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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0-28陶纯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9年10期
关键词:张梅

大别山深处的月牙峰以及山峰下面的瓦缸寨,是个十分幽静而美丽的地方。它有着一种近乎原始的美,山上参天的树木几乎没有遭到任何的破坏,山脚下的田园里开着各种各样的野花,四季都有。春天、夏天和秋天,蜜蜂或者彩蝶翩翩飞舞,枝头上,不断有鸟儿飞起又落下,好听的叫声令人不觉得寂寞。到了冬天,草木发黄,温暖的阳光照射过来,给山峦和土地铺上一层金黄色,更加衬托出日子的宁静。一条小溪流从月牙峰蜿蜒而下,曲曲折折穿过寨子,一年到头都是清澈见底,日夜不息,仿佛人类绵延不绝的血脉。

瓦缸寨是个仅有二十多户人家的小村子,二十多座低矮的石房、木房、土房或草房,零星散布在小溪两岸。族谱上记载,这个村子已有二百年历史,虽经二百年岁月,人口却没有增长多少。由于藏在大别山深处的皱褶里,它一直安静地存在着,似乎外面的世界淡忘了它,或者是它情愿与世隔绝似的。那几年大别山“闹红”闹得很厉害,仗没少打,人没少死,火没少放,却也基本没影响到瓦缸寨人的生活。红军也好,白军也好,很少光顾这里,也许是嫌它太穷了,要人没人,要钱没钱,要粮没粮,没什么油水吧。

这时候是民国二十三年,公元一九三四年,阴历九月底的一天深夜,此时山里的天气早已经变凉,小风一吹,更觉寒意。天上繁星闪烁,村里静得瘆人,听不到一声狗叫——自从闹红之后,为便于夜间活动,红军那边的人把大别山的狗几乎都赶尽杀绝了——就在这天深夜,五更时分,几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瓦缸寨,直奔最南头靠近山脚的一户人家。

这户人家的主人名叫佟贵海,佟家算是村里生活最殷实的人家,因为他有祖传的手艺——根雕。他是个根雕艺人,而且远近都有点名。对于普通百姓而言,根雕就是个老树疙瘩,这玩意儿不顶吃不顶喝,塞锅底下未必做熟一锅饭,但对于大地方的一些富贵人家而言,还是蛮有吸引力的。传说湖北省政府主席何成浚就很喜欢这个,家里摆着好几件佟贵海的根艺作品,有《节节高》《弥勒望山》《玉女峰》等,都属绝品;本县县长梁玉堂嘴上叼的黄杨木烟斗,据说也是他做的。佟家靠这个,小日子自然比其他乡党过得好些,但他家有了点钱,也不置地,瓦缸寨就那几十亩山前山后的薄地,佟贵海不忍心把乡亲们的那点地圈过来。再说他对土地也不感兴趣,他的兴趣全在根雕工艺上,家里存放的木质材料多,需要宽敞地方,因此佟家的房子倒是有六七间,顶平常人家三户都不止,这些房子和那些材料,是佟家的全部家当。

佟贵海和妻子佟乔氏睡得正死,突然被一陣并不急促的敲门声闹醒,吓了一跳!这深更半夜的,什么人能来?不过佟贵海也不是太害怕,他和妻子为人和善,一辈子没结过仇人,而且大别山自从闹红之后,土匪也不多见,即便真有土匪来袭,也不会敲门,人家早就腾身飞进院了,院墙并不高。

“爹!娘!开门,是我……”

佟贵海夫妇听清了,是佟林在外面叫门,赶紧爬起来,穿衣下地,摸索着点上豆油灯,堂屋亮起来,佟贵海急忙出屋,穿过偌大院子,钻进大门洞,拨开门闩,打开大门。星光下,他看到门外站着四个人,都背着枪,还有一副担架。正想发问,佟林一把揪住他胳膊,低声道:“爹,屋里说。”

佟林是佟家二儿子,这家伙从小就调皮捣蛋,下河摸鱼,上树捉鸟,进田摘瓜,无所不干,没人管得了他。送他到私塾念书,他竟然趁先生午休,把人家的山羊胡子给剪得乱七八糟,这一带的私塾先生没人愿意教他。小山村盛不下他,佟乔氏却非常疼爱这个调皮儿子,一心想攒点钱,送他到武汉或者郑州那样的大地方,替他谋个差事。哪想到两年前,在集市上,他听了红军一位长官的演说,非要跟人家走。

后来才知道,这位长官可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他大名叫吴焕先,家在黄安县(现红安县)的四角曹门村,离瓦缸寨不太远。吴焕先是个大户人家的孩子,早几年他把家里的几十亩土地全分给穷人,地契当众一把火烧了个一干二净,宣称耕者有其田,谁租种他家的田地就归谁所有,从今往后绝不向各户收租逼债,他要“破家革命”。这简直与疯子无异。有族人大骂他“败家子”,也有穷乡亲称赞他重情重义,是个难得一见的异人。他也因之一下子出了名。后来他在大别山大张旗鼓闹革命,领兵打仗,成为红军师一级的领导,国民党悬赏三万大洋要他的人头。民国二十一年,红四方面军打了败仗,不得已撤出大别山往西去了,吴焕先留下来,重建红二十五军,他当军长。

佟林就是这当口跟他走的。

过了好久,佟贵海夫妇才收到佟林捎回来的一封信,说是他参加了红军,不要惦记他。传说他很快当上了军部特务连的连长,也有说他给吴军长当警卫员的。这时候的大别山,基本是国民党的天下,红四方面军主力离开之后,共产党在大别山的势力越来越小,吴焕先的部队整天东躲西藏,已经很难掀起大风浪。这时候“红属”是相当危险的,国民党驻鄂绥靖公署负责对鄂豫皖革命根据地的“围剿”,他们“不怕共产党凶,就怕共产党生根”,因此提出的口号是“杀共党,铲红根”。所谓铲红根,就是从根子上把共产党从大别山彻底消灭掉。佟林投身红军,那是掉脑袋的事,佟贵海夫妇一直想尽办法瞒着,对外咬住了说,老二上广州做工去了。却也不是能够完全瞒得了的,因为红军队伍里总是有叛徒或者被俘者,老二在国民党那边还是挂了号的,若不是老大佟升给罩着,佟家的房子怕是早就给烧掉了。

这时候,老二深夜归家,能有什么好事?母亲佟乔氏眼皮子一个劲地乱跳,心不禁慌得厉害。佟贵海在前头领路,几个人跟进到厅堂。佟乔氏眼里没有旁人,只有佟林,她上前两步,一把握住儿子的手,急煎煎道:“林儿,你咋回来啦?”

佟林离家之后,她和男人整天盼着他回,又怕他回来。眼见着他可比以前瘦多了,一双大眼睛在灯光下炯炯闪亮。又上上下下打量他几眼,看他身子骨好好的,心里稍稍踏实了些。

“爹,这是王主任。”佟林把身边一个年纪三十多岁的高个子介绍给父亲。

王主任上前一步握住佟贵海的手:“大叔大婶,打扰你们啦!”

佟贵海说:“王主任,有啥要办的,你只管说!”

顾不上寒暄别的,王主任冲佟林使个眼色。佟林便道:“爹、娘,儿子给你们带来个人。”

他一指地上的担架。夫妇俩这才留意到,担架上面居然还躺了个人,盖着一床薄毯子,看不清面目,只能看到耷拉到一旁的头发,有点长,不像是男人。

“这是?”佟贵海夫妇俩都纳闷极了。

“爹、娘,儿子……儿子把媳妇给你们带回来啦!”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个惊愣!王主任看了佟林一眼,脸色随即变得平静了。佟贵海和佟乔氏呆愣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儿。佟林只好摆出一副赖皮相,又道:“儿子……嘿嘿……在外面找了媳妇,兵荒马乱的,没法告诉家里……这不都生米煮成熟饭了嘛……”

“这、这孩子,咋的啦?”佟乔氏颠着小脚来到担架前,蹲下来,掀开那人身上的薄毯子。昏黄的灯光下,只见那张小脸像一张白纸糊的,苍白得吓人,不见一点血色。

佟林赶紧说:“她叫张梅,也是我们队伍上的……”

“这到底咋的啦?”夫妇俩几乎同时问。

“噢,是这样。”王主任接话道,“张梅同志负了伤,又不小心从山崖上滚落,走不了路。部队要到别处去,实在没办法,我们把她送过来,请两位老人家费心照顾。”

这当儿,张梅眼睛睁开一条缝,勉为其难地、极其微弱地哼了一声:“爹、娘……”

佟贵海和佟乔氏手足无措。

王主任冲夫妇俩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大叔大婶,拜托你们了!”

这时候也顾不上说别的,赶紧把担架抬到堂屋的东隔间,把人抬起,平放到床上,又撂下一包药物,还有二十块大洋,卷起担架,四个人像风一样,很快不见了。

这一夜,夫妇俩没有合眼。他们躺在堂屋的西隔间,隔着厅堂,能够隐隐听到东隔间张梅的动静,尽管她极力压抑着,但还是忍不住发出几声轻微的呻吟。佟乔氏爬起来,到灶房把昨晚剩下的一点小米汤热了热,端过来喂了她几口,吃进的没有吐出来的多。

眨眼从天上掉下来个儿媳妇,打死他们都不敢相信。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当上公公婆婆,令他们仿佛做梦一样。佟贵海唉声叹气,爬起来抽烟袋锅,心里责骂老二这个不肖子净给爹娘添乱,你自己非要当红军,当就当吧,又给家里弄来个累赘,佟家看来真要毁在你手里。

要命的是,这女娃子是在生死线上走着。天亮之后,佟乔氏端盆清水,兑了点热水,过来给她洗脸。还没靠近,先是闻到一股难闻的气味,不由得皱起眉头。原来张梅尿了裤子。她自己很不好意思地摆摆手,示意佟乔氏不要过来。佟乔氏想,既然老二把媳妇托付给当爹娘的,哪有嫌脏嫌臭的?她屏住气息过去了。

来之前,张梅已经换上了老百姓的装束,上身是一件碎花粗布夹袄,里面穿一件小背心,下身是一条肥大的蓝布长裤,除了那张惨白的脸,看上去倒像一个山里的女娃子。佟乔氏掀起毯子,想帮她换条裤子,这才发现,她伤得很重很重,整整一夜,她都处于一种半昏迷状态。

她肚皮右外侧中了一枪,子弹从肋骨那儿穿过去,再往里一点点,就伤着肠子或者肝脏。要说起来,她命算大的。子弹已经取出来,枪眼那里有缝合的细线,往外渗着黑紫色的血水,钻心地疼,难闻的气味也与这个伤口有关。这处伤虽不致命,但她失血过多,当时鲜血把军裤都湿透了,人昏迷过去,接着又从半山坡翻滚下来,掉到沟里,摔折了右腿和左臂。如果不是佟林冒着生命危险下到沟底背她出来,她自是死定了。

佟乔氏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佟贵海进山寻找可以做根雕的材料,曾经几次从山崖上掉下来过,但都没有这么厉害。她骨折的右腿和左臂都固定了夹板,缠上了绷带,碰不得,另外左脚也扭伤了,肿得厉害。她动弹不了,只能仰脸躺着。想了想,佟乔氏就先湿了湿手巾,拧干水,帮她擦脸擦手。好赖休息了半夜,她的精神头儿足了一些,眼角嘴角挤出一点笑纹,连说了两声“谢谢”。

“娃儿,你家是哪儿的呀?”佟乔氏好奇地问。

“家在武汉,大婶……”

“大婶?”佟乔氏皱起眉头。

“啊,对不起,娘……我还不习惯叫娘……谢谢娘照顾……”她苍白的脸洇出一丝血红色,眼角湿了。

佟乔氏笑了笑,顺手帮她抹去眼角的两颗泪珠:“很快就会习惯的,都是一家人,就不用客气了,张梅!”

“谢谢娘……”

“瞧,又客气!”

张梅淡淡地一笑。

“家里都有什么人呀,张梅?”

“爸、妈,下头还有个妹。”

“都好嗎?”

