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芽
2019-10-28王哲珠
有个女犯人想请律师。李省钢对欧阳明说。他刚进门,低头换鞋,口气随意,话像是冲鞋子说的。
李省钢是冒山监狱副监狱长,经常给欧阳明带案件,用他的表述是,给他带生意。欧阳明很抗拒生意这个说法,李省钢不反驳,微微笑了笑,用暧昧的眼神盯住欧阳明,欧阳明被这种眼神弄得怒火中烧,但无话可说。
不过,我建议别接这个案子。李省钢坐下,往沙发背一靠,这个案件不会有任何好处,那个女犯人穷得只剩下一条命。
女犯人犯什么事进去的?欧阳明问。他走到李省钢身后,用力拍了下他的肩,迫使李省钢坐直,收起伸长摊开的双腿,他反感李省钢用这样的姿势谈论这样的案子。
杀人。
李省钢脖子一挺,绕到欧阳明面前。
案子其实已经很清楚,但女犯人坚持要请律师。李省钢耸耸肩,杀了人,好像还很不甘心。李省钢有点后悔把这个案子拉给欧阳明,一有案子他就找欧阳明,也没想那么多,成了一种惯性。
这案子我接。
你根本不了解。
接了才能了解。
女犯人是个捡垃圾的,没有……
她的名字?
苏宁芳。
李省钢给欧阳明介绍的案子比较特别,事主多是监狱里的犯人,那些犯人大多有丰厚的资产或强硬的后台。李省钢经常对欧阳明强调,重要的是让事主满意,当然是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他嘴角隐着标志性的暧昧微笑,跟欧阳明分析,这些人进了墙内,只想别待太长或不用在里面待着,其他不会太计较,只要让他们满意,其他要求好说。每每这时,欧阳明对李省钢的反感就加深一层,但他仍接了李省钢介绍的案子,并努力让那些事主满意了,当然,是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李省钢也很满意。李省钢满意的时候,欧阳明会买一瓶酒,将自己关在房间内灌下去,深深睡一场,平日他是不沾酒的。
两人端着咖啡杯,长时间默着。
欧阳明讲起他近段时间的情况,他垂着眼皮,凝视着手里的杯子,滔滔讲着。
近半年来,欧阳明接了很多案子,大部分是关于遗产和离婚的。欧阳明在这个城市小有名气,找他的事主大都不是平头百姓,套用李省钢的评价,都是把日子撑得冒油的人。欧阳明总有本事让事主满意,但事主感激不尽时,欧阳明便情绪低落。但下次有类似的案子仍是接。
李省钢认为这类案件是最讨好的,报酬可观,有很大的弹性,又不会真正伤人。
不会伤你良心的,我的大律师。李省钢朝欧阳明举举咖啡杯。
良心?欧阳明呵呵笑起来,这几声笑像种子,开始快速长叶、抽枝,笑声茂盛起来,他停不住了,笑得肩背发抖,胸口抽搐。他用力握住杯子,想止住笑,却把咖啡洒了一桌,含含糊糊地念叨,不伤人?
你他妈的笑什么?李省钢把咖啡杯重重顿在桌面上,你一切是按法律办事的,这么多年法律白念了?
欧阳明本来稍稍敛了些,听这句话又爆发出新的一轮大笑。他放开杯子,双手撑在桌面上,脖子笑得支不直,上身弯软着,靠住桌沿,整个人笑成一摊,笑声一会儿大开,一会儿大收,渐渐地变得怪异瘆人。
神经病。李省钢骂,装这个样子给谁看?
欧阳明手抹了脸,猛地收了笑,将杯里的咖啡一饮而尽,五官瞬间绷得发僵,刚才的大笑像一场突然发作的怪病。他拿抹布擦着桌面上的咖啡渍,来来回回地擦,很用心又很随意。
李省钢拿过欧阳明的杯子,示意帮他重沏一杯。欧阳明摇摇头,放开抹布,一只手抵着太阳穴。
赢了这么多官司,你心情却不好。李省钢口气缓了缓,随即又冷笑一声,你不配当律师,没有真正懂得法律,在法律中这样扭扭捏捏,可笑。那四面高墙内你以为都是该死之人吗?可怜受屈的人多了,要是一个个走到他们面前,一个个去听,十有八九都是不甘心的,自以为被人世欠着的。
我要见苏宁芳,尽快。
她的事难弄。李省钢身子一滑,恢复那个倦怠的坐姿。
关于她的资料,我都要,尽快。欧阳明声音里的疲惫感消失了,起身重新沏了一杯咖啡,似乎已经进入工作状态。
那天下午剩下的时间,欧阳明和李省钢喝着咖啡,一杯续一杯,两人间再没有说话。
落日的余晖被外面商贸大厦的玻璃反射着,跳进窗户,落在沙发边,李省钢立起身伸展了下腰背,骂着,整日在墙内憋死了,想着来这里放松放松,谁知连气都没喘好。
欧阳明没应声没抬头。
走到门口,李省钢转过脸,说,我早就知道你会接这个案子的。
铁门打开,警察将人带进房间时,欧阳明和苏宁芳同时一愣,两人认识。
只要抽得出时间,欧阳明晚饭后总要出门散步,他跟别人不一样,不去附近的翠山公园,也不去滨江路,而是绕过小区,离开主要干道,到不远处的街巷穿行。他脱掉正装,着一身休闲衣裤,感觉将身体从硬邦邦的框里释放出來,绷了一天的身体随意了,步子变得松松垮垮,走过一家家店面,和逛街的买菜的吃饭的会友的人们擦肩而过,在一整天的案件、公文、法律法规之后,他需要在这种烟火的庸常和琐碎中走走。他对李省钢提过这个,说他在这之中感觉到人世的暖意,冷冰冰的案子要把他冻坏了。李省钢耸耸肩,捏着怪怪的声调,好一个多愁善感的大律师。欧阳明生出一股羞耻感,后悔跟李省钢说这些。
那天,欧阳明出门散步提了一捆纸板箱,这是前两天整理房间时收拾出来的,打算丢掉时,他想起一家废品收购店。那家店在一条偏僻的死胡同尽头,欧阳明每天傍晚走至那里,就知道该转身往回走了,每次都会往废品店里看一眼。那家废品店有点特别,堆满废纸、饮料罐、塑料制品、破铜烂铁,但收拾得很整齐,店门前干干净净,没一点废品店会有的异味。店门边坐着一个女人,四十岁左右,总在整理着什么,身边有一个小女孩,或玩着什么东西,或拿笔在纸上胡乱涂画,女人和女孩都收拾得很利落。这个画面总让欧阳明脚步一顿,他有时会莫名地微微一笑,步子有了说不清的弹性。
欧阳明走进废品收购站,把那捆压扁的纸箱放在一架磅秤上,细细打量废品收购店,店面隔成两间,外间堆满废品,中间挤了张矮桌,里间看不太清楚,欧阳明猜想那是休息和吃饭的地方。小女孩从里间走出来,抱了一包方便面,干吃着,盯住欧阳明,目光羞怯而清澈。
女人将纸板过了秤,算了几块零钱给欧阳明,欧阳明不想要那几块钱,但想了想,接过来,认真地放进裤袋。转身要走时,女人喊住他。她走进里间,抱出一摞书,放在矮桌上,一本本摆开。
这些书,你看有没有用得上的。女人说,价钱随便给,书还很新的,也干净,我都检查过,都是全的。
欧阳明翻了下那些书,经济学的、励志的、历史的、文学的,大都是市场畅销书类的。他疑惑地望住女人,你还卖书?
有的是人家拿来当废品卖的,有的是我从废纸里找到的,我挑出一些比较好的。女人坦诚地回答,晚上在路边摆个旧书摊,价钱低一点,也有不少人要的。
欧阳明是不需要那些书的,这些书入不了他的眼,更不可能上他的书架,但他张嘴想拒绝时看了女人一眼,改口了,我就要这几本。他随便点了几本书,放下一些钱,大约按书原定价的八折付。
不用这么多。女人显得不好意思,这些书我收的时候很便宜。
书对我有用,我付的钱也是便宜的。欧阳明说。
后来,欧阳明和女人稍熟悉后,问过她,当时为什么给他推销书,是对每个来卖废品的人都推销吗?
