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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亏《百合花》不叫“一条花被子”

2019-11-04叶端

博览群书 2019年10期
关键词:新媳妇牧歌通讯员

叶端

1958年,茹志鹃的短篇小说《百合花》,在《延河》杂志第3期发表。小说讲述了残酷的战争中,一位过门才三天的新媳妇把自己仅有的撒满百合花的结婚被子,送给重伤死去的年轻通讯员敛葬。它以简单的叙事,舒缓的笔调,彰显了人性与人情之美。在宏大叙事和革命乐观主义的风潮下,它的细腻和委婉,它的朴素和温情,都显得特别难能可贵。

自发表之日起,《百合花》就一直备受关注。茅盾赞扬“它是结构谨严,没有闲笔的短篇小说,但同时它又富于抒情诗的风味”(茅盾:《谈最近的短篇小说》,孙露茜,王凤伯:《茹志鹃研究专集》,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P251),这个评价,今天来看,也非常准确。首先,小说极度凝练。故事发生在一天内,从早晨到夜里。而且反映的也不是熟人关系,“我”,通讯员,新媳妇,都只是初见,读者对人物的了解和人物之间的了解是一样的。就在这短暂的、具有极大偶然性的时空中,人和人一步步接近,相互理解,产生感情。其次,小说的每一个场景都非常集中,并且巧妙地展现出人物的特征。在“同行”和“借被”两个戏剧化场景中,“我”和新媳妇各自初次见到通讯员,都对他有些误会。也正是通过这些看似寻常的小小误解和插曲,“我”和新媳妇才了解他看似有些不善于沟通,其实是个羞涩、质朴、善良的年轻人,对他感到亲切和喜爱。到了晚上,先是氛围有了稍微的舒缓,然后随着战斗开始,战事越来越激烈,不可阻挡地指向故事的高潮——通讯员被送到包扎所,“我”和新媳妇亲眼目睹了他的死亡。在战争前与战争后,所有的细节都是呼应的,无论是撒满百合花的被子、在新媳妇家挂破的衣服,还是送“我”的两个馒头。小说善于通过对具体的人和普通的物的描写,来表达微妙而美好的感情和思想。通讯员之死,是一个普通的、具体的人的死亡。因此比起单纯的崇高感,他在读者内心所引发的,更多的是亲近的喜爱和同情。同时,借用新媳妇这个“处于爱情的幸福之漩涡中的美神”(茹志鹃:《我写〈百合花〉的经过》,载《青春》1980年第11期)的视角,同样年轻且尚未体验人生幸福的通訊员之死,更令人痛惜。

至于“抒情诗的风味”,从小说对题材的处理上就可见得。《百合花》没有正面描写战争。它和孙犁的《荷花淀》都称之为“战争诗化小说”。但比起《荷花淀》对一场惊险伏击的抒情化描写,《百合花》所展现的,却是战争背景下的日常空间,就像小说开头联想到赶集的行路,中间的闲话家常。《荷花淀》从外在化的视角,将战争抒情化,而《百合花》却进入到人物的内心,充满了日常生活的气息,给人一种更亲切的感觉。战争之残酷与生活之静美构成鲜明的对比。情感的作用虽然不能直接对抗战争,却把生活的美放大,增加了作品的感染力。

对照茹志鹃的其他一些作品,如《妯娌》《如愿》《春暖时节》等作品,我们可以更清晰地看见《百合花》的特点。这些作品虽然也结构精巧,表现了细腻的感情,但在对生活及和谐人际关系的期望中,多少有前进与落后、理解和追赶时代步伐的压力。但在《百合花》中,不同身份的人自然而和谐地相处,彼此之间,没有隔阂,更没有敌意。小说里虽然也有“我”向新媳妇解释“打仗是为了老百姓的道理”的情节,但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缠,新媳妇很快领会到了,抱着被子出来,甚至令通讯员“颇不服气”,为什么同样的说法,她的转变之快。可见,小说借助这一革命话语,展现的却是通讯员的青涩,以及年轻异性之间相处时的微妙气氛。所以,茹志鹃采用战争这一题材,强化了她的日常生活表达,强化了人与人之间的朴素而美好的情感交流。