“都好。”

“家里做啥的呀?”

“开木器厂。”

“噢!也是做木头的呀,跟咱家这边有点像呢——林儿他爹,噢,你公公,他做根雕,整天摆弄老木头。”

“我听佟林说起过,爹爹做根雕,手艺蛮好的,远近有名。”

“哎,张梅,你是咋从武汉跑到队伍上的?”

“我、我喜欢当红军,就跑到山里来了……”

佟乔氏问了太多,张梅有点难为情,也有点累,一阵气喘。蹲在厅堂门口吸烟的佟贵海大声道:“老婆子!你少说两句行不行?媳妇都到家了,还怕以后没话说吗?”

佟乔氏嘴里呼应着男人,心想,既然已经成了佟家的媳妇,她当婆婆的,当然得把对方的家庭情况摸清楚一点。

现在,佟乔氏一心想帮张梅换条裤子,她身上那条已经穿了不短时间,脏得都快看不出颜色了,味道很是难闻。但是一个人搬不动她,想喊男人过来帮个忙,一想到他是公公——公爹怎么能帮儿媳妇换裤子?那不成天大的笑话了吗?以后见面都会红脸的。

佟乔氏犹豫一阵,终于想出了办法,踮着小脚到西隔间拿来一条她舍不得穿的肥大的黑布裤子,还有一把长剪刀。张梅看出她的用意,没有拒绝,闭上眼睛说:“娘,我不怕疼,你怎么样都行。”

“孩子,疼了你就说一声啊。”

佟乔氏先用剪刀把张梅身上的脏裤子破解开,从身子底下拽出来,然后一点一点把干净裤子往她身上套。不小心碰到了肚皮上的伤口,她疼得一抽一抽的,但她努力克制着,咬着牙一声不吭,脸上满是汗水,浑身都湿透了。佟乔氏不由得暗自感叹,没想到这么个瘦弱的女娃儿,还真能扛,一点不比男人差啊!

提上裤子后,佟乔氏按照张梅的提示,用盐水帮她清洗过伤口,还帮她敷了药。到最后,张梅感动得泪流满面,说:“娘,我还不知道能活几天……就是给佟家当一天媳妇,我这辈子,也值了……”

几句话,把个佟乔氏也给说得热泪涟涟,泪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她用手巾擦去张梅的眼泪,拍拍她的脸蛋,握住她的手说:“傻孩子,瞎说啥呢?既然成了咱家媳妇,娘豁出命去也要救下你,张梅!”

张梅的眼泪又下来了,止不住,流到脖子里。她的右手尚能动,接过手巾擦拭泪水。

“你好好躺着,啥也别想,娘今儿个给你熬鸡汤补补身子。”

几日后才听到确切消息,说是吴焕先带红二十五军悄悄撤离了大别山。这一走,就很难回来了!

早知道这样,那晚佟贵海夫妇能否收留张梅,还真不好说。佟贵海也不避张梅,蹲在院子里,不停地唉声叹气,间或骂一句佟林,说老二是个害人精。自从张梅来了后,他都没心思捣鼓他的根雕了。

谁都清楚,红军主力一走,大别山就全成了国民党的天下,那些和红军沾边的人,不死也得脱层皮。两年多前徐向前的主力部队撤走之后,国民党在大别山中心地带——七里坪、新集、光山一带及其周边地区,进行了大肆报复,杀害了数以万计的红军伤员、俘虏,还有红属。翻过月牙峰,三十里外有个百岭庙,原是个有四百多口人的繁华集镇,除了跑掉的,剩下的三百多口人几乎全部被杀。佟贵海有个远房表弟就是百岭庙人,他是位革命积极分子,当过农会会长,经常有红军伤员在他家里疗伤,紅军主力走后,地方民团把他家十三口人全部逮住,他本人被点了天灯,其余人活埋,连三岁的孩子都没放过。百岭庙成了杀人场,死掉的人好多没有掩埋,一些尸体被野狗吃掉,没吃掉的就腐烂了,臭气熏天,三个月后隔老远还能闻到。

一想到百岭庙的远房表弟一家,佟贵海心里就哆嗦。老二虽然当了红军,但人无影无踪,你死不承认,还能抵赖一阵。再来一个红军儿媳妇,而且是个重伤号,白军若是来搜山,躲没处躲,藏没处藏,跑没处跑,抓着了,全家恐怕只有等死的份儿……

佟贵海一锅接一锅抽他的烟袋,院子里像着了火似的。

他现在能指望的,唯有大儿子佟升。老大在国民党那边做事,有一点能耐。但这种要命的事情恐怕并不是老大能罩得住的,他毕竟只是国军二十六师的一个小营长,若是他当师长旅长就好办了。

佟乔氏反倒比男人镇定一些。她虽然是个小脚女人,没迈出过大别山一步,但她还是有些见识的,胆子也大。大别山的女人都有一股子倔劲。她小声劝男人:“咱这地方,鬼都不来,甭怕!”

“真来了咋办?”

“来了再说。”

“那就来不及了!刀架到脖子上,你后悔也晚了!”

“你小声点儿。”

提心吊胆过了半个月,张梅的伤情还是不见有好转,伤口甚至更严重,化了脓,带来的药也用得差不多了,又不能到乡里或者县里的药铺抓药,白军的探子到处都有,如果去抓治疗枪伤的药,有很大风险。佟贵海上山采些草药回来,让女人熬了清洗伤口,总也不见效。张梅时常发烧,迷迷糊糊地说胡话,喊口号,甚至还唱歌。

佟贵海念叨:“她不会……死了吧?”

佟乔氏更是忧心忡忡:“这样下去,怕是还没等白军来,她人就没了……”

“老二不会怪我们的,是她伤得太重,没治。”他自我安慰。

“他爹,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毕竟她是咱的儿媳妇啊!老二临走把她托付给咱,咱得好端端把人还给他呀!”

“能有什么法子?”

“……让老大回来一趟?”

老大佟升近来一直驻防县城,他当营长,搞点创伤药应该不难。可是,毕竟是敌对双方,佟贵海没有把握,害怕弄巧成拙,就说:“你不怕老大把她逮了去?”

佟乔氏想了想,说:“不会吧?虎毒还不食子呢,张梅是他亲弟媳妇,他做不出来。”

不能眼看着她死在自己家,确实又没有别的办法,佟贵海只好硬着头皮给老大修书一封,说自己上山找树根,不慎磕伤,伤口发了炎,很严重,要他尽快弄些创伤药带回家来。

托人把信捎走之后,两口子眼巴巴地盼啊等啊。但是还没等到老大回来,却等来了清乡的民团!

早就听说国民党的人要在这一带搞拉网式清乡,瓦缸寨的屋头也贴上了县长和民团团长联合签署的告示,声称决不放过一个红匪、一户匪属。如有隐匿匪兵者,格杀勿论!还公布了对各种人的赏格,比如团长赏两千大洋,营长赏一千,士兵赏二十,等等。不久,又听说民团在周边的几个大村寨开了杀戒。佟贵海越来越不放心,每天都爬到月牙峰半山腰上望风。

这天上午,他看到远处有一片白亮亮的光,晃人的眼睛,近了才看清,是一队民团扛着枪过来,领头的打着青天白日旗。佟贵海满心希望民团是路过这儿,可是眼看着他们朝瓦缸寨走来。他已经五十三岁,腿脚也不太好,他连滚带爬、屁滚尿流朝家里跑去……

夫妇二人慌里慌张刚把张梅掩藏好,就听到院外咚咚的脚步声。民团的人直奔佟家来了。

这伙民团显然是有备而来,二十多号人,十几条枪,领头的姓严,仪表堂堂,戴一顶蓝色礼帽,眼眶上架一副墨镜,镶着两颗大金牙,腰挎驳壳枪,灰色的长袍马褂,脚蹬一双黑色宽口布鞋。民团不是正规军,没有统一的服装,没有编制,武器也是五花八门。这些人的组成主要是前期流亡的地主豪绅,红军打土豪分田地,他们侥幸存活下来,先是逃出去,然后借助国民党正规军的势力返回家乡,疯狂报复红军和那些支持红军的乡民。他们很像后来解放战争时期的还乡团,只是那时候还没有这个说法,当时叫地方民团。

这位领头的严成淦是县民团的大队长,他就是百岭庙人,当地最大的土豪,一只眼睛被红军打瞎,成了个独眼龙。两年前的百岭庙惨案,就是他打的头阵。这一带的人,私底下都叫他“活阎王”。

他亲自带人直奔佟家而来,目标是佟家老二。佟林是吴焕先身边的人,严成淦不可能不知道。近来有伤号在佟家养伤,他也是得到了线索,尽管佟氏夫妇十分小心翼翼,但是家里有伤员,你就是不说,别人闻味道也能闻出来。搞清乡,民团比国军正规部队能干,民团打不了仗,就喜好下乡清剿这一口,一是为了报复出气,二是为了捉住大鱼邀功请赏。严成淦是铁了心要找到佟林,佟家老二官虽不大,但身价并不比一个营长低。他盯上了民团团长的位置,一心想立个大功,抓住佟家老二便是个好机会。

进了门,严成淦对佟贵海夫妇很客气,态度很友好,他摘下帽子,冲二人弯腰鞠个躬,扣上帽子,面带笑容,金牙一闪一闪,双手抱拳一拱,说道:“佟长辈!严某公务在身,不得不来一趟,冒犯了!”

谁都明白,活阎王那么客气,还不是看着佟营长的金面。但他明知道这是佟营长的家,还敢来冒犯,说明他是有很大把握的,有点破釜沉舟的意思。

佟贵海从方才的惊慌中稍稍回过神儿来,说他刚刚从山上下来,刨树根去了,弄得一身泥巴。他让女人赶紧烧水沏茶招待客人。

姓严的摆一下手:“谢啦。办完事再喝吧!”

佟乔氏还算镇定,说:“长官来我家,办啥公事?是不是想拿几只根雕给上面送礼?随便挑拣好啦!”

“婶子想歪啦!严某是想给上峰送礼不假,不过不是拿树桩子,而是大活人!”严成淦逼近一步,哈哈一笑,“叫佟林兄弟自己出来,还是我把他请出来?”

他们要找老二。夫妇二人心里都是一惊:难道老二没走成吗?没容他们再说别的,严成淦一歪脑袋,吩咐众人,只要人,不要财。十几个团丁分头进到各个屋里开始搜查。

大别山人家凡是有条件的,都喜歡在房屋内垒个夹壁墙,危急时藏人藏东西。这些民团全都是本地人,熟悉乡情民情,他们比土匪更有优势条件——土匪打家劫舍,往往都选在夜间,慌里慌张的,家里有个夹壁墙,往往还真顶用。而民团是代表政府的,可以光明正大搜查你,仔仔细细把你家搞个底朝天,所以你那个夹壁墙,糊弄土匪可以,骗不了民团。

佟家也有暗藏的夹壁墙,在堂屋与东偏房之间的小夹道里,团丁们没费多大劲就号准了夹壁墙的位置。他们拿专用软木锤仔细敲打明显偏厚的墙壁,发出空洞响声的地方,十有八九就是夹壁墙。

这时,只听一个团丁兴奋地在屋里喊道:“哈哈!有了!”

但他们一时找不准入口,这种情况下,要想进入,就得砸墙。看到佟氏夫妇那紧张劲儿,严成淦心里更有底,客客气气对佟贵海说:“佟长辈!入口在哪儿?晚辈实在不忍心砸坏你家老屋。”

佟贵海定定神说:“那是夹墙不假,里面没东西。”

严成淦笑眯眯地说:“有没有,得进去看看才知道嘛!”

佟贵海不得已,说了。入口就在张梅睡的那张床下面。几个团丁掀开床板,抠开一块活动木板,露出黑漆漆的孔道。他们担心里面的人放枪,都往后躲,没人敢下去,遂提出让主人佟贵海在前面探个路。佟贵海摆出一副生气的样子,矮身钻了进去……

一袋烟工夫过后,两个团丁钻出来报告,里面确实没藏人,只有几样值点钱的杂物,还有一口袋粮食。

这下轮到严成淦挠头皮了。他兴师动众而来,如果找不到人,是没法交代的。正在犯难时,一个团丁拎着条旧毯子过来——寻常百姓家,是没有这种军用毯子的。团丁报告说,毯子上面还有血渍!严成淦一把夺过,看了看,盯着佟贵海:“前辈,这是谁的?”

