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凯歌：上山!下山!

梅雪风

有人说，《妖猫传》是这10年里面陈凯歌最好的作品。

这部以幻术为题的电影，充满理想破灭之后的无以名状的悲怆，以及幻术未破之前对无以勋口的华丽和华美的顶礼膜拜。

这种迷醉与虚无、因这虚无而产生的愤怒，以及在这白茫茫一片之中硬要找出希望的执着，几乎让影片一度展现出一种迷狂与高亢的状态。

杨贵妃似乎就是文学与艺术的化身，她既是盛世的证明，却也最容易被认为是末世的祸根与导火索。

唐玄宗想杀死杨贵妃，却又不愿意承担任何罪责，甚至他连杨贵妃本人都要骗过的那种心机，透露出的是政客疯狂的利己主义。

而杨贵妃了然一脚又假装不知道的纯情，则是理想主义最为美丽悲凉的自我献祭。

白龙化身为黑猫，连续30年的复仇计划，则是一个“愤青”无法释然的怒火，对惨剧发生却太阳照常升起、空气依旧清新的不解，对这个粉饰一切，内在却无比凉薄的世界的对抗。

李白的“云想衣裳花想容”，以及吟出这句诗之后流下的那滴眼泪，则是对这个幻术世界的最深刻的体悟。他已经从身体深处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但他更清楚，自己对于理想国的倾慕是真实的。在这理想国与看似理想国的现实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距离。即使是这看似理想国的幻影也会转瞬即灭，这让他悲从心来，却又无人诉说，只能化作一滴眼泪，独自淌落。

这也是李白与30年后最终不改《长恨歌》的白居易相同的地方，他们知道，理想国是不存在的，但他们仍然义无反顾地为其高歌。这种情感与存在主义有着极为一致的契合，生命本没有意义，但是你也由此有了创造自我意义的可能。正因为“天地不仁”，才显得情感的可贵。正因为“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那海市蜃楼才有了实际的价值。从这个角度来说，幻术比真实更重要。

过去10年，似乎是陈觊歌与观众关系的一次长时间的思念与思考，也可以说是整个电影界对与观众关系的思考。

我们看到一些在品质上甚至无法达到及格成绩的电影，最终取得了让人称奇的票房成绩。这种现象所展现出的是整个创作界的慌乱，以及因观众审美水平不定型而造成的审美趣味的钟摆式摇摆。

对陈凯歌以及曾经的“第五代”来说，八九十年代的奖项与现在的票房，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其实又几乎一样，它们是各个时代象征導演权力的最重要的度量衡。这些中国艺术电影执牛耳者，拓展商业电影领域，努力想要达成商业与艺术双丰收的结果。

中国电影的手工作坊式生产，也让这种试图达到商业、艺术双丰收的局面在过去10年发生。如陈可辛所说，从某种角度来说，中国主流电影市场极度宽松，远比好莱坞更为宽松。也只有在中国，我们才能看到巨无霸型的艺术与商业电影的混合体，比如《妖猫传》《影》《一代宗师》。相比较好莱坞同时间的《复仇者联盟》等各种漫威电影的变种，你就知道，我们的创作者在这方面，其实有着更大的目由。

这就是一个混杂的年代，致力于金棕榈的艺术导演与致力于爆米花电影的商业导演都在主流院线同场竞技。

从更长的时间维度来看，第五代及第六代导演，正在显示出他们更大的价值，特别是在思想力方面。

而陈凯歌，是思想力方面的佼佼者。思想的庞杂与分裂，让他的电影有一种旋涡般的魅力。对于历史与真相，对于理想与现实，对于坚持与妥协，对于个体的恶与善，他都有着相当复杂的阐释。而他骨髓里的充滞隋感，又让这种阐释有着一种逼人的灼热。

看到整个群落的人，因为社会大环境和价值观的震荡式巨变而失去艺术上的专注是殊为可惜的。当然我们不能苛责别人，因为人都不是单独的个体，我们也无法避免整个社会对个体的影响。但值得尊敬的人，永远都是有定力的人，知道取舍的人。

让思凡的赶快下山，让静修的也有上山的路径，这才是真正健康的电影生态。

Q&A

你最重视过去10年里中国社会的什么变化？

整个社会资本化，人成为资本的化身。

一个时代，一个大的历史阶段，有它自己最有力量的东西。在这个时代，最有力量的东西是资本。资本就是铁榔头，可以砸碎一切。

中国曾经是农业立国，是非常温情的。就像瑞士作家迪伦·冯特所说，今天已经无所谓悲剧喜剧了，没有悲剧，也没有喜剧。原因特别清楚，你原来知道这块面包是谁种的麦子、谁磨的粉、谁把它做出来的。但现在，这块面包是从哪儿来的、谁做的，你都不知道，它工业化了。

我曾经体验过那个温情的时代。小时候到农村去接受再教育，实际上就是在农村找一个饭碗。但是你能感受到一种叫纯朴的东西，可能他自己饿着，他能把这碗饭给你吃，今天怎么。可能呢？他不但不会把他的饭给你吃，而目他即使自己有一碗饭，他还盯着你碗里的。这就是资本的力量。

如果说我们什么东西最重要，我觉得就是儒家的东西。儒家到底好不好，有没有正面的历史的进步的作品，好多人认为没有，但也有人认为有，谁是谁非不好讨论，也没有结论。但是我觉得，至少中国社会那一点儿温隋的影子还是挺值得留恋的。

有什么是在10年前你没想到，现在却发生了的事情？

我觉得人类已经走到了被彻底技术化，最后要被技术剥夺的一个时代。

互联网在过去10年里高速发展，尤其是在中国。它就是吞噬着你的时间与生命，你说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啊？不行，他得说一嘴，他得抖一下，它变成了一种生活方式。现在，没有互联网，对大家来说已经是一个不能想象的事了，但是像我这种拒腐蚀的人，我估计，这跟我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