你的眉眼有书气。女人自信地微微一笑,我觉着你是读书的人。
这个说法竟让欧阳明有些激动。
后来,欧阳明又进了几次废品收购站,散着步顺便走进去,带走一两本书。他选的大都是励志类美食类的书,甚至有一些笑话漫画类的,散步回小区时将那些书送给小区保安,有时要搭上一点茶叶或水果,保安便很乐意拿那些书。
前段时间出差,回来后又忙,欧阳明很久没经过收购站了,再见女人竟会在这里,欧阳明觉得又荒诞又虚幻。
是你!女人很惊喜,憔悴的脸上泛出某种光彩,有片刻似乎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
你是苏宁芳?欧阳明一时理不清情绪,语调显得茫然。
苏宁芳点点头。
两人面对面坐下,竟一时无话。
我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良久,苏宁芳先开口了,戴手铐的两只手搓在一起,又得意又羞愧的样子。
欧阳明低下头,他突然很不安。
今天我们谈一下你的事。欧阳明终于让自己的语调公事公办。
我杀了人。苏宁芳语调颤抖,但几个字咬得极清晰。
欧阳明眉角跳了一下,表情和语气都很严肃,有些话不能乱说。
我是杀人了。苏宁芳盯住欧阳明重复,声调不抖了,说完垂下脖子,双手捂住脸。
欧阳明不出声,等苏宁芳慢慢平静,放下双手。她望着他,满脸害怕悔恨,但显得很坚定。
欧阳明努力想将面前这张脸和在废品收购站那个女人联系起来,两张脸一会儿重合,一会儿又分开,成为截然不同的两张。当了多年律师的欧阳明第一次不知从何问起,狠不下心问。
苏宁芳突然说起她的女儿苏暖。
五岁,上幼儿园大班,又乖巧又聪明,苏宁芳忙着讨生活,苏暖从小随在她身边,一点也不烦人,一个人好好耍着,两年前就能给她搬小凳子了,还学会从废品堆里择出纸张纸板,从不闹着要零食要玩具。苏暖唱歌好听,跳舞好看,在幼儿园每学期表演节目,老师说她总是举手,是回答得最好的小朋友。市场的人说,苏暖越长越像苏宁芳了,眼睛像,鼻子像,皱眉的样子像,笑起来也像,和女人一样,也爱吃瘦肉爱吃杨梅……
欧阳明疑惑不解,但他没出声,听着她的叙述,小女孩的面影在脑里立体了,秀气的脸,长长的带笑的眉眼。
苏宁芳突然停住讲述,一脸茫然。
欧阳明看着她,等她说。
我把暖暖托给一个堂姐了,堂姐孩子大了,带孩子倒不烦,可家里也难。我剩下的钱都给她了,还是不够的。暖暖要念书,要成人……
苏宁芳咬了咬嘴唇,抹了抹眼皮,嘴角现出甜蜜的笑意:每天晚上摟着暖暖,在那张小床上说话、睡觉,感觉这个城市很好;早上拉着暖暖的手去幼儿园,傍晚去接她,暖暖蹦蹦跳跳的,在城市的街道间穿来穿去,城市的晴天好阴天好,冬天好夏天好;和暖暖在矮桌边吃饭,她炒一点小菜,专门给暖暖炸一根火腿或一个鸡腿,听暖暖边吃边讲幼儿园的事……
苏宁芳再次停住,脑袋埋在胳膊圈里,肩膀微微耸动着。良久,她再次抬起脸,五官似乎被搓揉了一遍,通红变形,神情涣散。
我杀了暖暖的父亲,亲生父亲。苏宁芳语调变得干涩,目光有了硬度,变成尖锐的一条,射向欧阳明。
欧阳明有太多想问的了,他忍着,他知道苏宁芳还想说,她的话里会有自己想要的东西。
苏宁芳语气急促了,一定不能让暖暖知道,这是一个雷,会把她炸坏的。
我不是怕暖暖恨我,如果她要恨我,是我该受的。
暖暖不能失望,她的人世不能坏。
日子可以过得难,心不能苦,我知道那种滋味。
暖暖不能再走我们的路子。
不能让那个人带暖暖。苏宁芳拍了下桌面,猛地立起身,狱警冲到她身边,按住她。
苏宁芳颓然坐下,身子软绵绵,声音软绵绵,喃喃着:不能。
第二次见苏宁芳时,她愈加憔悴,脸上似乎蒙着一层灰色的尘埃,但看起来平静许多。上次,她说了很多,但欧阳明依然不清楚她想让他做什么。这次,欧阳明将话题引向主要事件。
讲起那件事时,苏宁芳桌面上的双手抖颤着,十指搅缠成一团,语调却无波无澜,像陈述的是与她不相干的事。
趁李耿直没注意,我抓到一根棍子,朝那个脑袋敲下去,我用了很大的力气,李耿直倒下去,我跑了,我知道跑不掉的。他死了,一条人命没了,我就那么敲了一下,没想到死不死的,只想狠狠打他一下。棍子很粗,是擀面杖。他家为什么有擀面杖,他一个男人住着,一定是之前的女人留下的,他没丢,他为什么不丢?这是他的命吗?噢,是我的命。要是他把那根擀面杖丢了,我可能就不会——不是擀面杖的事,我可能会拿别的打他,忍不住的,还能怎么办?
你是有意杀他的吗?欧阳明问。这个答案欧阳明很清楚,他是作为律师问的,程序式的,他突然对自己的虛伪涌起一股恶心感。
没想过要杀人。苏宁芳变得无措,双手摇着,手铐哗哗响着,怎么能杀人。
过失杀人。欧阳明说,语调平静,似乎想给苏宁芳传递一点什么力量,又感觉自己装腔作势。
苏宁芳双眼猛地睁大,又无力地垂下眼皮,我确实恨他,在那之前,想过让他消失,离开我的日子,不要再来打扰,想过很多次,可能就是这些想法,才拿那根棍子,我不是无意——
苏宁芳咬住嘴唇,死死盯住欧阳明。
今天先说到这里。欧阳明举起手截住了她的话。从上次到现在这段时间,苏宁芳肯定整理了思路,但越整理越凌乱了。
我已经没办法了。临离开之前,苏宁芳抓住欧阳明的手,那时我不知道怎么办了,有李耿直在,我——暖暖的日子会毁掉的。
欧阳明根据苏宁芳的谈话录音,整理而成的文字:
李耿直又来了,在街那头很远的地方我就看到了,晃着身子,好像又喝醉了,要不就是睡蒙了。我收拾了一下门边的东西,推着门,想把店门关上。我知道关不上的,他到了,瞪着我,推开我关了一半的门,一脚踏进店里,坐在我的椅子上,拿起桌上一块西瓜大啃——那是我留给暖暖的。他身子脏极了,像从地下水道刚爬出来,眼睛红红的,胡子又长又乱,我低下头整理废纸箱,我宁愿看着废品也不愿意看那张脸,幸亏暖暖在幼儿园,不能让暖暖看见这个人,永远不能让暖暖知道。
以前李耿直说什么我是不睬的,都是些无赖的话,我装作听不见,他自己叨烦了也就停了,最后再从我身上敲点小钱,那套把戏我早弄透了。可这次不一样,他吃完西瓜后不出声,坐在那里想什么。想了半天,他说话了,话跟以前不一样了。他提到什么法律,说我养暖暖是不合法的,没有资格养暖暖。这是人话吗?我没资格养暖暖,谁有资格,他李耿直吗?暖暖要是让他养着,还活得了吗?
我骂了李耿直,骂得很凶,李耿直不生气,稳稳坐着,听我骂,还带着笑,真是不要脸,我骂不下去了,这种人都值不得花力气骂的。
李耿直让我坐下,说要和我好好谈谈,我心里没底了,这不像李耿直,他怎么了,想了什么对付我的新法子吗?
李耿直说我没有暖暖的抚养权,暖暖就不算我的女儿。
这是什么鬼话,四邻去问问,谁不知道暖暖是我的女儿,这些年哪天不是我养着暖暖,带着暖暖?暖暖不是我女儿?哪个当得起暖暖的爸妈?这世上还有没有道理,有没有良心?
我说得很大声,凑到李耿直面前,我真想往那张脸甩一巴掌。可他提到法律,还提到什么收养权,那是什么我不懂,可他说得很像那么一回事,我害怕了。还有,他说什么收养程序,讲到一种叫收养证的,我没听说过,也没有,说不定真的要那么一张证。我从农村来到城市,知道人是要有很多证的,证是很要紧的,有些证要是缺了,在城市走都走不动的,更不用说过日子了。
李耿直怎么知道这些?我是知道他的,他比我懂得还少,只知道喝酒混日子。我至少是念到高二的,能把好书从废品里择出来,分类,还能说上几句话,介绍给需要的客人。李耿直懂什么呢,初中都没念完——他自己嚷嚷过的——发生什么事了,他在哪里听到这些的?
李耿直说他有权把暖暖要回去,法律就是道理,我说破天也没用。
他把暖暖要回去?完了,全都完了,我要疯掉了。
暖暖?亲生?