佟贵海本来放松的表情又变得紧张了。方才夫妇俩掩藏张梅时,居然忘了收起这条毯子。严成淦单目炯炯,盯着佟贵海。

佟乔氏反应还算快,说:“这是我大儿子佟升的。有啥稀奇?”

她说得也有道理,佟升在国军当营长,家里有几样军用品,你是挑不出毛病的。她一句话,原本紧张的气氛骤然又松弛下来。却在这时,一个团丁惊叫着从柴火堆里扯出一样东西——一条带血的绷带!绷带到了严成淦手上,他看了看,闻了闻,发现上面的血迹竟然还是新鲜的!

“这又是谁的?”严成淦捏着绷带在佟乔氏面前抖了抖。

众人都望着佟氏夫妇。大冷的天,佟贵海的汗珠子,却从额头往下滴答。严成淦重又获得了信心——既然没藏到夹壁墙里,那么一定藏在家里其他地方,院子就那么大,房子就那么多,就是挖地三尺,也得把他挖出来!

严成淦独目逡巡着佟家的院落。佟家做根雕手艺,家里到处是树桩,各种各样的大树疙瘩、小树枝杈,很占地方,堆了半个院子,人不在夹壁墙里,他判断,十有八九藏在这些树疙瘩下面。如果不是顾忌佟升,他真想一把火给点了,藏在里面的人,自会乖乖爬出来。

张梅确实藏在树根下面,位置在东屋与院墙之间,那下面有一个旁人不知的地窨子。老夫妇俩早想好了对策,遇到搜查,张梅进夹壁墙,不如藏到地窨子里,村里有地窨子的,大概只有他一家,这个隐蔽地方是在佟林投了红军后,他们偷偷挖的,留作防备之用。就是在地面放火烧那些树根,人躲在地底下,也没什么大碍。

佟贵海发现民团要进村,仓皇跑回家。夫妇二人以前没有设想关键时刻怎样把张梅送到地窨子里,凭佟乔氏一个五十出头的小脚女人,无论如何是不能把张梅扛下去的。佟贵海作为公爹,是不能碰儿媳妇的!这时候找人帮忙,一是来不及,二是容易暴露。人命关天,夫妇俩也顾不上那些礼节了,直奔张梅床前,在佟乔氏帮助下,佟贵海背起她,踉跄着来到地窨子口那里,佟乔氏早已经把那上面的树根搬掉,揭开盖子,佟贵海顺着木梯子下到地底……

在民团进门之前,二人手忙脚乱用树根树桩等材料盖住了地窨子口。

严成淦满院子瞅了一会儿,然后踱到东屋与院墙之间的那堆树桩跟前,他发现,其他地方的树疙瘩,都落满灰土,只有这一堆,似乎刚刚搬动过。他招招手,叫过来三四个团丁,指了指地方,说:“就从这儿下手。”

团丁们开始搬动树桩。照这样子,不出两袋烟工夫,地窨子口就会暴露。抓不到佟林那是肯定的,结果一准是抓到佟林媳妇。这同样是个立功机会。对于佟家夫妇来讲,一样面临杀头的危险,到那时候,老大佟升是保不了他们的;不仅保不了,恐怕连他自己都得搭进去,落个革职查办,前程毁了!

这光景,佟贵海越发紧张,想给烟袋锅点火,却怎么也点不着。严成淦掏出打火机,帮他点上,笑呵呵道:“老前辈,别硬撑啦!晚辈给你说清楚——他自己出来,和我们把他掏出来,那是不一样的!现在你叫他出来,还不算晚,老老实实跟我走,我保他没大事!”

佟贵海心里七上八下,他盘算,如果姓严的真保她不死,那么不如这就下去把她背上来。这些人就是不来找人,看那样子,她也活不了几天,让姓严的把她带走,给她治伤,让她活下来,总比眼看着她死在家里强吧?……

眼看佟贵海顶不住,半天没吭声的佟乔氏发话道:“家里没人就是没人,喊我家佟升回来,让他给你说!”

严成淦怕的就是佟家老大回来,毕竟他是堂堂国军中校营长,把人抓到手,就不怕他了;抓不到人,那就麻烦,因为佟升是不会轻易咽下这口气的。于是,他一挥手,又上去几个团丁,眼看就要接近地窨子口……

也是天不绝人,就在这当儿,传来一阵嘚嘚的马蹄声,不一会儿,几匹马在大门外停下,原来真是佟升回来了!

佟升是黄埔军校武汉分校的学生,他平生最远大的志向就是荣升为将军,光耀门庭,光宗耀祖。一路走来,前期他还是颇顺利,本师张师长原本也挺器重他,如果不是二弟佟林“误入歧途”,斜插那一杠子牵涉到他,或许一年前他就是上校团长了。

接到父亲捎来的信,他敏锐地察觉到家里藏有伤号,因为多年来,父母亲从未向他讨过治外伤的药物。如果有伤号,还能有谁?只能是佟林,红军那边都知道他佟升是国军军官,一般情况下不会把伤号藏匿到他家,父母亲自然也不会接纳,除非亲生儿子。

眼下鄂豫皖红军主力全都逃离了大别山,江西红军不久前也在湘江之战中损失过半,他们在走下坡路,全部剿灭他们,当是指日可待。佟林的事情也总得有个了结——要么他战死,一了百了;要么投靠国军,他可以保这个不争气的弟弟不死,同时借此洗清自己,不要影响他今后的擢升。所以,佟林藏在家里这个揣测,并未令他恐慌,反而让他感到是个难得的机会——他要亲手捉住他,进而感化他,带他主动向国军投诚,争取戴罪立功。

上午,佟升找军医官搞了点药,在巷子里碰到民团的一个熟人,那人说,活阎王严成淦一大早带人奔瓦缸寨去了,有亲戚朋友啥的,可得小心他点呀,那家伙可不是吃素的!他预感到大事不妙——决不能让姓严的抢了先,佟林到了他手里,再要回来可就难了。于是,他赶紧向团长请假,说父亲病急,然后率一个班的兄弟,快马加鞭往家赶……

若是再晚来一步,一切便都不可挽回了!

一见佟升露面,佟乔氏像见到救星似的,立刻扑上去抱住他一只胳膊,扯起嗓门哭,一把鼻涕一把泪:“哎哟儿啊,可把你盼回来啦……你看看家里成了啥样……”

佟升三言两语劝开母亲,冷冷地望向严成淦。他二人是认识的,在剿匪的联席会议上,曾几次一块儿参会。但是彼此没有交情,幸好也不是大仇家。如果真有交情,严成淦不会不打招呼就闯来;如果是仇家,那么这事今天不会完。此时,他得拿捏好火候,既不能与姓严的搞翻,因为对方是占上风的,事情搞僵,只能对他和佟家不利;但又不能不把对方的气焰压下去。俗话说强龙难压地头蛇,实际上民团是不敢和正规军正面较劲的,尤其佟升所在的部队是委员长的嫡系。

严成淦还算识趣,示意停止搜查,然后上前几步,恭恭敬敬冲佟升行举手礼,满脸堆笑道:“佟营长!兄弟我奉命行事,实在抱歉……”

佟升把马鞭子扔给身后的护兵,板着脸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严兄也太不够意思了吧!竟然到佟某人家里折腾,老子哪个地方得罪你了?说!”

“哪里哪里!兄弟确实奉命行事,搜查共党要犯……”

“搜到沒有?”

“……快了!”

“你不会把老子也当成共党要犯吧?要不要把老子绑去邀功请赏,啊?”佟升使劲拍了拍腰间的德国撸子。

“岂敢!岂敢!兄弟赔罪,佟营长多多包涵……”

看佟升咄咄逼人的样子,严成淦心里犯嘀咕——如果真要当着佟升的面搜出佟林来,佟家兄弟一定会跟他拼命的!若论打仗,民团远不是正规军对手,他带来的二十多个人,无论如何敌不过佟升手下这一个班……权衡再三,他决意从长计议,先服个软。于是,他哼哼两声,摆出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冷了脸说:“兄弟这就收兵,就当今儿个没来。佟营长,后会有期!”

他一挥手,二十多个团丁,呼啦啦跟上走了。

当佟升听说藏在家里的不是佟林,而是佟林的红军媳妇时,惊得眼珠子差一点掉下来。这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他在心里恶狠狠地骂,骂佟林自个儿跑掉就算了,却又留个女人祸害全家。又听父母说,姓严的揣走了一条带血的绷带,他就知道事情远未完结,更大的麻烦在后头呢。

他脑子里冒出三个念头:一是把这个叫张梅的女人抓走;二是杀掉她埋尸;三是把她丢到荒山野岭上去,是死是活就看她的造化了——也仅仅是一闪念,他就全部否了。那女人毕竟是他的亲弟媳妇,你可以说你这是“大义灭亲”,实则是事情做绝,不仁不义,天理难容。况且爹娘也不会同意,尤其娘,侍候她二十多天,婆媳感情已经蛮深了。

所以,佟升一边在心里骂佟林,一边绞尽脑汁想办法。他也有疑问——佟林能是多大干部?共产党那边,要想结婚,起码得是个团级干部,佟林他这么快就混到团长了?不可能!那么这是他私找的女人?把人家搞上了,怕上级发现,送回家里偷偷养着?

他把疑问提了出来。母亲佟乔氏坚决不认可,说送她来那晚,有个王主任一块儿来的,这媳妇能有假?不可能!

当晚回到驻地,佟升给县民团的李名九团长挂了个电话,说起严成淦白天带人到他家里搞搜查,弄得四邻不安,父母都给气病了,很不好,希望李团座约束好部下,不要一家人不认一家人。李名九把严成淦叫来,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声言若再胡来,就崩瞎他另外那只狗眼!严成淦点头哈腰应付着,心里面对佟升的恨意上来了:姓佟的,今天老子给足你面子啦,你竟然还来告老子黑状,老子那就跟你杠到底啦!

严成淦本就不想放过这个立功的机会,听李名九这么一骂,他决计把事情挑大。他从怀里掏出那根带血的绷带亮了亮,把前后过程一讲,久经战阵的李名九立即就判断出,佟家当真藏有要犯!李名九咳嗽几声,带着点歉意对严成淦说:“既然是条大鱼,就不能放跑。佟升不可能天天在家守着,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先布下一张网,等待时机,关键时刻起获,抓个正着,让他无话可说。”

严成淦拍着胸脯说:“报告团座,卑职已经在村里村外设了探子,外面的可以进去,里面的人别想出来!”

佟升带回来的药物很管用,既有内服,又有外洗,不几日,张梅烧退了,能吃下几口饭了,呼吸也均匀了。她总算活了过来。

这时节,佟家老三佟吾突然从学校回来了!

佟吾在国立武汉大学读三年级,学美术,专攻中国画。三兄弟中,佟吾性格最好,不急不躁,最爱学习,相貌也最英俊。如果说母亲佟乔氏最疼爱的是二儿子佟林,那么父亲佟贵海最疼爱的便是三儿子佟吾。

佟吾从小就喜欢写写画画,拿石子或树棍在地上划拉起来没个完,经常忘记吃饭。后来在县城读完中学,考上武汉大学的美术专业。佟贵海特别希望把根雕手艺传授给老三,让他像自己一样,做一个民间的根雕艺术家,把佟家的这门技艺传下去。这门手艺是从佟贵海爷爷那一辈开始有的,他不想到他这一辈断了茬儿。这一点,佟吾让父亲失望了。佟吾一心想当一名画家,打算武大毕业后到南京中央大学跟徐悲鸿先生学画。

佟吾提着竹制的小皮箱风尘仆仆进了家门,看到父亲身体无恙,感到奇怪:“爹,你没事啊?我大哥怎么说你摔断腿了?”

