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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水三浪

2019-10-28胡学文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9年10期

胡学文

1

举着伞的陶班站在花池边,伞背灰黑,伞柄枯黄,而他的脸苍白如纸,被开得正艳的波斯菊映衬着,像从另一个世界逃亡而来,在淅沥的雨丝中,说不出的凄惶。

步出考场的阮平突然一愣,不知陶班为何立在这里,不明白他为何这副形象。监考老师都是从外校抽的,本校教师不允许进入考点,可陶班不但获准进入,还候在考场外。但阮平并未多想,稍一迟疑,点点头,转身就走。他没答好,心情糟乱。陶班不会是等他的,他学习平平,尤其陶班所教的数学,大考小考没一次及格。陶班喜欢和成绩好的交流,对阮平这样的差生,连目光都吝啬,不愿意多停留。所以,当陶班喊了一声并朝他走过来,阮平惊愕得张大嘴,大脑几乎停滞。陶班走得极快,好像被追赶着,步态急促而慌乱,地面湿滑,他歪倾了一下,差点闪倒。在阮平面前立定,他的脸才露出几丝笑,微微气喘着说,我一直在等你。阮平越发困惑,盯住陶班,试图从他眼里读出些答案。从另一个世界逃亡来的陶班,方方正正的脸已经恢复了讲台上的自信和从容,左眼公式,右眼定律,高深莫测。有……事?阮平小声问。陶班将手搭在阮平肩头,重重一揽:边走边说。

在阮平的印象里,那一刻的校园亢奋而混乱。虽然老师一再强调不准彼此詢问答题情况,当然考完例外,但仍能听到议论和惊呼。一个女生捂着脸蹲在地上号哭。学生结伴走向食堂,交头接耳,某个男生绊了一下,饭盒掉在地上。就在这杂混中,陶班挟裹着阮平走向校门口。平时阮平也住校,高考前几日才回家住,往校门口走并没错,只是与陶班贴在一起实在是怪异。

跟你商量个事,陶班说,中午去我家吃饭吧,陶碧这孩子……他叹了口气,她非要把你请过去,别看她表面文静,其实很拗的,帮个忙,好不?陶碧是陶班的女儿,读高二,阮平和她同台领过奖,在学校举办的作文大赛中,他得了二等奖,陶碧是一等奖。那是他除了长跑外唯一说得过去的,不过是喜好,马马虎虎。陶碧作文好,能歌善舞,长相出众,每年的元旦晚会,她都是主角,没有不认识她的。更难能可贵的是,她性格随和,口碑极佳。但也并非谁都可以搭讪她。确如陶班所言,陶碧看上去是文静的。在阮平心目中,陶碧俨然就是公主。她要请他过去?阮平受宠若惊,立刻就应了。明白了原委,却被更大的疑惑罩住。他和她说过的话加起来没超过五句,她为什么要在这么个紧要的时刻约他?且让陶班出面?阮平忍了忍,还是问出来。陶班说去了你就知道了。阮平没再追根究底,不然显得他太没礼貌了。

陶班将雨伞向阮平这边斜了斜,如此礼遇让阮平更加不安。阮平说陶老师您淋湿了,陶班说阮平下午还要考试,淋感冒就麻烦了。阮平说,这点雨不要紧,我常淋雨的。他试图移离伞盖,陶班却揽得更紧了。

阮平眩晕了一下,那感觉就像天地突然倾翻,若不是陶班揽着,他就摔倒了。紧张过度,阮平就这样,头晕目眩,还伴有耳鸣。清早,他在黄桂仙的逼迫下,硬着头皮吃了三颗鸡蛋、六个红枣、两粒冰糖。那是黄桂仙搞来的偏方,专治眩晕症的。她对偏方情有独钟,肚里装了上百个,从头到脚,没有不能治的。不只阮平,父亲和弟弟都被她治过。她煮了十颗鸡蛋,要求阮平至少吃一半,那样便能确保他在考场上不被眩晕袭扰。但空腹吃甜腻的东西,难以下咽,三颗之后,阮平再也塞不进去了。考场上阮平倒是没晕,但恶心。那比眩晕还难受,眩晕就那么一下,反胃却一阵接一阵,如同海浪。阮平没答好,与此不无关系。现在恶心终于停止,却又晕了。还好,只那么一下。他不单纯是紧张、不安,还伴有难以言说的兴奋。多年后,他仍能记起那种混杂的感觉。某种程度上说,那就是他人生的符号。

陶班住在学校东侧的家属院,从马路拐下来,是一条小街,小街没有出口,右边是高大的杨树,左边六排平房,红砖红瓦,一户一个小院。陶班住在后排最东头,院墙和房屋的根基处种植了波斯菊,刚刚打了骨朵,似乎与校园是两个季节。

陶班推开门,没有立即进,他转过身,冲阮平诡秘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阮平迟疑着,正要说陶老师您先请,陶班拽了他一把。仿佛阮平要逃走,陶班用力甚猛。因此,阮平不像是迈进去的,更像是被陶班甩进屋的。看到陶碧和吴老师从桌边站起,笑盈盈地望着他,阮平窘得满面通红,从马路拐下来时想出的问候语突然飞得无影无踪。若不是陶班摁了一把,他不知傻站到什么时候。坐在凳子上,他才说,吴老师好。吴老师是图书管理员,他常借书,和她也算熟识。和别人不同,他借的都是推理小说。就在高考前一个月,他还借过《东方快车谋杀案》。吴老师言语不多,没问过他什么,那天半是意外半是好奇地问他,马上要高考了,怎么还看这个?阮平没有回答,抓起书就走了。想起自己的失礼,阮平甚是不安。

更大的不安是因为陶碧。他见过陶碧笑,但那是在台下在远处,如此近距离还是第一次。她与吴老师一样是圆脸,但鼻子比吴老师挺,眼仁乌黑,嘴唇鲜润,耳郭几乎是透明的,屋内光线差了些,又是阴雨天,但她仍然光彩夺目。如果说没有回答吴老师是失礼,那么如此放肆地盯着陶碧就是失态了。他意识到了却管不了自己的目光,彻底失控了。但陶碧没有显得懊恼或生气,大大方方地迎视着他,甚至笑得更灿烂了一点儿,仿佛她请他过来就是为了让他欣赏她的微笑。在某一刻,阮平觉得陶班和吴老师不存在了,只有痴呆的他和微笑的她。

要问什么,你赶紧的,下午还有考试。陶班的声音把阮平从荒远的世界拉到餐桌前,他立刻正襟危坐。陶碧恍悟状,好像刚才她也进入了梦游状态。她问他作文题目,他说了。给出一幅漫画,分两题,先写一段说明性文字,再自拟题目写一篇议论文。陶碧瞪大眼,不无惊喜,真的吗?阮平不知她缘何惊喜,机械地点点头。我猜对了!我猜对了!陶碧有些亢奋,与之前安静甜笑的她判若两人。如果不是陶班沉下脸提醒,她就手舞足蹈了。陶班告诉阮平,高考前她押了作文题,并与陶班和吴老师打赌。阮平愕然,难道这就是她请他过来的用意?仅仅是让他做见证者?就算这样,那么多学生,为什么偏偏请他?虽然他仰慕她,仰慕她的家庭,但他与她,与她的家庭,并无更亲近的关系。阮平脑袋堵了乱麻,整理不出任何头绪。陶班仿佛猜到阮平在想什么,解释说,高三年级里,陶碧对你印象最深。把你直接从考场喊过来,不大像话,还望你不要计较。陶班欠身致歉。阮平疑窦顿消,说没关系的,误不了考试就行。陶班立即道,那当然,吃完你休息一会儿,家里那边你放心,那会儿在校门口碰见你母亲,我和她讲了。

炖鱼、炖豆腐、肉炒葫芦、肉炒芹菜,白米饭。何止丰盛,以阮平的标准,相当奢华。那是八十年代初,许多东西有票才可以买。即便是有食材,也得精工细做才行。阮平在家里吃不到这么多样菜,任何菜在黄桂仙那里都是一锅炖。只是面对盛宴,阮平并无食欲。还好吴老师的碗小,一碗米饭他很快就扒拉完了。

饭后,阮平独自在里间休息。陶班让他安心睡,到点儿会叫醒他。睡一会儿有助于思考,阮平当然懂。可人躺在那里,心却在半空悬着。他不是怕误了考试,也不是闻着枕头上陶碧的气息生出非分之想,而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原因。他回想着另一个世界的陶班,回想着陶碧迷人的笑脸,总觉得这个高考日、这个雨天有那么一点吊诡。

午后,雨小了许多,根本用不着打伞,陶班还是撑了那把灰黑的雨伞执意要把阮平送进考场。阮平只好随他。陶班问他睡着没有,阮平说睡着了。然后再没有话了。但陶班仍如先前揽着他的肩,阮平甚是别扭。满大街,只有陶班和他在伞下躲着。

快到校门口时,一股风突袭过来,陶班没抓稳,伞从手中飞脱,滚到街上,又被风掠着连翻数个跟头。趁陶班追伞的工夫,阮平迈开大步。没错,他想甩脱陶班。然后,他便听到那几句对话。声音忽高忽低,在风里摇晃。没有完全听清,但他听明白了。食品公司,杀猪人,死,那几个字在阮平脑里跳弹几下,迅速勾出一个画面。不祥的预感就像刚刚那股狂风,突然、迅疾,几乎将阮平掀翻。他努力站定,试图辨识声音的来源。

陶班追上来,推阮平一把,走啊,愣着干什么?阮平跳开,直视着陶班,是不是我父亲?……或许是这句话,或许是阮平的神情吓住了陶班,他没有马上回答,呆愕数秒,急促地说,快到点了!陶班这句话是没错的,但恰恰是没有错误,让阮平的期待瞬间化为粉末。他没有再问,拔腿就跑。陶班呼喊,阮平已经蹿出数十米。

高中三年,阮平两次获得校运动会长跑冠军。他瘦长,像根棍子,跑起来棍底端就像安了滑轮。而在那个阴雨初歇的下午,他蹬掉了滑轮,几乎和飞差不多了。那时,街上的轿车尚少,但牛马车很多,有的车主自觉,在牲畜屁股后面罩个粪兜,有的车主自己的脸是不是干净都不在乎,对牲畜就更加视而不见,任其拉屎撒尿。拉在饭馆门口很快就被铲掉,若拉在别处,就要待上老半天,甚至一两天,直到压扁变干才被清走。步行、骑自行车的没有直行的,既要躲车,又要躲牲畜的屎尿,那是另外的堵,如同丛林。阮平在丛林里疯跑,可能踩到了什么,也可能没踩到;可能碰到了什么,也可能没碰到,他感觉不到。他似乎听到了惊呼,但不确定那是从街两边发出的,还是他心里的声音。那一刻,他是混乱的,唯一清晰的就是他在跑。他要跑到食品公司。食品公司在宽城的南端,与学校隔三条街,有两三公里。但那一天突然伸长了,阮平跑了许久才看见水泥门垛上白底黑字的牌子。

阮平来过多次了,进门直奔南边的生产区。父亲的同事潘美红刚好从厕所出来,她认出阮平,喊了一声。阮平没听到,甚至没有注意到潘美红向他奔来。距屠宰车间有四五米时,奔跑的阮平被潘美红抓住。巨大的惯性几乎将壮实的潘美红带倒,但她反应快,猛向后撤,另一只手抓住了阮平的左臂。阮平号叫着让她松开。潘美红抓得更紧了。阮平奋力挣扎,他要冲出她的夹抱。狂怒中,他甚至去咬她。她发现了他的企图,将他的双臂扭在背后,扣成十字。嘴咬不着,手臂动不了,阮平只能双脚踢蹬。但也就那么几下。潘美红一手抓住他的双臂,另一手揽住他的双腿,阮平被悬空拎起。潘美红能夹抱三百多斤重的猪,擒—百挂零的阮平实在是小菜一碟。阮平束手就擒,又是头朝下,除了叫骂,再无招数可施。

潘美紅径直将阮平拎到办公区走廊,那时已有人围过来。潘美红松开手,他们就把他摁住了。

2

阮九江照例骑着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叫唤的自行车,昨天刚打了气,轮胎鼓硬,车轻了许多。他本来请了假,想载阮平到学校。阮平喜欢跑着去,平时也就罢了,可今天高考,阮九江认为阮平应该享受特殊待遇。只比轿车少两个轮,比牛车可舒服多了,他跟阮平幽默了一下。阮平坚持说没几步地儿,他爬着都误不了。阮九江没有勉强,既然阮平用不着他,他就去上班了,请假要扣工资,他可不想在家里耗着。

黎明还在路上,夜黑如漆。宽城只有十字路口有路灯,而且一到午夜便闭了眼。对阮九江这样走惯夜路的人,有没有路灯无所谓,星光就够了。甚至星光也用不着。阴云盖顶他也没骑到沟里去。那一段路来来回回,几乎和他自己的脸一样熟。

铁栅门锁着,阮九江用锁头磕撞数下,看门的老张头走出来,边开边打哈欠,问阮九江怎么来得这么早。阮九江说睡不着。老张头说你还不到睡不着的年龄。阮九江说我大儿今天高考。老张头说难怪你这么兴奋,早来一个小时呢。阮九江说,影响你睡觉了。老张头说,你儿子中榜,可要请我喝酒啊。像阮平已经中榜一样,阮九江咧开嘴,那是一定。见阮九江往车间走,老张头问:你不等他们了?阮九江说我去那儿等。

阮九江蹲在车间门口卷了支烟,整个食品公司只有他抽烟叶。他对别人说烟卷软,抽烟叶才过瘾。确实如此,但更重要的原因是烟卷贵。养活四口人是极其吃力的,哪敢奢侈地抽烟卷呢?不喝酒也并非他说的那样闻见酒就恶心。黄桂仙爱喝几口,如果他也上瘾,开销必然增加。再说你喝酒,别人就会喊你,你今天喝了别人的,改天就得请别人喝。不喝没什么,若来而不往,那要被人轻看。虽说是个杀猪的,但他不想被轻看。

阮九江卷烟技术极好,若不是纸条外密密麻麻的字,跟机器卷出的没什么差别,尤其插在烟嘴里。没错,他喜欢用烟嘴,那个翡翠烟嘴是他唯一的奢侈品,是他用一副猪肚子换的。也许在别人眼里显得滑稽,但阮九江不在乎。我烦着呢,别惹我,他是笑着说的。或许是杀猪的原因,他的目光有难以形容的冷硬。连黄桂仙都注意到了,说他的眼神儿挺厉害的。而她嫁给他的时候,他像只羊羔,满脸的羞怯。那些玩笑,偶尔的玩笑,渐渐绝迹了。

抽完一支烟,同事还没到。宰杀是两人一组,只有潘美红例外,她独自宰杀。潘美红是食品公司唯一拿刀子的女性,力气却是最大的。没一个老爷们儿比得过她。所以,她可以一个人,而他们只能两人一组。而且,她杀得也利索,如行云流水。阮九江本来应该等同事到来,可他吹了吹烟嘴,装进兜里,从门口站起,脑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是的,他骑着咯咯吱吱的自行车往食品公司走时,并没有这个想法。他来得早,是因他睡不着。但在这空闲里,念想从天而降。

阮九江换上深蓝色的工作服,摸出圈门的钥匙。圈在车间对面,门口的木杆上吊着一盏昏黄的灯。他打开门,腥臭扑面而来。圈里是顶灯,比门口的灯还暗。猪是昨天收来的,只有九头。那些猪像是知道阮九江的到来意味着什么,来回躲窜。一头行动缓慢的猪被阮九江抓住。猪没怎么挣扎,当阮九江抓着猪的双耳将它赶至屠宰车间时,它越发乖顺了。阮九江捆绑,它也配合得极其默契。阮九江甚为惊疑,但更多的是兴奋,他要在同事到来前将猪宰杀掉。阮九江从墙上摘下刀,朝猪走过去。就在那一刻,猪突然挣脱绳索,张开嘴扑向阮九江。阮九江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脖子咔嚓一声断了。

阮平从梦中惊醒,咔嚓声仍在耳边回响。像奔跑了上百里,他大喘着,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黄桂仙和阮立还在熟睡,阮立从小就有鼻塞病,呼噜声很响。相比之下,黄桂仙的鼾声轻得可以忽略。

父亲被猪咬死后,阮平常做噩梦。白日,那个画面也会跳出来,撞击得他阵阵眩晕。一个大活人,竟然被一头猪咬断脖子,不要说阮平不信,黄桂仙不信,任何一个长脑子的人都不会相信。但确实是事实。那些日子,宽城传言甚多,神秘、诡异。为此县里还专门开了一次辟谣会。

阮平没打算补习,也不单纯因为家庭遭遇变故,就自己的成绩而言,补习也没太大希望,可陶班连着三次上门动员,阮平就去了。只是人坐在教室里,脑子却不在课本上。他不停地想象、还原那个场面,还找过老张头。白日的想象让噩梦更加血腥、更加逼真。而噩梦又像催化剂,助长了他的想象、推测。还有,学校的氛围让他不适。以前没人注意他,除了跑道上,父亲意外身亡,他就像被贴了标签,走到哪儿都能被认出来。那些指戳未必有什么恶意,却让他极不舒服。

补了二十八天,阮平终是打了退堂鼓。与其在教室里活受罪,不如早点挣钱。公司同意阮平顶阮九江的缺,明年就说不准了。阮平没有当面和陶班告别,写了封信委托同学转交。黄桂仙没有异议,阮平愿意补习就补习,愿意上班就上班,只是让他想好了,到时别后悔。昨天阮平找了经理,办了相关手续,今天是正式上班的日子。他上了闹铃,第一天上班绝不能迟到,没想噩梦先把他叫醒了。阮平回忆着梦境里的一切,那天如果他同意父亲送,或者父亲的车突然爆胎……他做过各种各样的假设,除了让他短暂地兴奋外,没有任何意义。但他上瘾,眨个眼的工夫就失控了,又开始假设。

窗帘宽松,没能完全遮住窗户,上端一拃宽的玻璃在阮平的瞪视中由漆黑转为灰白。闹铃仍没响,阮平怀疑是否忘了设定。他爬起来,从窗台上抓起,没等细瞅,黄桂仙说话了,早着呢,你别一遍遍地瞅。阮平不知她何时醒的,是否被他惊醒。他顿了—下说,我怕吵醒你俩。黄桂仙翻过身,说,没人怪你,醒了还可以再睡。指针不带夜光,阮平瞅了半天,愣是没看清。他摸索着将闹钟关了,重新躺下。外屋有一张床,平时阮平睡在那儿。父亲出事,黄桂仙让他搬进里屋。他什么都没问,黄桂仙的眼神他读得懂。阮立睡在中间,阮平和黄桂仙在两边。他侧耳,想确定黄桂仙是否入梦。只有阮立的鼾声,黄桂仙那边无声无息。没那么容易入睡,阮平想,除非她不装一点儿心事。不装是不可能的,连尚在读小学的阮立眼里也蒙了阴影。

躺了也就十分钟,阮平还是坐起来。黄桂仙动了动,她果然没睡着。黄桂仙重重地打了个呵欠,摸索着穿衣服。她不上班,不用起这么早。阮平问她,她说,我得给你热饭呢。阮九江不用她热饭,头天她准备好,他自己热。阮平没想黄桂仙惦记着给他热饭,可他并没有领情,她的操心反让他恼火。他满十八了,虽不能顶天立地,也是男人了。她没有给他和父亲一样的礼遇,仍把他当孩子看。我自己可以热,他倔倔地说,你不用这么早起。黄桂仙说,算了吧,别人知道以为你没娘呢。阮平说,我不吃!意识到声音硬了,补充道,吃不下!黄桂仙哼了一声,你以为是去坐轿子?吃不下也得吃!阮平想起高考那天清早,她沉着脸让他吞服那些“药丸”,火腾地冒出来。平时他基本是顺着她的,那个黎明,他也说不清怎么回事,突然就不服管了。吃不下就是吃不下,还要灌我啊?阮平或许也意识到这句话对黄桂仙是重击,竭力压着声音,但黄桂仙仍然受了伤,她可不是忍气吞声的女人,没那么好的脾气,顿时就炸了。你个兔羔子,怎么好歹都不懂?反天你也得瞅个时辰!