不,暖暖不是我亲生的,那又怎么样,这不要紧的,我和暖暖比亲生的还亲,亲生又怎么样?有的亲生父母狠心透了,李耿直就这样。
暖暖不知道,她不能知道,她得有好好的日子,和别人一样过,我要她平平安安,像个正常人。
五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开收购店还不到半年,这个店面是我拼死拼活挣来的,我晚上摆旧书摊,回来的路上顺便翻一下路边的垃圾桶,回到店里还要给废品归类,总是三更半夜还在干活。
李耿直一定早看好我的店了,看到我每天的安排了。
那晚真冷,我择着纸板,手指脚趾冻得很疼,鼻子和耳朵麻麻的,一个男人往我店里走来,搂着一抱什么东西,他穿着长长的破军大衣,头上扣了又大又深的帽子,直扣得看不见眼睛,嘴巴鼻子上又蒙了围巾,样子很怪。我以为是坏人,抄起身边的扫把。男人走到店门边,把怀里的那抱东西放下,转身就跑。我追出门,男人早跑没影了。
门边那抱东西有声音,我吓了一跳,一点一点凑过去,是个孩子,用破被单包得很紧,要是没掀开都看不到小脸。我知道那男人是什么意思了,没别的法子了,我只好把孩子抱进屋,这么晚了,又这么冷。
孩子真弱,又黄又瘦,是个女孩。我煮了米粥,喂孩子吃点米汤,抱着孩子坐了半夜,怎么办?我没看清那个男人的样子,还也无处还了——不知为什么,我不想把她交给什么警察局孤儿院之类的。孩子这么弱,能养得活吗?父母丢了她,是因为她有病吗?我一直盯着孩子看,孩子的眉眼很好看,手脚身子也是漂漂亮亮的。到了天亮,我舍不得放下孩子了。我带上所有现金,关了店门,带孩子去医院检查。
谢天谢地,孩子没病,就是身子弱,医生说是营养不良,我买了电视广告里的好牛奶,把孩子抱回家。刚进门,这孩子就有了名字,苏暖。
从那天起,她就是我的暖暖了。
一连五年,男人没有再出现,要不是两个月前他进了我的店,我都忘了他了。
我不想认他的,可他有那张纸条,纸条上写着:这个孩子,2008年10月5日生。当年,暖暖怀里也塞着一张字条,写着一样的字,字迹也又歪又丑,一模一样的。男人说当时写了两张字条,一张塞在孩子怀里,一张自己留着,就为做个见证。
我指着男人的鼻子骂他,骂得狠极了,我从来没有那样骂过人的,骂着骂着我哭起来。男人坐在椅子上,看着我,好像我骂的是别人。
我说暖暖是我的女儿,她没有别的父母。
那男人说他不想把暖暖带走,也不会认她,他只是日子混得不好,想跟我討点费用,他说他把女儿都给我了,我给他点钱不过分。
我愿意给他点钱,只要他不把暖暖认走,不要坏我们的日子。开始,他只说要点钱,准备做小生意,养活自己。他看来很可怜,装出很老实的样子。
我相信了那个男人。我没让他见暖暖,他也没提要见,也没问暖暖的情况,我放心了。
那个男人就是李耿直。
欧阳明根据苏宁芳的谈话录音,整理而成的文字:
我实在受不了,这是李耿直第九次来了。第七次来时,他突然提到什么法律,什么抚养权,说暖暖是他的女儿。那次开始,他从我这里刮去的钱就多了,他看不上小钱了。我这么些年没日没夜地干,省吃俭用的,积下一点钱,快被李耿直掏空了。我得给暖暖留一点,在城市里,要是两手空空,会活成畜生的,我要暖暖活成一个人。李耿直是畜生,我这么多年积下的东西怎么能给畜生。
他不单要钱,还老提抚养权,他忘了答应过我的话,不认走暖暖,一切跟暖暖无关,可他拿暖暖威胁我。我原先是讨厌他、看不起他,后来我恨他、怕他。我和暖暖的日子里有这么个人,该怎么过下去。
暖暖来的时候那么弱,和我一块儿从村里来的姐妹都说她养不活。我买最好的牛奶,买医生开的营养素,一点点喂着她,每个晚上抱着她,她生病我怕极了,隔一会儿就探探她的鼻子,摸摸她的身子,怕她喘着喘着会接不上气,身子会突然冷下去,就像我以前的暖暖——
以前的暖暖,她走很久了。我也有暖暖的,是,亲生的。要是还在世的话,该有十二岁了,下个月初十就是她的生日。
我的暖暖是我们害死的。那年我怀着她,还干着两份活,白天去工厂,晚上给餐馆洗碗,我想让暖暖吃上广告里那种奶粉,上广场附近那个漂亮的幼儿园。可我的男人晚上赌钱赌到半夜,早上起不来,到工地干活一次又一次迟到,工头把他赶走了。我累坏了,吃不下饭,也没好东西补身子,男人是不管的。暖暖在我肚子里就没长好。
我的暖暖生病了,一出生就病了。病得那么重,医生说了长长的名字,我不懂,只知道暖暖老是没精神,我和男人轮流在医院守着,我还得抽时间去干活。存下的钱用完了,又借了好多,暖暖一天比一天没精神。
暖暖走了。
我躺了两个月,我的身子空了,醒来的时候,屋子也空了,男人不在。男人又去赌钱了,他欠了工友的赌债,工友找上门跟他打架,我不睬他,看着他们打,他打破了头去包伤口时,我偷偷把金耳环金戒指金项链卖了,先还了一点暖暖住院欠的债。金首饰是结婚时买的,我心冷了,也舍得卖掉了。我走了,自己进城打工,把钱寄回去,给暖暖治病借下的钱一定得还,这也是我们欠暖暖的。进城两年后,我回去和男人离婚了,我累了,想自己整理好日子。我不让男人知道我在哪儿打工,我们断干净了。
在城里,我一个人过,就那么熬着。后来李耿直把孩子放在我店门口,我觉着是老天可怜我,我的暖暖又投胎回到我身边了,我又有了日子。
可李耿直回来了,他是个鬼魂,缠着我,还要坏暖暖以后的日子。
欧阳明根据苏宁芳的谈话录音,整理而成的文字:
不,暖暖怎么能跟李耿直过日子,他没有日子,那样的人。暖暖的日子要跟别人一样,要正正常常平平安安的。我不让他见暖暖,那张脸是脏的,我不想让暖暖看见脏东西,我不管别人怎么想我说我,就是暖暖长大了要恨我,我也无话。
可李耿直去见了暖暖。那天,我接了暖暖走出幼儿园,李耿直立在路边,盯着暖暖看,又盯着我看,我的头皮麻了。我知道他的意思,是逼我了。他站了一会儿就走了,可那天晚上我整夜醒着。
李耿直这种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李耿直到我店里的次数多了,有时,他来了就坐在店里,大半天赖着不走,抽烟,叨些废话。
李耿直说他刚进城时也很拼命,“没日没夜的,可有个鬼用,活得不如有钱人的一条狗”。李耿直狠狠唾一口,我骂他把我的废纸箱弄脏了,他又唾一口,骂起来。他骂城市,骂有权有势的,骂有钱的,骂工头……他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踩得粉碎,好像是烟头弄坏了他的日子。“他妈的,凭什么他们大把大把抓钱,吃好的穿好的过好日子,我拼个什么劲。”他不相信老老实实能过上好日子,不相信好人有好报,老觉得人世欠他的,从不想自己有什么错的。
我男人也这样,就想着张口来吃的,躺着等好日子。我烦李耿直,听不下去了,骂他不是男人。李耿直跳起来,举起手,要打我巴掌,那样子跟我以前的男人一模一样,只会凶女人,真是窝囊废。我都懒得看他,我想说我一个女人都活得好好的——要是没有这些废物男人会更好——想了想还是没说,好怪,看到李耿直的眼睛,我胸口有些酸,这个人挺可怜的,可我鼻子哼哼笑了两声,我忍不住。李耿直的手软了,抱住脑袋,蹲下去,缩在废纸堆中,就像一堆废纸。废纸还能卖,卖了做成新的纸箱纸张,这个人能做什么呢?