原来这一切都是佟升提前安排好的,打长途电话让佟吾赶回来,以照顾父亲的名义,照顾张梅。张梅是武汉人,万一她不幸落到民团手里,二人可以装扮成恋人,蒙混过关。一旦她能下地走路,就让佟吾把她带回武汉去。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老两口把张梅的情况拣要紧的给佟吾说了。兹事重大,关系到一家人的安危,佟吾是无法拒绝的,况且二哥小时候对他好,每逢有人欺负他,大哥不爱管,都是二哥替他出头。二哥走了,嫂夫人无论如何得给他保全。

当天夜里,按照佟升的计划,得把张梅送到山上去。月牙峰斜背面半山腰有一个隐蔽的洞子,洞口很小,用杂草树枝掩盖上,外面很难发现。这个洞子最早是佟贵海发现的,年轻时他经常翻山越岭寻找有用的根材,遇到雷暴天气,还曾在洞子里过过夜。离洞子不远处,有一个四季不断水的泉眼,这就解决了用水的问题。而且似乎只有佟家人知道有这么个地方。

上山之前,佟乔氏烧了一大锅热水,仔仔细细帮张梅擦洗了身子,还帮她洗了洗頭,换上一身干净衣服。自从受伤之后,张梅不愿意让人靠近,因为身上的味道实在不好闻。这么一收拾,她感觉心情舒畅了许多。前些天,一直在生死线上游走,如果不是她有非凡的毅力,也许已经撒手去了。苏醒过来的时候,她又很矛盾,不想拖累佟家人,在暗无天日的地窨子里,她想到过自杀——可是她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就是眼前有条绳子,她也没有能耐把脖子伸进去。

到了动身的时辰,佟吾背起张梅,佟贵海前胸后背各挂一个大包袱,里面是两人的衣物被褥、药品杂物和一些干粮食物。张梅和佟乔氏手握手,都不想松开,忍不住又洒下泪水,生离死别似的。

这晚上是上弦月,挂在西天,等月牙钻进云层,天色一暗,两个负重的男人一前一后出了门,老的在前,少的在后。从家里出来,一拐就是上山的小路,外人不易察觉。一旦进入山林,就像鱼儿进入湖水一样,更可以放心了。佟贵海熟悉道路,闭着眼睛都能上山。佟吾背负张梅,并不感到特别吃力,因为这时的张梅顶多七十来斤,他又是在深山长大的孩子,爬起山来跟走平地差不太多。

佟吾长到二十一岁,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年轻女性,所以他有点不太适应,总感到如芒刺在背,心里泛起一股说不出的感觉,怪怪的,既甜蜜又苦涩,像喝下一碗混合着蜂蜜和盐巴的饮料。在学校,画西洋画的女同学方芝萍对他有意,他也喜欢她,他们交往半年多,也仅只是拉拉手而已,从没亲过嘴。而此刻,张梅伏在他并不算强壮的背上,呼出的气息萦绕在他脖颈里,软软的、痒痒的、柔柔的、甜甜的。他甚至能感觉到她的心跳,咚咚,咚咚,像擂小鼓一样……

这陌生女人是他的“二嫂”,她受了那么重的伤,二哥又不在,他只能替二哥负起责任来,尽力照顾好她。她的右腿和左臂打着绷带,活动不便,而且一不小心磕碰到,她会疼得抽搐一下。上山的路越来越难走,他更加小心翼翼,尽量保持身体的平稳,以便减少对她的冲击。来到高处以后,开始觉得山风猛烈,北风飕飕,但他因为不停地攀登,身上脸上都是汗水,并不感到冷,反而觉得无比燥热。

某一个时刻,他感觉她的能够活动的右手轻轻替他抹去额头上的汗水,并且听到她微弱的声音:“小弟,累坏你了……谢谢……”

他愣怔片刻,说:“……嫂子,你要是哪儿不舒服,就说一声。”

“我很好。谢谢小弟……”

她似乎又流泪了,有两滴凉凉的东西落在他后脖颈上。

从他回家到现在,有大半天了,这好像是他们两人头一次对话。

大约一个时辰后,他们到达那个隐蔽的小山洞前,佟贵海点起一个火把,先钻进去拾掇一番,洞口太小,需要尽量弯腰才能钻进去,是没法背着张梅进去的,只能一人从里面接,一人从外面送,也就是往洞里拖,佟吾又怕弄疼了她,决定四肢着地,背负着她匍匐进去。他这么做了,累得呼哧呼哧直喘,汗水湿透了全身。这一晚上,他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感觉骨头都要断了。

把张梅安顿好,佟吾本想留父亲天明之后再下山,父亲不放心家里,坚持马上回去,连口水都没顾上喝。

现在,洞子里只剩下他们俩。张梅刚到死亡线上走了一遭,又折腾了半晚上,疲惫极了,很快就无声无息睡了。佟吾的铺紧挨洞口,他要防止有野物闯进来,那时候的大别山还有野猪、豹子这一类的大兽。他用一根父亲早就准备好的树桩堵住洞口,加之洞口小,它们就是来了,佟吾也有办法对付,倒不必太担心。

他把火把熄灭,躺在黑暗中,脑子里很乱。大别山的风俗,小叔子和嫂子没大没小,可以随便开玩笑,乃至动手动脚。大伯哥就不可以。寒冷天,年龄小的小叔子甚至可以钻嫂子被窝,跟嫂子通腿儿睡觉取暖。尽管如此,佟吾还是觉得和张梅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过夜,令他很不好意思,感觉脸上有点烧。

外面林涛汹涌,洞里静如止水。也许是太累了,他很快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他们上山后的第二天,有二十多个民团团丁又来到瓦缸寨,吵吵嚷嚷挨家挨户搞搜查,实则是借机搞点东西,这家抓只鸡,那家搞只鸭,弄得鸡飞鸭叫,大人孩子稍有不从,就会挨枪托。如今红军都走了,他们可以大摇大摆四处晃荡,为所欲为,而不用再担心挨枪子儿。

有五六个团丁闯进佟家,尽管佟贵海声言这是国军二十六师佟营长的家,但是团丁们说,不管谁家,都要搜查,这回是拉网式清乡,一家一户都不放过。他们盯着院里那一堆堆的树根树桩,咬定那下面藏有人。因为已经把张梅背上山,夫妇俩不像上回那么紧张,但也不想马上暴露那个地窨子。团丁们赖着不走,扬言如果不把人交出来,晚上就住家里,什么时候找到人,什么时候撤离。佟乔氏狠狠心,一人发一块大洋打发他们,那几个人拿着钱高高兴兴走了。

此后每隔两三天,就有另外一拨团丁来佟家骚扰,你不给钱,他们就赖着不走。无奈,佟乔氏照例一人发一块钱。佟贵海心疼钱,佟乔氏说:“咱就当破财免灾吧,盼着张梅快些下地走路,好让老三送她回武汉娘家避避风头。”

佟吾和张梅对山下的情况一点不知道,佟贵海每隔五六天来一趟,都是在深夜来,送些吃的用的。老头像个哑巴一样,耷拉着脸,放下东西,说不上三句话就走。这期间,张梅恢复得很快,伤口眼见结了痂,不那么疼了,骨折的腿和胳膊也明显好转,也许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拆去夹板。

每天,他们在鸟鸣声中醒来。大别山原来有那么多的鸟类,它们的叫声原来那么动听!伴随着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佟吾先爬起来,洗脸漱口,再帮张梅洗脸擦手。每天,他照顾她吃两顿饭,按时给她服药。白天不敢点火,怕山下的人看到,因为冬天风大干燥,还怕引发山林着火,所以尽量少生火。每天都是入夜之后,他在洞口点上干柴,烧一小铁锅开水,灌到一个暖水瓶里,这一瓶热水主要供她第二天使用,他尽量让她吃热乎的,自己啃冷干粮。

头几天,他发现她从半下午就不再喝水,你怎么劝,她就是摇头,或者只抿一小口。渐渐地,他想明白了,她是害怕夜里小解。这时候她还不能动弹,要想解手,只能在洞子里,每次她要解手,他就得躲出去,第二天早晨,还要帮她端尿盆。每当这时候,她都是很窘的,感觉脸上发烫,头深深地埋在胸前,不敢抬眼看他,像做了错事似的。

佟吾就想辦法宽慰她,说:“嫂子,既然爹娘让我替二哥照顾你,你就把我当成我二哥,好不好?”

她一愣,浅浅一笑。

“哎,你有妹子吗?”他问。

“哦,有一个。”

“或者你把我呀,当成你妹子!妹妹照顾姐姐,你还有啥不好意思呢?”

她笑了。

慢慢熟悉以后,她也就放开了一些,遇到北风呼啸的夜晚,她想方便,他起身要到洞外,她便喊住他,说:“外面那么冷,你感冒了咋办?谁来照顾我呢?我轻点啊,要不你捂上耳朵。”

他照做了。

有时晚上睡不着,他们就找话题聊,最现成的就是关于武汉的,张梅武汉出生武汉长大,对武汉太熟悉了,佟吾在那里读了两年多书,也算半个武汉人了。尤其他们还是武汉大学的校友,张梅学的国文,比佟吾早三届,她没等毕业就跑到大别山参加了红军。说起来,张梅算是“学姐”。有了这层关系,彼此之间的陌生感少了许多。他们谈起校园里的某些地方,谈起校园附近的一些有特点的食品店和餐馆,某家电影院,这些地方,他们都曾经反复光顾过。他们有时用武汉话交谈,佟吾的武汉话说得不地道,夹生,张梅就教他,教着教着,两人都笑起来。

这天中午,没有风,太阳很好,张梅让佟吾把她扶到洞子外面晒太阳。她坐在一块石头上,突然提出来,想洗洗头。佟吾担心她会感冒,不同意。她就噘起小嘴央求他,说:“好兄弟,你就帮帮人家嘛,算我求你,好不好?”

佟吾拗不过她,只好到泉眼那儿端来一锅水,在洞子口点燃干松枝烧开,倒在盆里,掺上凉水。问题是她一条胳膊还缠着绷带,不能动,只能由佟吾帮她洗。佟吾从来没帮女人洗过头,搞得手忙脚乱,额头上都冒了汗。他看到她颀长白嫩的脖颈、瘦削顺滑的柳肩,闻到她头发上散出的淡淡幽香,感觉眼里直冒金星,一刹那间看不真切眼前的她……

他帮她用毛巾擦拭头发,二人脸对脸靠得挺近,都屏住呼吸,生怕气息扑到对方脸上。他注意到她的脸色比前几日红润多了,这是健康的颜色,是生命旺盛的表现。她也明显胖了点,手腕那儿捏上去不那么硌手了。照这样子下去,也许再过一个月,就能下地走动了。

她突然问他:“兄弟,你谈过恋爱吗?”

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愣了愣。

“你谈过的。”她咯咯笑了。

她也不说是怎么看出来的,就武断地说他谈过。他也不再隐瞒,就把画油画的女同学方芝萍的情况坦白了。他回来的时候,向学校请了一个月假,当然也向方芝萍请了一个月假。看这样子,一个月,甚至两个月,都有可能回不去。

外面起风了,他搀她回洞里。好多天不摸画笔,他感到手痒痒,就拿起燃烧过一截的松枝当画笔,在光滑的洞壁上作炭画。张梅歪着脑袋看他画,一声不吭。不一会儿工夫,他画了一个年轻姑娘,瓜子脸,大眼睛,小小的嘴巴,头发有些散乱。张梅好奇地问:“是你女朋友吗?”