阮立被吵醒,哎呀了一聲,用被子蒙住头。

阮平僵住。他故意点燃了导火索,此时后悔了。那我自己热好了,你没必要早起。他的声音变小了,这是妥协的意思。黄桂仙却没放过他,一毛钱还没挣到,就学会了耍脾气!阮平未言语。黄桂仙已经穿了上衣,此时她将褂子脱下摔在脚底,气哼哼地说,你本事大,随你。阮平推门那刻,她的气终是消了,说,饭在锅里,水已经填好了,不吃东西,你顶不住的。阮平说知道了。

阮平出门,天已经放亮。没等走出巷子,他就跑起来。父亲的自行车在杂物间放着,黄桂仙不让他骑。阮平原本就没打算骑。他喜欢跑,只是黄桂仙的警告让他极不痛快。虽然他清楚她是为他着想。于他,或许也是这样。他关了闹钟就是怕吵醒她,末了却和她吵了一架。阮平心情沉重,跑了一程,才舒朗了些。咚咚的脚步声、掠过脸颊的风就是他的药丸。这个“偏方”是他自己的。

到公司门口,阮平放慢脚步。这时,他听到身后嘎的一声。竟然是潘美红。你跑得可真快,我紧骑慢骑,硬是没追上,咋那么能跑?太阳还未升起,天地青白,就在清浅的光线里,阮平仍从潘美红略黑的脸上捕见大团的好奇,如云雾一样翻卷、变幻,这使得她整个人被奇异的光彩笼罩。潘美红二十八九了,在宽城未出阁的姑娘里,年龄绝对是超大的。介绍对象的倒是多,黄桂仙还张罗过一次。经理讲了,谁能介绍成,公司奖励一条猪腿,这使黄桂仙大受鼓舞。但都没成。各种说法,各种缘由,但都与她屠宰工的身份有关。

若只是随便说说,阮平没必要回答,笑笑就可。但潘美红的样子是认真的,枝枝杈杈的目光里挂满期待。阮平实在没什么好回答的,想了想,说跑起来就不由自个儿了。那你该去参加比赛,没准能拿个冠军,她说,为什么不呢?潘美红拿过宽城杀猪比赛的冠军,从杀到剔骨,二十分零八秒。那使她在宽城一夜成名。彼时,她二十二岁。这些阮平是知道的。他不清楚那个冠军对她有何意义,那个头衔并未让她更有魅力,恰恰相反,至少传到阮平耳里的议论是这样。他以为她会为之后悔,现在,她问他为什么不,他看出来,她没后悔过,恐怕没任何阴影或创伤。说到冠军,她的双眼突然亮了许多。

没兴趣,阮平说。这不是真话,他爱跑是真的,但速度并没她形容得那么快。追不上,只能说明她过于笨重。她壮实、有劲,但骑自行车未必好使。他瞟瞟她的自行车,比父亲的还要古老,三叉都锈成黑色了,脚蹬不知用坏了几个,新换的。与父亲不同的是,她把自行车装扮了,三根大梁都缠了彩条。

别看破,结实着呢,潘美红反应倒是快,欢快地说,一上班就跟我了,舍不得换。阮平问是永久的吧?外观已没有任何符号可以辨认。潘美红说,不是,是飞鸽的。阮平说保养得挺好,快步走进大门。潘美红没有追,阮平用余光瞥了瞥,松了口气。一大早被她叫住,整出一堆废话,阮平感觉怪怪的。他急欲离开的另一个原因,是想起三个月前被她夹抱的情景。虽然当时他失去了控制,大脑一片混乱,但仍记得她将他头朝下抱进办公区走廊,仍记得她身上的气息。第一次没有距离地接触异性身体,竟如猎物般。

食品公司人员分行政和生产两类,而生产人员按工序的不同又分宰杀、煺毛、开膛、剔骨,有的专剔骨,有的什么都熟练,比如潘美红,虽干的是宰杀,但哪儿缺人手就会抽调到哪儿。正是收购旺季,公司全员出动收猪。分了三个组,当日就要下乡。阮平暗想千万不要和潘美红分一组,但名单出来,他叫苦不迭。越是怕越是躲不开。头日上班,阮平不敢提出调换。而且,实在没有理由。又想,已经过去许久,别人怕是不记得了,他不必在意,说到底,她是帮了他的。她不由分说夹抱住他,或许是怕他受刺激,该谢她的。这样想着,心里不那么堵了。

另两个组稍作准备便出发了,阮平所在的组未能及时出发。那辆轻卡怎么也发动不着,好容易出了声,可哼叫几声,冒出一股浓重的黑烟后,又熄火了。到上午十点也未修好。经理骂咧一阵儿,让大家各自回屋等待。

阮平还没安排具体岗位,没屋。正想去老张头那里坐坐,潘美红返回来,说车间有热水。阮平说不渴。潘美红说明儿你还是带个杯子来。阮平不知她对所有人都这么热情,还是唯有对他关切。阮平点了点头,朝门房走。走出十多步,眼前突然一黑,他没有摔倒,只是晃了晃。潘美红追上来,问他怎么了。阮平摆摆手,没说话。你是不是没吃饭?潘美红问。阮平依然没答,但明白眩晕的原因了。他原本要热饭的,还揭开锅盖看了看,两个馒头,半碗芹菜。但确实没胃口,所以原封不动地盖住了。我就知道你没吃,去我那儿,我有馒头片。潘美红说着拽他一把。阮平并不想随她去,可她的眼神热情而坚定,他就没抽扯。自然,他也有担心,而且肚子确实在叫。黄桂仙是对的,他顶不住。

阮平与潘美红相跟着朝车间走,潘美红解释说她每日都要带干粮,有时馒头片有时炒面,干的是力气活,说饿就饿了。阮平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故意放慢脚步,离潘美红稍稍远些。

3

下乡收猪是次日了。昨日另两个组收了三十余头,潘美红留在了公司。阮平并没有因此而庆幸,进一步接触后,他感觉潘美红挺大方的。她打开自己的衣柜门,摸出蓝花书包,从书包里掏出饭盒,揭开盖子,伸到阮平面前。他夹了一片,她让他多拿几片,你这么大个子,一片哪儿够?阮平又拿了两片。恰巧另一个叫黄阔的进来,大声说,冠军又在发干粮呢?潘美红便将饭盒递过去,黄阔没有任何客气,抓了几片。显然他不是第一次吃了,想来也不止黄阔一个人吃过。更衣室兼做休息室,不分男女。潘美红不是只为他准备的福利,她就是热心肠。倒是他瞻前顾后,显得小肚鸡肠了。后来潘美红让他用她的水杯,他没推让,自如了许多。那是二斤装的梨罐头瓶,标签还没撕掉。他抓一会儿手就乏了,实在太重了。她让他吃,她去打水。等她回来,他已经吞进肚里。饿了你朝我要,他们都这样。潘美红说,脸上有种说不出的……陶醉。那不是因为他,而是她所有无偿的给予后,在脸上释放出的能量。那让她瞬间有了光彩。在一天里,阮平已经是第二次捕捉。潘美红相貌说不上俊俏,但还耐看,圆脸,浓眉,只是身材瓷实,少了女性的婀娜。又是短发,从背后看与男性无异。

嘿,想什么呢?尹先碰碰他。阮平醒过来,啊了一声,说没想什么。他走神儿了,这是父亲去世后第一次想别的。尹先说真他妈的冷,掏出烟卷给阮平,阮平摇摇头。尹先缩回,自己点了,说,你得学,干咱这行的,怎么能不抽烟呢?酒量怎样?阮平说,没喝过。尹先笑了,他脸窄,下巴尖,像一只瘦猴。我忘了,你几天前还在学校呢,今儿就可以喝,收完有酒的。尹先侧头往驾驶室瞥了瞥,说,他们都有酒瘾。驾驶室坐不下那么多人,年纪最轻的尹先和阮平只得坐在车斗里。尹先早阮平一年到食品公司,他父亲为让他顶岗,提前退了。他是冷库的保管员,与坐办公室没什么区别,比车间舒服多了。他没显摆,但言谈话语还是有优越感。我就怕收猪,脏他妈死了,现在车斗就咱俩,回来就得跟猪挤一块儿,我要是经理,就买几辆双排座的,嘁,公司又不是没钱。车颠簸了一下,后肩撞到栏杆,阮平疼得叫出声。要收几个月?阮平问。尹先说,那没准,怎么也得十二月了,不过往后就一个组了,兴许就不用你了,反正我是帮忙,冷库少不了人。他将烟头抛向车外,烟头飘了一下,被风刮进车斗,扑到后车帮上。我眯一会儿,这破天。尹先竖起棉衣领,侧歪了身子。

阮平经验不足,没穿棉大衣,冷得直哆嗦。他以为所有人都可以挤在驾驶室里。如果潘美红来,肯定不用坐车斗里,又想,她也可能让给别人,主动坐车斗。她穿得花花绿绿,却与猪挤在一起,阮平不愿往下想了。他瞅瞅尹先,那么颠簸的路,尹先好像真的睡着了,咧歪的嘴巴有东西滴出来。

阮平搓搓脸,然后将手插进袖筒,像尹先一样蜷缩着,但没有闭眼。一排排枝丫光秃的树朝后倒去,天蓝得几乎透明,没有一绺白云,没有任何杂质,风实在是太猛了,没有什么东西能在空中停留。那些被风从沟底掠起的树叶、羽毛、杂草顺着一个方向飘,飞不起来,只能在距地面数尺或数米高的地方飘,很快又沉坠下去,沿着地面蛇一样游走。

車又颠晃一下,阮平磕碰得没那么厉害了,他已经掌握了对付颠簸的办法,身体放松,顺着惯性,落下时稍稍用一些力,但不能绷得太紧,这样可以抵冲一些重力,撞击得就没那么疼了。而且,晃动的身体有助于御寒。未来是不可测的,阮平预知不到,也不想如黄桂仙那样动不动就卜卦,那是她偏方之外的另一大嗜好,他只想往前走。既然已经上路,很难回头,不习惯的会习惯,不适应的会适应,就像对付颠簸一样,磕疼了自然就知道怎么做。那不是雄心,打定主意顶父亲岗位那一刻,他就与雄心无缘了,但阮平有的是志向,虽然说不清楚,虽然模糊得像一团影子,但他知道志向的存在,那是通往未来和远方的。车斗寒冷,念想却是滚烫的,这样想着,他脸上竟然有了微笑,在艳阳的照射下,熠熠生辉。阮平不知自己脸上挂了笑,直到尹先睁开眼诧异地问他想什么美事,他才意识到。阮平说还真是冷呢,掩饰过去。已经看见乡镇的房舍,尹先竖起身子,说总算到了。

那是在收购了七八日之后了。那天回得早了些,刚把猪卸到圈里,还没来得及喘气,潘美红就闪出来。她穿着与男人一样的蓝工作服,下摆宽大,上身却有些紧,被丰胸衬着,越发地箍了。呀,这么几天就吹黑了,肉皮子说什么也嫩呢。她笑起来,好像他晒黑是多么开心的事。阮平与她相处不再别扭,但还没到什么话都可以说的地步。有事吗?阮平没有温度地问。潘美红左右扫扫,似乎怕人听到,声音却没有变化。她说昨天有人来找他,让他有空去一趟,但她忘了。我这记性跟猪似的,潘美红这样评价自己。阮平以为又是陶班。陶班已经找过他一趟,在他收猪的第三天。陶班仍不死心。没等潘美红往下说,阮平就说我知道了。潘美红诧异地问,你知道?我还没说呢。阮平说,是我高中班主任。潘美红大笑起来,她的牙倒是挺白的。哪里是你班主任?人家是公安局的!阮平有些愣,公安局?潘美红说,李闯,他说你见过他。阮平脑子使劲地想,潘美红问,没印象?阮平摇摇头,问找他有什么事。他有些紧张,无缘无故,公安不会找他的。潘美红说,我哪儿知道?他让你去一趟,你就去呗,也没什么要紧的吧,可能要了解一些情况。潘美红看出他紧张,问要不要她陪他。我反正没事,正好顺路。阮平说不用,别过头就走。他看了看表,离下班还有两个多小时。心里犯着嘀咕,出了公司大门,他便跑起来,边跑边脱掉棉大衣,夹在腋下。

阮平看过五六次公捕大会,其中两次是学校组织的,死刑犯总是最后押上台,那是审判會的高潮。法官宣读罪行后,当场捆绑,在背后插上死刑犯的牌子,并立即押赴东山刑场。据说一个犯人要由两名法警执行,第一个没有击中,或击中部位不当,第二个会立即补一枪。有的人为看枪决犯人,一大早就到东山等候。阮平没去过东山,但听过法警和死刑犯的传说。在阮平心里,公安是与犯人联系在一起的,一个人不偷不抢不杀人,永远不会与公安有关系。那距离就像地球与星辰一样遥远。不知道公安局的人找他干什么,每天除了收猪,就是睡觉吃饭,他没干过非法勾当。难道父亲不是被猪咬死的,而是另有原因?就像被重物突然间击中,阮平一阵眩晕。那时刚好跑到公安局门口。

他摇晃几下,努力稳住身子,黑云散去,他看到公安局的牌子与食品公司的一样,也是白底黑字,但给人的气势不同。登记后,传达室的人告诉他刑警队在后院,阮平这才知道李闯是刑警队的。李闯的身份加重了他的揣测,穿过月亮门,走进后院,双脚沉了许多。在阮平隐秘的心思中,倒宁愿阮九江是另一种死法,而不是被猪咬死。但当那有可能变为现实时,他才发现自己是害怕的。

阮平敲门进去,怯怯地扫过宽大的屋子,还没等张嘴,一个男人便从桌后站起。我估摸你下班前会过来。他大步过来,与阮平握了握手。

阮平见过李闯。那天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摁住,他哭号了一阵,不再闹腾。他们扶他进屋,经理与两个公安从长廊的东头往外走,其中一个就是李闯。经理小声介绍后,李闯拍拍阮平的肩,井稍稍停顿了一下,像是传递什么讯号给阮平,但什么也没说。阮平记住了那一拍一按,还有李闯棱角分明如刀锋般的长脸。

跑着来的?李闯眼里含着笑。阮平又是一惊,想这个人真是厉害。你这习惯好,李闯说,锻炼身体,连自行车钱都省了。阮平不知如何回应,就那么傻站着。李闯看出阮平的拘谨,叫他随便些。直到在长条椅落座,阮平才放松了一些。

李闯问阮平喝不喝水,阮平嘴有些干,但摇了摇头。李闯还是给他倒了半搪瓷杯。我没有好茶,就喝白开水吧。李闯解释。阮平受宠若惊,立即站起。坐吧,别客气,李闯摆摆手,咱俩其实挺有缘的,你没出生,我就认识你了。李闯像开玩笑,但口气一本正经的。十八岁?他问。阮平点头。李闯感叹,一晃你长成大小伙子了。阮平如坠云雾。李闯眼里闪烁着难以描述的顽皮,你妈没提过?那我来告诉你。

那是个雨过天晴的日子,孕妇黄桂仙想去百货商店转转。距临产不足一月,黄桂仙忽然想给将要出世的孩子买个拨浪鼓。下了两天雨,她在家闷了两天,早就想出去透透气。在百货商店门口,她看到红灿灿的冰糖葫芦,嘴巴就馋了,结果在挑选时遭了盗。她发现及时,叫喊着朝尚未跑远的小偷追去。腆着肚子的孕妇狂追小偷,那是罕见的景观。行人瞧愣了,竟忘了去帮她。小偷没把黄桂仙当回事,他偷了不过两块钱,也不相信一个孕妇会置自己的孩子于不顾,为了区区两块钱跟他拼命。起先小偷跑得并不快,或也有点戏弄的意思。待发现黄桂仙越来越近,已经甩不掉了。穿过大桥,小偷拐进巷子,试图摆脱黄桂仙。李闯和同事正好从对面走来,小偷看到公安,稍一犹豫,黄桂仙已经追上来,径直将小偷扑倒。李闯的同事押小偷回公安局,李闯拦了辆马车,将黄桂仙送进医院。

黄桂仙追小偷在宽城有不同的版本,比如有说她肚上像扣了锅,却疾步如飞;有说她跑得并不快,一手还捂着腹,但就像她念了咒语,小偷怎么也甩不掉她。结果是没有差别的,她将小偷扑倒了。某一阵,黄桂仙成了宽城的名人,有说她邪的,有说她傻的。阮平知道这些,后来阮九江和黄桂仙都和他说过。不顾孩子的安危而穷追小偷,黄桂仙给出的解释是,她忘了自己怀孕,就是一心要把小偷追住,对自己跑得快与慢,黄桂仙没有任何记忆。阮平上初中时,邻居提起来,黄桂仙笑得弯了腰,说也不知道当时怎么了。

阮平没想到李闯就是送黄桂仙去医院的公安,难怪说阮平没出生就认识了他。阮平有些激动,连着说了两声谢谢。李闯说我也要感谢你们母子俩呢。那是他参加工作的第一天,黄桂仙给他送了份大礼。阮平的目光落到李闯半白的头发上,心中犯疑。李闯笑笑,我是少白头,而且,呵呵,头发是变化的,动脑筋白得就多,思考得少黑发就长出来了。竟然还有这样的事,如果不是李闯亲口说,他绝对不会相信。

是不是有缘?李闯笑容可掬。阮平跟着笑笑,觉得与李闯突然亲近了许多。但他清楚,李闯找他来,不是为了向他讲述过往,告诉他,和他有缘。这不过是序幕。李闯如此,或许就是先让他放松,然后才会进入正题。那是什么呢?阮平紧张而期待。还好,他没眩晕。

李闯又问了问初次上班的感受,说有一些东西要交给阮平。阮九江虽是意外,但公司报了警,李闯和同事就走了一趟。他检查了阮九江的衣兜,完全是习惯使然,他对案子有着超乎寻常的兴趣,有疑点的不放过,没疑点也要找一些出来。他为了寻找疑点,察看检查后,又将阮九江兜里的东西带回队里。没能及时归还,因为次日他就接到命令,抽调到市里破案。原以为半月二十天就能回来,结果拖了三个多月。李闯解释了归还晚的原因,又说原本要交还他母亲的,但又想,还是给阮平合适。然后,他拉开抽屉,拎出一个封口的塑料袋。阮平立即站起。你看一下,在这里签个字。阮平马上要签,李闯说,你还是检查一下。