茅盾还用“清新、俊逸”形容《百合花》的写作风格。其实《百合花》能够在短短六千字里,表达出这样丰富而清晰的情感,除了作者对结构的处理,也得益于他对古典美学的接续。小说极富意象性,最显著的意象,便是百合花——“象征纯洁和感情”的花。百合花使得我们对这一条特殊的被子,有了具体的形象感,也多亏题目叫“百合花”,而不是“一条花被子”,使得小说余味无穷。同时,小说中反复出现象征团圆的月亮,战事又发生在中秋节,同乡、月饼、童谣,对故乡的念想一层层叠加,表现了人们对和平、团聚的温情的渴望。也通过这样一种中国式的古典意象,营造了一种时节的家常氛围。

小说在叙事时多使用白描,简洁而生动,富有古典小说的韵味:“没有哪一个对人物的动作和表情的描写是似是而非的,而是一切都宛然如在目前。”(李建军:《再论〈百合花〉——关于〈红楼梦〉对茹志鹃写作的影响》,载《文学评论》2009年第4期)小说虽然写到“我”的心理活动,但更多的是借“我”之眼,从外部观察通讯员和新媳妇的一举一动。“我”既是主要叙述者,又是见证者。在这样一个现实主义的环境中,有意思的是,新媳妇的亮相是非常古典的。“一会,门帘一挑,露出一个年轻媳妇来”,这句话放在《红楼梦》里,大概也不显得突兀。茹志鹃自己也多次提及《红楼梦》的阅读经验。而新媳妇时时含笑又爱捉弄人的性格,也让人想到晴雯等个性活泼、神采飞扬的女性形象,大大超出了革命小说中固态化的农村妇女形象。

纵然是在残酷的战争中,发生了悲剧性事件,小说的总体氛围是克制的,哀而不伤,而当被子盖上通讯员的脸时,产生一种介于告别与拥抱、牺牲与希望的复杂的情绪,可以说,是另一种理想主义,另一种革命浪漫主义。如果说,鲁迅《药》中坟头长出的红白的花,多少给人一种凄冷而沉重的感觉,那么,《百合花》中对百合花的描写就充满了热度和温情。

茹志鹃说《百合花》“实实在在是一篇没有爱情的爱情牧歌”(茹志鹃:《我写〈百合花〉的经过》,载《青春》1980年第11期)。小说在很多地方,都巧妙地借用了爱情的手法和文化符码。青年男子独自进入住有年轻女子的人家,两人见面,哪怕只有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个声音,都是许许多多传统爱情小说及戏剧的开始。茹志鹃巧妙地避开了他俩初见的情形,既留下读者想象的空间,又避免越界的嫌疑。试想,如果新媳妇“咬着嘴唇笑”的情形,出现在他们独处时,难免显得不够郑重。此外,在小说中,新媳妇的丈夫完全没有出现,也没有解释他去了哪儿,为何不在。这种缺席可以理解为简省不必要的人物,但也将新媳妇单独推向台前。事实上,新婚丈夫被拉壮丁,因战争、劳役死亡或失去联系,是古典文学中常用的情节。而作为嫁妆的结婚被子,就像嫁衣一样,是相当暧昧的私密之物,天然地具有爱情色彩。当“我”猜想新媳妇缝制被子的情形时,通讯员也意识到了这个被子所承载的感情,便想把被子还给她。最后,往棺材放被子既是一种民俗,又隐隐把新婚之欢愉和死亡之骤至联系起来。这里并不是说通讯员取代了他丈夫的叙事位置,而是它改变了文化潜意识中新嫁娘与战争的联系,把基于亲情、爱情等人伦纽带的悲情,置换成一种普遍的人性,一种纯情的爱和悲悯。

随着时间过去,人们对《百合花》的解读也在发生变化,从十七年间把它向主旋律理解,歌颂军民感情,到80年代把它和人性关联起来,但无论如何,随着这篇小说被经典化,它的牧歌式的理想主义色彩也越来越浓厚。茹志鹃说,她是在忧虑、缅怀中写了《百合花》。今天来看,它确实表现了一种久已失落的纯洁精神与美好感情。《百合花》写的是一个人们的精神世界可以相互交流沟通的时代,每个人都十分善良、真诚、朴素,人们之间相互信任,愿意付出,勇于牺牲。因此。才能在这样一个短短的时空和突发的事件中,产生了一种永恒的情感。它的的确确是一首牧歌,一首关于理想和美的牧歌。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首优美的牧歌,都使人悄焉动容,都值得今天以及未来的读者,细致地体味,深入地解读。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文学系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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