暖暖跟这样的人过?一想到这个,我就做噩梦。
讲一下当时的情形。欧阳明打开录音笔,对苏宁芳说。欧阳明已经和苏宁芳见过几次面,长谈过几次,苏宁芳在他面前放松很多。
那天晚上?苏宁芳有些失神,眼里透出慌乱。对这个问题她准备了很久,但欧阳明提出来,她还是无措。
越详细越好。欧阳明鼓励她,为了今天的谈话,他专门申请和苏宁芳单独谈。李省钢说他不对头,在苏宁芳的案子上花费太多时间了。
我早不对头了。欧阳明说,这么多年。
哪一件?李省钢慌了,他以为欧阳明哪个案子处理不干净,对欧阳明处理的案件,他还没有过不放心的。
对头的一件也想不起。欧阳明把额前的发抓得凌乱不堪。
欧阳明下意识地望了下铁门,对他和苏宁芳的见面,李省钢表现出担心,这两天总想让他从这案子抽出来。不,李省钢不至于这样。欧阳明对自己的猜忌又吃惊又悲哀。
苏宁芳也望住铁门,抿紧嘴,又警惕又疑惑。
你说吧,只有我们两个。欧阳明直视苏宁芳的眼睛。
苏宁芳长长呼口气,闭了下眼,像刚从深水里爬上来:
最后一次来我店里时,李耿直两手空空的,我真想操起扫把拍过去,他说过拿合同来的,我专门把暖暖送到一个姐妹家,准备和他谈彻底的。我瞪着李耿直,那时,要是我的目光能变成铁钩子变成刀就好了,我要在他身上狠狠扎个口子。李耿直晃进店里,一脸无赖相,好像忘了他今晚是来做什么的。
我们早就谈好的,我准备一笔钱,他让人写个合同,讲清楚这是他最后一次找我,我给钱,合同给我,他再不提暖暖的事,从今以后他和暖暖没有关系了,合同会按上我们两人的手印。我下午去了银行,拿了钱等他——好心痛,这些年积下的钱要被掏空了,暖暖以后的日子要虚很多——可他没带合同。
李耿直改口了,说怕我不给钱,或给得不够——这个无赖,他以为别人都跟他一样无赖。总之,他要先看到钱再说。
我又骂了他。他不睬我,顾自抽着烟。后来,他拿出暖暖的一张照片,在暖暖幼儿园门口拍到的。
我咬着牙,进里屋拿了钱,摔到李耿直怀里。李耿直收了钱,起身伸了伸腰,“合同在我租屋里,你跟我走一趟吧。”我又想骂了,可我哭起来,我没力气骂了。李耿直一晃一晃走了,我呆了半天,想起钱没了,合同没到手,我得去找李耿直——我不该去找他的,我着了他的道。
你以前去过李耿直的屋子?欧阳明问。
苏宁芳摇头,没有,可我知道离我的店不算远,他没事到店里赖着,扯些有的没的,一扯大半天,说过他租屋的地址,说那种地方多乱多差,他那种人没人听他讲话——那天出店前,他又说了一次地址。
李耿直租的房子挺难找的。欧阳明问,你那晚上费了点时间吧?
苏宁芳点头,我找了很久,那个地方又偏又臭。
你进李耿直屋子时有没有别人看见?
不知道,我一心想着合同——想起来了,我跟一个人打听过李耿直的屋子,那个人好像和李耿直住同一層楼。
欧阳明点点头,示意苏宁芳继续。苏宁芳两只手抓在一起,抓得两只手发白又发红,话时不时顿住,带着长长短短的喘息。
李耿直在屋里,跷着腿坐在椅子上,早知道我会来的样子,但他不睬我。我在屋里找着,绕来绕去,屋子乱极了,没有合同,桌上没有,椅上没有,柜上没有,破箱子上没有,木架上没有,李耿直手上也没有。我揪李耿直的胳膊,他甩开我,甩得我差点跌倒。我跟他吵,他说我太急,“我觉得亏了,这点钱想买我女儿?”他慢吞吞抽着烟。
我要疯了。
李耿直的屋子隔成两截,有个男人突然从里间走出来,又黑又瘦,屋里还有别人,我蒙了。那人向李耿直使眼色,李耿直说他还是要孩子,要自己养暖暖,把官司打到天上去,也是他占着理,他有抚养权。
我腿发软,蹲下去哭。我明白了,什么法律什么抚养权的,一定是这个黑瘦男人教他的,李耿直是个什么也不懂的无赖,这个男人是懂很多事的恶人,我怎么对付得了。
我哭了一阵,李耿直开口了,说其实是有别的法子的,我只能听。他还要更多的钱,还要我以后每个月给他钱,像交房租,像还债,没有尽头的。他保证不打扰我和暖暖,合同会写得好好的。
“我现在就把合同给你。”李耿直走进里屋,他说不怕我赖账,因为打官司我是理亏的,只要我没按时付钱他就会要走暖暖。我跟李耿直走进里间,鬼知道是为什么,我想快点看到合同,又不甘心要那样的合同,我跟李耿直走进去时,那个黑瘦男人就在我身后。
李耿直弯腰去床上枕头下拿合同。我看到那根擀面杖,靠在墙角,我又看见李耿直的脑袋,可恨的脑袋。我抡起擀面杖,朝李耿直的后脑勺敲下去。李耿直的脑袋很闷地响了一声,有人大喊一声,可能是我,可能是李耿直,也可能是那个黑瘦男人,我蒙了,把擀面杖扔出去……
苏宁芳咬住颤抖的嘴唇,抱住瑟瑟发抖的肩膀。
离开之前,欧阳明再次交代苏宁芳,除了我,这个过程别再对任何人讲,不管别人怎么问。
案件证人陈述:
我叫刘建平,住在李耿直对门,对李耿直挺熟的。那天晚上我去楼下扔垃圾,碰到那个女的,她跟我打听李耿直的住处。我们这片楼是城里的狗皮膏药,楼旧成了渣,挤得喘不了气,不是住在这片楼里面的,要找个人没那么容易。有女人找李耿直,我很奇怪,多看了女人两眼,挺干净的,不像城里人,可跟住我们这片的人也不一样。反正我这么觉得。
我带女人上了楼,给她指了李耿直的屋子,就回自己的屋了。那天,楼上楼下的人还在外边混,就我一个人看到那女人,听到那件事。
没多久,我就听见女人和李耿直在吵,吵什么听不清,我在吃面,没有理睬,在我们这里,吵架打架跟吃面一样,没什么好奇怪的。
我的面还没吃完,听见女人的尖叫,那声音太可怕了,叫得我后背一阵麻。又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哑哑地号,杀人啦,你杀人啦!我丢了筷子去开门,看见女人从李耿直屋里跑出来,散着头发举着手,像见了鬼,又看见洪兴城在后面跑,他一把抓住我的肩膀,要把我摇散架了,大声嚷嚷,杀人了,那女人杀了人!我跑进李耿直屋里,没看到什么。“里间,里间。”洪兴城鬼一样又跳又叫,我进了里间,李耿直挺在地上,脑袋下枕着一摊血,我脚软了,爬出屋,嚷起来,把自己的舌头也咬了。
那女人杀的。洪兴城又抓着我的肩,瞪着眼嚷,一棍敲死了。
洪兴城我认识,我们这一片很多人认识他,特别是在建筑工地干活的,有很多是他带进城,介绍工地的活,介绍到这片狗皮膏药租房。他当然是得了好处的,不止这个,他还有别的法子,他脑子好使得很,认识的人又多,赚钱的门道多了,别看他黑黑瘦瘦,油水是有的,听说他老家建了很好看的小楼。
人怎样?这人不地道,心思多极了,可心思不多能有那么多路子,能在城里这样混?
李耿直以前在建筑工地干,活是洪兴城介绍的。没多久,李耿直丢了工作,洪兴城又给介绍了别的,李耿直老是干不长。后来,洪兴城就带李耿直去打麻将、打扑克,赌钱的。我——我也去过,打过一阵后不敢去了,老输钱,洪兴城最精了,他自己不怎么打牌,只负责安排地点和牌桌,再供点水和点心,专门抽水,谁赢了就给他钱,他是稳挣的。噢,我说远了。
近来一段,我常看见洪兴城和李耿直一起,一定是能在李耿直身上得到什么好处,洪兴城才会找他,洪兴城这个人我是知道的。可李耿直身上能有什么好处?他穷成那样,又不干正经活。
没,没看见那个女人用棍子敲李耿直的脑袋。我听到她尖叫,看见她从李耿直屋里跑出来,洪兴城说是女人打了李耿直的脑袋。不,我不敢乱说,这种事怎么敢。
洪兴城的话?我不敢保证,他平日的话?有三分真就不错了。
女人自己喊的,边跑边喊,该死,他该死!
那根擀面杖上有三个人的指纹,一个是李耿直的,肯定是他老婆走后他拿过擀面杖,一个是洪兴城的,一个是苏宁芳的,嫌疑人应该是洪兴城和苏宁芳两个人,而不是苏宁芳一人。欧阳明说。
欧阳明,你到底想做什么?李省钢敲着桌面,这个案子把你弄糊涂了吗?
我只是陈述事实。欧阳明说,事情得弄清楚。
有证人。李省钢说,还有苏宁芳自己……
苏宁芳那时已经神志不清,因为养女的事,因为李耿直一次次骚扰、威胁。欧阳明截断李省钢的话,得全部重新整理。
你真要管这案子?李省钢向欧阳明倾过身。
我只是想弄清真相。
欧阳明,你想好了,别乱蹚浑水。李省钢表情生硬了。
欧阳明向椅背靠去,让身体变得舒展,仰起脸,长呼一口气,我早在浑水里了。像我之前跟你说的,我很早就成了灰的了,不黑不白,面目模糊,我讨厌这种颜色,可我很多西服都是这种颜色的,刚毕业时我喜欢白衬衫配黑西服,我想象中的律师就应该穿那种衣服,但我很久不敢穿那种衣服了。
欧阳明你神經病。
这些话隐在最深处,欧阳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次次对李省钢掏出来,他分析自己,因为李省钢是最无谓最会解构的?这是自我惩罚?因为他无处可诉?每次分析都把自己绕死了。
出动了李省钢,欧阳明才真正和洪兴城坐下来谈话。欧阳明找到洪兴城的屋子,洪兴城把欧阳明半堵在门口,说他不想在自己屋里谈这种事。欧阳明约了一家茶馆,找了个安静的包厢。
这件事跟我无关。刚刚坐下,洪兴城就开口,语气硬邦邦,该说的都在录口供时说了,还找我做什么?