阮平拉开,翻了翻,东西挺多,烟嘴,压扁的火柴盒,用猴皮筋捆扎的卷烟条,一张折叠的纸,纸上写着阮平高考的科目和时间。另有两个螺丝,均套着螺母,大约是自行车上的。一个扁铁盒,里面是白色的药片。阮平愣愣地瞅着药片,李闯说他检查过了,都是普通的去痛片。阮平眼睛变得潮湿,他不想当着李闯的面流泪,但没控制住。李闯拿毛巾给阮平,阮平没用,直接用袖子抹了一下,然后在李闯的指点下签了自己的名字。

阮平问李闯是否还有别的事,李闯说,还有一句话,你必须记住。顿了顿,然后直视着阮平的眼睛说,那就是个意外,你绝不要听信谣传。你是读过书的,你该懂。阮平点点头,说我懂。李闯说如果有什么事……似乎意识到这句话不合适,略一皱眉,改口道,好好上你的班,如果需要我帮忙,你尽可找我。

那时,两人都没意识到,这近乎宣誓的劝慰意味着什么。

4

阮平萌生杀猪的念头,与李闯有些关系。出了公安局,天色已经暗了,对面的树杈传来老鸦的叫声,他的目光扫过去,却什么也没看到。树枝被夜色笼罩,已经成为夜的一部分,遮挡住月光和星光及路灯惨淡的晕光。挡住老鸦的不是树冠,而是无处不在的黑暗,这个想法突然跳入阮平的脑子。他没有跑,迈着不同以往的慢步,在自行车、牛马车间孑然独行。风没有白天大了,但寒意更浓了。他没把棉大衣穿在身上,就那么松松垮垮地夹着,右手插在裤兜里,那个封口塑料袋紧紧贴着大腿。走了一段,那个念头便冒出来。并非他突然产生了興趣,不是的。以前没有吸引过他,现在也没有。他只是试图证明些什么。向谁证明,证明什么,他都不是很清楚,那一切就如他的志向一样笼统而模糊。走到大桥,从河面吹来的风将他掀了个趔趄。他个头不低,骨架却越长越缩了似的,单薄得就像那个压扁的火柴盒。他终于想起还夹着棉大衣,停住,穿上,右手立刻又伸进裤兜。

十二月初,收猪用不着那么多人了,经理把阮平叫到办公室,问他有什么想法。阮平脱口而出。经理担心阮平提过分的要求,比如开票啊保管之类的,每个坑都占着,所以先是讲了一堆难处,然后才问阮平的要求。阮平的回答让经理意外,目光在阮平脸上停了五六秒,追问,你想杀猪?阮平点点头。经理说,现在的年轻人没有谁主动去杀猪了,你是个例外,要说,学徒先从杀猪开始,杀、煺、刮、剔,每个环节都要过一遍。杀猪说起来不好听,也是一门学问呢。实话告你,我不但杀过猪,还宰过牛羊,宰过驴马呢,退休的老县长也是杀猪出身,可照样当县长,好汉不问来路,英雄不分出处,你有这想法,这很好,只是……经理停顿一下,和你母亲商量了吗?阮平说,不用和她商量。经理说,还是和她打个招呼,不然,她会骂我的。阮平没敢告诉经理,他顶职前,黄桂仙说过,干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干宰杀。那是她唯一的要求。和她商量,绝对说不通的。但如果经理同意,黄桂仙拦不住。阮平说,她要骂就骂我好了。这等于招认了。经理笑了笑,她怎么可能只骂你呢?贼见了她腿都哆嗦,我可惹不起。阮平垂了头,在这里,经理说了算。经理倒了杯水,他的水杯是白瓷的,上面印着红色的字。再次坐下,经理说,就算杀猪,也不是马上能上手的,学问大着呢,不是你把刀捅进脖子猪就毙命了,万一你没插中,猪受了惊,跑到大街上,那可就麻烦了。经理被自己的想象逗笑了,真要发生,我这经理就坐不住了。经理让阮平先从煺猪开始,一来煺毛组正缺人手,二来煺猪易学,至于杀猪,他抽空去帮帮忙,那也是学习的过程。让潘美红带你吧,经理说,没人带你上不了手。阮平有些傻,经理瞧出端倪,问,不想让她带?阮平忸怩一下,说也不是,就怕不方便。经理说,我原来的师傅也是女的,有什么不方便的?潘美红的冠军不是白来的,从杀到剔,样样精湛,跟着她才能学到真东西,而且,她热情,性善,不会动不动冲你发脾气,换了别人,训得你耳根子都是疼的。阮平对潘美红没有成见,更无敌意,也谈不上阴影,那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经理猛夸一通,阮平再无话说,同意让潘美红带。经理说,听我的,绝没错。又说潘美红受过市长的接见,那是她最风光的时候,披红挂绿,那时任何劳动都是光荣的,杀猪如此,淘大粪也如此。然后他叹息一声,说,时过境迁,社会对潘美红的看法变了,但公司是有良心的,对潘美红这样能干多干的职工仍年年嘉奖。经理不轻易发感慨,因为别人不会理解,他之所以和阮平说,是觉得阮平会懂他的意思。其实,阮平也不全懂,但核心意思他是明白的,跟着潘美红,绝无坏处。

这样,阮平就由潘美红带了。潘美红乐呵呵的,像中了奖一样。阮平有了自己的衣橱,他把那个封口塑料袋放在橱室最顶端,并用书盖住。锁是新买的,黄铜色,相对衣橱,相对别的衣橱上的锁,个头实在是大了些,也鲜艳了些。潘美红站在阮平身后,仿佛看阮平上锁也是她的职责。她让阮平最好给她一把钥匙,是商量的语气。但阮平仍然反感,且不说衣橱里藏了父亲的遗物,就是什么也没藏,那也属于他个人。他语气不怎么友好,为什么?潘美红说如果阮平不小心丢了,那就得砸锁,她犯过这样的错误。她让阮平给她一把钥匙,她也打算把自己的钥匙给他一把。她是好意,但阮平不需要这好。他没给她,也没拿她的钥匙。潘美红没觉得难堪,嘱咐他别丢了。

黄阔拿杯进来接水,见阮平与潘美红面对面站着,问是不是正拜师呢,他赶上了,正好做个见证。阮平不懂,以为真要像别的行当一样举行什么仪式,询问地望着她。潘美红摆摆手,别听他胡说。黄阔说,哎呀,怎么是胡说呢,我收徒,至少要磕三个头,去馆子撮一顿。潘美红说,你就教不出个好。黄阔拿起暖壶,晃了晃,没水了。他把暖壶伸向阮平,磕头免了,打水去吧。阮平正要接,潘美红抢先接了,我去!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黄阔冲阮平说,你好福气。后来阮平知道休息室的水多半是潘美红打,好像她对打水也上瘾,又似乎怕别人抢了她劳模的桂冠。

次日,阮平比往常起得更早,没想潘美红已经换了工作服在等他。潘美红问阮平吃了饭没,阮平说吃过了。他学乖了,哪怕泡冷饭也要塞一点儿。潘美红说那就来吧。阮平跟在潘美红身后到了猪圈。只见她四下一瞅,径直走向最大的一头。那头猪发现了她的企图,欲朝另一个方向逃走,但已经晚了。她动作神速,抓住猪的一条腿,猛地一掀,猪便倒下去。阮平跑过去欲帮忙,她说不用。半夹半抱地将猪拎起。阮平整个看傻了。潘美红快到门口,他才醒过神儿。可他迈不开步,整个人轻得像一段影子,像从房梁上垂下的绳子,飘荡、摇摆,却不能移动。待他终于飘进屠宰室,那头猪已经没有哼叫的可能。潘美红拎第二头猪时,阮平没有跟着去。她不用帮忙,他何必跟着?他想她过于逞能,所以不用他抬。潘美红将第二头猪夹抱到大板上,同样没叫他帮着摁,连刀都不用他递。她套了劳动布裤,裤的两侧是大大小小的兜子,刀就插在其中一个兜里。她双目没有凶光,只是捅入时眉心略拧了一下,马上松开。她果然厉害,一刀毙命。她抬起头,冲呆愣的他说,要快,就像打针,快了反而不疼。她竟然替猪考虑,这实在有些滑稽,可她的样子是认真的,就像讲台上的陶班。见阮平没有反应,她问,记住了?阮平点点头。

待别的屠宰工上班,潘美红已经完成当日宰杀任务。阮平看看表,十头猪,五十分钟,一个人。那就来吧,她吆喝他,似乎只是为了让他观看表演,看她如何快捷,如何利索。

煺毛,潘美红终于让阮平帮忙抬了。如果不是带了阮平这么个徒弟,她或许仍独自夹抱。死猪比活猪沉,但对她不算什么,她有的是力氣,就算难支,她也会坚持,这样的她才可以出众。

潘美红给阮平演示煺毛的过程,先煺哪个部位,后煺哪个部位,犄角旮旯怎么处理。她开始还看阮平,确认他是否用心,后来就不再看他,心无旁骛。那样子不像是在弥漫的腥气里煺猪,而是在雕刻一件绝世无双的艺术品。她的眼是亮的,脸是亮的,嘴巴也红润了许多,泛着从未有过的光泽。阮平再次惊呆。她怎么如此享受?若不是亲眼所见,打死他也不会相信。噢?看清了?她终于回到现实世界。阮平说看清了。潘美红说,看是一回事,煺是一回事,没那么容易,但天下无难事,只要肯登攀。阮平差点笑起来,想她没念几年书,竟活学活用,用到煺猪上了。潘美红感觉到了,说,没什么好笑的,这里面的学问大着呢,全掌握了,跟科学家差不多了。阮平再也憋不住,笑出声。潘美红没有因阮平的无视而羞恼,但她显然不高兴,神情严肃地问,你觉得我高抬了自己?阮平好半天才控制住,因笑得放肆,他双眼发晕,看潘美红是重影。阮平摆手,说自己没那个意思。潘美红说,你让科学家煺一个试试,不见得就好,各有分工,劳动是光荣的,别管别人怎么看,咱别轻看自己。阮平连声说是。他不屑与她争辩,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孟子几千年前就说透了,她怎么能懂?杀猪的就是杀猪的,挣钱糊口的营生,扯别的什么用也没有。

将第二头猪抬到大锅的架子上,潘美红让阮平独立操作。确实没那么容易,阮平动作僵硬、笨拙,毛倒是能煺起,但不像潘美红煺得那么干净。既是巧活,又是力气活,煺了不到一半,出了无数的汗,身子被紧裹着,极不舒服。他也没那么利索,工作服、鞋上淋了水,沾了无数猪毛,脸上头上也是,猪越来越白,他越来越脏。潘美红指点了几次,便又去雕她的艺术品了。一个上午,阮平仅煺了一头,猪皮刮出几道伤。潘美红说,伤不影响什么,但不好看。她没训他,也没用他的不屑嘲讽他,仍旧用她的“理论”宽慰、说服他,一口吃不成胖子,只要用心,肯定能干好。

数日后,阮平便利索了许多,虽然速度没那么快,但与潘美红煺出的没有太大差别了。熟能生巧,有什么学问?不但没有学问,而且还让人麻木,甚至变得呆滞。这是阮平的感觉。与收猪不同,虽然寒冷,还可以看看风景。这里呢?浊腥逼人,每日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机械单调,脑子不用转动,只要手不停下来,什么都不影响。久而久之,脑袋还不锈住?阮平虽然还没到厌恶的份上,但毫无乐趣,更不可能像潘美红那样痴迷。阮平原本想煺猪熟练后,找机会让潘美红教他宰杀。现在那念头淡下去。能证明什么呢?只能证明他对得起那份工资,在财务处签字理直气壮一些。不歇着就是了,那就是最好的证明。

潘美红没训斥过阮平,有她这么个师傅,确实是他的福分。至于她的理论,可听可不听。她并不是每天都灌,偶尔一句半句的,对他没什么影响。他仍然不屑与她争辩。她对他不错,每次歇息,都是她拎了壶给他倒水,而不是他倒给她。就连开会,还给他占个位置。至于她的干粮,更是经常吃。虽然早上吃了饭,但煺猪消耗大。有时他还会像别人那样主动问她要,若她正忙着,就掏了钥匙塞给他。她的储衣柜对他没有任何秘密,仅此而已。

年根,公司给每个职工发了一袋米、一袋面,另外一个福利是可以内部价购买骨头、猪头、下水什么的。有的职工自己买,也借这个机会给亲友买。黄桂仙爱吃猪蹄,阮九江每年都要买一颗猪头四个猪蹄。除夕夜,那是家里的必备菜肴。阮平随尹先去澡堂洗了个澡,回来时,仓库只剩下猪肚大肠之类的。猪头猪蹄是抢手货,他没逮着。阮平有些失落,要了一副猪肚一副大肠。虽然明日才正式放假,好多人都提早走了。阮平也想直接回家,忽又记起给阮立买的扑克牌还在柜子里,便拎着编织袋往车间去。

休息室空荡荡的,只有潘美红在凳子上发呆。阮平稍一愣,问她怎么没走。潘美红有些惊喜,表情生动了许多,等你呢,我瞅了两趟,还以为你直接回家了呢。阮平问她有什么事。他没叫过她师傅,她也不在乎。潘美红瞅瞅他手里的袋子,说,没买上猪头吧?阮平说去晚了。潘美红说,那得提前说,说了就不怕晚了。然后从凳底拽出个黄袋子,剩最后一颗,我给你抢了。阮平怔了怔,你怎么知道我要买猪头?潘美红笑笑,猜的呗。阮平张开袋子瞅瞅,问:你不要吗?潘美红摇摇头,回家我可不想再盯着猪头了。阮平问她多少钱,潘美红说内部价,没几个钱,你快拿走吧。阮平坚决要给,潘美红说,我带你一场,不能白带,原本要请你吃顿饭的,大过年的,饭就免了。这是什么逻辑,她带他,反请他吃饭?好像他让她带,是对她的恩赐。她的目光是坦诚的,不然他要怀疑她在讥讽他了。潘美红说,你别多心,我带人,都这样。阮平挺别扭,毕竟这不是馒头片。潘美红拎起塞他手里,爽直地说,拿着!不就是个猪头吗?再说我就烦了。我得走了,还要看干爹呢。

潘美红走了好一会儿,阮平才离开。像拎着多重的东西,他走得极慢。他仍有些不适,出了大门才轻松了些。不管怎样,有了猪头,黄桂仙会高兴的。

转过街角,阮平恍惚瞥见潘美红的背影,正要细瞅,她却不见了。她定是给干爹买什么东西去了。阮平猛然想起陶班,早打算去看看陶班的,却一拖再拖。陶班还是很关心他的,一而再再而三地劝他补习。最后一次,他将阮平请到饭馆,还请了另一个老师当说客。陶班因高考那天没能封锁住阮九江的消息深感内疚,他不停地劝说也与此有关。那不怪陶班,他都把阮平请到家里当座上宾,做得够多了。阮平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没有那个意外他也考不上。那晚离开饭馆,陶班满脸的痛惜。陶班以前不怎么待见他,谁让他成绩那么差呢,可后来,陶班付出的不是几个唾沫星子,是真的为阮平着想。

如果再拖,那就到明年了。必须年前完成这个事。阮平站住,看看左手,再看看右手,终于作出决定。他返回传达室,将猪肚大肠暂放在那里,拎着猪头往陶班家去。礼物没多珍贵,但这是阮平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了。他的工资如数上交黄桂仙,每月只有五块零花钱,买不起别的。

从路上拐下去,就看到陶班的院子。仿佛为了迎接阮平,风竟然停了。炊烟袅袅,在黄昏的天空中,犹如诗行。已经放了假,陶碧肯定也在家。像是有不轨的念头且被人窥破,他的脸隐隐地热了。我是来看陶班的,他对自己说,和陶碧什么关系都没有。这时,他已经走到门口,定了定神,举起手。

5

轉年初夏,黄桂仙带着阮立嫁到了距宽城三百多公里的包头。家里突然空阔了,从里屋走到外屋,再从外屋走到里屋,比平时要多走出好几步似的。阮平不在乎黄桂仙嫁到哪里,至少不是特别在乎,那对他没什么影响,但当他独自生火煮饭,听着空阔房间的回音,才意识到黄桂仙在与不在是不一样的。哪怕黄桂仙与阮立睡觉,他独自热饭,与现在的独处也不一样。还好有那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胡乱看一气,也就半夜了。后来,他又从县图书馆借了几本推理小说。阅读不受限制,有时会读一整夜。没用多久就习惯了一个人的日子。

除了潘美红,阮平与尹先交往最多。从性格上说,阮平偏内向,尹先则活泼得多。或许是两人年龄相仿,共同话题多些,两个不怎么搭的人成了朋友。特别是阮平借给尹先一次钱后,两人的关系更密切了。

尹先常到阮平家里玩,有时一起弄饭。起先只有他自己,后来他带外边的朋友过来。比如请客,他从公司买些下水什么的,来阮平这儿做既省钱又方便。渐渐地,公司里的人也过来,多半与吃有关。各人凑一份钱,买几斤肉买一副排骨,俗称打拼伙。有时几个人打牌,赢了的出钱,买熟食或买了生的来阮平这儿现做。阮平家成了临时饭馆。阮平不只是火头军,他是其中一分子,虽然在他这儿,但该掏的钱一分不少。他只存过两次钱,后来就成了月光族。他学会了抽烟,学会了喝酒,只是说话不像别人那么高声,也不像别人满口荤话。有时,他们说得过于赤裸,他的脸还是会发烫,好像他们说的是他。他酒量不大,喝半杯就脸红。他遗传了黄桂仙的跑步特长,酒量却没随她。有酒作掩饰,没有谁发现阮平的羞涩,他们以为他和他们没什么区别,不过是没成家而已。但没成家不等于没碰过女人,没碰过不等于不感兴趣,所以他们口无遮拦,从无禁忌。

不是这拨就是那拨,阮平那儿一个月有半个月是喧闹的,某个夜晚,他们离去快十点了,阮平脑袋昏沉,却没有睡意。他拧开电视,看宽城电视台播放的《鹿鼎记》,直到屏幕上闪出雪花。越发清醒了。图书馆的推理小说不多,他把还回的书又借了来。怕他们弄脏,或顺手撕了擦什么东西,借回的书都藏在柜底。他揭开柜,拿出书,躺进被窝翻开。已经没了第一次阅读的吸引力,他打算困了就丢开。但直到闹铃嘶叫,他的眼也没合上。洗脸时,他照照镜子,脸不红了,眼球却趴了数条血丝。吃了几口冷饭,匆匆往食品公司跑去。

又喝酒了?潘美红问,阮平清楚嘴里有酒气,潘美红闻到了。好几天前喝的,阮平敷衍。是的,他学会胡扯了,只是扯得实在不沾边。潘美红讽刺他,哄谁呢?阮平没理她,走开。她不是组长,不是主任,更不是经理,管不着他。就算她是他师傅,可这是他的私人生活,她无权干涉。阮平没有用心扯谎,就是不在意她的诘问,没把她当回事。

下班时,潘美红喊住阮平,要和他谈谈。阮平知道她要谈什么,说,今天没空,改日吧。潘美红堵住门口,平视着他。她不说话,无声地撞击着他。阮平心里发毛,没敢硬闯。若潘美红将他夹抱起来,那可就糗大了。阮平皱眉,问她到底有什么事。潘美红目光散开,像泡沫飞扬,你不能破罐子破摔!她的口气比黄桂仙还要过分,阮平很是不快,说我不是破罐子,也没有破摔。潘美红声音突然提高,大清早就满嘴酒气,不是破罐是什么?你整天和那帮人鬼混,别以为我不知道。阮平嘁了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和厌烦,鬼混又怎么了?我乐意!潘美红显然被惊着了,你怎么……你怎么……她清楚他在学坏,却没料到他已经学得这样坏,完全超过了她的想象。阮平也没料到自己一句狠话居然有这样的效果,他放纵一笑,我就这样了,我一没触犯国家法律,二没违反公司纪律,有什么不可?潘美红的脸由红而紫,由紫而青,嘴唇磕碰数下,终于磕出一句话,别这样,求你了!阮平愣了愣,他以为潘美红有什么法宝和暗器,说那些话时心是悬着的,防备着她暴怒,撕扯起来,三个他也不是对手,谁料她如此不堪一击。她看起来像石头,其实不过是沙子。她这个样子哪像拎三百斤的猪不带一点儿喘的人?整个就是肥皂泡,吹吹就破的嘛。阮平心软了,她可没少照顾他呢。阮平犹豫着要不要致歉,潘美红又训起来,你别不在乎,一天一个针眼,一年就是个大窟窿,等你彻底学坏,那就晚了。这句话,还有她的口吻再次令阮平生出厌恶,他直视住她,坏有什么不好?我就等着这一天呢。他想激怒她,他的目的达到了,甚至超出了预期。她粗壮的身子打着摆子,如同飓风来临,若不是她死死抓着门框,几乎被拔根而起。她的脸被阴云和沙石遮掩,那是暴雨来临的前兆。她的胸如波浪起伏,阮平似乎听到了哗哗的水声。阮平没被她吓住,她的摇晃摇摆摇曳反激起他的欲望。他们赤裸的讲述,那些诱人的画面适时跳出来,为这欲望煽风点火。他下体雄起,突然、迅疾,差点将他拽个跟头。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控制不住了,艰难地呻吟了一下,朝她扑去。

你混蛋!潘美红暴喝。

犹如霹雳,阮平顿时清醒,勒住脚,却没拽住身子,几乎撞到潘美红。潘美红推阮平一把,阮平仰了仰,及时刹住。

你就是个混蛋!潘美红追杀过来,生怕阮平听不明白,进一步说,往坏学你就是混蛋!我还以为你念过高中,是明白人,没想你安了颗人头,却是猪脑子。坏有哪样好?能让你上天还是能让你入地?