佟吾含含糊糊应了一声,说:“要是有颜料就好了。”其实他画的是刚洗完头的张梅的模样,她坐在石头上,望着远方出神……

这时,张梅轻轻哼起一首歌谣:

八月桂花遍地开,

鲜红的旗帜竖啊竖起来。

张灯又结彩呀,

张灯又结彩呀,

光辉灿烂闪出新世界。

你看那红军的队伍真威风,

百战百胜最英勇……

这首歌当时在大别山到处传唱,佟吾因为置身事外,他不关心这些。此时,他只是感到,她的嗓音动听极了,他从来没听到过这么好听的旋律。现在是冬天,没有桂花香,但他却似乎真真切切闻到了桂花的香味,一直飘啊飘的,飘到他心尖子里面去了,令他心驰神往……

他们度过了一下午愉快的时光,但是到了晚上,张梅感到身体不大对劲儿,她呕吐了一次,小脸红红的,有些气喘,佟吾主动摸摸她额头,凉凉的,看样子像是受凉了。佟吾责怪她不听话,非要洗头,真要感冒发烧,可就麻烦啦!他逼她喝下一大碗热水,又担心她夜里冷,在她睡着后,悄悄把自己盖的薄被子压在了她身上。

隔三岔五,仍是不断有团丁来佟家骚扰,眼看佟乔氏手里的大洋全部送完。夫妇俩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严成淦有意安排的,目的是让这些人给佟家制造紧张气氛,持续增加压力,直到压塌为止。

这一时期,县民团可谓“战果辉煌”,挖出五十多个红军伤病员,有些是打散的,有些是红二十五军撤离前秘密安置下的重伤号,还有些是开小差的。当然,为了挖出这些人,他们得连带着杀掉不少人。后来,大别山好多村寨号称“家家有红军,户户有烈士”,那些烈士,真正死在战场上的,只占一小部分,相当多的人是红军走后被国民党,主要是地方民团杀害的。

让李名九和严成淦感到不解渴的是,竟然连个营以上的官佐都没抓到。他们只有把希望寄托在佟家——那条“大鱼”在眼皮子底下藏了快两个月,这更加吊起他们的胃口,当然不能放过。

最好的机会出现了。他们得到消息,二十六师一个团突然调动,开往皖西,说是那边发现了红二十五军西撤之前留下的一支小部队,驻鄂绥靖公署命令二十六师派兵前往围剿。佟升那个营就在里面。他这一走,严成淦的胆气自然更壮了。

这天,又有十几个团丁来到佟家。佟家已经拿不出钱,团丁们嚷嚷着没个完,佟贵海终于忍不住,撸袖子跳脚破口大骂,拉都拉不住,他气呼呼地说:“你们这些王八羔子!还有没有点人味?都乡里乡亲的,不能把事做绝!等我家老大回来,再找你们算账,你们都给我等着瞧……”

说实在的,团丁们就是因为顾忌佟家老大,才对夫妇俩客客气气,否则枪托子早抡过去了!领头的小队长姓庞,名叫庞光春,是个狠角色,他家在西面的斑竹园,传说上个月斑竹园的农会会长被他逮住,当场就把人家心脏给剜了出来,挑在刀尖上,心脏还在跳,他竟敢拿去泡酒喝!

佟贵海骂了好一阵还不住口,在老百姓面前,庞光春哪里受过这种窝囊气?当即就黑了脸,脖子一梗:“给老子动手!”

他们不敢对老两口动手,他们对院子里那一堆堆的树根树桩动了手,有人干脆点了一把火,眨眼之间,那些干透的木材像洒了油,火势呼呼地蔓延开来,一袋烟工夫全烧着了。幸亏那天刮的北风,否则房子都保不住。

佟贵海傻了眼,这些东西比他的命都重要!有些树根是他父亲,甚至他爷爷那一辈留下来的,都是一些好材质。做根雕,用材很有讲究,必须选择材质坚硬、木质细腻、木性稳定、不易龟裂变形、不蛀不朽能长久保存的树种,如黄杨、檀木、榉木、红豆杉、鹅掌楸、香果树、银鹊树、连香树、五针松等等,这些都是根艺造型的上好材质品种。那些被淤泥掩埋或深埋土中的死根,经数百年炭化形成的古老阴沉根木,其质坚硬,几乎接近化石,更是根艺的佳材。一般生长在平原的树根,因养分充足,生长快,木质纤维也较松,难以形成奇特形态。只有生长在恶劣环境中的根材,如背阳生长在悬崖峭壁石缝中,并经雷劈、火烧、蚁蚀、石压、人踩而顽强生存下来的树根,由于光照不足,缺土少水和养分,久长不大渐渐变形,年愈久,质愈坚,造型也愈奇崛遒劲,是根艺的理想用材。

佟家院子里的这些材质,积攒了好几十年,由于一直放在室外,又经这几十年风吹日晒雨淋,都成了上好的根材。佟升早就想安排老两口到县城居住,佟贵海就是因为舍不下这些宝贝,同时他还惦记月牙峰以及周边几个山峰上面那些他看好的材料,所以他迟迟不愿意进城。现在给他一把火烧了,佟贵海能不疯吗?他拼了命往火堆里钻,要不是几个团丁死死拖住他,他真想和这些材料一起同归于尽!

这以后佟贵海的脑子就出了问题,他蹲在院子里,长时间不言不语,见了人,也是不打不骂不叫不笑。他哭丧着脸,直愣愣盯着人家说:“你还我树根。”

后来的几天,张梅吐得越发厉害,吃不下东西,吃了就吐。佟吾认为她不像受凉感冒,因为她既不咳嗽又不发烧。张梅不说话,只是哭,佟吾突然意识到什么,惊问:“你是不是有喜啦,嫂子?”

张梅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佟吾感到不解:“你咋啦,嫂子?”

张梅不说话,一直哭,佟吾劝不住她,急了:“你哭什么呀!二哥不在,我好好照顾你就是了,嫂子!”他还挺高兴的,毕竟哥嫂要有孩子了。

谁知,张梅猛地冒出一句:“我、我不是你嫂子……”

佟吾一个愣怔,以为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不是佟林同志的爱人……”她躺在地铺上,蒙上脸,哭得更厉害了。

佟吾愣在那里,傻了一般,半天回不过神儿。

张梅的爱人的确不是佟林,而是七十五师的团长桂德全。她也不叫张梅,她的真名叫程素玉。

桂德全家在安徽六安,程素玉和他是武汉大学的校友,他比她高一届。他们都属于进步青年,秘密参加了共产主义小组,经常在一块儿活动。后来,他们相爱了,但是桂德全从小就订了婚,对方是他的親表妹,他舅家的女儿,桂家家境不好,舅舅做山货生意,很有钱,他家一直受舅家的资助,他上大学的钱都是舅舅给的。父亲听说他在武汉有了女朋友,气得吐血。那年他放寒假回到六安,父亲和舅舅一商量,就逼他和表妹入了洞房。新婚之夜,他做通了表妹的工作,在表妹掩护下逃了出来。他想回到武汉找素玉,又觉得那样对不起表妹。这时候,六安城人心惶惶,都在传说吴焕先和徐海东的红军到了皖西一带,他把心一横,进山参加了红军。他智勇双全,带兵有方,两年过去,就成为吴焕先手下的得力干将,担任了主力团的团长。素玉一个偶然的机会获知他的下落,不惜与父母闹翻,不辞而别辗转进入大别山,成为七十五师政治部的一名宣传员。人们出来革命,有的为了信仰,有的为了有饭吃,有的为了爱情。她既为信仰,也为爱情。当然,进入革命阵营后,她的信仰更坚定了。

一对恋人终于在战场相遇,却由于四处转战,居无定所,聚少离多。两个月前,红二十五军即将进行战略转移,全军秘密进行西征准备,已改任军政委的吴焕先突然提出来,要二人结婚。桂德全不同意,说,程子华军长、徐海东副军长都是单身汉,我一个小团长,哪能结婚?这时候,全军结婚的干部确实没几个,吴焕先政委的妻子曹干仙几年前就去世了,他也一直未再婚。但是吴政委发了话,不想结也得结,二人把各自的被褥抱到一块儿,连喜酒都顾不上摆,就算结婚了。

婚后第三天,部队往罗山县何家冲集结,途中遇袭,素玉中枪后滚下山崖,是佟林救了她。鉴于她的伤情,已经无法带她走,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个可靠人家留置,一般情况下安置到堡垒户家中。其实这时候,那些堡垒户家里反而不安全。还是吴政委想得周到,说佟林他大哥是国军营长,就送到佟家吧!

那晚佟林和师政治部群工部的王主任一起,送她过来。路上,王主任提出来,为安全起见,小程还是改个名儿吧。佟林顺口就起了个张梅。到了佟家,佟林可能是担心父母不收留她,改口说她是自己媳妇。当时那个情况,别人也没办法更正解释,就这样,她稀里糊涂成为佟家的媳妇,一直到今天。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哭着说:“都怪我,都这么久了,应该给爹娘讲清楚的……”

她称佟家夫妇俩为“爹娘”。她是不是自觉不自觉地已把自己当成佟家媳妇了呢?

佟家院子里那个地窨子暴露之后,严成淦亲自来了一趟,钻到里面勘察了半天,他认定这里面一定藏过伤号。可是,伤号跑哪儿去了?这些天,他在村里村外都设了探子,通往外面的两条山道上,布了好几个卡子。一个重伤号,不可能长翅膀飞走。

有村民私下报告,佟家老头曾经夜里上过山,行踪可疑。他夜里上山干什么?明摆着有人藏山上。山那么大,想藏个人,确也不难。严成淦向李名九团长请求,调集县民团全部人马,以月牙峰为中心,搜山!

县民团共有七百来人,要想全部集结,没个三五天办不到。就在这时候,佟升回来了!

佟升回了一趟家,看到民团队伍松松垮垮往这边开进,知道事情越搞越大,眼看瞒不住,他很恼火,也很为难,向母亲提出来,与其让人家捉到,不如主动交出那个丧门星。

佟乔氏抹开了眼泪,说:“要是交人,你爹不白傻了?你爹的宝贝不白烧了?家里的钱不白花了?”

又说:“如果你敢交,以后再也别回这个家!”

佟升苦笑道:“就是咱不交,用不了几天,人家也会把她抓去。”

佟乔氏说:“你不会再想想办法?亏你还是个大营长呢。反正你要给咱家把人保全!”

佟升久历战阵,办法还是有的。他把想法向母亲说了。母亲说:“你快去办吧,只要能保住人,不论怎么着,我和你爹都愿意。”

事不宜迟,佟升说办就办,他以勘察地形的名义,带两个护兵,亲自上了山。他知道那个洞子,小时候没少钻它。

佟升不想见那个女人,叫护兵把佟吾带到远处谈话。他把想法和盘托出,让佟吾和那个女人必须按他说的办,否则就是死路一条,出了事不要怪他。说罢,他就匆匆下了山,把呆若木鸡的佟吾晾在那里。

第二天晚上,佟升在县城最有名的仙客来饭馆请客,只请一个人——李名九。他拿出三个月的薪金,买了一包上等烟土,作为见面礼“孝敬李团座”。对于李名九来说,委员长嫡系部队的中校营长专门宴请他一人,还带来这么贵重的礼物,算是给足了他面子。本来他有点不敢见佟升,毕竟不慎把人家的院子烧了。

李名九主动先罚了自己三杯酒,说:“佟营长,下边的人不懂事,请多多包涵。不过呢,他们给我报告,说是你家窝藏共匪头目,有证据。下边人去查验,我也不便阻拦,迫不得已啊!”

佟升诚恳有加地说:“李团座,真人面前,兄弟不说假话,我家确实藏了人,先是藏在地窨子里,后来风声紧,就挪到月牙峰一个山洞里,如今我三弟在山上侍候她。”

“谁?”李名九眼珠子亮了一下。

“不是别人,是我三弟佟吾的女朋友,武汉大学的学生,武汉本地人。”

“……你三弟的女朋友?”

“千真万确!”

“真不是你二弟?”

“真要是我二弟,我还敢来见你吗,李团座?”

李名九愣了愣:“那——藏他女朋友干啥?又没偷又没抢。”

“别提了!那女娃受共产党迷惑,加上和我三弟闹了点别扭,放着好好的大学不上,非要跑到咱大别山投红军,跟着瞎折腾,结果来了没几天,滚下山摔伤了,断了条腿,折了条胳膊。没办法,躲到我家里疗伤。你的人上我家去,我爹娘怕把她抓走,吓得够呛!”

李名九琢磨着佟升的话,挑不出什么毛病,就说:“你想怎么着,佟老弟?”