我是律师。欧阳明说。
关我什么事。洪兴城手指敲着桌面,摆出爱理不理的态度。
案件有疑点,需要了解清楚。欧阳明盯着洪兴城,眼神极平静,但目光固定了很长时间,直到洪兴城低下头,直到他不停地清嗓子。
水开了,欧阳明沏茶,慢慢洗杯、加茶叶、泡茶,点心上来了,欧阳明给洪兴城让茶让点心。洪兴城喝了杯茶,吃了一块点心,动作很急,他的身子扭起来,“还有什么要问的,我还有事。”他往嘴里又塞了块点心,弄得话含含糊糊的。
我是律师,来龙去脉得弄清楚。欧阳明翻着资料,说,不用紧张。
紧张?洪兴城一杯茶直倒进嘴,烫得哈着气,我有什么好紧张的,我都跟警察说过了,就是那个女人杀的李耿直,我亲眼看见的,女人已经抓了,要枪毙要判刑是警察的事了。
你做什么工作的?欧阳明打开录音笔,翻开笔记本。
工作?噢,我给进城的兄弟介绍工作,我在城市拼了二十年,认识的人多些,很多包工头是我的好兄弟,他们需要人——你知道,城市天天在长,到处都有工地——我给他们介绍工人。进城的兄弟找不到活干,吃饭睡觉都成问题,他们人生地不熟,到处乱转,我帮他们找到出路,帮他们在城里安顿下来。
你免费给他们介绍活干?欧阳明问。
找到事情做,可是很要紧的事。洪兴城塞着点心,他们感谢我,我不领心意就是看不起他们,有的兄弟身上一时没有,干了活发工资后会记得我,我也不计较,他们凭良心的。
介绍一份工作一般会给你多少回扣?欧阳明往洪兴城杯里加茶。
你怎么这样说话。洪兴城沉了脸,都是兄弟,随各人心意,他们知道,我也得吃饭,你看我这身板,前些年干重活干废了——这是个人的隐私,别以为我不懂。
你和李耿直关系怎样?
李耿直是我兄弟,没想到他碰上这种事,倒霉透了。洪兴城垂下眉,耸下嘴角,叹了口气,那天晚上我还想喊他去喝啤酒的。
讲讲你们的认识过程,平时的相处细节,具体一点。
当年,耿直进城时人生地不熟,投靠到我一个兄弟那里,那个兄弟找到我,我给李耿直介绍了第一份活。在一个工地里干活,当时建的是金碧尚都,你知道的,那个超大型的小区,还有二期、三期,活是很重,可那个工程大,有大后台,工资不算差,也不拖欠,可以干很长时间,几年内都有着落了。耿直没耐性,干了不到一年,嫌累,嫌来钱慢,又说腰背不好,腿也受过伤,丢了那活。后来又给他介绍过许多活,都干不长,有时是老板炒了他,有时是他自己放掉。我还给他老婆介绍过活呢,他老婆倒吃得了苦,在饭店一干近三年。很久前的事了。
除了介绍工作,其他来往呢?
有时一起吃面,也吃吃烤串喝喝啤酒,听他骂骂这个城市,骂骂他的日子,他话多,喝了酒就叨叨不停。
你自己不爱说?
兄弟间,总会扯天扯地。
还有别的,你到李耿直租房找他,有别的事情吧?特别是近一段时间,往他的屋子跑得挺勤的。
你调查我,什么意思?你是公安吗?
本案件里,你是重要的见证人,了解是正常程序。
我有事,要先走了。
你有权拒绝回答。我是苏宁芳请的律师,她想上诉,一旦审理,出庭作证是你的义务,我是怕如果到时再问你,某些事你不愿当着太多人说。
我有隐私权。洪兴城起身,凑近欧阳明的脸。
当有违规行为时,再没有隐私权可言。
洪兴城慢慢缩回身体,坐下,你什么意思?
没有根据我不会乱说。欧阳明往水壶里添水,麻烦你继续。
我们还打牌,李耿直喜欢打牌,我们凑个伴。洪兴城想了想,说。
不止你和李耿直打吧?在哪里凑牌局?只是单纯地打牌?
就是兄弟间玩玩,都是干重活的,干完活总得放松放松。我找了个工棚,大伙凑在一起,图个开心。
也就是说,牌局是你发动的?
我和兄弟们关系好,喊一声,就都来了。
还有麻将吧?
都是玩——城里人找乐的路子多,我们这些兄弟还能做什么。
好了,谈谈李耿直的事吧。
不是都講了吗?
关于李耿直的老婆,还有他的孩子,你应该比较熟。
洪兴城看着欧阳明,欧阳明没有任何表情。
了解得越清楚,案子越明晰,李耿直的死因你不是很清楚吗,你只管提供信息,没什么遮掩,也没什么紧张的,难道那案子有疑点?
我讲。
没错,李耿直是有过老婆的,老婆当年和他一起进城,是个挺能干的女人,也挺愿吃苦的,可惜跟了李耿直,把日子弄坏了。因为我给他们两人介绍活干,又带他们到膏药楼租房,他老婆时不时让李耿直请我去他家吃东西。他老婆在饭店上班,有时会带回一些肉和点心之类的,再去市场买点便宜菜,加上她的好手艺,能弄出一桌很像样很好吃的菜式。你看,我跟李耿直关系是挺好的。噢,扯得远了,说说李耿直的老婆吧。
那年,李耿直的老婆有了孩子,天气那么冷,李耿直的老婆说要给孩子攒钱,让孩子以后能在城里过日子,每晚忙到快十二点才回,李耿直也不晓得去接一接,不是喝酒就是打牌。那段时间,我去他家吃饭,他老婆就在我面前骂他,李耿直有时不应声,有时拍他老婆一巴掌,他老婆要闹上半夜。他老婆怀孕五六个月的时候,李耿直丢了工作,还喝酒打伤了人,赔了很多钱,他老婆跟他大吵一架,病了一场,求我再给李耿直介绍活干。
才怀孕七个月,李耿直的老婆把孩子生下来了,是个女孩,早产,孩子弱极了,好像一口气就能吹掉,在医院住了很久,医生还说得有极好的生活条件,不然怕养不活。李耿直抱着脑袋,“我哪有办法把她当公主养”,他哭起来,他老婆打他的头,打他的肩,打他的脸,他不动。那时,我还借了点钱给他们。
后来,我再去找李耿直时——我也急用钱,得让李耿直去干活,要不怎么还我的钱——他老婆不在了,李耿直抱着孩子,坐在椅子上,屋子像垃圾堆,孩子哑哑地哭,李耿直像个木头人。我看了下那孩子,像只生病的小猫,声音细得像虫子,我觉得可能养不活。
李耿直说他老婆走了,昨天走的,她也觉着孩子养不活,怕亲眼看着孩子走,说跟李耿直是没有指望的,骂李耿直没有骨头,撑不住孩子,说她当前半辈子让狗吃了,要自己找日子去了。
孩子哭,李耿直也哭,然后又骂,弄得我烦了。他说养不了孩子,我说那给别人养啊。我是随口说的,可几天后,我才知道李耿直听进去了。李耿直说他把孩子送给别人了,不肯提送给谁。我觉着这是对的,李耿直养不了孩子的,他得去干活,欠我很多钱——奇怪,他老婆走了,孩子送人后那一年,他干活卖力极了,也不赌钱,把我的钱都还清了。一年后,他又懒得无可救药。
李耿直的老婆在哪儿,你知道吗?
我怎么知道,李耿直都不知道——对了,她走后一年,有个工友的老婆带过一点消息,说她又嫁了人,又有了孩子,到别的城市去了。那天晚上,李耿直喝醉了,打了一个兄弟,幸亏我说话,人家才没要他赔钱。
李耿直是个混蛋,也是个可怜虫——也不能全怪他。
洪兴城的表情变得很怪,像有什么心事,抿着嘴,很久不出声。
五年中,李耿直没有找过他的女儿?
没找过,他是念叨过的,喝醉酒的时候,干完活抽烟的时候,会叨起他的女儿,叨完后要不就死命抽烟,要不就胡乱骂人,但他没去找女儿,他知道自己当不起父亲。
后来怎么又去找了?
缺钱了吧,他干活从来干一阵歇一阵,还要赌钱,想着翻本,过上城里人的日子——他妈的白日梦。
他之前五年不缺钱?