暴雨倾盆,阮平冷静了许多。他没必要激怒她,她总归是好意。现在倒好,他脱不开身了。就是她让他走,他也不能把狂怒的她丢在这儿。她可是公司的宝儿呢。

我就是说说,谁愿意往坏学呀,再说也就是喝喝酒,抽抽烟,如果这就是坏,遍地都是坏人了。阮平没有赔笑,但已是明显的讨好。

当真?潘美红怔怔地盯着阮平,似乎被阮平搞糊涂了。

阮平说,这世上没一个人愿意学坏,我不过开个玩笑,你怎么还当真了?

潘美红僵了一下,说,我着实让你吓坏了,也让你气坏了。不过,你现在这样,就是往坏里变呢。

阮平软中带硬,你不能不让我抽烟喝酒呀。

潘美红说,我不是不让你抽烟喝酒,但你得有节制呀。

阮平问,什么是节制?多少算节制?

潘美红说,我不知道什么是节制,但大清早酒气还那么重肯定不行的,就算你不爱惜身体,对工作还是有影响的呀。就说今天,你犯了好几次迷糊,别以为我没看见。

原来是这样,阮平想,她对他的关切和要求是从工作考虑的。确实,他困得不行,有那么一会儿,眼皮几乎要粘到一起,一个上午用冷水洗了两次脸。

我保证不再犯困了,阮平说,怎样?就这事吧?

潘美红闪开,又叮嘱,记得早睡。阮平擦身而过,恶恶地想,难怪嫁不出去,就这母老虎样儿,谁敢娶?

那个夜晚,没人上门,阮平早早睡了。并不是潘美红的话起了作用,实在是撑不住了。他第一次梦到潘美红,而且是赤裸的潘美红,白白胖胖。她向他招手,可他走过去,正要抱她,却挨了一掌。然后就醒了,那个地方勃挺如棍。阮平又惊又羞。不由得想起白日那一幕,是潘美红的暴喝制止了他。他不敢往下想,若他扑上去,那会有怎样的后果。他不知道,但至少不是挨一掌这么简单。没准会像捅猪一样捅了他。暗夜中,陶碧的面容浮出来,这才是他心仪的女孩。去年他给陶班送猪头,陶碧在里屋写作业,出来和他招呼一声,便又合住门。陶碧的微笑令阮平久久回味。但遗憾的是,陶碧从未在他梦里出现。阮平凝视着陶碧,等她变得更清晰,好让他看得更清楚。她越靠越近,他几乎闻到她唇齿间薄荷般的清香,他正要把嘴巴凑上去,她突然变成了潘美红。阮平又是一惊,他合住眼,立即睁开。仍然是潘美红。她似乎刚刚洗了头发,甩甩头,几滴水珠溅到他脸上。阮平不想与她对望,尴尬的是,身子又隐隐地烫了。他耐受不住,掀掉被子,奋力挥舞胳膊,驱赶俯冲而下的潘美红。她迅猛的姿态像极了鹰隼,他担心自己被她叼到空中。终于,潘美红被赶跑了。陶碧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阮平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像刚刚进行了一场殊死搏斗。待身体冷却下来,他试图再与陶碧对视,闹钟如警笛般狂鸣起来。

再见潘美红,阮平的目光里便多了一些东西,他说不清那是什么。以往他目如轻风,一掠而过,不留任何痕迹。现在风里挟了烟雨,虽也是一带而过,却挂在她身上,好一会儿才蒸发、升腾。但没有彻底化为乌有,终是留下了痕跡。阮平心思杂乱,干活倒是没受太大影响。无论喝酒还是看书,他避免通宵达旦,满嘴酒气。倒不是他多乖,而是怕潘美红纠缠,给他上课。对阮平的“变化”,潘美红自然是高兴的,说他脸色可比以前好看多了,还夸他活干得利索。阮平觉得好笑,她太把自己的评价当回事了。

数日后,又有一些人去阮平家打拼伙。两个人因为世间有没有鬼争执起来,一个说有另一个说没有,并让说有的证明给他看,如果现在鬼跳出来,和他干两杯他就相信,否则就是扯淡。说有的认为另一人胡搅蛮缠,他又不是阎王爷,哪能随便指挥小鬼?越争越激烈,结果动了手。都喝了酒,一个咬破另一个的耳朵,另一个则成了熊猫眼。拉架的基本都带了伤,阮平的脸挨了一拳,还好打偏了,若砸中鼻子,没准鼻梁就断了。盘碗大半粉身碎骨,玻璃也碎了三四块。次日,打架那两人上门致歉,阮平嘴里说不要紧,心里却塞了猪毛似的堵。盘碗倒是好买,玻璃过了五天才安好。天已转凉,特别是夜晚,风把窗帘吹得哗啦响,阮平睡觉都蒙着头。想起潘美红的劝告,阮平开始感念她的好。或者说,她的某些好。他那么恶恶地对她,实在不应该。阮平没有向潘美红致歉,也没打算就此彻底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但内心里生出那么一点点内疚。所以,当潘美红问他能不能帮她干点活时,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轮休日,阮平向来关掉闹钟,睡到上午或者中午。那天阮平依旧上了表,虽然潘美红说几点去都行。睡过头,她也未必责怪他,但说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帮她,怎么也得上点心吧。

照例是跑着去的,与上班的时间相差无几。黎明时分,街上难见人影。已经是秋天,空气薄寒,没有阻隔,阮平跑得更快了些,也就十多分钟便到了城东。按照潘美红的描述,阮平由东向南。东南方向有五六处房子,相距有几十米远。准确地说,这里属于宽城的郊区。房子往南是大片的菜地。潘美红的院子里有三棵杨树,七个喜鹊窝,标记明显,很容易找到。三间房,一处院,房倒没什么特别,三间四角硬顶,那院足有五个篮球场大。潘美红的父母曾是南村的菜农,先是父亲去世,后是母亲去世,年纪都不大。现在,潘美红一个人住在这里。阮平对潘美红的事多少了解些,对她独自生活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但没想到她住得这么偏僻,而且守着一个空荡荡的大院,夜晚来临,她不孤寂不害怕吗?

阮平正胡思乱想,门吱呀一声。

6

那么大个院子,潘美红竟是一点儿也没浪费,除了两米宽的路,其余皆种了菜。一畦芹菜,大部分拔掉了,剩余的十几棵被霜杀过,菜秆歪倒,叶子发黑。另一畦是大豆,刚割了不久,还没来得及把豆荚摘下,沿院墙种了一圈向日葵,均耷拉着褐色的脑袋。大片的地则种了土豆和胡萝卜。难怪叫他帮忙,她独自挖,得两三天吧。

阮平问潘美红怎么种这么多。她说不能让地闲着呀,要合理地利用。阮平说问题是你吃不了。潘美红笑了,吃不了可以送人呀。阮平不解,那你图什么?自己吃苦受累,却为别人考虑。潘美红说,你想着别人,别人才有可能帮你,你不为别人考虑,别人凭什么帮你呀?原来是这样的逻辑,那么,她对他的体贴就是为了让他帮忙挖萝卜吗?还有,潘美红顿了一下,直到把阮平的目光完全吸过来,才说,我乐意这样做。是的,乐意,倒是扎实的理由,就如她不用帮手独自杀猪那样,她乐意!

临近中午,她弄饭,让阮平去炕上展展腰。阮平说回去吃,潘美红沉下脸,你给我干活,就得在我这儿吃,地主还得管长工饭呢。她半真半假,半哄半吓,阮平也就客气一下,大中午的,他才不想生火呢。

走进里屋,阮平便呆住了。整个后墙贴满了奖状,红的黄的粉的,有大有小,最早是十年前的,最晚去年的,排列不那么整齐,但仍透出难以名状的气势,犹如万马奔腾。阮平的目光被狂乱的马蹄踏碎,好半天才拾掇在一起。与堂屋门正对的西墙则挂着上了框的照片,都是她和别人的合影,有两人照有三人照,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有五六个长相框,大约是她参加什么会议,密密麻麻的人头,不知她站在哪个位置。

潘美红端了烙饼进来,阮平仍在凝望。没什么好看的,快吃饭吧。潘美红说。阮平抽回酸涩的目光,说你可真了不起。潘美红谦逊地,那都是老皇历了,人还是要朝前看。阮平说,你抱负不小啊。他绝无嘲弄的意思,这一点可以向老天保证,但也没有多么地羡慕,只是顺口说说。没料潘美红的脸瞬间光亮如镜,抱负谈不上,但人活着得有追求,是不是?阮平僵硬地点点头。潘美红说,你别把时间浪费在打牌喝酒上,才参加工作一年,路长着呢。阮平说,也是偶尔,不经常的。潘美红说,就怕你上瘾,上瘾就难了。阮平不语。潘美红哎呀一声,瞧我,忘了你饿着肚子呢,快吃吧。

潘美红的厨艺不怎么样,菜炒咸了,饼虽是发面,却是硬的,火又大,每张都是包公脸。阮平吃了一张便放下筷子,倒不是多难吃,实在是太瓷实了,一张就饱。潘美红问阮平干了半天,怎么像喂雀似的,阮平说自己饭量不大。潘美红让阮平再吃半张,她掰开,硬是塞给他。阮平就接了,一口一口,当干馍嚼呗。潘美红饭量惊人,六张饼,她吃了四张半。吃得也香,仿佛那是绝世的美味。进屋她就脱掉了牛仔外套,一通忙活,她穿着衬衫,还是冒汗了。脸褐里透红,耳侧、脖颈处湿漉漉的,领口的扣子不知是她自己解开的还是绷开的,颈下白白的忽隐忽现。阮平本来只盯着她的嘴巴,好奇她何以吃得这般香甜。他的目光不小心滑下去,稍一停顿,立即抬起。片刻之后,他没管控住,又滑下去,滑落得更深,而且,很快粘住了,他拔拽得极其艰难。

潘美红抬起头,问是不是她的吃相很难看。阮平终于拔离,脸像着了火。没……没呀,他结巴着说。潘美红一笑,我知道的,不过,不许笑话我啊。阮平说真的没有。潘美红说,笑话也没关系,我又不是西施。阮平下炕,感觉双腿僵硬,某个部位又被顶高了,难以站立。他尴尬地扶住墙,潘美红问他怎么了,他说头晕。潘美红责备道,让你多吃你不听,晕得厉害吗?潘美红往前靠了靠,想扶他的。阮平大叫,别过来,没事的!潘美红吓了一跳,眼睛瞪得那叫大。趁她发愣,阮平踉跄着跑出去。冷风吹过,燥热散去,他自然了许多。潘美红出来,阮平已经挖十多锨了。

傍晚,阮平沒在潘美红那儿吃,虽然她竭力挽留。他怕出丑。若被潘美红瞧出来,那就惨了。潘美红没强留,但执意要阮平带半袋土豆半袋萝卜回去。阮平说改日他骑自行车过来驮,潘美红提出她给他送,省得他再跑。阮平一再说不用,但潘美红硬是夹到车后座上,逼着将他送到家。次日,阮平各匀了一些,送给了陶班。陶碧考入了省城的大学,阮平见不到她,但可以从陶班嘴里获知陶碧的有关消息。阮平知自己和陶碧是不可能的,一个天上一个人间,但他没有掐断念想。因为这念想可以打发漫漫长夜,可以抵御来自潘美红的诱惑,至少,某些时候是可以的。

转眼又到了年根,黄桂仙先是让阮立写了信来,让阮平到包头过年,之后又打电话到食品公司,邀阮平过去。阮平答应了,隔一夜又改了主意。去包头凑什么热闹呢?一个人挺好的。阮平有了经验,早早订了一副猪排。本来可以早些送的,但硬是拖延到除夕夜。他有自己的小算盘。其他日子陶碧未必在家,除夕她一定在的。果然算准了。陶碧不但在,还和陶班夫妇一同留他吃饭。阮平想回去也是一个人,就留下了。比起高考那天,阮平自然了许多。但刚刚在餐桌边落座,陶碧就嗅了嗅鼻子,问,什么味儿啊?她本是无意,但阮平有心,突然一哆嗦。他特意洗了澡,可常年在屠宰车间,某些气息或许是洗不掉的。陶班注意到阮平的神色,但假装没看见,冲陶碧说,这是水库里的鱼,味儿重。陶碧似乎也意识到了,朝阮平笑了笑。陶班化解了场面的尴尬,却没能除掉阮平心里的难堪,就此离去肯定是不合适的,阮平硬着头皮,面带微笑,一顿饭吃完,他万分疲惫。没敢久坐,放下筷子便告辞了。

阮平一路走,一路闻,只有风的味道。院门口竖了个黑影,近了发现是潘美红。潘美红埋怨,你怎么才回来?我等快两小时了。阮平甚感意外,问她有什么事。潘美红说,大过年的,还能有什么事,吃饺子啊。阮平噢了一声,说吃过了。潘美红吃惊道,吃过了?在哪儿?阮平心情不好,恹恹地反问,怎么了?潘美红说,你答应去我家吃饺子,我包了两个人的,左等不来右等不来,这才过来找你。轮到阮平吃惊了,我什么时候答应你吃饺子了?潘美红笃定道,三天前就答应了,你怎么忘了?阮平想起来,她确实邀请过他,他忘了怎么回答的,因为根本没放在心上。阮平说,不好意思,我的确忘了。潘美红朗笑,我就知道你忘了,你架子大,非得我上门请。阮平推辞说吃过了。潘美红说,吃了也能加一碗吧,再说,夜长着呢。阮平说要看电视,潘美红说,我那儿也有,走吧。她抓了他的胳膊,他闻到她脸上的脂粉味儿。似乎第一次闻到。阮平拗不过,只得随她。出了巷口,她让阮平坐到后座上,阮平说他跑着去。潘美红说,你刚吃过饭,哪能跑?坐上去!不然我生气了。阮平就坐了。自行车咯咯吱吱,在寒夜里格外响。潘美红似乎猜到阮平担心什么,说,放心吧,我这自行车多焊了一根梁,再驮一个你也压不坏。

那个除夕夜并没有什么特别,阮平象征性地吃了几个饺子。他印象深刻的是自行车的咯吱声,潘美红看春晚的笑声。有两次,她快笑瘫了。她的脸在颤,乳房在颤,整个人都在颤。她的丰胸因摇曳而生动,难免让人想入非非。阮平没敢久留,担心自己出洋相。潘美红大概也没注意阮平几时离去的,她实在是太忘我了。

夏天来临,阮平那儿又热闹起来,但没有以往那么频繁了,尹先谈了恋爱。他们闹得过于厉害,阮平也烦,可他们长时间不上门,又怪冷清的。隔十天八天聚一场,正对阮平心思,他借机放纵一把。偶尔醉一场,但午夜无论他们是否离去,他都不再喝了。喝了酒的次日,他反复漱口。他不在乎潘美红,但在意她的训斥。她横在门口的架势,那可真够他受的。

某个夜晚,尹先留下了。尹先没有睡意,仍沉浸在兴奋中。那些过来人嘴巴放肆,尹先插不进去,现在终于有了机会,两个人,显得更私密些。尹先问阮平接过吻没。阮平说,我没谈过对象,和谁接吻?尹先劝阮平赶紧谈,因为接吻的滋味实在是太美妙了。他形容就像触电,全身都是麻的。阮平没资格谈这个,尹先怎么说他就怎么听。两人不在一个频道,尹先难以尽兴,他问阮平梦见过女人没。阮平犹豫,尹先说,你肯定梦见过,不然你就有问题了。尹先问阮平梦到了谁,都干了什么。阮平想起潘美红,脸隐隐地烫了。他说梦里的事哪记得。尹先说那样的梦你不可能忘了。尹先说他好几次梦到他的数学老师,梦一次遗一次精。他推了一把,你知道我和她干了什么吧?尹先坦诚、赤裸,连细节都交代了。轮到阮平,他的心咚咚大跳。他不敢说真话,怕尹先笑话。尹先催促了两次,阮平只好硬着头皮说,陶碧。尹先问陶碧是哪个?阮平说了,尹先叫,我靠,你小子心不小,居然……老实交代,上了没有?阮平说梦见她就醒了。尹先说阮平不老实,非让阮平招认硬了没有。阮平红着脸认了,尹先料事如神的语气,我就说嘛,没状况还梦个什么意思。阮平怕尹先继续追问,说多难免露出破绽。这个谎让他紧张又憋屈。还好,尹先转了话题,说,结了婚的,现在肯定都实战呢,咱两个光棍棒子只能画饼充饥,在梦里过瘾。阮平说,你有盼头了。尹先惆怅地说,结婚怎么也得一两年后了,等不及呀,要是能提前演习一场就好了。阮平说,那得把她哄晕了。尹先说,你小子,贼点子倒不少。阮平说,我是现学现卖,你是师傅。尹先邪笑几声,神秘兮兮地说他一直在进攻,不过是佯攻,水到渠成,就可以发起冲锋,不过到时候需要阮平帮忙。阮平不明白,你口才那么好,我能帮什么忙?尹先说,不是借你的嘴巴,是借你的炕。阮平没料尹先要把女的带到自己家,愣愣地问,你俩……我住哪里?尹先说,你先去别处躲一躲呀,过几个小时再回来,怎么样兄弟,我亏不了你。阮平说,你俩可别打架。尹先大笑,瞎操心,好还来不及呢,打什么架?阮平说,随你。尹先在阮平手背上拍了拍。

阮平以为尹先也只是过嘴巴瘾,攻陷女友没那么容易。但七八天后,尹先竟然真的带着女友上门了。那时阮平刚刚吃过晚饭,碗筷还没来得及收拾。尹先大大方方地介绍他的女友王小娜,说她在百货公司上班,阮平想买什么紧缺东西,可以找她。王小娜羞涩地笑笑,说大忙帮不上,小忙可以。阮平琢磨该聊聊再走,还是马上离开,尹先冲他挤眼,问阮平是不是值夜班。阮平立即点头,没错,我正要走呢。他慌慌张张地离开,一只脚没完全伸进鞋里,走到院门口,鞋掉了,他弯腰捡拾,赤着脚走出巷口才重新穿上。比逃兵还狼狈。

阮平在大街游荡,漫无目的。他不知躲几小时,不知尹先和王小娜的演习需要多长时间。尹先叫他值夜班,难道躲一夜吗?公司有下夜的,根本用不着阮平,他只能在大街晃。那时宽城没有夜生活,过九点街上就基本没人了,阮平从南走到北,从西走到东。潘美红突然就闪进脑子,没有任何征兆。或许是他到了城东,而潘美红又在东南角住着。他是想去潘美红那儿待几个小时,潘美红热情,没准会给他做一顿夜宵。她的饼瓷实,饺子倒包得不错,皮薄馅大。到了院门口,阮平又迟疑了,若潘美红问起来,该怎么说呢?想她了,这玩笑开不得的。随便转转,又太假了。若说真话,那等于出卖尹先,没准她还要借机给他上课。对尹先的演习,她定是嗤之以鼻,甚至唾骂。阮平想了想,还是算了,以免引火烧身。走开几步,忽然被好奇攫住,他想看看潘美红在干什么。没有春晚,她还那么夸张地大笑吗?