“我想让我三弟陪她下山,回家里养着。等伤好了……就让他们结婚办喜事!到时候还要请李团座和弟兄们登门喝喜酒呢!”

李名九似乎还是有点不相信,使劲嚼一只鸡腿,眼珠子骨碌碌乱转,半天才道:“佟老弟!军中无戏言,你给我说清楚——当真是你三弟女朋友?”

佟升哈哈一笑:“如果不信,就請李团座的人接两人下山,当面验证。”

李名九端起一杯酒,与佟升碰杯,一饮而尽,放下杯子,说:“一个女娃子,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严成淦这独眼龙真是瞎了眼,谎报军情。我回去就让他们收兵!”

那天佟升上山面见佟吾交代注意事项,佟吾丝毫没敢透露她不是佟林的女人——他想,一旦这个要命的大秘密败露,不要说民团了,单是大哥佟升就不会饶了她,或许会当场把她带走!

知道了张梅的真实身份之后,佟吾心里感到很不对味儿,原本和她已经很熟悉了,突然又变得陌生了许多,仿佛那个叫张梅的嫂夫人走了,又来了个叫程素玉的新女子,叫他难以面对。

大哭过一场,程素玉反而感觉卸下一个担子,心里面敞亮了、轻松了。她说:“以后我还是叫你小弟。我比你大,你叫我素玉姐吧,叫素玉也行。”

佟吾说:“我大哥特意交代,叫你改个名儿。既然张梅就是假名,为了安全,以后就别变了,我叫你梅姐吧。”

他又说:“请你放心,既然你是我二哥的同志,又是二哥把你送来,我和爹娘不会拿你当外人。前提条件是,你得听我安排,对任何人不能透露你和桂团长的事,包括对我家里人。”

“对爹娘隐瞒,总是不好吧?”

“暂时都得瞒着。你想想,如果你身份暴露,不光你危险,我全家连带着都危险,是不是?”

张梅想想他说得有道理,就同意了。

又过了两天,严成淦派小队长庞光春带四个人、一副担架上山来接张梅下山,佟吾把她抱上担架,两人装出亲昵的样子。他们在洞里住了二十一天,竟然都有点留恋这个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

下山路上,佟吾抱怨抬担架的团丁走得不稳当,晃晕了他女朋友,连累她呕吐了好几次。回到家,佟吾见到像傻子一样眼神痴呆的父亲,还有灰烬斑驳的院落,几欲落泪。张梅则和佟乔氏抱在一块儿,少不了哭一场,佟乔氏说:“孩子啊,别说烧了院子,就是这个家全烧干净,只要换回你好好的,娘也认了!”

得知张梅怀孕,佟乔氏更是欢喜得不得了。谁也不知道老二到何方去了,他离开都三个月了,一点消息也没有,搞不清是死还是活,令她日夜挂念。张梅怀上孩子,对她自然是个很大的安慰。她赶紧让佟吾把家里仅剩的那只老母鸡杀了,炖鸡汤给张梅补身子。

严成淦第二天就来到佟家,声言特意来看望佟前辈,安抚受惊吓的老人,赔礼道歉,顺便也看望一下佟家老三受了伤的女朋友,问问需要啥药物。他带来两只鸡、一只猪头、五十个鸡蛋、一袋细粮,这份礼物不轻。他象征性地看一眼佟贵海,找个借口钻到张梅休息的东隔间,瞪着那只独眼,上上下下审视着斜倚在床上的张梅,说:“妹子,怎么就你一人跑大别山来了?要来应该和佟吾兄弟一块儿来啊!”

张梅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并不惧怕他,迎着他的目光,用武汉口音说:“让佟吾给你说。”

佟吾撇腔撇调学说武汉话,道:“严大哥!你不知道,张梅在学校就是积极分子。我呢,眼里只有画。她嫌我落后,老跟我闹别扭。我们吵了一架,她一气之下,就跑来了。”

严成淦点点头:“后悔了吗?”

众人都望着张梅。张梅闭上眼,不吭声。

佟吾赶紧说:“严大哥!你说能不后悔吗?她这个样子,残废了都是有可能的。”

严成淦说:“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们,老三女朋友当过红军的事,一定不要给外人透露,让上边知道了,会追究的。我们对张梅网开一面,那是要冒风险的!张梅要写份自省悔过书,一旦上面查下来,我们也好交代。”

张梅还是不吭声。佟吾说:“严大哥,你看她,动不了,不方便写呀!”

佟乔氏插话说:“不光受伤,她还有喜了呢!”

这话让众人都是一惊。张梅这时候的身份是佟吾的女朋友,她怀上,属于未婚先孕,在那个时候,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严成淦换副面孔,满脸堆笑,合手道:“恭喜恭喜!既然有喜了,那得早点办喜事,对吧?到时候,我和弟兄们也过来讨杯喜酒喝。”

佟乔氏似乎意识到说错了话,又没法收回,只得硬着头皮说:“一定请你们都来。”

严成淦收住笑:“既然不方便,暂时可以不写。需要时,我会随时派人过来取。”

又过了一个多月,张梅的伤全都好利索,但是肚子也已经很显形,藏不住了。村里人都知道她是佟家老三的未婚妻,时常问佟乔氏,你家啥时候办喜事呢?

佟乔氏也给愁坏了:怎么办?老二的媳妇,和老三入洞房,以后老二回来,怎么说?况且,张梅和佟吾,也不会同意啊!

佟乔氏捎信叫老大佟升回来一趟,让他拿主意,他毕竟是大哥,又是个官儿。此时,佟升也正为这事犯愁。不久前,张师长专门喊他训过一次话,说是县民团那边露点口风,他们怀疑张梅不是佟吾的未婚妻,而是共党哪个重要干部的女人,因为她看上去训练有素,比较老练沉着,不像是刚从城里跑山里來造反的学生娃儿。佟升一口咬住,张梅绝对是三弟佟吾的初恋女友,他愿以性命担保!张师长哈哈一笑,说,既然这样,那就不管民团那边了,让你三弟早点办喜事,好堵住那帮混蛋的嘴。

佟乔氏见了佟升,先打听佟林的下落。佟升感到烦躁,说:“他们一直往西跑了,共产党就那几条枪,能撑多久?我看佟林凶多吉少!娘,你就死了心吧,就是佟林不死,他敢回来吗?他永远不会回来了!”

佟乔氏眼圈一红,不吭气了。

佟吾说:“大哥,你能不能想个办法,送二嫂回武汉。她这一走,疙瘩不就解开了吗?”

佟升坚决地说:“民团一直盯住她不放,我没办法送走她,更不想冒这个险。”

他们并不知道,张梅根本无意回家,因为那个家,她已经回不去了。她跑出来,就已经和家里彻底闹翻,再让她挺着大肚子回去,脾气暴躁、极要面子的父亲决不会接受她的。回去等于自取其辱,她宁愿死,也不想回!

佟升的主意很坚决,意见就一条:这出戏,远不到谢幕的时候,得继续往下演——先让佟吾和张梅假结婚,热热闹闹办一场婚礼,如果可能,把李名九和严成淦都请来,喜酒一喝,看他们还能说啥?他给张师长那边也好有个交代。

佟升把话撂下就回了部队。佟乔氏渐渐也想通了:如果这个婚事不办,张梅还是很危险的,她走又走不了,总不能眼见她肚子越来越大,你让她把孩子生下来,还不给她办喜事?没这么做的!那只能告诉别人,这女娃不是老三的,而是别人的!再说了,这是假结婚,又不是真同房,如果佟林回来,媳妇当然还是他的;如果真像老大说的,回不来呢?肥水不流外人田,让她跟老三搭帮过日子,也不是件坏事呀,总是一家人亲呀……

佟吾心里有苦说不出。只有他知道,张梅是桂德全的女人,而他心里是有方芝萍的,让他和人家桂团长的女人结婚,虽是假扮夫妻,但他亦觉得,这很对不起方芝萍。可他又不能拒绝,因为拒绝,就等于害张梅,进而害佟升,害全家……

他给方芝萍写了一封短信,意思是家里有事情,暂时不能回学校,什么时候回去,真说不好;也有可能会退学。没多久,收到一个大包裹,打开一看,是一包画笔和颜料。这东西县城都买不到。他明白了,方芝萍希望他无论如何都不要丢了画。他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对于张梅来说,她已经是走投无路,唯一的一条路就是和佟吾假结婚,就像搞地下工作的同志假扮夫妻那样。她不是不能接受这种安排,革命者思想上都不保守,男女关系上也比较看得开,她只是更加地思念和牵挂心爱的人,身处大山中,消息极度闭塞,她已经很难获悉桂德全和同志们的下落。他们还能回来吗?还会回来吗?什么时候回来?这些问题令她的情绪非常不好,饭几乎吃不下。

佟吾悄悄劝她,说:“梅姐,就是为了肚里的孩子,为了桂大哥的孩子,你也得照应好自己啊!”

她叹口气说:“小弟,我没什么,就是委屈你了。”

“梅姐,千万别这样想。这只是暂时的,等孩子生下来,咱们再另作打算。”

清明节一过,佟吾和张梅“奉子成婚”,佟家大张旗鼓办婚礼。佟升的面子够大,来了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李名九和严成淦自然少不了。席间,李名九对佟升说:“佟营长,给你说句实话——这喜酒杯子一端,我心里才算踏实。”

桂花飘香的时候,张梅也快临盆了。这天,佟升骑马回来,带来一个重大消息:吴焕先在甘肃的泾川县被国军打死,报纸上登了他的遗照,电台反复播放,绝不会有假。佟乔氏吓得够呛,颤声问:“有你二弟的消息吗?”

佟升说:“他一个小萝卜头,死也好活也好,谁能知道。”

佟吾特别想问问大哥,有没有桂德全的消息,他可是个团长。他意识到绝对不能提这个,就压住了想法。张梅待产,佟吾怕影响她情绪,没敢把这消息告诉她。但每天晚上都是母亲和张梅住一屋,老太太嘴上没把门,一不留神,就把吴焕先在甘肃被国民党打死的事情说了。张梅当即哭了起来,控制不住,浑身哆嗦。吴焕先被誉为红二十五军的军魂,他的牺牲,对所有红二十五军的官兵都是个巨大的打击。吴政委不在了,队伍不会打散了吧?桂德全怎么样了?这些都是张梅脑子里永远存在的问号。

张梅哭,老太太也跟着哭,她是担心佟林,都说佟林是吴焕先身边的近人,吴焕先没了,他不会有事吧?

叫这事一闹,张梅有小产的征兆。佟吾按照母亲的吩咐,背上一升米、二十个鸡蛋,到邻村请来接生婆,折腾了整整一个晚上,所有人都给弄得筋疲力尽,终于把孩子产下来,幸好母子平安。

新生儿是个男孩。老太太欢喜得不得了——就是佟林回不来,他总算也有后代了!有了根,家人就有活下去的希望。

小孩子满月,佟贵海就病倒了,高烧转成肺炎,一病不起,眼看不治。张梅把孩子抱到老人面前,大声说:“爹!给你孙子起个名儿吧!”

老头临去世之前,头脑反而很清醒,咕哝道:“佟……书……根……”

张梅没听清:“什么?树根?”

老头吃力地说:“书……读好书,传根雕……”

佟吾在一旁道:“是佟书根。咱爹的意思,让孩子好好读书,再把根雕手艺继承下去。”

父亲老是咽不下最后一口气。佟吾知道父亲是想让自己表个态。他狠狠心,把那一包画笔颜料找出来,拿到父亲面前亮了亮,当即掰断三支画笔,倒掉一小瓶颜料——这是向父亲表明,他将弃画!

