒当高秋,既悲概,又爽朗,很容易就捕获了古往今来的无数诗人。于是,重阳理所当然地成为古代的诗歌节。唐诗中,以重阳为主题的名篇,比比皆是。那么,老杜的重阳,特殊在哪里呢?比较之下,不难发现,老杜重阳诗的特色在其干戈之痛,社稷之忧;在其多病之苦,垂暮之悲;在其对人情世味的透骨体验。既有如水之秋凉,更有解不开的郁结,化不了的艰难苦痛。此其深广沉博,动人心魄,难与并能者。
搜检杜集,重阳诗约十四五首,大多写于安史乱起之后,诗人年龄也在不惑开外。重阳已届秋深,木落天凉,一年眼看过去大半,加上诗人年近半百,因此,诗中对时光流逝,年衰体弱,尤其敏感。“季秋时欲半,九日意兼悲”(《九日曲江》),“伊昔黄花酒,如今白发翁。追欢筋力异,望远岁时同”(《九日登梓州城》),“苦遭白發不相放,羞见黄花无数新”(《九日》),“重阳独酌杯中酒,抱病起登江上台”(《九日五首·其一》),“即今蓬鬓改,但愧菊花开”(《九日五首·其二》),“旧采黄花胜,新梳白发微”(《九日诸人集于林》)……重阳于诗人的第一感受,便是韶光流逝,半生蹉跎。萧疏白发对黄花,成为最经典的意象,映照着诗人的潦倒和落魄;而诗中屡云“羞”“愧”,沉重如铅,饱含着人间失意者的无尽辛酸、苦涩。
安史乱起,狼烟遍地,多少家庭因之离散,多少人走上颠沛流离的逃亡路,老杜一家也不例外。他的重阳诗,又因此背负着苦难的大时代,交织、缠绕着节序之哀、时世之悲与身世之叹。“世乱郁郁久为客,路难悠悠常伴人”(《九日》)“弟妹悲歌里,朝廷醉眼中”(《九日登梓州城》)“弟妹萧条各何往,干戈衰谢两相催”(《九日五首·其一》),“北阙心长恋,西江首独回” (《九日五首·其二》)“系舟身万里,伏枕泪双痕……佳辰对群盗,愁绝更堪论”(《九日五首·其四》)本当乐享天伦的节庆,弟妹远隔,故旧凋零,恰恰提示了万方多难、天涯漂泊的处境。重阳的黄花浊酒不足消其忧,而登高所见,破碎的山河却足以断人肠。在这些诗中,悲战伐,怨流离,思家国,忧黎庶,诚所谓“一饭未尝忘君国”,充分展现了老杜深广浩阔的圣哲情怀。
如果按赵次公的意见,《登高》(风急天高)也是作于重阳的话,在老杜十几首重阳诗中,有三首堪称千古名篇。除《登高》外,另两首即《九日蓝田崔氏庄》与《九日五首·其一》,较能代表老杜,也代表历代重阳诗的绝高水准,不妨取来一读。
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
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
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
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
—九日蓝田崔氏庄
这首诗的写作时间,旧编皆谓没贼时作,即至德元载(756)重阳。黄鹤以为在贼营不应更能远至蓝田,将该诗系于乾元元年(758)为华州司功时至蓝田作。明清以来,黄说得到较多认同,现当代陈贻焮、莫砺锋等先生亦谓该诗作于贬官华州时,陈先生称其“哀而不伤而别饶情趣”;莫先生谓之“悲喜交集”。而笔者读来,感受却大不相同,以为此乃老杜极为伤心之作,写作时间或许也值得再商榷。古人既谓诗无达诂,且容后学斗胆献曝,以就正于方家。
盖杜甫乱后重阳诗,一般都会涉及干戈、战伐等信息,此诗未见。以诗意揆之,也有可能作于其困守长安的后半段,诗云“老去”,当在40岁之后,即天宝十载至十四载之间。王维在天宝中经营辋川,并与崔兴宗、裴迪、卢象等往还酬唱。由王维、裴迪《与卢员外象过崔居士兴宗林亭》可知,崔兴宗也有庄园在附近。王维《送崔兴宗》“方同菊花节,还待洛阳扉”,与崔氏订重阳之约,足见他们此前的重阳聚会,非止一次。杜甫天宝中困守长安,与王、崔、裴等皆有来往,不排除这就是其中的某次聚会。如是,该诗就是杜甫少数安史乱前的重阳诗之一。崔氏,一云崔季重,一云崔兴宗,皆王维内兄弟。崔季重天宝十二载后罢濮阳太守,隐居蓝田山庄,与王维相邻,维有《崔濮阳兄季重前山兴》赠之。如为崔季重,杜诗作年可更推至天宝十二载至十四载之间。
该诗艺术价值较高,杨万里谓之字字句句皆奇,乃至推为杜律第一。故历来论此诗者甚夥,可参萧涤非、廖仲安、张忠纲等主编《杜甫全集校注》之集评,兹不赘。
如果把该诗放在老杜困守长安的背景中,就会读出另一番滋味。这是京城上层文士的重阳雅集,地点在崔氏的蓝田别墅,居住在城南杜曲的老杜,忝列其中。作为一个资深京漂,年逾不惑仍沉沦草泽,赍志难申,厕身鲜衣怒马的京城名流间,其状便如《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所述:“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羹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居长安,欲出头,不得不周旋于京城的交际圈,“悲辛”,可谓诗人旅食京华最鲜明的生活烙印。明乎此,读该诗,便须留意首联“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此为一篇立意之关键。方回谓“强自”“尽君”为诗句之骨、之眼,诚然。老而悲秋,是重阳带给诗人的真切感受,但在长安的交际场,重要的不是自己的感受,也没有人在意一个京漂的感受。尽管因秋而悲,因老而叹,却也只好“强自宽”。不然,又能怎样呢?诗人在聚会中,是助兴的角色,理应屈己以就人,顾及朋友们的兴致。“强自宽”乃为了“尽君欢”,二者互文,写出诗人勉力支撑,在人前拼尽全副精神的情状,也写尽了旅食京华的苦涩和艰难。眼泪压进肺腑,笑容挤上枯颜,老杜笨拙地扮演着他的社会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