院墙不高,一迈就进去了。没有风,四周全是虫鸣。心在狂跳,而双脚无声无息。潘美红的窗帘与阮平的一样松松垮垮,灯光挤出来,将窗棂和屋檐涂抹得影影绰绰。阮平贴近听了听,只有电视的声响。他试图从侧面的缝隙瞅,可太窄了,什么也看不见。略一停顿,他抓住窗栏,站到窗台上。

触见潘美红,阮平的头轰地炸了,金花迸溅,差点掉下去。好一会儿金花才消失。阮平猜想得没错,潘美红在看电视。但是,老天!或许是天太热了,她只穿了件花裤衩,上身仅套了件松大的吊带背心,乳房几乎是裸露的。她半仰着,旁边还放了把扇子。阮平口干舌燥,抓窗栏的手如寒风中的枯草,瑟瑟地抖着。他控制不住了,身体的某个物件抵住了玻璃。一只蚊子落在潘美红胳膊上,她猛拍一下,阮平没站稳,直直地掉下去。潘美红喝问,谁?阮平跳起来,如猴子一样蹿出院墙,消失在夜幕中。

阮平后半夜才回到家,尹先和王小娜离去了,门虚掩着。阮平恼恨自己的下流,可那一夜,每一个梦,潘美红都是主角。潘美红定是被他吓着了。可第二日,潘美红的神色没有任何异常,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阮平忐忑的心安定下来,却是更加不解,她为什么不当回事?她没意识到有人偷窥还是对偷窥不在意?如果能问,阮平真想听她有什么高论。但不管怎样,阮平发誓,这勾当到此为止。

数日后,尹先又借阮平的场地演习。尹先说,这比抽烟喝酒上瘾,就是大烟也未必比得过。兄弟呀,你帮人帮到底。尹先可怜兮兮的。

阮平没再游荡,躲进小饭馆,要了两瓶啤酒。没一会儿便脸红脑涨。如果可以喝到天亮,醉了也不要紧。但过了九点,老板就关了窗户,插上窗板,并抹桌子扫地。阮平将半瓶啤酒吹了喇叭,结账离开。

阮平想跑一程,但刚吃过饭,不敢快跑,而慢了也可以消耗时间。尹先的演习怎么也得半夜了,他没地方去。边跑边想象着演习的场面,想象着尹先所说的滋味。不知是喝了酒,还是狂乱的想象,抑或是慢跑的缘故,阮平燥热难耐。鬼使神差,又跑到了城东,再次来到潘美红家。他骂着自己无耻,可就是管不住。

阮平战栗地站到窗台上,还没等看清屋内的图画,背后一声喝喊。阮平魂飞魄散,掉下来那一刻,被潘美红抱住,准确地说,是夹住。就那么歪倾着,被潘美红拖进屋。

我以为是贼,怎么是你?潘美红诧异地瞪着阮平,你偷偷摸摸的,害得我守了好几个晚上。阮平強作镇静,说想看看潘美红在干什么。潘美红说,一个人还能干什么,看电视呗。她没恼没怒,没再审讯,似乎相信了他的话。问他,在哪儿喝的酒,是不是喝醉了?你的眼睛都是红的,潘美红说,你的样子好吓人哎。潘美红穿着衬衫,可阮平的目光太烫了,顷刻间将衬衫焚毁,她彻底裸露。阮平呼吸突然变得急促,他听见来自身体的声响,是骨骼与骨骼的撞击,是血液与血液的融汇。他试图遏制,但没有奏效,反因遏制而爆发,如野马脱缰,跃身而起。潘美红如一堵残破的墙,轰然倒塌。

潘美红似乎挣扎来着,但她的胳膊软绵绵的,就像被他施了魔法,阮平没费什么周折便扯拽开她的衣服。

7

阮平被枪决那天,大雪飘落。高音喇叭震耳欲聋,声音是带了毛边的,阮平怎么也听不清,但他明白,那毛边里陈列的每一条罪状都是他的,死后也抹不掉。广场上黑压压的人,尽管雪花阻隔,阮平还是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陶班、吴老师、经理、同事……每一束目光都如杀猪刀那么锋利,狠狠地划割着他。震惊、愤怒、鄙视。还好,没搜寻到陶碧,她还没放假吧。这让他松了口气。等她回到宽城,他已去了另一个世界。潘美红也没来,这让阮平有些意外。她应该来的,她的眼神是最好的痛斥。

宣读完毕,公安猛一勒绳,阮平几乎扑倒,在触到地面那一刻,公安及时抓住他的肩膀。然后,一左一右押着他上了汽车。骚动的人群自动分开,汽车缓缓前行。驶出广场,汽车加快速度,穿过宽城,直达东山。

那里已经围了二三十号人,阮平知道他们早早地候在这儿,就等着看枪子怎么射穿他的后脑。有的早饭没来得及吃就赶来了,正抽空吃包子呢。包子是韭菜馅的,阮平闻到了。押赴刑场前,他们给他准备了一颗炖猪头,似乎他是去做饿死鬼。阮平没有胃口,了了就收起目光。此时他突然饿了,死死地盯着那个人的韭菜馅包子,真想咬上一口。公安猛喝一声,他抖了一下,扭转头。那香味却挠着他的鼻孔,他连打几个喷嚏。

阮平跪下,并没按公安的要求闭上眼睛,他悄悄张开一条缝,看着他将要告别的世界。

砰!枪响了,没有击中。

砰!另外一个法警补了一枪,同样没有击中。

呼啸声大作,阮平惊慌四顾,忽然就看见了潘美红。她手握长刀,骑着猪直冲过来。原来枪声是演练,真正执行的是潘美红。转眼工夫潘美红就到了近前,她怒瞪着,举刀就砍……

阮平惊坐起来。竟然睡着了。他望了望天空,太阳已经西斜,现在应该是下午两点至三点。他仰躺在山坡的洼地,从这里可以窥望山脚下的田野、公路、林带。如果有人上来,第一时间就可以发现。他不敢大意,紧张地瞪视着任何可疑的人。他不时掐着麻木的脸,以防犯困,可还是睡着了。

阮平不知怎么从潘美红家逃出来的,她似乎抓他的裤脚来着,被他甩开了。他一路狂奔。夜黑如漆,他意识混乱,不知怎么找见家的。他哆嗦着寻出钥匙,却摸不到锁。猛撞了几下,发现门从里面插住了。再要拍,忽然想起,尹先在他的炕上演习,大概还没结束。他终于清醒。不该回家的,趁公安还没有到来。必须逃,逃得远远的。他一口气跑到车站,想乘坐第一班长途车。车站还没开门,他在昏黑的台阶上蹿行几步,想起身上不到二十块钱,根本不够坐车。而且,坐车是愚蠢的,半路被警察截住,那就插翅难逃了。还是双腿踏实。跑了一程,有十里,也可能二十里,忽又想,不该向西。西边通向市里,他能想到,警察自然也能想到。应该逆着警察的思维,于是掉头向东。好在奔跑于他是容易的,只是逃亡之跑毫无乐趣,也难以专心。阮平从宽城南绕行时,天已麻麻亮了。数公里之后,他转向东山,打算在山上躲到天黑,然后再逃。夜色里,被发现的可能终归小些。东山是枪决犯人的地方,是宽城的不毛之地。山上没有洞,只能躲在坑洼里。

阮平一遍遍回想,有些能想起,有些全然是空白。但有一点是清楚的,他强暴了潘美红。潘美红虽是个杀猪的,却非寻常之人,那一面墙的奖状,那一长溜的照片,便是证明。阮平后悔不迭,真不该喝那么多酒,不该去潘美红家。强奸犯,这个罪名足以让他千刀万剐。

终于挨到天黑。阮平又饥又困,逃亡的欲望却没那么强烈了,恐惧隐隐生出来。那是另一种恐惧。公安肯定在路上设了关卡,即使有夜色掩护,怕也难以成功出逃。就算躲过了围截,也必定是惶惶不可终日。一年两年,三年五年,终有一天会被押回宽城。前路难测,阮平想到了自首。可是,想到那个梦,他又是一寒。也许从此浪迹天涯,直到客死他乡?

这么犹豫着,夜渐渐深了。自首的念头占了上风,阮平拖着疲软的腿回到宽城。没去公安局,实在是太饿了,他想先填填肚子。就是杀头,也得吃顿饱饭。

门虚掩着,没有任何声音,似乎尹先刚刚离去。阮平正要推,门却开了。看到李闯那张刀锋脸,阮平魂飞魄散,瞬间变色。李闯也是一愣,但他反应快,在阮平瘫下去时,迅疾抓住他的肩,冲屋里喊了一声。潘美红和尹先先后跑出来,帮李闯扶住阮平。阮平战栗不止,看来他们一直在等他,料定他会回来。

把阮平摁在椅子上,李闯哈了一声,他俩硬说你失踪了,这个折腾!然后冲潘美红和尹先说,我说什么来着?太平盛世,不要动不动说人失踪。阮平惊讶的目光飞快地掠过潘美红的脸。潘美红说,你一天没上班,可把人吓坏了。尹先附和,是呀是呀,你怎么连假也不请?李闯说,去年有个女人报警她丈夫失踪了,硬说被绑架了,后来找见,整个人比面条还软。他赌昏了头,两天两夜只吃了一根麻花。然后盯住阮平,你该不会也染了赌瘾吧?阮平僵僵地摇头。李闯没有追问,说人回来就好,明早开会,他得连夜写案情分析。李闯在阮平肩头按了一下。那重重的按压似乎别有意味,阮平觉出来了,但不知李闯向他传递什么。

屋里剩下潘美红和尹先,阮平已镇定下来,他说,对不起,这么晚了,让你们……担心了。潘美红说,没事就好,好好睡一会儿,明儿别误了上班。尹先说,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昨夜我听见你拍门了,开门你已经不在了,生气了吧?你这一出,实在吓人呢。阮平咧开嘴,苦涩地笑了笑。

潘美红和尹先离去好久,阮平仍在椅子上发呆。他似乎忘了饥饿。他不相信这是真的,不相信自己稳稳地坐在家里。但,千真万确,他们相继离去,没有对他采取任何措施。潘美红竟然没报警,竟然没有丝毫的愠怒。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潘美红不在乎,连自己的贞洁也要无私地奉献?还是那一切根本就沒发生,是他的想象,是他的梦魇?阮平彻底糊涂了。

第二天,阮平第一次不是跑,而是走到食品公司的。天际刚刚发白,喜鹊已在枝头喳叫。风缓缓地抚摸着脸颊,毛茸茸的。一只猫大摇大摆地从巷口踱出来,跟在阮平身后走了有二三百米,好像他的随从,时刻要保护阮平的样子。阮平喝了几次,猫才转身。门房的老张头只有见了经理才探出头,那天竟然冲阮平招了招手。整个世界都显得那么不真实。阮平才平静的心又敲起小鼓,目睹的一切都那么的匪夷所思。

吃饭了吗?潘美红如往常一样,问着千篇一律的问题,对她似乎多么重要,阮平早就烦了,连头都懒得点,草草地嗯一声,轻得自己都听不清。那天他郑重地说吃过了,他的目光躲闪了一下,又不那么牢靠地落在她脸上。你脸色好看多了,昨天的样子有点吓人。潘美红说。阮平不知如何回应,冲她笑了笑,虚虚的。肚里有了东西,又睡了一觉,他的体力已经恢复,心却没落到肚里。潘美红也冲他笑笑,阮平惊讶地发现,她突然变得迷人了。潘美红说,别愣着了,干活吧!她出了休息室,阮平才意识到她涂了护肤品,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香味。他使劲嗅了嗅,似乎是茉莉香。

一切就这么过去了。

就这么过去了?阮平又问一遍,没人能回答。或许,那就是他虚妄的想象。他看了太多的推理小说,变得神经质了,混淆了想象和现实。他真是活该。

下班后,潘美红叫住阮平,叫他去她那里。阮平心里咯噔一声,刚刚焊接的缝隙突然裂开。他问她什么事,她说我在门口等你。她没冲他笑,脸是绷着的。阮平磨蹭了半天才出去,潘美红仍在门口。阮平知躲不脱了,硬着头皮走过去。潘美红拍拍车后座,上来吧。阮平说不用,慢跑起来。潘美红本可超过他,但始终咬在他身后。那一切并不是他的想象,实实在在发生了,他罪孽深重。他已然明白,不再抱任何幻想。潘美红没报警,没告发他,并非她不在乎,而是要用另外的方式解决,她自己的方式。阮平想象着即将到来的一切,她将他五花大绑,不,根本不用绑,她夹住他,他就没法动弹了。一刀下去,他就没了声儿。她也许会一刀一刀地剐割,在这方面,她是高手。阮平的腿颤了一下,但没有停。黄昏来临,百鸟归巢,自在安详,而他却被押着。如果阮平撒腿狂奔,潘美红未必追得上。但阮平不打算跑了,事已经做下,听天由命吧。潘美红自是早已打定主意,她装得若无其事,不过是为了麻痹他,按她自己的方式复仇。真是滑稽,她竟然让他上了一天班。他想起那个心惊肉跳的梦,一切早已预示。

潘美红开启屋门,手有些抖,钥匙怎么也插不进锁孔。阮平偷偷瞄她,她的脸似乎也在抖。阮平没有帮她,也没有提醒她可能拿错钥匙了,木然地看着她一捅一捅的。锁终于开了,她出汗了。揩揩额头,她后退一步,让他先进。阮平听到她关门、插门,听到她粗重的喘息。阮平没有回头,他不想看到她眼里的凶光。来吧,只要能勾销。

等了几分钟,猜想的一切并没有发生,阮平听到的是另外一种极为陌生的声音。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呼吸骤然停滞。潘美红在脱衣服,上身已经赤裸,她正解裤带。阮平惊愕的目光让她停下来,她双手护胸,脸如火焰。不许偷看,你这个坏家伙!她娇嗔。阮平没动,嘴巴张得像茶杯。潘美红瞪着他,别傻站着了,帮我一把。一个声音提醒阮平,这是个陷阱,千万不要。但他的身体已经有了反应,如发面不停地膨胀。他牙关紧咬,努力控制,可效果不大,面团越胀越大,突然间就炸裂了。

疯狂过后,潘美红坐起来一件一件穿衣,她动作很轻,仿佛怕惊着他,又似乎揣着什么心事。阮平仍然瘫着,他眩晕症犯了,忽而被浪头抛起,忽而坠入谷底,不晕才怪。他没看潘美红,直到潘美红推了他一把,他才扭过头。潘美红指了指褥子。褥单是浅灰色的,上面那几朵红格外显眼。潘美红轻声说,你可看清了。阮平突然明白了什么,随之,一个更大的疑团跳入脑海,整个人彻底地蒙了。那个晚上是怎么回事?他仓皇逃离,在东山躲了整整一夜又一个白天,难道什么也没发生?只是他的幻想?阮平被自己惊着了。潘美红又推他一下,发什么呆呢?阮平机械地摇摇头,迟迟疑疑地问,那天晚上……?潘美红不解,哪天晚上?阮平说,就是……潘美红明白过来,扑哧一笑,你像疯了一样把我扑倒,抱了我一下,转身就跑。阮平仍然反应不过来,整个人都是僵的。

8

婚礼规模不大,但规格挺高。主持婚礼的是宽城工会主席,县妇联送了贺礼,一对暖壶,一块毛毯,一副乒乓球拍。已经退休的老县长专门写了贺联,他曾亲手给潘美红戴过红花,是潘美红的贵人。帮忙的人很多,包括经理。阮平基本没操心。他还没到结婚年龄,公司写了请示,县里特批了的。如果是别人,不可能开绿灯。潘美红是例外。她是宽城的瑰宝,又系大龄青年,没有谁对此提出异议。

潘美红那边,出席的是她干爹,阮平这边只有黄桂仙。干爹是酒厂师傅,刚刚退休。他酒瘾大,早晨醒来先喝酒,十根手指有九根半是颤抖的,半斤酒下去,马上稳稳当当,穿针引线都没问题。清早喝了,婚礼开始前,他把持不住,又喝了半瓶,醉了。终于把他扶上台,在椅子上坐了没兩分钟,便鼾声如雷,惹得来客直笑。黄桂仙则神情寡淡,她不痛快。她曾热心地给潘美红张罗对象,没想她竟然成了自己的儿媳。坐在那里,她觉得和潘美红的干爹一样出丑,婚礼结束就直奔车站。没人给阮立做饭,她的理由不容置疑。阮平倒不在乎,潘美红更不计较,黄桂仙走出几十米了,她还喊妈慢走。

往家里走时,潘美红推着自行车,阮平在后面扶着,车把上、车后架都是贺礼,像刚刚赶了大集。按潘美红的意思,晚上两人住在东城,中午住在西城,阮平没有反对。潘美红提出另外一个方案,阮平也会同意。无所谓哪边。阮平是划算的,那个晚上虽没真正发生,可他毕竟扑倒了她,她若告他,怕也要坐牢的。可她没告,让他如愿以偿,彻底成了他的人。不要一分彩礼,他捡了个大便宜。她比他是大了一些,但那有什么呢?大了懂得疼人,正如经理所言。只是阮平没有新婚的喜悦,无论怎么挤都挤不出来。或许,他拒绝了,她也未必告他。这是有可能的,她不是别人,她是潘美红。阮平没那么做,某种程度上说,他是被她感召了。