这时,母亲把一把做根雕用的凿刻刀递给佟吾,佟吾举过头顶,对着墙上挂的那幅玉皇大帝画像跪倒,拜了三拜。这就算是完成了仪式,从此以后,他将接过父亲的凿刻刀,成为一个民间根雕艺人。

佟吾抬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张梅不忍看他,背过身去……

三年之后,已是一九三八年秋天。这时候抗日烽火在长江、淮河流域熊熊燃起,瓦缸寨因为深处大山之中,和先前一样宁静,未受干扰。三年时间,佟吾变成了一个十足的根雕艺人,似乎比他父亲还痴迷根艺,经常上山寻找有用的材料,多次历险。有一次差点掉下十多丈深的悬崖,如果不是他拼命抓住一棵小树,那一回摔不死也得摔残,吓得张梅好多天不敢让他出门。村里的邻居每当发现合适的材料,也愿意提供给他,张梅就给人家送几个鸡蛋或一块腊肉表示谢意。佟家院落里,已摆了很大一片根材,有了點被民团放火烧掉之前的样子。

制作根雕不是简单的事,分为脱脂处理、去皮清洗、脱水干燥、定型、精加工、配淬、着色上漆、命名等八个步骤。佟吾学过画,会构思,文化程度又高,所以他的技艺水平提高很快。佟升的同学、朋友、熟人多,佟吾的根雕作品大都通过佟升介绍出售,所得收入维持一家人的生计没有问题。

佟吾还抽空钻研了根雕的历史,他发现,明清两代,根雕技艺已趋成熟。明代有以竹根雕著称的濮仲谦为代表的金陵派和以朱鹤为代表的嘉定派。根艺家们不仅利用木、竹根创作出供人欣赏的摆设,而且还雕刻具有实用价值的家具及其他实用品。到了民国时期,由于战乱等原因,根艺制作和生产日渐衰落,许多艺人改行,根雕技艺到了濒临失传的境地。佟吾沉浸其中,不为钱财,而是享受制作根雕的乐趣,寻找一份内心的宁静。母亲佟乔氏和张梅既感到心里踏实,又担心他像父亲那样,太过痴迷也不好。

他工作的时候,小书根在他身边绕来绕去,不说话,一点也不淘气,只是好奇地盯着他手中的工具,看不够的样子。私下里,他和张梅仍然像姐弟一样,无论感情上,还是身体上,从不越雷池半步。当年那个与他相恋的女同学方芝萍抗战前到了法国,继续钻研油画创作,已有作品被罗浮宫收藏。他收过到她从巴黎寄来的一封国际航空信,信上说,希望他能来法国团聚,她一直没有忘记他!

但是,这个家,他是离不开了!

那封信他怕张梅看到,悄悄撕碎,与一堆木屑一起,让母亲塞到锅底烧掉了。

佟乔氏老觉得对不起佟吾,有一次长吁短叹,对佟吾说:“你二哥,他要么早点回来,要么再也别回了!”老太太有了让佟吾和张梅圆房的想法,但又不便说出口。

佟吾想,二哥回来更麻烦,张梅不是他的女人,他若回来,什么密都保不住了,还不如这样维系着好,人人都有一个念想。

张梅更是觉得她和孩子拖累了佟吾。小书根口口声声叫佟吾爹,虽然叫得暖心,却让她越来越不好意思面对佟吾。

新四军一支队伍到皖西一带活动,传说他们就是原先的红军。张梅动了心思。佟吾看出来了,就劝她,说:“梅姐,你去找他們吧,也好打听打听桂大哥的下落,顺便也帮我打听一下我二哥。小书根先留家里,等你找到桂大哥,我给你送去,让你们一家三口团圆。”

这几句话说得张梅泪流满面。分别已经四年了,她一直忘不了桂德全,瓦缸寨离皖西不远,去一趟不太难,只需要两天的行程。这一带肃清了土匪,原先的民团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路上还是蛮安全的。再说她曾经是个坚强的红军女战士,一般困难也难不倒她。想了几天,她对佟吾说:“小弟,你真的希望我走吗?”

佟吾愣了半天,才说:“如果你的心不在这里,还不如走了好。”他心里是很矛盾的,希望她不走,但又不能不让人家走。

“唉,我走了,你也好成个家。你说是吗?”她眼里泪光闪闪,不敢看他。

佟吾没接话。

他们商量来商量去,决定先瞒着母亲,就说张梅想回一趟武汉的家。临走前一天的夜里,他们都没法入睡。自从书根会跑之后,佟乔氏不再和张梅娘儿俩住一屋,佟吾一直单独住在西偏房,那是他的工作间兼卧房。这一夜,二人虽然不在一屋,没说上一句话,但两个人的心里,都是心潮起伏,浮想联翩。她是既想走,又舍不得离开这个生活了四年的家。走了以后,还有机会再回来吗?她搂着孩子,克制不住,老想哭,泪水滴落在小书根的脸上、枕头上……

佟吾也是难受得厉害,心里空落落的,仿佛身体里面一件重要的东西被一下子抽走。这四年来,他们名义上是恋人,是夫妻,实则是姐弟那样的情分,身体上不能有任何的接触,但是感情上早就有了交融,即使是浅浅的、淡淡的,像秋末桂花的味道,也足以令他们难以割舍!

鸡叫第三遍,该动身了。她亲了亲熟睡中的小书根,提上包袱,掩上屋门,他已经在院子里等她。他接过她的包袱,挎在肩上,默默陪她往外走。他要送她到寨子北面三里远的一个大路口,他提前和一个熟悉的山货商联系过,张梅搭乘山货商的马车先到叶集,到那儿之后去找抗日政权,再想办法找到新四军。

这时候朝阳还在地平线下面藏着,东方天际一片朦胧的明艳之光,头顶是灰暗的鱼肚白,苍茫壮阔,远处青山像个剪影,近处田畴水汽升腾。二人一前一后往前走,她在前,他在后,都感觉腿像灌了铅,迈不动步;心上像压了块石头,喘不动气。他们只是缓缓地走,没说一句话,因为实在不知道该说些啥。

到了寨子北面的大路口,山货商的马车已经停在那里,三匹马打着鼻喷,此起彼伏。他把包袱递给她,她双手直哆嗦,仿佛不想接,最后还是接过来,头一低,往马车那儿走。他背过身去,不敢看她的背影。

走了有十几步吧,实在走不动了,她的腿像被什么东西牵着,心里针扎一样疼,眼泪模糊了双眼。怎么能舍得下孩子和佟吾兄弟呢?她猛地转过身子,朝佟吾跑去,甩掉包袱,猛地扑进他怀里……

赶车的老汉看到男的抱着女的,往来路走去,知道客人不走了,鞭子一扬,三匹马嘚嘚起步,马车沿大路向东北方向而去。

第二年夏天,张梅生下了第二个孩子,是个女孩,佟吾给女儿取名佟玉。佟玉从眉眼到脸盘都像极了佟吾,老太太对佟玉喜欢得不得了,整天抱着佟玉,常常笑得合不拢嘴。有了佟玉,佟家院子里,笑声不断。

抗战胜利那一年初夏,老太太突然患病,患的痢疾,不停地拉稀,没几天人就脱了形。老大佟升不在,抗战第二年,二十六师就没了影儿,说是拉到四川,拱卫重庆去了。如果老大在,肯定能搞到管用的药物。尽管佟吾和张梅急得不行,到处请郎中,还是没能留住老太太的性命。

佟乔氏虽然是个村妇,但她有眼力、有头脑、有作为,在乡下妇女中,是少见的人物。她的死,让全瓦缸寨的人都很悲伤。

老太太走之前,趁她还清醒,张梅扑通跪在婆婆面前,痛哭流涕,说:“娘!我不是佟林媳妇,我骗了你……娘,我一直没告诉你,是我不好……”

老太太惨淡地一笑,说:“不。谁说骗我了?你不早就是佟吾媳妇了吗?……孩子啊,你来佟家几年了?”

“十年半了。”

“十年半,你喊了我十年半的娘……只要叫我一声娘,你就是我佟家的人,哪能叫骗?”

“娘,我是骗了你……书根他……也不是佟林的孩子……”张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看出来了,书根这孩子一点也不像佟家人,佟家的男人都是大眼睛、双眼皮、高鼻梁,这孩子是小眼睛、单眼皮、塌鼻梁。你说我能看不出来吗?不过,我喜欢这孩子,我把他当我的亲孙子……”

张梅抓住婆婆的手,有点无地自容:“娘,媳妇感激您的救命之恩……下辈子,张梅还给您老人家当儿媳妇……”

老太太眼泪滚滚而下:“咱婆媳俩,有缘分。我没了,你和佟吾永远不要再分开……”

张梅答应着,喊佟吾过来,两人手拉手给母亲磕头。抬起头来时,发现母亲已经含笑去世。

佟乔氏活了六十二岁,在那个年头,算是长寿了。

一九四七年夏末秋初,刘邓大军千里挺进大别山,三个纵队突然包围了国民党新七旅据守的县城。新七旅凭借坚固的工事和强大的火力,硬是顶住共军三个纵队的轮番冲击,坚守了一个昼夜,城池依然牢固。国军增援部队将至,解放军进退两难。正在这时,负责守卫城西高地的副旅长佟升率两个营战场起义,撕开了一道重要的缺口。两个小时后,县城被拿下,新七旅七千多人被全歼。

解放军首长问佟升有什么要求。佟升只提出一个条件:请解放军帮忙找到他弟弟佟林。

佟升作为黄埔生,在军队混了二十年,只混到一个上校副旅长,而他的同班同学中,有好几个当上中将师长,少将副师长、旅长这一级的,足有一大把。他没混好,不是他没能耐,而是因为他有个当红军的弟弟。弟弟是他的噩梦,影响了他半辈子。他这辈子,就是栽在佟林手里。

战场起义,不是他觉悟有多高,也不是被人策反,而是他深感共产党早晚会得天下,当年只剩下两三万人跑到兔子不拉屎的黄土高原,蒋委员长都拿他们没办法。现在他们有了一百万人,甚至还要多,你就更没办法了,国民党丢掉江山是不可阻挡的,既然如此,不如早点过来。

刘邓大軍的老底子就是当年的鄂豫皖红军,佟升以为会很容易找到佟林,说不定他就在这支队伍里。即使他战死,也会有个确切的说法。但是他搞错了,刘邓大军前身是大别山红四方面军的老部队不假,但是红二十五军后来编入林彪的一一五师,眼下正在东北作战。红四方面军和红二十五军,都发源于大别山,但长征时各走各的,不是一回事。

佟升提出的这个小小要求,居然难住了解放军首长。刘邓部队里没有名叫佟林、老家在本县的干部。最后他们让佟升失望了。

新中国成立后,甘肃省泾川县党史办几经调查,终于搞清吴焕先牺牲前后的经过。一九三五年八月二十一日,红二十五军在泾川四坡村附近南渡汭河时,遭国民党军队伏击,军政委吴焕先亲率二百多人抢占河畔的一个制高点时,不幸胸部中弹,当场牺牲,年仅二十八岁。

据当地几位老人回忆,吴焕先牺牲后,红军把地主郑某的一口柏木棺材抬来埋葬了他,墓地就在南塬底下的一处台阶地上。红军走后,敌人闻风而至,掘开坟墓,撬开棺盖,把遗体扒了出来,连烈士身上裹着的两三丈白洋布,也一抢而光。随后将遗体抬到泾川县城,放在菜市场近旁的一所破庙里,陈尸示众了一些日子,还拍下邀功请赏的照片。及至解放后,泾川县党史办反复查找,连烈士遗骨所埋之地都无法查清楚,吴焕先这位战死在陇东高原的鬼雄,尸体不知被敌人弃之何处。当地政府在县城以西二十余里的郑家沟,修建了吴焕先烈士墓,其实这是一座空坟。有意味的是,吴焕先出生在四角曹门村,战死在四坡村,都含有一个“四”字。

还是没有佟林的下落。

一九六五年,一个陌生人来到佟家,对佟吾说,他是佟连长手下的一个副班长,叫黄如轩。当年吴焕先政委牺牲,他就在现场,佟林作为特务连连长,任务就是保护军首长安全,吴政委带头抢占那个小山包,佟林拉不住他,吴政委中弹后,佟林上前施救,随即中弹倒地,也是他亲眼所见。战士们拼死占领那个小山包,打退了敌人,把吴政委遗体抬下来,仓促进行了埋藏。那一仗牺牲了一百多人,佟林肯定是牺牲了,烈士的遗体带不走,也来不及掩埋……在后来的一次战斗中,他负重伤,一位好心的当地百姓收留了他,伤好之后,部队已远去,不知所终,他也就彻底留下来,娶了救命恩人家的姑娘,一直生活到现在。这次回大别山老家,一定要来佟连长家看一看,把知道的情况告诉佟家人。