缺,李耿直哪有不缺钱的时候。
为什么之前没想到找收养他女儿的女人,那个女人他知道的。
你问我我问谁,他就那么想到了,脑子的事,谁说得清。
可能有人提醒李耿直。欧阳明又开始沏茶,五年来,他跟收养女儿的人家并不远,事隔五年才突然想起这个法子,不太合逻辑。
我哪里知道,你们说起来不是一套一套的吗,还会不知道?
我想知道提醒的那个人是谁。欧阳明给洪兴城端了杯茶,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提醒的人间接造成了后来一系列事情。
什么意思?你跟我说这些。洪兴城伸长脖子,两只眼睛鼓突出来。
李耿直开始只是要点小钱混日子,后来要大钱了,懂得提到法律和抚养权,提到订合同,要苏宁芳定期给钱,照李耿直的人品,做出这种事不奇怪,但照李耿直的智力,不可能想到这些。
你去问李耿直吧。
这些跟查清案子有关,我得了解,现在了解不到,我可以通过别的途径,公安部门的途径会更多,方法也可以更直接。
欧阳律师,李耿直就想要回孩子,他虽然混蛋,但还是个人,你摸摸良心,有办法真的不要女儿吗?
那个人让李耿直用法律、抚养权威胁苏宁芳,为的是要钱,这已经犯罪了。
是要孩子。洪兴城声调也鼓突起来了,苏宁芳不肯让李耿直见孩子,李耿直关于法律、抚养权的说法是对的,就是要钱的方法不对。
李耿直会多要钱应该也是某个高人指点。
要钱是李耿直自己的主意,我只是让他明白孩子是他的——
欧阳明盯紧了洪兴城。
妈的,李耿直是我兄弟,他想他女儿,他说的都是事实。
欧阳明啜着茶。
包厢内陷入沉默,服务员添了一壶水,换了一泡茶叶,欧阳明又沏了两巡茶。
洪兴城打破沉默,那件事我是看得最清楚的,录口供时讲得明明白白,我可以再讲一次。
哪件事?
苏宁芳打死了李耿直呀,这是最要紧的事,那天……
今天就到这里。欧阳明收拾着录音笔和资料,以后再麻烦你。
“你怎么又来了,我不是都讲清楚了吗?警察问了又问,你又要问。”刘建平半堵着门,满脸不耐烦,把欧阳明挡在门外,“我还要干活要过日子的,不像你们,拿着大钱,什么也不操心。”他准备把门关上了,欧阳明把两条好烟递进门缝,刘建平愣了一下,摇头不接,说不敢接大人物的东西。欧阳明解释说自己不是什么大人物,就是聊聊。刘建平手不动,但盯着烟。
欧阳明建议刘建平到小饭馆吃夜宵,要了个小包厢,包厢门关上后刘建平变拘谨了,欧阳明再次强调自己不是大人物,烟是朋友给的,自己不抽烟,放着也浪费。他把烟从桌面上朝刘建平推过去。
我想问仔细点。欧阳明示意刘建平夹菜。
刘建平有了笑意。
跟我再谈谈洪兴城吧。
刘建平一愣。
主要关于他给人介绍活干和召集人打牌的事。
刘建平放下筷子,摸了摸下巴,然后点点头:
洪兴城进城时间长,又会钻又会说,门路缝隙多得很,给进城的兄弟姐妹介绍活干是真的,大都是苦活——也都不敢指望能干什么好活,没本事又没背景,噢,扯这些我会骂人的。洪兴城可不会白干,只要接了他介绍的活,是要交介绍费的,我认识不少兄弟姐妹,让洪兴城介绍活干,第一个月工资都得给他。
打牌打麻将那是赌钱,都是洪兴城拉起来的。他在这片膏药楼里租了间小屋,隔成三格,摆了牌桌,有时还在工地搭临时棚子,供热水风扇点心,别人打牌他抽水。他精得很,自己很少打牌,却很会拉别人打,兄弟姐妹们干了一天重活,也想着放松,想着博一把。
你说洪兴城借钱给李耿直?这是当然的,李耿直肯定跟洪兴城借过钱,要不洪兴城不会跟那么紧。洪兴城可不是白借的,他收利息,不算低,不知多少人跟洪兴城借过钱,洪兴城挣得可不少。洪兴城好几年没有正经工作了,可听说他两个孩子在老家县城最好的学校里,他老婆在县城里住着套房。
对了,你问这些做什么,跟李耿直的死有关系吗?
那天晚上你看到洪兴城进李耿直的屋子了?在苏宁芳之前还是之后?
没看到。那个苏宁芳是在楼下碰到的,我给她指了李耿直的屋,自己进屋煮面了。下楼倒垃圾前我也关着门,没看到洪兴城。
苏宁芳找李耿直之前,你听到李耿直屋里有声音吗?
沒听到,那边很静,可能洪兴城在苏宁芳杀人时进了屋,正好看到那个,噢,他好像是这样说的。
可能?好像?你自己猜的吗?
刘建平抓了下头皮,可能是这样,要是洪兴城原先在,苏宁芳怎么杀李耿直?两个大男人,一个女人。
你跟警察说的时候也带了自己猜的东西?就是说,有一些你也不确定的?
不是这样说,我跟警察讲的都是实话,看到什么说什么。
欧阳明不开口,吃着菜,好一会儿,他说,但你猜得有点道理,两个大男人和一个女人。
欧阳律师,我不敢乱说,我这个人不太会说话。
没事,我就是了解情况,你说的是实话。
就算洪兴城原先在李耿直屋里,你们的屋子是对门,不是隔壁,你关了门,他们说话——就算说大声一点,你也是听不到的。后来,是苏宁芳的尖叫声太高了,你才听到。
刘建平茫然地点点头。
所以,李耿直屋里原先发生什么事你是不知道的。
刘建平再次点头,更加茫然。
你只看到苏宁芳跑出门,听到她的喊叫和洪兴城后来说的话。
刘建平怯怯应声,是。
欧阳明问刘建平和洪兴城的交往。刘建平开始含含糊糊,说不太熟,也就是托洪兴城介绍过工作。欧阳明盯住刘建平的眼睛,一直问下去,刘建平脸色慢慢差了,骂了一句,洪兴城就是个吸血的。讲起了几年前的事。
刘建平和老婆一起进的城,一个先进城的同村人让他见了洪兴城,洪兴城把刘建平带进一个修路的工程队,把刘建平的老婆介绍进一家鞋厂,刘建平向洪兴城交了介绍费。“前前后后登门五六次,整整要了我两个月的工资,帮我老婆介绍鞋厂的活又苦,还拖欠工资,害得我半年没往家里寄一分钱。”刘建平原想离洪兴城远点的,后来,他老婆病了一场,只好向洪兴城借钱。刘建平老婆病好后,再回不了鞋厂,一时也干不了活,刘建平还不上钱,把祖传的玉坠给了洪兴城。
最好离洪兴城那个人远点。刘建平放下筷子,抹了把脸。那段时间,我手头紧得喘不过气,他倒催命一样催债,我老辈人传下来的玉坠过了他的手就给卖掉了。我老婆的病就是在鞋厂落下的,那种劣质塑料鞋的味能毒死人,找活的时候,我跟他提过我老婆身子弱,他骗我们不懂。闹了那么一场,我们好几年才缓过来。后来,我老婆一个姐妹把她带进一个商场卖衣服,我们给人家送点东西,人家还不肯拿。现在,我老婆一星期到我这里来一次,来了就烦,说想起以前在这里的日子就怕。
律师,你突然问这些做什么?我就是听到……
主要是了解洪兴城,当时,李耿直屋里除了苏宁芳就是洪兴城。
难道不是那个女人……
一切需要更确切的证据。
刘建平陷入沉思。
法律是最高的社会规则,掌控了法律就等于掌握了人类命运。
晚饭后,欧阳明关了灯,让自己消失在暗黑里,绕走着,念叨这句话,声音从微弱到响亮,又从响亮到微弱。
进入大学法律系第一天,他将这句话写在每本课本的扉页上。
夜深,欧阳明打开灯,将那几本证书在桌上摆开,大学毕业证、硕士毕业证、博士毕业证,都是跟法学相关的,他的手在证书上慢慢抚过,这些年,他整个人沉在法律里,他真懂得了法律吗?闭上眼,双手捧住脑袋,慢慢往下滑,摸捏着五官,这是当初那个欧阳明?他双手捂住五官,捂得几乎窒息。
法律是欧阳明少年时就选下的路,那时他的世界里没有法律这个词。他在小村里活着,看着,听着,总有些活得努力又艰难的人,总有些委屈无处申诉,日子里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公,总有些似是而非的道理。村里有一两个主事的老人理清这些东西,他们说话有力,因为村里人相信他们有足够的良心和公正,那是种魔力,他梦想过当那样的人。随着渐渐长大,他发现他们也有理不清的道理,有些时候,他们没有足够的力量当一杆秤,故事里的青天不单可遇不可求,还模糊得很,甚至让人不安。
那时,这些意识像烟像雾,缭绕着,暧昧不明,欧阳明抓摸不着,多年后才慢慢整理出这些感觉。
高考报志愿时,一些东西明晰了,欧阳明确定,他要的是法律。接到大学法律系录取通知书那天,欧阳明确认自己有了立身之本。离家上大学那天,他附在母亲耳边,妈,为我高兴吧,我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该做什么了。那时,狂放的青春,清晰的世界。这么多年,夜深之时,欧阳明经常穿越岁月,回到过去那个场景,对那个附在母亲耳边的瘦弱青年笑,笑着笑着又哭。
进入大学第一个周末,欧阳明爬上学校后山,立在一块大石头上,翻开手里的书,大声诵读:法律信仰的表达,是指人们发自内心深处的认同和自觉自愿的依归;法律信仰的实质,是它对公平正义理念的维护和对公民基本人权的保障;法律信仰的标志,是它深植于民众的日常生活和心灵深处;法律信仰的践行,意味着公民应当知法、守法,并更积极主动地投入法治……
毕业那天晚上,欧阳明爬上城市最高的楼顶,大声背诵这段话。他冲整个城市大喊,欧阳明来了,欧阳明是个律师,我将尽力!