走到半路,李闯追上来。他连连说,不好意思,原本打算参加的,可一直在开会,散了就往过跑,还是误了。他摘下挂在车把的被罩,以示心意。潘美红说改天给他补酒宴。李闯笑说,那我就等着了,这喜酒我得喝,然后转向阮平,你小子娶了个好媳妇。压了压阮平的肩,说,好好疼人家。阮平心一动,觉得李闯又在传递什么。他试图从李闯的眼底挖掘,却没有任何收获。那是两口深井,根本没有底。

潘美红继续推车,阮平却没抬脚,他凝望着李闯的背影,一脑子杂乱的念头。出生、出逃、结婚、家庭变故,每个关键点上李闯都会出现,不能不令他惊疑。后架上的纸箱与乒乓球拍掉到了地上,潘美红才发现阮平没扶着,仍在原地发愣。阮平惊醒,急跑几步,蹲下去捡拾。纸箱里是香皂毛巾之类的东西,没那么易碎。你怎么了?潘美红问。阮平说,没怎么,走神了。潘美红没责备他,提醒他扶好。阮平问是不是她邀请了李闯。潘美红说,是呀,老早就说了,他可是你的恩人呢。阮平没接茬。你不高兴了?潘美红回了回头。阮平说,没有,就是有点奇怪,他怎么知道的。潘美红笑了笑,你失踪那天,我快急疯了,幸亏他劝说。阮平脸一热,闭了嘴。潘美红说,他出席,方方面面的人就全了,可惜……人家送了贺礼,也算圆满,提起来咱脸上也有光。阮平想,原来是为了脸面。老县长也是她通知的吧,她为了面子可真是费了心思。这不能说没用,但也没有多么重要。按阮平原先的想法,两人领个证就算完事,但她坚持要办,还搞出这么大动静,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她每一步每一寸都在证明都在展示,阮平有些不适。

扶牢啊。潘美红说。阮平说,扶着呢。潘美红问,想什么呢?阮平说,没想什么。潘美红问,李警察怎么那么忙?阮平说,谁知道呢。潘美红说,我好几次看见警察在街边吹大牛。阮平说,他是刑警,可能忙一些。潘美红说,与什么警没关系,关键在人,有理想有志向的人都闲不住。阮平没应。不是她不配谈,而是她不分场合,让他感到别扭。你觉得呢?潘美红问。阮平说,或许吧。潘美红严肃地说,不是或许,绝对是,所以,我不闲着,都说女人结婚就懒了,我就不信,这和结婚有什么关系?两口子互相鼓励,干劲更足才对。阮平又装哑巴。不许拖我后腿哦,潘美红半是警告半是撒娇,你做到了,我天天奖赏你,你想怎样就怎样。她哧哧笑起来,我保证!想到那一幕,阮平的脸隐隐烫了。潘美红追问,怎么样,能做到吗?她等不及到家,就约法三章了。阮平只好说,听你的。潘美红说,不是听我的,谁对听谁的,我可没那么霸道,家庭也要讲民主。阮平说,好吧。潘美红说,我就喜欢你这点,一说就通。

公司给了七天婚假,但潘美红次日就上班了,与以往起得一样早。她要阮平一同去,阮平说,要给陶班送糖,还要去图书馆还书。潘美红没有强求,告诉他饭在锅里,匆匆走了。第二日,阮平借口吃坏了肚子,潘美红什么也没说。阮平不拖她的后腿,但也不想如她那么上进。婚假是合法的,为什么要献出去?第三日,潘美红让阮平上班,她没命令,说看不到他的人影,她不能集中心思。要不去吧?哪怕你在一边看着呢,行不?她目光灼灼,口吻却是央求的。阮平突然生出一丝怜惜,说好吧。潘美红拽拽阮平的耳垂,不让你白去的。潘美红要驮阮平,阮平没坐,他喜欢跑,不会因结婚而改变。

日子就这么过着,看似与以往不同,但细想想,又没多大的不同。阮平不用设闹铃了,用不着,潘美红脑里自带,一到点儿她就醒了。阮平甚是惊奇,不知她是怎么做到的。有她热饭,他可以多睡一会儿。也只是一小会儿。潘美红从不迟到,也不允许他迟到。一个蹬车,一个奔跑,相距五六步,像在比赛。阮平不愿意靠得这么近,但他加快,她蹬得越发猛了;他放慢,她也放缓。在宽城的黎明,他们是一对奇怪的身影。

除了工作,潘美红对阮平的要求并不严,别人喊他喝酒,潘美红从不阻拦,只嘱咐他别喝醉。当然,就是喝醉了,她也不斥骂他。有那么一次,阮平泥一样瘫在酒桌上。天已经晚了,一帮人正琢磨怎么往回弄他,潘美红寻了来。她将他放到自行车上,没让任何人帮忙。担心他摔下来,她小心翼翼,回到家已经半夜了。次日,她只是数落他不爱惜身体,差点耽误上班,再没说别的。

尹先和王小娜的演习有了结果,初冬,两人步入婚姻殿堂。没了尹先这个召集人,聚会没那么频了,阮平原先的家不再是喝酒的据点。冬日寒冷,阮平和潘美红极少到西城住了,现生火,没等屋子暖起来就到了上班的点儿。隔半月二十天,阮平回去一趟,也只是瞅瞅。

再一个变化,是那一墙奖状。潘美红都装了镜框,有的因为时间久,颜色变淡,更久的,就彻底褪色了。潘美红后悔没早点弄。但这样一来,后墙就挂不下了。阮平怂恿她挂到东屋,东屋只放了些杂物,三面墙皆是空的。打扮起来,还有些展览室的模样。几天后,潘美红说心里空落落的,于是又移过来。阮平买的中国地图与世界地图只得让位。

年根儿,两人第一次发生争执。阮平想看望陶班,潘美红非跟着一起去。阮平说没必要,他一个人去就行了。潘美红说,陶班是重情义的人,两人一起去才对。没邀请陶班参加婚礼,陶班得知后专程上门补了贺礼。阮平没想让潘美红认识陶班,更不想陶班看到潘美红,所以结婚没邀请陶班。潘美红又说,陶班是你的恩人,这一生都不能忘。还说要好好候谢人家。见就见了,阮平决不会带她登陶班的门,哪怕這礼物是她备下的。潘美红说陶班上门不是祝贺阮平一个人,是祝贺她和阮平,所以候谢她必须去,不然就是失礼。阮平说她想得太复杂,陶班根本不在乎。潘美红说,就算人家不在乎,你自己也不能轻慢,两人必须同去。潘美红小题大做,阮平觉得好笑。潘美红问阮平为什么不肯带她,是不是担心她说了不当的话,给他丢人。阮平不敢坦陈真实的原因,说他放下东西就走的,若她跟着去了,不免要坐坐,耽误彼此的时间。结果潘美红更是非去不可了,她说,哪有放下东西就走的,那连起码的礼节都没有了。阮平说,往年我都这样,陶班也没怪我。潘美红说,与往年不同,你现在是成了家的人。阮平火了,说,要去你去,我不去了。潘美红僵了一下,却没放弃,让阮平好好想想。阮平没理她。过了两日,到除夕了,潘美红催促,阮平依然不肯去。她催得越紧,阮平越不肯。等阮平去街上绕了一遭回来,潘美红不见了,东西也不见了。阮平心想糟了,立即去追。跑到陶班家门口也没见潘美红身影。阮平想潘美红不会这么快找见陶班家,也许她还在路上。阮平不敢大意,守在拐角。等了两个多小时,天暗下来,阮平正要离开,听见开门的动静。陶班一家在送潘美红!阮平定住,肺都要气炸了。

吵了一顿。阮平不依不饶,潘美红据理力争。一个恼火,一个委屈,但当天夜里两人就和好了。准确地说,是潘美红和阮平和好了。她虽然不知自己错在哪里,但央求阮平别再生气。这可是咱俩的第一个年,要好好过啊。她抱着他,在他耳根一下一下舔着。阮平终于被融化,只是还板着脸。他和她约法三章,她可以做她的主,做她和他的主,但不能替他做主。

两人的想法不会一致,所以争吵也就不可避免。当然并不凶,更没有大打出手,若真那样,阮平还不跟个小鸡崽似的。每次都是潘美红先道歉。是道歉,不是认错。道歉,是她说话的方式、语气或用词不当,惹阮平生气了。而错误,除非她自己认为是错的,否则,她不会低头。她向阮平低头,因为他是她的丈夫,而不是因为她错了。

9

潘美红没有怀孕的迹象。她不着急,至少看不出来。她不去看医生,也不催促阮平去看医生。阮平更是无所谓,连这个丈夫他都没有心理准备,何况当父亲了。两年后,潘美红说自己怀孕了,阮平吃惊地瞪大眼睛,仿佛不认识她。好一阵儿,他才问,真的?潘美红说,这还能有假呀?你怎么有点儿傻?阮平说,我没想到。潘美红说,連我都没想到,我还以为自己不会生呢。潘美红平平淡淡,倒是阮平眉眼间生出一洼又一洼的惊喜。他原本以为自己不在乎呢。阮平说,那你得注意了,别再干重活了。潘美红不以为然,我没那么娇嫩,再说,公司有什么重活?阮平说,以前你想怎样都行,但现在不同了,你不要逞强。潘美红盯住阮平,问她怎么逞强了。阮平说,都是两人一组,唯独你单干,这不是逞强是什么?潘美红叫,你怎么这么看我?我力气大,一个人干得了,为什么非要拉上别人?阮平冷笑,给你多开工资了?潘美红反问,凭什么给我多开?多干是我自愿的,领导没逼我。阮平问,你为什么要多干?潘美红说,我乐意啊,别人图钱,我图痛快。阮平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你是图那张奖状吧?这话有点儿残忍,阮平担心伤了潘美红的自尊,没料潘美红反而笑了,那有错吗?阮平被噎住,脸色不停地变换。她的思维和他不在一个轨道。随你吧,阮平终于喘上气,既然你乐意。潘美红看出阮平不高兴了,又哄又劝,说一定小心,让他放心。但穿上工作服,她什么都忘了。

潘美红摔倒,还被猪踩了几脚。她强忍着爬起来,不顾劝阻还要干活,几分钟后再次倒下。等送到医院,已经晚了。

隔年,潘美红再次怀孕。阮平悄悄找了经理,第二天,潘美红就被调去看仓库了。潘美红虽然不乐意,但还是服从公司的安排。看仓库不用去那么早,但每日“闹钟”一响,她就爬起来,做饭,然后喊阮平起床。依然披着星光上路,阮平不敢快跑,有时她蹬得急了,他马上提醒,叫她慢下来。有了上次的教训,潘美红乖了许多。

年底,潘美红生下一个女婴,发生了一点儿意外,但有惊无险。潘美红的干娘侍候了半个月,黄桂仙虽然不大情愿,还是从包头赶来给潘美红熬了十多天粥。那么几天,黄桂仙告了潘美红好几状。比如她给孙女取名安安,潘美红却叫女儿平红。这让黄桂仙很不痛快。连另立中央的话都说出来了,阮平哭笑不得。比如潘美红不听劝,乘她睡着,竟跑出去买酱油,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这个婆婆支派的。落下病算谁的?黄桂仙越说越来火,她故意和我作对,我还侍候个什么劲儿?阮平清楚潘美红不是故意和黄桂仙作对,她有自己的理由。果然,潘美红说婆婆身体不适,她才跑出去的,而且围裹得严严实实,绝对没事的。阮平数落潘美红不该月子里乱跑,又将她的话转告黄桂仙。黄桂仙不领情,说,明明是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反倒是心疼我了。离满月还差一天,黄桂仙便迫不及待地离开。她临行前说的那句话,几乎将阮平压趴。

其实,平红或安安出生七八天后,阮平就发现她有点儿不对头。她不怎么哭闹,超乎寻常地乖。她的眼睛总是盯着某处,他晃她,竟扳不回她的目光。终于看他了,目光却是浑浊的,不像别的婴儿清澈如水。阮平犯嘀咕,但没往坏处想,疑虑一旦冒出来,他就狠狠地驱走。潘美红是善良的,就冲这—点,老天也不会捉弄她。阮平后来明白,他不过是逃避,而黄桂仙的话彻底堵死了他的退路。他不得不睁大眼睛,瞪着残酷的现实。

那一夜,潘美红早早躺下了,而阮平木偶一样坐在椅子上。潘美红喊了几声,他竟然没听见。直到穿着花裤衩的潘美红下地撒尿,拽他的耳垂,他才醒悟,问她干什么。潘美红略有些羞涩,问,你不馋吗?她身上散发着奶味、汗味,还有别的说不出的味道。若是以往,阮平早就控制不住了。可那天,他心情郁闷,没有丝毫兴趣,挥挥手让她先睡。潘美红似乎觉得魅力不够,扭了扭,连背心也脱了。她胖了一些,肚腩高了许多,似乎仍有一个婴儿在那里藏着。两个棒槌似的大奶微微耷拉着,光洁闪亮。她奶水好,平红吃不完,乳头总有汁液溢出。见阮平仍不动心,她轻轻揉捏,奶汁喷泉一样喷到阮平脸上。阮平惊跳开,猛喝,你干什么?!潘美红没料阮平发这么大火,她一脸的委屈。但她马上就道歉了,叫阮平别生她的气,她只想逗逗他。要不,你往我脸上喷,我保证不恼。结果她被自己逗笑了,喷什么呢?你来挤?阮平说,快睡吧,小心感冒。潘美红说,我这么壮,才不怕呢。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我能帮你吗?阮平叹口气,不知她是粗心,还是真的憨。他和黄桂仙都看出来了,她难道什么都没发现?

潘美红钻进被窝,目光却荡漾着阮平。阮平心里一动,却忍不住又叹息一声。潘美红问他发什么愁,阮平小心翼翼地说,平红可能有些问题。潘美红猛地坐起来,脱口道,有什么问题?阮平斟酌着,她智力……可能……潘美红打断他,那又怎样?阮平惊问,你是不是……?潘美红声音铿锵,就算她是傻子,也是咱的娃,我要把她养大!阮平结巴了,那、那……他想说什么,却突然忘了。潘美红宣誓似的,有我一口饭,就有她一口饭,你放心好了!阮平终于记起,却拽不出嘴巴,那些话在喉咙里、在舌苔上、在牙缝间碰撞、咆哮、撕扯,他的腮帮子像帐篷一样鼓胀起来,越胀越大,终于炸裂,碎片随风飘散。潘美红没听到,她的声音盖过了一切,或许这是对你我的考验,别怕,夫妻同心,其利断金,没有什么战胜不了的!

10

阮平提出离婚是在平红三岁的时候。那是夏日的傍晚,潘美红煮了半锅面片。她喜欢吃馒头、大饼、揪面片。她又胖了一些,自行车咯吱声更响了,承受不住似的。但她仍单独夹抱三百斤的肥猪,虽有些喘,却拒绝任何人帮忙。

饭是潘美红一个人做的,她不让阮平下手,除非她忙不开。面片软了,煮的时间又久了些,成了面糊汤。刚端起碗,平红拉了。潘美红对阮平摆摆手,我来。她撩起衣襟擦擦额头的汗,跪在炕上,一手抱起平红,另一手抓着卫生纸。擦完,她将纸团隔着桌子抛到地上。阮平皱皱眉,将头埋得更深了些。喝了半碗,怎么也喝不下去了。潘美红看他,他说我不饿,潘美红便将他的碗拿过去。先喝了他剩的,才喝她那碗。连喝三碗。第四次,她没用碗,用的是搪瓷盆,把锅底清了。吃饱了,还剩这么多!她说着吃饱了,可还是端起搪瓷盆。她饭量惊人,阮平早有领教,并不意外,就算她吃饱,也能加一个馒头。但那天,阮平看到潘美红把头扎进乳白色的搪瓷盆,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厌嫌。潘美红没看到,她全身心地对付那一盆面片汤。没错,她不像吃,而像是在战斗。她吞咽极响,速度极快,像安了水泵。不知是热还是过于卖力的原因,她原本湿漉漉的额头又冒出数滴新汗,赤裸的膀子上也是密密麻麻的汗珠。恰在这时,平红哭了。潘美红顿了一下,加快速度。汤没能完全灌进嘴巴,有一些流到下巴,滴淌得满胸皆是。

就在那一刻,阮平望见了自己的未来。望到头,也就是这个样子了。他将彻底淹没在潘美红的呼噜声与吞咽声中。然后,他的背一日日弓驼,发—天天变白,牙齿—颗颗掉光,双目—层层浑浊。

阮平绝望至极。离婚的念头不是那晚生出的,早就有了,只是他一次次按压。他盼望奇迹发生。那时,一切或将改变。但那个夏日的傍晚,他明白至死也是这个样子时,那个念头弹射而起,他压不住了,也不打算再压。

潘美红将哭闹的平红哄睡着,才揩揩嘴角。她冲阮平嫣然一笑,问他是不是没吃饱,说夜里饿了她再做。阮平没有任何犹豫,说,咱们分开吧。潘美红听懂了,脸色瞬间变白,浑身如筛似的晃荡,但她似乎不怎么明白,盯住阮平,分……开?阮平说,离婚。潘美红嘴唇哆嗦,为什么?阮平说不为什么。潘美红仍执拗地问为什么,她的眼底闪烁着水光。阮平横了心,明天就去。潘美红还要问为什么的,但嘴唇怎么也磕碰不到一起。阮平没再和她对望,起身离开。

提出来了,阮平却没有预想的那样轻松。从东城跑到西城,竟歇了两三次。潘美红始终在眼前晃。或许是暗夜的缘故,她的脸越发白。他差点返回去,但回望片刻,还是扭转头。早断早了,他对自己说。

自有了平红,阮平和潘美红没在西城住过。空置了大半年后,阮平将房子租了出去。租户是药材贩子,也就夏秋季住,冬春季是闲着的。潘美红劝他卖掉,一处房就够他和她住了。他问黄桂仙,黄桂仙说,房子给你了,你自己处置。阮平本来要卖了,但看到那辆落满灰尘的自行车,改了主意。亏得没卖,他暗自庆幸,不然要露宿街头了。阮平打算和药材贩子挤一夜,从现在起,他要变成另一个阮平。但门是锁着的,想必药材贩子出去吃饭了。阮平在巷口等了两个小时,也没等到药材贩子。阮平想到了陶班,想到了尹先,甚至想到了门房的老张头,最终都排除掉了。那要费许多口舌才能说清,甚至费口舌也解释不清。

午夜,大街上难见人影。阮平已没了奔跑的欲望和动力,拖着沉重的腿回到东城。离了婚,和潘美红也不可能不见面、不相往来。就这么一个夜晚,没必要躲。阮平没地儿去了。但他并不是没地儿去才回来的,在他硬如石头的心底,总是有那么一点点不踏实。

潘美红仍然是阮平离开时的姿势,一动不动,凝固了一样。下巴流溢的面片汤已经干了,痕迹越发明显,她的膀子仍然裸着,没了汗珠,一只苍蝇不知疲倦地起起落落,仿佛那里有什么美味。桌上的盘、碗、筷、盆好像自己挪动了,散乱不堪。潘美红的脸在白色之外,又多了一层青。潘美红仍然凝固,就连她的目光也牢牢地焊接在那里。阮平吓了一跳,先是轻唤一声,她没应,他急忙去推她。岿然不动,但她的眼球转了。只是像生了锈,转得不那么利索,好一会儿才与阮平对视在一起。

我不离!她说,声轻如羽。

死也不离!!她说。有了铁屑的味道。

我哪里错了?铁屑里带了悲怆和迷惘,你為什么……?

