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人民美学
2019-10-30柏奕旻
柏奕旻
戏剧文化的变迁与重大社会政治变革之间的密切关系[1],是近年文化史研究的核心关切之一。尤其是现当代中国的“戏剧”,既有承袭悠久传统的一面,又受现代西方的影响,它的獨特内涵与价值,它与“中国革命”之间的历史关系,这些探讨在建国七十周年的今天尤具意义。
其间,贺敬之先生是不容忽视的重要人物。提及他,人们几乎都能脱口而出:“我国著名的诗人”“戏剧家”。诚然,贺敬之作为主笔之一,创作了已被公认是“红色经典”的歌剧《白毛女》。而他的政治抒情诗,尤其集中写于1970—1980年代的新古体诗也有很高的声誉。以《挥毫顶天写真诗——贺敬之文学创作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2006)与《贺敬之研究文选》(2008)两部论文集为例,当前,有关贺敬之的研究大致为三大着力点:一是其诗歌的研究,二是《白毛女》研究,三是文艺思想研究。
本文关心的是第三点。有意味的是,贺敬之自谦,“我不是专门从事文艺理论研究工作的,更不是文艺理论家”。他也曾在多篇文章中明确指出过“联系实际”“在人民中间”对于文艺理论乃至整个社会主义文艺事业的重要性。关键是,应如何历史地读解先生上述的话?这值得回到中国革命的社会史进程、延安文艺的文化史脉络与贺敬之的生命史轨迹去探求。
一、“新秧歌剧”:“新歌剧”的历史起源
翻阅《贺敬之文集》的“文论卷”(第三、四卷),会发现,载入的是贺敬之建国后的文章、通信、序文或历次会议的发言与讲话。如前所述,他谈到自己“不是文艺理论家”后,进一步解释说:“但由于多年来个人在创作实践中的某些感受,也由于全国解放后做过几年编辑工作和戏剧创作的组织工作,使我对当时的文艺工作和文艺思想中的某些问题不能不有所思考,有所学习,因此也就不免要发表一些意见。”[2] 这里的关键信息在于,要了解建国后贺敬之对文艺问题的看法,就必须在动态、连续的文艺实践中考察其问题意识与思考理路的形成。一方面,这当然与他解放后的“编辑工作”“组织工作”相关,但更须看到的是,他承担这些工作的能力并非“无根之木”,因此,需要往前追溯他在解放前,尤其是延安时期的创作实践及其经验。
厘清上述论点,有助于重新思考贺敬之谈到的“理论研究必须联系实际”的问题。现有研究其文艺思想的论文多聚焦于建国后,这无可厚非,因为已有丰富的材料可供解读。而几乎未在解放前留下专门的文艺论说文章,确切说,可资阐发的基本只有具体作品,这倒并不意味着无法考察其文艺思想的生成逻辑。联系贺敬之自己的话,思想与理论的任务既然是指导实践,其诞生必也源于实践。因此,一旦重新打开对“理论”的理解与想象,将会发现,阐释贺敬之的文艺思想同样需要“联系实际”,也就是,包括却不拘于文论等“显性”材料,还需聚焦他在建国前一系列创作实践背后更深的意味——不仅是作品内容,而且是形式与方法本身内在包含的“理论性”议题。
延安时期,特别是毛泽东发表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对贺敬之文艺创作与美学思考具有根本意义,这使我们不能满足于以1949年为起点叙述他的艺术思想内涵。具体来看:1938年底,14岁的贺敬之随流亡师生从湖北出发,绕道陕南,步行进入四川求学。1940年4月,他与其他三位同学相约到延安报考鲁迅艺术学院,他们从四川出发奔赴延安。1942年,不满20岁的贺敬之虽无资格出席“讲话”现场,却于5月30日聆听了毛泽东在“鲁艺”的讲演,其中有关“大鲁艺”与“小鲁艺”的关系、向社会与人民群众学习的号召都给予他深刻的影响。在《讲话》精神的影响下,当时延安剧运工作的方向着力于深入生活、深入敌后,深入农村、部队、工厂,坚持与工农兵大众相结合。以1943年农历春节为标志,《兄妹开荒》的试验性演出掀起了秧歌运动的潮流,对民间形式加以创造性改造后形成的“新秧歌剧”在当时被视为大众文艺的典范之一,配合着边区与根据地的各项生产、生活运动而热烈地发展。
考察1943—1945年间贺敬之的创作:他仍有诗歌与歌词写作,但主要精力投入到上述秧歌剧工作中。尤其是1943年从鲁艺文学系毕业后,他在年底随鲁艺文工团赴绥德专区巡回演出并深入生活。而在1944年,他更是随文工团走遍了绥德、米脂、佳县、吴堡、子洲吴县的城镇乡村,边进行社会调查,收集民间文艺作品,边不断参与文艺演出与新的秧歌剧创作。期间,由他创作或参与创作的秧歌剧有《夫妻逃难》《张丕谟锄奸》 《惯匪周子山》 《拖辫子》 《栽树》《瞎子算命》多部[3]。
一般地,人们惯于将关注重点放在1945年《白毛女》的亮相。的确,作为“新歌剧”的《白毛女》在场面与题材方面较之“新秧歌剧”更为宏大,它在利用传统音乐与民间戏曲的基础上兼采西洋歌剧之长,具有从“民间形式”迈向“民族形式”的抱负。但不应忘记二者之间明显的历史关系,《白毛女》有必要被放置在贺敬之及其同志所在的、《讲话》后延安戏剧史的脉络中加以考察。由此,对上述秧歌剧的分析不止于揭示其自身的文艺价值,而且有着“史”的意义:它有助于理解《白毛女》等名作诞生背后的艺术感与现实意识,也有利于更好地了解贺敬之,了解他是如何在创作中具体地理解、消化、落实《讲话》的精神,如何团结周围的剧运同志共同打造了延安戏剧美学的“新”特质,并为他日后文艺思考的理论性深入奠定坚实的基础。
二、“栽树”与“算命”:文艺政治的生活再塑
涉及史料留存问题,今天仍可见的是收入《文集》第五卷的秧歌剧《栽树》、《瞎子算命》与《惯匪周子山》(后改名《周子山》)三部。《夫妻逃难》与《张丕谟锄奸》曾收入鲁艺文工团所编《新秧歌集(之二)》,1944年由华北书店出版。此外,尚无证据显示《拖辫子》创作及演出后刊载于相关报刊、收入秧歌选集或发行单行本,因此它们都暂时无法找到原本。即便如此,就可见剧目而言,它们较充分地反映了当时延安“新秧歌剧”创作的主要特点,因而是值得考察的可信资料。
《栽树》与《瞎子算命》二剧,在形式上最大限度保留了民间的方言语词、交流方式乃至生活趣味。剧目的写作、编排与修改过程均有当地群众的广泛参与,它们在对白上多用“哩”“咧”“嘛”“咂”“价”等极具陕北风味的表达,地方人情的呈现浑然天成。令人会心一笑的幽默、讥讽、歇后语等俚俗语词也常出现在剧本中,这自然是贺敬之融入群众生活、悉心体察百姓喜怒哀乐的结果。例如老汉发现老太婆偷着砍树、被发现还理直气壮后,边用力推搡她、边生气地反讥:“那咱走,我把你老婆子妖得跟那龙王楼子一样,格闪闪价,格闪闪价,走,到政府去!”这里既生动反映了老太婆油嘴滑舌、死皮赖脸的性格特征,“格闪闪价”的重复也暗示了勤恳老实的老汉何等气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