毕业五六年,欧阳明尽量避免触碰这些记忆,但他又对李省钢说,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突然拐上岔道的。让胸口发麻发痛。
李省钢骂,什么岔道正道,你走着律师的道,别尽拿些有的没的酸自己,也酸别人。
不是走岔道,我从来没有过道。欧阳明声音沙哑,我就是个笑话。
很多事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以为一个人能蹚一条道?李省钢冷笑。
没有理由,我没有资格找理由,也没有资格委屈。
那天晚上,欧阳明头扣在桌面上,脸埋在那几本证书里,直到天明,整个人僵住,手脚麻得动不得。后来,他跟李省钢谈起这个,说那个僵住的就是真正的欧阳明。说完他又后悔,他为什么又跟李省钢提这些。
欧阳明花了很长时间让自己重新动起来,他用半天时间整理苏宁芳案的資料,也整理思路,他有了全新的决定。
欧阳明又找了洪兴城,洪兴城没好脸色,欧阳明再次强调,苏宁芳提起上诉,你到时也得在法庭上说。洪兴城犹豫了一下,半堵着门的身子稍稍一松,欧阳明挤进他的屋子。一进屋,欧阳明立即开问。
今天就请你讲讲那件事,那天你不是想讲吗?我讲,不过说好了这是最后一次,我没那么多闲工夫陪你聊。那天,苏宁芳到李耿直屋里,他们两个吵了吗?吵了,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声音很响。当时你在哪里?在李耿直里屋。你为什么待在里屋,为什么不想让苏宁芳看到?那是李耿直的私事,我在跟前,他们会尴尬。但李耿直让你听了,他想让你知道,苏宁芳来的时候没让你走。那是李耿直没把我当外人。后来你走到外屋了?是。你怎么又出来了,是到某种时机了吗,你和李耿直事先约好的?律师你什么意思,你在套我话。我只是了解一些事,你照实话说就是,没什么套不套的。当时我听不下去了,李耿直要孩子,那女人就是不肯。他们不是准备签合同了吗,李耿直并不是真正要孩子。签合同也是没法的,李耿直说到底心疼孩子,不舍得坏孩子的日子。然后苏宁芳跟李耿直进里屋拿合同?是,进了里屋,苏宁芳就抡起那根擀面杖,朝李耿直的脑袋打下去。他们不是说好了,李耿直也准备好合同了,苏宁芳为什么还要打他,这不合理。我怎么知道,你该去问那个女人。对了,你也摸过那根擀面杖。那个女人打人后把擀面杖扔给我,妈的,要不是我手脚快接住了,说不定也被敲死了。真巧,她杀人后把棍子扔给你,你就接住了。
欧阳明离开时,洪兴城拦住他,律师,你今天是什么意思,问些莫名其妙的话?
我只是想了解真相,当时你和苏宁芳两人都在李耿直屋里,从某种意义上说,你也是重要嫌疑人。
姓欧阳的,你别乱扯,那个女人承认了,是她杀的人。
我会再来找你的,你到时可以说得更清楚些。
欧阳明再次找了刘建平,他什么也没问,坐下来就讲起苏宁芳的事,关于她的收购站,关于她养育那个叫暖暖的孩子,关于李耿直一次次的敲诈,关于两人之间的合同。讲完后,刘建平默了许久,眉梢处激烈地跳动,咬着李耿直的名字,骂了一句脏话。
把孩子送走五年后,李耿直又突然去敲诈,这是奇怪的,据我了解,李耿直一直缺钱,他之前为什么不去找苏宁芳?
是有点怪。刘建平伸长了脖子,这是怎么回事?
另一个疑点是,敲诈,李耿直可能想得出来,但关于孩子的收养权这种点子,他想得出来吗?照你对他的了解。
李耿直不可能想到这些。刘建平拍了下桌子,有人教他的。
有谁可能教他,李耿直和谁走得近?
除了洪兴城,没有别人了。刘建平又拍了下桌子,洪兴城是想得到这法子,也做得出这种事的人。
你当时听到一男一女在李耿直屋里吵?
是的,那时我正吃着面。
你说过听得不是很清楚。
听不清楚。
听不清楚你怎么知道是李耿直和苏宁芳?
我——除了李耿直和苏宁芳还能有谁。
这事不能想当然的,你再回忆一下。
刘建平拍拍脑门,声音有点模糊,听不真。
有没有可能是洪兴城的声音?
洪兴城?好像……有点像,不,想不清楚了,隔着门,李耿直的声音和洪兴城的声音我听不太清。
那天,苏宁芳刚好给了李耿直一笔钱,那笔钱还不少,想跟李耿直换合同。李耿直已经准备好合同——公安局拿到那份合同了——苏宁芳为什么还要打李耿直,她只挂心着养女暖暖,这不合理。
是没道理。刘建平嘴巴张了张,这是怎么回事?
洪兴城和苏宁芳同时从李耿直屋里出来,里面发生什么,只有他们两个知道。
这事真还不好说。
欧阳明找洪兴城。
痛快点问吧。洪兴城冷笑,我会痛痛快快说,反正人是那女人杀的。
欧阳明点点头,那我开门见山了。
李耿直欠你钱吧。是欠了一点,兄弟们手头紧时,只要我手头有,总会借一点让他们缓缓。李耿直还不上,你给他出了主意。我给他介绍活干。你教了他来钱更快的法子,提醒他找苏宁芳。你什么意思,谁跟你说的?苏宁芳跟我说的,李耿直告诉她的。放屁,李耿直会跟苏宁芳说这些——你套我的话!我只是弄清来龙去脉,李耿直每次从苏宁芳那里得的钱都跟你平分。他还我钱,钱从哪儿来我管不着。你教李耿直跟苏宁芳要大钱,李耿直要到了,你想让他还钱,李耿直想留一些,你们吵架了。欠债还钱,说到天上去,李耿直也得还我钱。你收利息,有违规行为。
欧阳明收拾东西离开。
洪兴城在后面骂,姓欧阳的,你给我滚远远的!
欧阳明找了刘建平,仍请他在一个小饭馆见面,刘建平对欧阳明印象变得很好。
李耿直從苏宁芳那里敲诈的钱,洪兴城都分一半。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刘建平耸耸肩,洪兴城才给李耿直出鬼主意。
李耿直拿到一笔大钱后,洪兴城想得大头。
我说过了,洪兴城就是吸血鬼。
那天,苏宁芳找到李耿直屋子之前,洪兴城先到了李耿直屋里,因为钱的事,两人吵起来——你好好想想,当时听到声音了吗?
刘建平抱住脑袋。
是有说话声,两个男人的声音,我在窗边煮面。
他们在吵,你的门关了,声音变小了,听着像是在说话。
有道理。刘建平不住地点头。
洪兴城已经在李耿直屋里,苏宁芳是后来去的,两个男人在,她有可能杀李耿直?
这说不过去。刘建平恍然,你是说李耿直他……
上次你说,苏宁芳进屋后,你听到洪兴城和苏宁芳在吵。
刘建平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疑疑惑惑地点头,好像是这样。
别用“好像”——这时已经没有李耿直的声音,如果李耿直能发声,怎么可能不说话?
刘建平睁着双眼,吞着唾沫。
也就是说,苏宁芳进李耿直屋子的时候,李耿直已经无法发声。你进李耿直屋子时,李耿直是躺在里屋的。
没错。
有没有可能,李耿直早躺在那里,苏宁芳进门后没看到,洪兴城故意引她吵架?