阮平干咽了一口,说,你没错,是我……

不,一定是我哪里做得不好,你指出来,我改!

阮平摇头,你做得……很好。

潘美红眼睛里的红色一层层地厚了,好,为什么要离?我哪里对不起你?

阮平无言。

潘美红问,你不肯说?你有别人了?

阮平摇头。

潘美红说,有别人也没关系,只要你晚上回来,早上走出家门,我假装不知道。

阮平说,没那回事。

潘美红说,那就别离!

阮平又哑了。

潘美红说,我可以死,我不怕,离婚……决不!除非你杀了我。你要杀我吗?来吧。

阮平抖了一下,说,你别胡说。

那就不要……行吗?潘美红又改成乞求。

阮平说,你何必……?

行,还是不行?温软的语气里夹了骨头。

阮平说,先睡吧,明天再说。

潘美红凄然一笑,如果你还要离,就没有明天了。

阮平不知潘美红会干什么,他预料不到。他想收拾桌子,被她摁住。凝固的她动作极快。

行……吗?她问。

好……吧。阮平说不清是被她镇住了,还是她柔弱的目光触动了他。

自此,潘美红对阮平更好了。阮平有三分之一的活被潘美红抢了去,为了能多替阮平干点儿,她上厕所都是快步来回,休息室根本见不着她的人影,偶尔进来一趟,也是为阮平倒水。下了班,她不再让阮平去邻居家接平红,自然更不让他生火造饭,这一切她全包了。诸如此类,可以列出一大堆。似乎阮平是一件瓷器,潘美红小心翼翼地端着,生怕他摔成碎片。

可是潘美红的好并未拴住阮平的心,反让他更加厌嫌。一个月后,阮平再次摊牌。汲取了上次的教训,阮平拐了个小弯儿。时间也是精心选择的,刚刚熄灯,这样她至少不会木橛子一样戳着了。阮平交代了自己做过的坏事,有一些是编的。总之,他一无是处,罪恶累累,不配和她在一起。潘美红起先还问真的吗,他说当然是真的。后来她不再问,他以为她彻底相信了。水到渠成,他正要将离婚拎出来,她猛地抱住了他,说,你就是个残废,我也不嫌弃,人非圣贤,谁不犯错。阮平说,可是……她打断他,没什么可是,你我已经绑在一起,天塌了,共同顶着,不求同生,但求同死。他还想说点什么,但她紧紧搂住他,他连喘息都困难,还哪里顾得上说话?胎死腹中,比第一次还惨。

潘美红不是死就是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如若再提,不知遭遇什么。他能看到自己的后半生,却看不透每日睡在身边的潘美红。惹毛她,没准会剐了他。那些推理小说堆在脑里,血淋淋的画面一抓一大把。

阮平离婚无望,生出逃离的念头。逃离是他一个人的事,没那么大风险。过个两三年三五年,她自然想通了,也许他不用出面都可。

一切如旧,阮平不动声色地准备着。星期天,阮平从自己和潘美红共同的折子上取了些钱,大半的钱还是留给了潘美红和平红。然后跑到商场买了双运动鞋,给潘美红和女儿各买了一身衣服。离开时,看到旁侧的货架上有儿童玩具,又选了一个洋娃娃。

阮平的礼物令潘美红受宠若惊,那一晚用她的方式狠狠地回报了阮平。次日中午,阮平说和朋友吃饭,让潘美红自己回家。她没有任何怀疑,说,如果顾得上,买几个搪瓷盘子,家里的盘碗快被平红摔完了。阮平点头,说尽量。潘美红蹬车远去,阮平撒腿就跑。他没有奔向车站,而是一路向西。跑出十几公里后,拦住驶向市里的中巴。到了市里,直奔火车站。他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想逃得远远的。离开宽城,哪里都行。

11

距年底不到一个月,阮平辗转到了深圳。九十年代初,深圳的扮相尚显怪异,在平房矮楼间竖着一座座摩天大厦。每天有大量的南下务工人员被灰暗的火车站吐出来,每个人的目光都亮闪闪的,像嵌了银镜。每双银镜后面都有一个梦,如同汪洋大海。在梦的世界,没想法是不可思议的。阮平淹没其中。刚进入食品公司时,阮平还有志向、有梦幻,后来凋谢了,什么时候归于尘土的都不知道,现在又生根发芽了。他萌生了写推理小说的念头。在这片掘金的热土,阮平的想法显得幼稚可笑,甚至傻气。但深圳就有这样好,你再疯,没人说你疯;你再傻,也没人当你是傻子。只要你敢,只要你愿意。

阮平在自行车厂找了份工作。半年后,改去玩具厂,然后是家具厂。不管在哪儿,逢休息日他就往书店跑,夜晚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写下一行行文字。虽不成篇,但令他兴奋。自然,他没放弃跑步。听不到潘美红的声音了,但她的闹钟却没失灵。“铃”声响起,他就爬起来,沿着深圳的大街跑十余公里,待他返回,同宿舍的人才刚刚起床。时间允许,他就跑得更久。

某天,家具厂老板找阮平谈话,分配给他一项新工作。阮平不用再到车间工作,只需跑步,上下午各三个小时。当然得穿戴上印着家具厂名称的衣服和帽子。阮平欣喜若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签约时,阮平手直抖,生怕老板翻悔。

一跑就是三年。阮平挣了些钱,不多,相比宽城,这个数字还是挺了不起的。他打算寄一些给黄桂仙,寄一些给潘美红。三年,他没写过一封信,没打过一个电话,彻底割断了与宽城的联系。他以为早已将潘美红和平红遗忘,当他算着存折上的数字时,潘美红突然闪出来,他才明白还记着她。不是牵挂和惦念,而是某种责任,还有隐隐约约的愧疚。同宿舍的一个姓钟的一直在炒股,怂恿阮平。阮平禁不住劝说,那诱人的数字让他动了心。阮平没想过暴富,只想让钱多生一些,那样就可以多给潘美红寄一些。弥补越多,愧疚越轻。但阮平没那么好的运气,两月不到,腰斩,再腰斩。阮平几乎要哭了。他没敢撑,怕撑下去会彻底被吞噬掉。

一觉醒来,阮平突然想回家了。他跑遍了深圳的大街小巷,自觉对这个城市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怎么瞅都感觉亲切,当深圳完全陌生的一面呈现出来,他看到了这个地方的冷酷无情。梦是不经摔的。阮平梦碎了,终于想起宽城。

同样是秋天,只不过这次是一路向北。阮平仍然选择火车,不舍得买卧铺,没座,他宁可站着。若连站票也买不到,就在火车站随便凑合一夜。那点儿可怜的钱他分成两半,一半装在衣兜,一半装在裤兜。某天凌晨,裤兜的钱不翼而飞。亏他想得周全——更像是讽刺,不然只能跑着回去了。回到宽城時,身上的钱还没有逃离时多。他不慌张,自然也不坦然。他心情复杂,难以言说。

傍晚时分,阮平到了东城的家门外。亮着灯,炒菜的香味飘出来,阮平已经饥肠辘辘,不由得吸吸鼻子。是猪肉芹菜!不同于南方,这是过日子的味道。这样的味道令疲惫的阮平感到温暖,当然,还有一丝忐忑。这味道是属于潘美红的,不属于他。他没有马上进去,生怕那气味将他轰出来。他看到了自己的贱。他抛弃了她,不辞而别。现在又觍着脸回来了,跟个乞丐似的。一路上他没惧过,此时心一再往上提。或许,炕上躺着陌生的男人。和什么样的男人在一起,潘美红也会让其坐享。这一点,阮平毫不怀疑。阮平等着陌生的声音响起。那样,他就不必进去了。

突然咝啦一声,那是冷水扑进热锅爆出来的。阮平被召唤似的,往前弹了两步,疲弱的身子飘过门槛。

潘美红刚刚端起盘子,触见阮平,目光顿时炸裂,她啊了一声,盘子从手中滑脱。阮平从天而降,把她吓着了,她的嘴巴好半天才收拢住。你?她瞪住阮平,一动不动,仿佛眨下眼睛,阮平就会消失。她踩着瓷片、芹菜慢慢走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先摸摸阮平凸起的肩骨,又摸摸阮平的脸,确信自己没有眼花,她看到的不是鬼影。她突然嗷了一声,猛将阮平抱住。不,是箍住。阮平设想过种种可能,她抽他、踹他,痛斥他的无情,哭诉她的艰难,至少,她要甩一个冷脸给他。没料,迎接他的竟然是肥厚的拥抱。阮平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越箍越紧,他几乎喘不上气了。松……松一点儿,阮平大张着嘴哀求。潘美红没听见,像他是什么宝贝,她被失而复得的喜悦冲昏了头。她并不知阮平被箍拥得呼吸都困难了,她身不由己,那完全是下意识的。直到阮平叫起来,她才松开,问他怎么了。阮平脸色惨白,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没什么,我饿了。潘美红哎呀一声,瞅着狼藉的地面说,你洗把脸,我这就炒,对了……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扯着阮平走进里屋。

平红在炕上玩塑料拼图。阮平虽然有所准备,心还是直往下坠。平红已经六岁,身坯发育倒还正常,只是她的脸浮肿似的,与身高不大相称。而她的目光与三年前一样,像是拼接成的,粗涩、僵硬。潘美红说若不是她天天教,平红就将他忘了,可是她指着阮平叫平红喊爸时,平红却不张嘴,只是吃力地看着阮平。潘美红急道,叫啊,昨儿你还叫来着!由于紧张,平红的目光散乱开。阮平低声说,别为难她,一会儿我教她。潘美红说,叫我惯坏了。

其实,阮平也挺紧张的。只剩下他和平红,阮平冲她讨好地笑笑。平红没回应,她缩回目光,低下头。阮平坐到她面前,说,我来教你,如何?他本来想说爸的,但话到嘴边又改了。不是不愿意,而是底儿虚。平红既不反对也不点头。阮平说,这个要和那个接在一起,然后是这个。阮平拼了一遍,让平红按他的演示操作。平红拿起一块,拿第二块时有些迟疑,她看阮平,阮平鼓励她,对,就这样。每拿一块,她都要看阮平,等他指示。终于完成,阮平竖了竖大拇指,平红要笑的,可似乎不知该不该,嘴咧了咧,便停住,等阮平指示。阮平微笑着点点头,她的嘴才咧大了些。她“笑”了,阮平却感到疼痛。他摸摸她的头,小声说,叫个爸好吗?平红开始发抖。阮平安慰,不要怕,来,让爸抱抱。他没想这么快进入角色,可疼痛感像催化剂,他控制不住了。平红没有靠近的意思。她被阮平拉进怀里。阮平迫不及待。他没敢用力,只是环着她。平红抖得越发厉害。阮平说,没事的,别怕。然后,他感到了湿热。平红吓尿了。庄严的仪式就这样被一泡尿破坏,阮平立马松开如树叶般颤抖的平红。他什么都没说,可恐惧的平红还是噙了泪。没掉下来,仿佛等待他的许可。

这时,潘美红端菜进屋。尿你身上了?她问。阮平忙说,不要紧。潘美红说,她一紧张就这样,怎么也治不好。潘美红揭开柜,将三条崭新的裤子丢给阮平,让阮平选择,然后才给平红更换。平红的泪珠终于滚落下来,潘美红柔声说,别怕,他可是你爸。

那个夜晚没有初进门的激奋和热烈。似乎那一刻燃烧过度,火焰熄灭后,只剩了遍地灰烬。黑暗中,阮平和潘美红听着平红的鼾声,谁也不吭声,仿佛不知说什么。但阮平清楚,沉默并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意味着风暴。她再大度,也不会装哑。他等着她问,等着她审问,等着她审判。这一关早晚要过,不如趁早。有黑暗的掩饰,她看不到他的窘迫和狼狈。

潘美红终于开口,困吗?

阮平说,不困。

潘美红说,他们,所有人,都说你扔下我和孩子跑了,但我不信。

阮平说,他们……

潘美红打断他,我不信他们,我只信自己。

阮平说,可是……

潘美红再次打断他,没什么可是,你不是这样的人。

我他妈就是这样的人!阮平差点就吼出来,只是喉咙突然被塞住,他喘不上气。

潘美红说,我是对的,他们都错了。

阮平终于畅通了一些,抢着说,我没你想得那么好。

潘美红说,你是我男人,好不好我知道。

阮平不知她真这么想,还是故意这么说。但不管怎样,她赦免了他,没有任何条件。

你就不想问问?阮平问。

潘美红说,问什么?你自有道理!

阮平叹口气,你该问的。

潘美红说,你不回来,我倒想问,你都回来了,我还问什么?

阮平颤声说,美红!

潘美红将腿伸过来,我就知道你想我了。

阮平瞬间就被点燃了。

12

日子又回到了從前,当然不完全一样了。再不能一个蹬车一个奔跑着去食品公司了。潘美红下岗了,就在阮平逃离的第二年。本来没有她,轮到谁也轮不到她的,但她主动提出为公司分忧解难。她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个人申请脱离单位的。潘美红就这样揣着顾全大局的奖状出了公司,干了个体。阮平被公司直接除名,比潘美红还简单。

潘美红干的还是本行,开了家肉铺。每日黎明,她将尚在昏睡的平红抱在平板车上,为防止平红掉下去,要绑好几遭。先去进了肉,然后回到在东城租下的店铺,开始一天的营生。起先没捆平红,自她擅自穿越马路差点被撞后,潘美红就拴了她的手腕或脚腕。平红不像别的孩子,极少哭闹,所以并不影响潘美红卖肉。除了生肉,潘美红也卖熟食,头蹄下水之类,都是她自己煮的。潘美红要价低,又不缺斤少两,在那条街是生意最好的一个。没有部门给潘美红发奖状了,但别人夸她人好或熟食好,潘美红的脸就会长出花来。靠这些花喂养着,潘美红独自拖着孩子,日子并不悲戚。当然,更重要的原因,她告诉过阮平,她相信他会回来,她在等他。

若有人问她,一个人够累的吧?潘美红说,不累,平红她爸快回来了。平红偶尔哭闹,潘美红也会抬出阮平,把鼻涕擦干,嫩唧唧的,你爸看见就不喜欢你了。平红就安静下来。潘美红一直都在念叨阮平,这些潘美红没说,是李闯告诉阮平的。

那是在阮平回来一周后的傍晚,阮平和李闯坐在肉铺对面的酒馆。李闯脸上的刀锋似乎更多了,白发却少了。坐一坐,是李闯提出来的,阮平受宠若惊,心里直敲小鼓。李闯不会无缘无故请他,准是要问什么。想来潘美红找过他,毕竟他失踪的时间太久了。阮平不敢直视李闯的眼睛,李闯就算笑着,深井后面仍含着锋利的东西。直到喝了些酒,鼓声渐息,阮平的目光才略略安定,不怎么摇摆了。

去年,一个小偷假装买肉,从肉铺的钱匣里偷了二百块钱,被潘美红抓住。小偷掏刀威胁,潘美红没松手,反和小偷扭打起来。结果小偷被潘美红压倒,断了两根肋骨。李闯笑着,先前是你妈,现在是你老婆,都让我碰上了,你说巧不巧?连我搭档都说邪门。阮平也觉得不可思议。是不是不信?李闯指指对面,你老婆可以做证。阮平忙说,我信,太谢谢你了。李闯摆手,没必要谢,别的警察碰到,也不会旁观的。你说,咱俩是不是有缘?阮平说,你是大恩人。李闯又摆摆手,别用这么重的词,我也没别的事,就是找你聊聊天。

你失踪过两次,第一次一天,第二次三年。李闯帮阮平算账。我至今仍记得你老婆,那会儿你还没娶她,我能这么称呼吧?第一次来找我的情景,急得快疯了,若不是我打包票,她没准要揪我找你呢,她是能做得出来的,对不对?可你第二次失踪,哦,你不介意我这么说吧,作为你的妻子,她从未找过我。你知道为什么吗?阮平摇头,又补充,她相信我会回来。李闯说,不单只是这些吧,你该清楚的,当然,你不必告诉我,我想说的是,我主动找过她,因为当时私下有说法或者说猜测,你被你老婆大卸八块了,连局长都听说了。我不相信,潘美红是什么人?怎么可能干出这种事?但我还是问了她一些问题,不是传唤,我登门问的。至今,她恐怕都不知道她被怀疑过。那也不是坏事,我证明了她的清白。那次问话,她张口闭口我家阮平,没有丝毫埋怨。说实话,我挺吃惊的。你是不是对得住她,自己心里有数,但我敢说,她对得住你。

阮平低下头,羞愧万分。

阮平明白了李闯请他的用意,等于开了特别的审判会。他让阮平看到并正视自己的“罪过”。李闯起身离开,又按按阮平的肩,安心过日子吧。

那个夜晚,阮平极为卖力地与潘美红鏖战了一番。然后他将潘美红搂在怀里,嘴上没讲,心里说了上百个对不起。李闯的审判是有效的,阮平发誓,就此踏踏实实和潘美红过下去。他决不拿潘美红和陶碧比,就算陶碧是仙女。陶碧不属于他,属于他的只有潘美红。潘美红那么多优点,他竟然看不到。现在,他要将眼睛睁大,睁到最大。

确实,阮平收回了心,日子说不上多么有味道,可安稳、扎实。每日凌晨,潘美红去进肉,他留在家里照看平红,顺便干些家务。平红睡醒,他领着她去肉铺。傍晚闭店,阮平和平红坐在平板车上,潘美红拉着父女俩往回走。阮平试图让潘美红坐在车上,他来蹬。潘美红不肯,说自己有使不完的劲儿,阮平只得作罢。回到家,潘美红做饭,通常情况下,阮平等着吃就行。因为要卤肉,潘美红常常干到半夜。阮平睡醒一觉,她才钻进被窝。但“闹钟”一响,她就爬起来。

几个月后,阮平就厌倦了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他觉得自己就是潘美红养的一条寄生虫,除了照顾平红,除了夜晚作为丈夫的职责,再无其他用处。他曾提出干点儿什么,肉铺潘美红一个人就可以。尹先弄了个肉联厂,正需要帮手。潘美红没反对,但也不是很赞成。她说如果是为了挣钱,大可不必,她生意不错,那些钱足够他们花了,用不着去尹先那儿受累。阮平说,不只是为挣钱,就是太闲了,不自在。潘美红说阮平不在身边,她就发慌。她以为阮平怕人说闲话,说她乐意让阮平闲着。阮平说自己不乐意,潘美红不明白,她承揽了几乎所有的家务,他还有什么不乐意的?虽不明白,她还是同意阮平跟着尹先干,只是又得拴捆着平红了。她这样说,阮平只好把想法搁置。

13

某天夜晚,阮平刚迷糊着,潘美红钻进被窝。她满身肉味,头发、面孔上都是。他从她的动作知道她有想法了。还没完全醒来,他就爬到她身上。潘美红卤肉时不停地尝,每晚几口,都长在了她的身体上,她宽了许多,这使阮平觉得他是和一堆肉在作战。

潘美红终于睡去,她的呼噜也带着卤肉味,阮平却难以入眠。他又一次望见了人生的尽头。衰草遍地,杂羽乱飞。他像一块风干的卤肉,皱巴,坚硬,蚂蚁都不会碰他一下。他渐渐被尘土覆盖,日出日落,月圆月缺,再和他没有任何关系。难道就不能替自己考虑吗?这次,他不打算偷偷摸摸离开,必须彻底了结。宽城离婚的夫妻多的是,别人能,他为什么不可以?