佟吾把黄如轩所说的情况给县民政局写了一封信。大约过了半年,来了两个民政局的干部,说,经过调查,黄如轩反映的情况属实,国家追认佟林同志为革命烈士。

两位同志把革命烈士证明书交给佟吾,转身离开了。佟吾捧着烈士证书,久久无语。他的二哥,在离家三十多年后,变成一张纸回来了!而父母亲去世之前都不知道他的下落,母亲最牵挂的就是他。

张梅接过证书,久久端详着,百感交集。这个她并不熟悉的男人,改变了她的命运,使她成为佟家人,接续佟家的香火。这是命运冥冥之中的安排吗?如果他在天有灵,应该会感到欣慰吧……

张梅想起什么,说:“大哥还不知道呢。”

佟吾说:“咱们抽空去一趟,告诉大哥。”

佟升新中国成立后担任六安地区政协文史专员,已于一年前去世。他们择日带上烈士证书,坐长途汽车赶到六安,又打听着步行来到南郊公墓,找到佟升的墓碑。二人站定,先鞠了三个躬。佟吾怆然道:“大哥!找到我二哥了,你不用再惦记了……你们兄弟俩,走了不同的路,最后不还是殊途同归吗?如果天堂里遇见,你们好好拉拉呱儿吧,几十年不见,要说的有很多……”

张梅采来一束野花,放在墓碑前。她凝视着碑上佟升的陶瓷照片,突然意识到,这个她只见过一面的男人,其实是她生命中顶顶重要的人,当年如果不是他几番保护,她不会活到今天,他才是她最大的救命恩人呀……

两串泪珠从张梅脸上滚落,滴在脚下的黄土上。

直到一九五九年前后,张梅才获悉前夫桂德全的消息。此前她一直想知道他的下落,又害怕知道。

这天,佟吾往县城送根雕,带回一张旧报纸,上面有一则消息,提到桂德全担任国务院煤炭工业部副部长。张梅拿着报纸,像是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她轻叹一声,只说了一句话:“只要他还好好地活着,我就放心啦……”

后来陆续得知,桂德全于四十年代初在山东抗日根据地和一位地方女干部结婚,这个时间差不多正是张梅和佟吾圆房的时间。桂德全新中国成立后转入地方工作,没参加授军衔,如果他能授衔,以他的资历和战功,可以授中将。

佟吾和张梅商量,是否让书根到北京找他生父?孩子一辈子待在大山里,很难有什么出息。书根也动了心,老想去北京。没想到张梅坚决不干,少见地发了火,呵斥儿子:“人家有了新家,你去干什么?老老实实跟你爹学做根雕吧!”

就这么着,他们一直没和北京联系。桂德全也就不知道,他前妻和亲生儿子一直生活在大别山。

佟吾和张梅唯一的女儿佟玉只活了七岁就没了,她患了一种怪病——白喉,在当时属于很严重的病,没法治,佟吾雇马车往六安的医院送,半路上孩子就死了。后来他们没再生育。

附记:

二〇一六年九月间,我参加中国作协组织的纪念红军长征胜利八十周年作家重走长征路采风活动。我所在的那个团,沿当年红二十五军长征路线行动。第一站先到信阳。日程中有一项安排,到吴焕先故居拜谒。那地方以前属湖北黄安(现红安),解放后划归河南省新县。

那天上午,我们打着采风团专用旗帜,走进箭厂河乡四角曹门吴焕先故居,偶遇一位老人。老人精神矍铄,鹤发童颜,下颏上挂一把飘飘欲仙的大胡子。现在很难见到留大胡子的人,所以他格外引人注目。讲解员姑娘说,这位老人是老红军后代,每年都要来这儿几次。

我有个习惯,或者说毛病——每到大人物出生地,喜欢看风水,韶山毛泽东、广安邓小平、江津聂荣臻等领导人的故居我都去过,感觉风水好得不得了。吴家的风水,乍一看,也不错,院落处在一个高坡上,门前是一片开阔地,稍远处是一条小河流,再远处是含黛的青山——也是个出大人物的好宅子啊!

讲解员指着二三百米外的一处地方说:“你们看到那边有个东西没?”

大家放眼望去,隐约看到一个石磙子。讲解员说,那儿曾经是个碾坊,乡下用来碾米脱面的,八十多年前的一天,那个碾坊曾经停放过六口棺材——吴焕先的六位亲人,在同一天被国民党民团杀害。

我感到心里沉甸甸的。众人随讲解员进入院落,我一个人朝石磙子的方向走去,不一会儿,看到大胡子老人也朝这边走来。我们一前一后在石磙子那儿站住,老人主动同我打招呼:“你好!作家?”

我点点头,说:“徒有虚名。”

他微微一笑。

“刚才姑娘说,这儿摆过六口棺材。老人家,您知道具体情况吗?”

他顿了顿,神色一下子变得庄重肃穆,说这是一九二六年冬天发生的,吴焕先带头搞农民运动,得罪了地主豪绅,有一天,反动民团武装二百余人,杀气腾腾直扑过来,声称“踏平箭厂河,血洗四角曹门,灭绝吴焕先全家”。那天吴焕先外出办事,逃过一劫,他大哥、二哥当场被枪杀,他父亲和小弟弟被敌人乱刀砍死在自家门口,被吓傻的大嫂抱着不满半岁的儿子慌不择路掉进水塘,溺水而死。一家六口顷刻毙命。那天晚上,得到消息的吴焕先回到家中,买来六口棺材,停放在这里,面对苍天发誓:只要不死,就要革命!一年之后,他参加了黄麻起义。

我说,这种情况和贺龙、徐海东差不多,贺、徐两家均有数十人被反动派杀害。某种程度上说,是反动派把他们逼上死路的,反动派用屠刀培养了自己的掘墓人。

他冲我竖起大拇指。

“您也姓吴吗?”我好奇。

“不。我父母亲当年是吴焕先的兵。”

采风团当晚宿县城。吃罢晚饭,天还亮着,路灯也纷纷亮了。我一个人出了宾馆,在街上闲逛。路过一家门脸挺大的店铺,楣顶上霓虹闪烁出“大别山根艺世界”几个艺术字。透过玻璃橱窗,看到里面有不少盘根错节的根雕作品,我想都没想,推开弹簧门,走了进去。

里面真是一个根雕大世界!各式各样造型的根雕,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我家里就有两件根雕作品,朋友送的,我对根雕也小有研究。根雕,是一种雕刻方法,是中国传统雕刻艺术之一,是以树根(包括树身、树瘤等)的自生形态及畸变形态为艺术创作对象,通过构思立意、艺术加工及工艺处理,创作出人物、动物、器物等艺术形象作品,讲究“三分人工,七分天成”。我发现,这里面的根雕作品档次不低。

这时,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飘过来:“作家朋友,是你呀!”

我猛一转身,看到那个大胡子老人正微笑着望着我。我也笑了,说:“老人家,我们有缘!”

他爽朗地笑起来,把我领进一间宽敞的接待室,有个年轻人过来给我们倒上茶,掩上门出去了。我们随意聊天,但是我很快发现,我们又聊起了吴焕先。我告诉老人,我原先的单位有个吴大姐,她就是新县人,与吴焕先家还是一个家族,她爷爷就是跟随吴焕先闹革命的,是红二十五军的一个小兵,解放后在河南省某部门当领导。吴大姐常常在我面前谈起吴焕先,崇拜和惋惜之情溢于言表,所以很多年以前我就知道大别山有这么一位大英雄。

我对老人说:“我记得吴大姐说过这样一句话:‘吴焕先,改变了我们一家的命运。”

老人庄重地点点头:“是的,我们一家的命运,也是这样改变的。”

因为吴焕先,我与老人一下子拉近了距离,他打开话匣子,向我讲起他一家人的身世……一直讲到深夜,他还意犹未尽。

他告诉我,他父母亲后半生非常幸福,二老于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相继过世,都是无疾而终。他有一儿一女,如今四世同堂,孩子们都很孝顺、能干,全家人合伙经营这个店铺,所选用的材料,全部产自大别山区。制作的根雕不仅在郑州、合肥有销路,有时还能销到北上广深乃至港台和东南亚地区。这些根雕,是大别山的山山水水、自然风光所孕育,倾注了他一家人全部的情感和追求……

老人大名佟书根。

我默算了一下,这年他整整八十一岁。

采风团完成在大别山的行程后,坐高铁转道陕南,然后又转向陕北。我特别想到吴焕先和佟林牺牲的甘肃泾川去走走,可惜此次采风没有这项安排。

我们到达延安,住进宝塔宾馆。晚上,我在宾馆顶层的天台上,向同行的著名作家老刀复述了上面那个故事。老刀听得热血沸腾,眼眶湿了好几次,他很感动,也很感慨。他总结说,战争年代佟家人对红军女战士张梅的救护,体现了中华民族这个族群根植于骨子里、灵魂中的良善,华夏文明之所以历经五千多年长盛不衰,而不像别的文明那样迅速衰落,就是缘于这种高贵的良善。每到关键时刻,人性善总能战胜人性恶,华夏民族因此而生生不息。这种良善,或许超越了阶级和政党,它根植于普通人的血脈中,它是那么珍贵、美丽而动人。

当然,它还将延续下去。老刀说。

延河就在我们脚下。月光下,我看到延河水波光粼粼,无声地向前流淌……

原载《芙蓉》2019年第5期

原刊责编  杨晓澜

本刊责编  杜  凡

创作谈

向历史深处要故事

陶  纯

自抗美援朝战争结束之后,中国仅经历过几场小规模的边境战争,也就是说,和平的岁月已经快有七十年了。七十年和平,在中国数千年的历史上,是不多见的。清代赵翼有诗曰:“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意思是一个国家在动乱的时代,在内战频发外族侵略的时代是非常不幸的,可是这样的时代却能激发诗人的才情,从而写出不朽的作品。翻开古今中外的文学史,就能发现,主人公颠沛流离的生活,在战争、血腥和饥饿状态下的生离死别和艰难挣扎,是很多大作品所表现的主题。这样的名著不胜枚举。

由于和平的岁月太久、物质生活的丰沛充裕、人民生活的不断改善,当代作家笔下的当下世界,越来越不疼不痒,越来越同质化,越来越无病呻吟。个人觉得,文学还是应该关注时代民族命运的大主题,当下生活平淡无奇,任由作家发挥的空间实在不大,想拿出振聋发聩的大作品,真是不容易。实际上,文学描绘现实,也还是拉开一段距离为好,不要仓促地写当下发生的事,因为那是新闻的地盘,你的小说甚至不如生活中真实发生的故事精彩,而这些故事通过手机屏幕,几乎是现场直播了,小说家只能靠边站。

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是1869年完成的,他写的是1805年到1820年间的重大历史事件。也就是说,他写的是五六十年前发生的事,战争与国家动荡交织,大主题大时代交融。英国作家肯·福莱特的“世纪三部曲”——《巨人的陨落》《世界的凛冬》《永恒的边缘》,以不同国家的几个家庭的经历,串联起一百多年的世界历史,战争是其主要的内容。

就我们国家而言,从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抗日战争、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到抗美援朝战争,打了二十多年的仗,多么丰富的主题,多么无边的素材啊!虽然前面有不少前辈作家挖掘过,但我认为,它值得进一步挖下去,并且相信,一定会有大作品在这个题材上诞生。

写《根》,我只想着选一个新一点的角度,写得感人一点,写出一点新意,不那么假大空,便是完成了任务。

陶纯,男,军队作家,山东人。

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一座营盘》《浪漫沧桑》等5部,

中篇小说《秋莲》《天佑》《前程似锦》等30部。

短篇小说《小推车》等70余篇。

大量作品被各類选刊选载。多次获得军内外各项奖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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