欧阳律师,你说得我后背发麻。
别忘了,那根擀面杖上有苏宁芳的指纹,也有洪兴城的指纹。
刘建平目瞪口呆。
离开之前,欧阳明给刘建平留下一句话,你把整件事再好好想想,这是人命关天的事。
再次坐在苏宁芳面前时,欧阳明说话的语气柔软了。前两天晚上,和李省钢吃饭,他冒出一句,我在这城市有了个亲人。李省钢嘴里的饭哽在喉头,伸着脖子,亲人?你又搞什么鬼?欧阳明再次后悔对李省钢提这个,他高声喊服务员加茶,想将这话题混过去。李省钢盯着他,他一直没接李省钢的目光。那一刻,欧阳明脑里现出的是苏宁芳的目光,干净,带着暖意,整个城市变成这目光的背景。
苏宁芳双手握在一起,放在桌面上,一种放松的坐姿,看着欧阳明,绝对信任的表情。欧阳明后背浮起一层暖热,又浮起一层寒冷,他再次鼓足某种勇气,冲苏宁芳点点头。
苏宁芳跟欧阳明说得很清楚了,她想保住暖暖的日子,至于怎么保住她不知道,她求欧阳明想办法,她最初找律师就是为这个。欧阳明告诉她,她自己的日子保住了,暖暖的日子就在。苏宁芳垂下眼皮,被忧伤笼罩,我是脱不开的了。
按我说的办,什么也别问,对其他人不要乱开口。
欧阳律师?
进李耿直屋里时,你只看到洪兴城。洪兴城说他教李耿直跟你要钱,你气得和他吵。洪兴城让你进里屋拿合同,刚进门,他把擀面杖递到你手上,你莫名其妙地接过擀面杖,接着看到地上的李耿直。你吓晕了头,跑出来。那天警察问你的时候,你没有暖暖的收养权,你一个姐妹说暖暖没了父母只能进孤儿院,你不能让暖暖进孤儿院,想对警察瞒住暖暖的事,所以你说跟李耿直原先认识,他见你收购站运营得好,勒索你,威胁要告诉你原先的丈夫,你原先的丈夫一直在找你。为了保住暖暖,你把事情认了下来。那时,你没想到李耿直床上那份合同,合同里提到了暖暖。现在,知道暖暖的事瞒不住了,你只能说实话。
可是我……
记住这些,记得牢牢的。
欧阳律师,你……
不要担心我,我心里有底。
苏宁芳双手抱住双肩,像怕冷又像躲避某种伤害。
洪兴城这人该死。欧阳明拍拍苏宁芳的手背,目光硬成尖锐一根,射向某个空白的点。
欧阳明又见了刘建平几次,每次几乎都重复之前两次的问题,刘建平的回忆从含糊到清晰,从疑惑到肯定。欧阳明还一点点让他明白,苏宁芳为什么一开始会承认自己杀人,他无数次向刘建平提到暖暖,描述苏宁芳和暖暖相依过日子的细节。
一个女人,突然看到一个死人,头脑能不乱吗?
别说女人,男人都得吓尿。刘建平叹息。
苏宁芳脑子里只有暖暖。
一个女人好好养活一个孩子,还违法?什么世道。你是律师,你说出个道理来。
苏宁芳确实没有收养权,从法律上说——
瞎了眼的法律,李耿直把孩子扔掉时,法律躲在哪里?
那个合同上有洪兴城的指纹。欧阳明不动声色地说。
都是洪兴城搞的鬼。
苏宁芳提起上诉,案子重新开庭审理,苏宁芳请欧阳明当律师,刘建平出庭作证。洪兴城被捕,为杀害李耿直的重要嫌疑人,除了刘建平这个人证,物证有擀面杖、那份有着李耿直和洪兴城指纹的合同、李耿直写给洪兴城的欠条。苏宁芳被释放。
两个月后,欧阳明和苏宁芳见面。
我失眠了两个月。欧阳明说。
我也没睡踏实过。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轻轻吐一口气,微微笑了。
我可以把暖暖托给一个姐妹,她有两个儿子,没有女儿,那姐妹家境一般,但人很好,只能委屈暖暖了。
我给暖暖找了更好的日子,让我姐姐养着,我姐姐只有一个儿子,一直想要个女儿,他们在一个小县城生活,不算大富大贵,但生活算不错的,又稳定又安宁,会给暖暖正常的生活。我跟姐姐说好了。
原本是我的事。苏宁芳仰起头,好像欧阳明在天花板的位置。
欧阳明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揉皱的纸,展开,你看,这是我爸妈住的小楼,在我老家小镇上,第一层开茶叶店,第二层第三层住人,还值点钱的。
这是欧阳明昨晚拿着笔随意画下的,他清理自己的“财产”,从父母借债供他念书,到他一穷二白出来找工作,到每月往家里寄钱;到他为父母在小镇建了小楼,开了茶叶店;再到现在,他给父母留了一张存折,也为自己留了一张存折,存折里都有挺好看的数目。他觉得自己像个小财主,清理着他那些发霉的铜钱。他对着这些清理结果发呆,这么多年,他在“法律”里行走,掏摸出这些东西,这些让他的生活一层层变得光灿灿,也让他的西装一年年变成灰色,他一阵恶心,捂住胸口,干呕不止。
他将这一切摆在苏宁芳面前,让她放心,他的父母老有所依,他自己的存折将给暖暖,托在姐姐手里。
他再次恶心了,当着苏宁芳的面,他吐了出来,吐得痛快极了。
我连累了你。苏宁芳拿头撞桌面。
对李耿直的事,你后悔吗?
我不该杀人,我想过,如果在那之前碰到你,日子可能拐上另一条路,可我没资格得这样的福,因为我早杀过李耿直,在心里,他拿暖暖逼我,我想杀了他,他偷拍暖暖照片要坏暖暖的日子,我咬牙要杀他。我早就是杀人的人了。
我伤人无数,用“法律”——垃圾桶挪过来,我又想吐了。
我累了你。
我的初心是黑白,可我一直行走在灰色里,但我突然发现,我的灰色里长出了芽,我发芽了,你知道吗?
我听不懂。苏宁芳茫然地说。
欧阳明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苏宁芳惊慌失措。
明天我们一起出发去公安局。欧阳明兴奋地说。
原载《广州文艺》2019年第8期
原刊责编 梁智强
本刊责编 黑 丰
创作谈
灰色的暖意
王哲珠
我曾着迷于书写光亮或暗色,书写光与暗的碰撞撕扯,清晰又直接,我以光和暗作武器,对生活讲道理。但慢慢意识到绝对的光亮或暗色都是偏见的、粗暴的。我想叙寫生活,事实上生活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我开始关注说不清道不明的事物,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灵,这种说不清道不明是光和暗交错出的灰色地带,隐藏着丰饶的人世,我在这灰色中游走,不敢奢望看透生活,但希望看见生活更多的内里。
苏宁芳行走在灰色的暗影里,但暗淡生活中她捧着一颗亮色的种子——女儿暖暖,这颗种子使她的暗调人生有了一层暖意。当这点亮色被生活的暗色扑灭,她竟有勇气重新呵护出新的种子——养女暖暖。苏宁芳有着柔软至极的灵魂,但就是这个以生命呵护光亮的人犯了杀人罪。
欧阳明这个曾有着金色梦想的天之骄子,在偏离原初的轨道上愈走愈远,原本亮色的种子被埋藏,光鲜的生活表面之下氤氲着灰暗的烟雾,真正的他灵魂蒙上灰色,但却看得见犯罪者的光亮,决意拯救犯罪者,以违反法律规则的方式,维护人心与道德的公正。
欧阳明拯救了苏宁芳,帮助她呵护住那颗亮色的种子,实际上拯救的是自己,呵护了自己的光,他得以重新面对亮色的梦想,但同时犯了罪。这是一种悖论,某种层面上,苏宁芳是被同情的,欧阳明是被支持的,他们做着人心认定的、该做的事。但另一个层面,他们违背了规则。而李耿直和刘建平这两个可恶者也不是纯粹的暗色,他们是表面的肇事者,但不是悲剧的根源,而同样是可怜者和受害者。
这些矛盾合理地存在着,纠缠成亦明亦暗的灰色生活。在这里,灰色是个中性词,是对生活的某种理解,我真正珍视的是,人的趋光性,对光的渴望是天生的,这成为灰色的暖意。每个人对暖意的理解与渴望不一样,当用文字叙述时,我试图为每个人物找到属于自己的语言,让他们为自己发声,叙说属于他们的那点暖意。小说里,苏宁芳是暖意最执着的叙述者与呵护者。
欧阳明与苏宁芳最终接受法律的审判,但走向真正的自由, 呵护了真正的亮光。开始,我是希望有彻底惩罚的畅快的,但小说的人物影响了我,那灰色里生长出的芽令我动容,我尊重人物,尊重趋光的心灵。
王哲珠,女,中国作协会员。
在各文学杂志发表小说一百多万字,有小说被各种选刊转载。
出版长篇小说《老寨》《长河》《琉璃夏》《尘埃闪烁》,中篇小说集《琴声落地》。
2016年,长篇小说《长河》获得广东省有为奖——第二届“大沥杯”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