次日吃过晚饭,潘美红正准备制作卤肉,阮平让她歇一歇,他有话说。潘美红边系围裙边说,你说你的,我干我的,两不耽误。阮平说,你最好是先听我说。潘美红觉出阮平语气的严肃,但并未停下,只是慢了些。她看着他,透着紧张。或许她意识到了。阮平的心颤了颤,但没有迟疑,咱们还是分开吧。他说。他扭开头,很快,又转過来。她的脸白了,分……开?阮平说,离婚。他的注解像一把榔头,潘美红摇了摇头,为什么?阮平说,咱们不合适,分开都好。潘美红仍然陷在惊惧中,脸色不停地变换。我等了你好几年。她说。这就是她的致命武器,用她的坚韧攻击他的良心。阮平说,你是好人,我不配。潘美红摇摇头,凄楚而失神地说,这不是真的。阮平说,你这么好,你会有好报的。这句并非虚伪的话激怒了潘美红,她的声音突然提高,什么好报?离婚吗?我做错了什么,你这样对我?我不离!坚决不离!就算刀架在脖子上我也不离!她转身,从板上抓起剔骨的长刀,往阮平手里塞,看我不顺眼,你捅了我吧!捅死我,你想怎么痛快都行。阮平往后退,潘美红立马靠过来,大嚷,捅我呀!阮平说,你这是何苦?潘美红被怒气裹挟,整个人胀大一圈。她叫着嚷着,将阮平逼到墙角。阮平甚是恐惧,那刀足以把单薄的他穿透。美红!他的声音打着战。潘美红叫,你不敢是吧?我替你捅!刀尖瞬间就抵住她的胸口,阮平及时抓住她的手腕,哀求,美红,千万别!他的阻止反让她更加暴怒,她的脸呈现出紫黑色,松开!别假惺惺的!

平红在看电视,先前可能以为阮平和潘美红在玩什么游戏,费力的猜测使她的眼睛瞪大了许多。她终于明白那不是游戏,大哭起来。

潘美红立时就软了,阮平趁机夺过刀。此时,他的衣领已经湿透了。阮平没敢再提,他不想闹出人命。他痛恨自己的软弱,痛恨自己的不堪一击。

那夜躺下不久,潘美红把阮平拽过去,搂在她肥厚的怀里。她已经没了怒气,像个慈爱的母亲。就像他是她叛逆的孩子,她会呵斥会修正,此时她又因自己的粗暴而后悔,觉得应该抚慰他。她半是安慰半是哀求,我吓着你了吧?别和我计较,我改,坚决改!你不要再提离婚的事好吗?我不会离的,死也不离。阮平沉默。只能沉默。在某个时刻,她确实感化了他。她这么好,他有什么不知足的呢?潘美红没再说什么,只是紧紧搂着他,似乎她稍稍松开,他就会逃离。阮平呼吸有些困难,潘美红感觉到了,松开一些,似乎马上后悔了,再次揽住他。你甭想逃。她说。已经有了警告意味。

日子再次风平浪静。但厌倦如潜伏在阮平身体里的病毒,时不时地兴风作浪。发作起来,阮平的心情就陷入无底的黑暗。

离开潘美红,这个念头再次蠢蠢欲动。其实从未间断,只是暂时被压制。离婚行不通,只能如上次一样逃跑。这次,他发誓再不回来,彻底告别。

但没上次那么容易了。在那个夜晚之后,潘美红加强了对他的监控。日子表面平静,其实暗流涌动。她不放心他。每天他与她一起进肉,一道开肉铺的门,收摊后与她一道回家。他必须在她的视线范围内。她没有这样说,但其实就是这么做的。和别人吃饭,在肉铺对面的饭馆她才放心。有一次,尹先喊他帮忙,潘美红竟然锁了肉铺随他一起去了。这等于拴了链子。她松开了平红,却又拴住了他。他钟爱的跑步,不得不放弃。

同时,她对他也愈加宠爱,那确实是宠。除了必要的忙,她什么都不要他做。他完全坐享,如同婴儿。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苍天不负有心人。这是潘美红的信念,也是她的旗帜。

自然,她也有所困惑,不是对旗帜有疑,而是对他。有一天,她问他,你当初是喜欢我的吧?他轻轻嗯了一声。她说,我就知道,逮见你扒窗户那会儿我就知道。阮平没说缘何有那荒唐的举动。说不清楚。潘美红说,不喜欢你不会娶我的,后来咋就……?阮平说,不早了,睡吧。潘美红没再追问,再次重申,有什么做得不好的,要他指出来,她改。谁生来也不是圣人,我会改掉所有的毛病。她说。

他沉默。因为无语。

她终于睡着了。

躺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这是个机会。他先摸索到裤子,然后是上衣。他无声无息地穿好,溜下炕。却怎么也找不到鞋。难道潘美红把他的鞋藏了?这太过分了,他又急又气,休想拦住我,光脚也能逃的。在他推开门那一刻,潘美红绊了他一下。

阮平从睡梦中惊醒。原来是做梦。潘美红的一条腿压过来,沉甸甸的。阮平没动,任她压着。他悲哀地想,她看守得这么紧,他也只能在梦里逃离了。

那个梦在脑里生了根,隔阵子就跳出来滋扰,阮平被折磨得疲惫不堪。

一年时间,就这样在链子的拉扯中过去了。

初冬的一天,阮平突然腹泻。睡前吃了两粒肠炎宁,但半夜腹部又开始抽痛。他拉着灯,刚摸到褂子,潘美红突然惊坐起来,问他怎么了。阮平说还不行。与此同时,他双腿伸进裤子,跳下地,趿了鞋就往外走。他弓着腰,生怕出了洋相。他没去外面,直奔园子的一角。还算及时,他大大松了口气。因为惶急,除了自己制造的声音,他没听见任何动静。当他拎了裤子立起,猛地看到前面的黑影,突然魂飞魄散,叫出了声。黑影说,是我呀,怎么了?阮平这才意识到是潘美红,早该想到的。你站在这儿干什么?他说不出的恼怒,潘美红显然没料阮平发这么大火,说我怕你跌倒啊。你是怕我跑了吧?他差点就嚷出来,冷风塞住了他的嘴巴。他丢下她,大步回屋。

阮平爬到炕上,钻进被窝,潘美红仍在地上竖着。阮平扭了扭头,这才发现她只有上身穿了棉衣,扣子还没来得及扣,肚皮及半截乳房裸露在灯光下,像被扯了皮的树木。而她的双腿则是光着的,鞋倒是穿着,但明显穿反了,这使她的身姿严重倾斜,形象极为滑稽。他能想象她追逐他的急切和仓皇。

怜悯混杂着愤怒,从不同的方向聚拢。你不睡了?他没说难听的话,声音和眼神足以表达。你怎么不脱衣服?潘美红问。原来她担心的是这个。阮平没好气,我怕再起夜,你替我穿呀?随后他突然想,那是潘美红求之不得的。潘美红说,就在家里吧,我倒就是了。这比阮平预料得更加糟糕。阮平大叫,我又没瘫!潘美红委屈地说,我是怕你冻感冒。阮平扭过头不再搭理。值得发这么大火吗?随你的便吧。潘美红说。

潘美红脱掉棉衣,重重扔到脚底,拉灭灯,屋子重归黑暗与寂静。

潘美红已经是惊弓之鸟,照这么下去,两个人总有一个要疯掉。如果说以前积聚在心里的是隐约的无奈和歉疚,那么这个夜晚,愠怒和不满彻底吞噬了他。阮平并没打算在这个夜晚逃离,跌入黑暗的那一刻,那个念头再次疯狂。不能再等了,今夜必须离开!

不久,阮平发出了轻微的鼾声。那是为麻痹潘美红装出来的。佯装睡觉比阮平想象得要艰难,手心和脚心都出汗了。过了很长时间,阮平终于听见潘美红的呼噜。那是她深睡的标志。阮平轻轻揭开被子,慢慢坐起,一点儿一点儿往炕沿移。移移,停停。摸索着周围,避免弄出动静。

蹲伏到地上,摸见鞋,套到脚上,他又侧耳听了听。潘美红的呼噜在继续。刚结婚那会儿,她鼾声重一些,并不打呼噜。说不清什么时候开始的。阮平没有立起,想着就这么爬出屋。地上放着痰盂,他贴着炕脚,避免碰到。他感觉到自己的肌肉僵硬,那是兴奋与紧张所致。而他的大脑则乱糟糟的。各种可能,各种假设,必须有应对方案。因为是临时起意,那方案也摇摇摆摆,如风中的衰草。也许潘美红在装睡,阮平被这个突然的推测吓了一跳。他可以装睡,潘美红为什么不能假装打呼噜呢?她严防死守,完全有可能的。她没有喝止,并非放任他离开,而是等待时机,待他出门的瞬间,她拉着灯,把他的丑态暴露在灯光下。他的狼狈必定令她非常开心。退回去,还是继续向前?他犹豫了。他听了听,潘美红的呼噜更响了。她还在制造假象迷惑他,这个可怕的女人!怒火再次点燃,与其让她喝止、指责,不如……潘美红突然发出暴喝,如同惊雷。阮平直跳起来,将正要坐起的潘美红扑倒。她边挣扎边叫喊。阮平本想捂她的嘴,不让她叫出声,深更半夜,实在太恐怖了,没想到掐住了她的脖子。那就脖子,他下意识地想,并用了些力。她声音渐弱,终于平息。待她双臂垂落,脑袋歪偏,阮平正想松口气,脑袋轰隆一声,慌忙松开。他试了试她的鼻息,打了个冷战,迅疾缩回手。

阮平不记得怎么离开,怎么跑出院子,关没关门,甚至不记得怎么跑出县城,他的大脑如暴雨后的麦田,混沌、泥泞、混乱。他只记得一个闪念,跑!只是一年多没跑步,双腿双脚都生了锈,倒是肚子没再捣乱。

沿公路跑了多久,阮平不清楚,他完全丧失了时间概念。只知道必须跑,不能停下。潘美红垂落的双臂,鼓凸的双目在脑里来回晃荡。他掐死了她。他成了杀人犯。阮平聽不见自己的脚步声,耳里被“杀人犯”三个字灌满。

东方发白,阮平慢下来。实在跑不动了。衣服尽湿,呼吸反而是细弱的。他知道自己的样子狼狈极了。不能就这么逃走,逃不掉的,自首才对。这么想着,却没有回返,只是更慢了。他有些犹豫,拿不准向前还是向后。出于本能,双脚机械地动着。

一辆中巴在阮平身后发出鸣笛,太阳已经升起,不是红的,就像被踩死的蚂蚱,灰绿的尸体渗着黑色的黏液。那是通向市里的车。阮平举了举手,仍然是犹豫的。若中巴闪过去,他就往回返。中巴及时停住,车门正对着他。

14

阮平这次选择逃往东莞。在深圳时就听说东莞是小香港。阮平只在深圳停留一晚,他对李闯说过,凭李闯的本事,躲在深圳的哪个角落,都会轻易找到他。阮平认定抓他的一定是李闯。

找工作比他想象得容易。当天阮平就吃了一顿免费的午餐,大米饭、白萝卜炖肉。虽然没几片肉,但对惊恐的阮平已是美味。次日他就成了玩具厂的员工。

直到此时,他才喘了口气。他以为半路就会被抓回,在车站,在火车上,打个盹都常常惊醒,一声咳嗽,一个喷嚏,突然响起的广播,手机的铃声,甚至情侣的打情骂俏,都会在他心底掀起巨浪。他努力搜寻声音的来源,确信与他无关后,仍警惕地扫视着周围,不放过任何可疑。他不敢喝太多的水,减少走动,尽量不引起他人的注意。有—次,在车站的长椅上,一个中年汉子瞄了他一眼,他直发毛。有那么一些人,似乎有读心术。他没有立即离开,假装看墙上的字,两条腿紧紧夹着,喉咙像插了把烙铁。后来,中年汉子的目光被一红头发的女人吸引过去,他迅疾离开。

不管怎么说,终是成功逃脱。阮平睡了逃亡以来第一个踏实觉。中途也被惊醒过。那实在好笑,不知谁放了个屁。他惊坐起来,愣怔了好半天。后来他就梦见了满身是血的潘美红。他有些纳闷,她是被他掐死的,哪来的血?没等他问,潘美红叫喊着扑过来。他睁开眼,晨光已经滤掉宿舍的黑暗和朦胧。

人是安稳了,心仍然是惶惶的,好似悬在万里高空,不知何时坠落,不知坠入何处。不用再东躲西藏,不过是换了形式的禁锢。他给自己画了一座监牢。每天的路线是固定的,宿舍车间厕所食堂。他从不上街,厂内有个小超市,他半个月或一个月去一趟,采购生活必需品,牙膏牙刷,纸和笔之类。如果超市没有,而又非买不可,就托睡在下铺的安徽兄弟。他的鞋磨出了洞,都能看见脚趾了。他没换,没得换。直到安徽兄弟上街,给他捎带买了一双。

阮平不再长跑,所有的跑都在梦里。有时从车间到厕所的路上,他会跑。但几十米的距离,很快就到。就这,因主管的表扬,他也放弃了。他不想被注视,只想躲在角落。如果可以,他会戴上面具。虽然买了纸和笔,但阮平没写过几个字,每次提起笔,那失去理智的场景就会闪出来,砍刀一样乱剁,直剁得他骨骼断裂,写一个字如攀登珠穆朗玛峰一样困难。结果写作也放弃了。他没有任何爱好,吃饭睡觉干活,和那些玩具没有什么区别。如果说想象也可以算,那是他唯一没有舍弃的兴趣,且愈演愈烈,几近疯狂。

和潘美红的生活令阮平厌倦,她对他的拴捆也令他懊恼,但他并不恨她。她是个好女人。向老天保证,他只想逃离,绝对没有想过要害她。那一切怎么发生的,他能记起,却说不清楚。那一刻完全昏了头,只能这么说。怎么就昏了头?另一个问题随之而来,阮平竭力回想,有些图像是清晰的,更多图像是模糊的。然后,从头再想。不是非想不可,而是根本不能控制。在想象中,努力地修改那个过程,他完全可以像上次一样寻找合适的机会逃离潘美红,逃离宽城。那么,就不用像现在这样提心吊胆了。他可以跑步,可以在被窝里写作。他掐死了潘美红,也掐断了自己的路,掐灭了自己的未来。

从头再来。他想起那句歌词。唱唱可以,从头再来只是一句空话,只能存在于想象中。若说想象的意义,那就是让他熬过了一个又一个长夜。有时他会想到平红。潘美红不在,平红是活不下去的,确定无疑。阮平迅速被疼痛包围,就像周身插满了钢针。平红不会有事的,李闯很可能将她送到福利院,也许潘美红的干爹会收留她,还有陶班,没准也会领养她。关于平红的想象就这样繁殖,疼痛因此而减缓。不完全是为逃避,想象几乎成为他的生活方式。

阮平也曾有过自首的念头。虽有想象排遣,依然提心吊胆。可想到他被押回宽城,想到要面对那些鄙视愤怒的目光,那念头便如狂风中的花朵,很快凋零了。

半牢狱的生活持续到次年春天,阮平破例上了趟街。没想到这么一趟就发生了意外。

与赵霞有关。她也是安徽人,和阮平同一个车间。进厂一个月,阮平就注意到她投来的目光,在食堂,他常常与她相遇。那目光的意味他当然懂,也知那相遇并非凑巧。她个子不高,身形较瘦,肤色偏黄,脸形与陶碧有几分相似。阮平注意她,也是因为她的脸形。但也就是注意,她毕竟不是陶碧,而他作为逃犯,绝对不敢有别的想法。因此,他一面留意她,一面忽视她,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她和他说话,他只是礼貌性地回应。他严禁自己和她交往。但阮平越是冷淡,赵霞越是熱情,有一次竟然问他能不能陪她看电影。她的进攻让阮平慌张,阮平说不能。赵霞没料他回答得如此痛快,如此决绝。她惊愕的目光渗出了晶状物。阮平掉头离开。必须让自己冷硬,别无选择。连着几日,赵霞不理阮平,食堂不再偶遇。一周后,赵霞又如先前一样了。阮平尽量躲着她,实在躲不开便冷着脸。两人的关系没有任何进展。但阮平心里还是发生了变化。倒不是他对她产生了好感,产生了渴望,而是对她有了些许关切。她撞掉了别人的饭盒,她连声致歉,并弯腰捡拾。那个男孩依然气愤愤的。她的脸涨红了。阮平与她不远,他突然想去帮她。但最终,他没有动。

那个休息日的下午,室友都外出了,洗澡、逛街、看电影,只有阮平在铺上躺着。他无聊地翻看着室友带回的通俗杂志,上周读过一遍,这是第二遍。这时赵霞在宿舍外喊他,声音急切。赵霞跑到宿舍喊他还是第一次。她大约是有什么事,这样想着,阮平利落地翻下铺。

赵霞准是以为阮平不在,她已经扭转身,听到动静,立刻回头,既惊喜又慌张。她的室友也是她的同乡突然腹痛,她是来请阮平帮忙。阮平随她跑进女工宿舍。那女孩缩在床上,脸色都变了。阮平背起女孩,赵霞抓着女孩的鞋追在身后。该打120的,赵霞没提,阮平也因紧张而忽略了。

跑出工厂,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医院。医生简单讯问过,开了几张检查单。女孩直不起腰,上楼下楼要么是阮平背着,要么是阮平和赵霞搀着。检查完,女孩的腹痛已经有所缓解。最后诊断为肠胃痉挛,开了两瓶颠茄合剂,一盒奥美拉唑。女孩服用后又在长椅上休息了一会儿。从医院出来,她的脸色已经恢复正常,走路慢一点,但已经无碍。

那时,已近黄昏。等了一会儿,没打上车,赵霞提议走走,反正回去也没事。她问女孩行不行,女孩说可以的,走走也好。赵霞看阮平,阮平没反对。既然已经在街上,走走也无妨,数月没出厂,他都快发霉了,看见公交行人摊贩,什么都感觉新鲜。

菜市场门口,一个妇女和一个粗壮的汉子正在扭打。汉子大约是喝了酒,面目泛红,骂咧着听不懂的方言。妇女披头散发,看不清她的脸,样子很像《射雕英雄传》里的梅超风。当然她没梅超风的本事,很快就被汉子撂倒了。汉子没有停,仍在她身上乱踢。

宽城也不乏打架斗殴的,黄昏的菜市场,晚间的小酒馆,未必有什么深仇大恨,不外乎缺斤少两,言语不和。他想快点离开。赵霞和女孩却停下来,两人互相抓着胳膊,显然被吓着了。若是潘美红在,她绝对不会袖手旁观。突然想起潘美红,就像胸间悬挂的钟遭到意外的撞击,年代久远,已然生锈,他以为都不会响了,沉闷、持续的声音令他惊惧。就在这时,他和赵霞的目光撞在一起。她什么都没说。钟声仍在隆隆回响。阮平没有再迟疑,径直上前,抓住汉子刺着蜈蚣的胳膊,说,别打了,会出人命的。汉子斜视着他,让他滚开,别找打。污浊的酒气扑过来,阮平一阵反胃,却没松手。汉子欲挣脱,但他用力太猛,又带着醉意,甩开阮平的同时,他扑倒了,血从鼻孔涌出。阮平想去扶他,汉子翻跳起来,扑向阮平。阮平转身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