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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祝宇红著《无双的自我:张爱玲的个人主义文学建构》

2019-10-26张德强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19年3期
关键词:个人主义张爱玲文学

张德强

近年来,张爱玲遗作陆续整理面世,大众阅读视野中张爱玲相关读物层出不穷,转向学术领域,张爱玲研究则逐渐从“发现”的水流激荡转向更沉潜的静水流深。今年初,一本研究视角独特的专著——《无双的自我:张爱玲的个人主义文学建构》(祝宇红著,上海书店出版社2018年版,以下简称《无双的自我》)——出版,此书通过重估式细读,讨论文本涵盖了张爱玲各个时间段的作品,以“个人主义文学建构”为核心,勾勒出一幅与前有所不同的文学史图景。《无双的自我》一书的要旨在于,在中国现代文学的“写实”传统中,张爱玲具有某种“开启性意义”,可以说,正是张爱玲将五四文学个人主义书写的文学品质从“浪漫”抒情转移至更富深度的心理“写实”。

20世纪60年代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对张爱玲“重新发现”,1980年代以后此书又进入大陆学术界视野,这位在文学史上“失踪”多年的作家再次获得现代文学研究界的重视,其文学史地位不断提高,对她的研究也出现了一系列不同的论析角度,但大多受到夏志清经典评价的影响。夏志清的评价置张爱玲于个人与文化制度冲突的框架中,他的看法自有其历史价值,却又对张爱玲小说隐含的多重诉求既有所发现又有所遮蔽。在《无双的自我》一书中,作者祝宇红就指出:在夏志清的论述框架中,回避了对张爱玲描写“男女间的小事情”这类题材作品的分析,这实际上就遮蔽了张爱玲一生都关怀极深的对个人主义问题的探究。经典文学史观对张爱玲小说美学与思想价值的这种窄化,难免使我们对张爱玲小说一些重要面向有所盲视甚至“误读”:如张爱玲对于西方文学传统自觉或不自觉的学习与超越,张爱玲小说中男女婚恋题材所凸显的现代自我意识,张爱玲小说对于“真相”与“虚无”问题的认识达到的深度,以及张爱玲后期创作不断“重写自我”的意义所在。五四以来,以至于今天的文学创作,“自我”“个人主义”“写实”其实一直处在小说叙事的话题中心,《无双的自我》一书关注点集中在这些话题领域,试图借助“重读”激活和发现张爱玲小说的文学史“起源性”意义和对当下文学创作的借鉴意义。

关于张爱玲写作的个人主义面向及与五四传统的关系,20世纪末便有学者指出,张的创作“以‘诡异’的方式张扬了‘五四’个性主义文学传统”,惜乎论者未对此作出深入阐释辨析,将之简化为“人与时代这种命定的结构关系”①,仍未脱离“个人/时代”或“个人/社会”的既有论述框架。《无双的自我》一书重提张爱玲小说的个人主义问题,通过一系列不同角度的溯源与比较,使研究焦点重新回归到张爱玲写作的重点所在,即这些作品(无论前期还是后期)都是以对中国现代个体自我形象的书写为己任,而这种个体形象书写较高的完成度,使张爱玲小说对心理真相的再现达到了一种文体创造的高度。考虑到张爱玲个人主义认识的独特性及其在小说形式上对英法18世纪写实小说的借鉴与发展,可以说,“张爱玲小说也具有开启一个小说文类的起源性意义”②。这一评价似乎并不比夏志清视张为五四“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为高,但作者祝宇红着眼于具体的问题意识,其研究方法综合了文学系谱学、自传性小说以及对后代作家影响等角度,并不拘泥于文本内部的“细读”,不仅在源流和写实深度上对张氏小说追根溯源,且从五四文学表现“个人主义”这一主题的角度,指出张爱玲写作的真正价值所在:即对与现代性伴生的自欺与自恋的扭曲性心理的发现与反讽;对现代个人主义的救赎力量的探索,即属于现代自我自省式的“本真性理想”的萌发和朴素的、“地母”式的回归平凡;以及这两种救赎力量的最终失落与跌入虚无。

《无双的自我》一书有个独特的观察视角,即从中西小说对比的立场来研究张爱玲小说的文学系谱学方法。这里的系谱学,并非福柯知识考古意义上的、考察某个“观念”形成流变的方法,而是更接近于比较文学影响研究,这倒是关涉到中国现代文学起源的“大”问题。昔日钱锺书先生称近代以来对“西潮”的翻译为“职业媒人”的说法虽为谑谈,却揭示出“西潮”在现代文学成型过程中发挥的巨大影响力。五四以来形成的现代文学观念和形式,或多或少都可以看到西方文学的影子。傅雷《论张爱玲的小说》,其参照系之一便是19世纪欧洲批判现实主义小说体现出的“斗争性”——傅雷重点批评的小说《连环套》与他认可度较高的《金锁记》相比,主题的确欠明朗;主人公霓喜也不像他欣赏的曹七巧形象那样富有“凸显情欲”的意味。问题在于,傅雷的参照系是否多少存在错置?张爱玲的辩解文字《自己的文章》虽总结自己的创作方法为“参差的对照的”,来与傅雷推崇的“斩钉截铁的冲突”那样的写法相抗衡,但作为小说家言,毕竟稍乏学理支持。祝宇红则提出,“当18世纪英国小说作为一个参照系纳入后,傅雷批评的盲视将会清晰可辨”③。张爱玲解释过自己何以喜欢“参差的对照的写法”,因这种写法是“较接近事实的”,由此多少可以见出张爱玲对小说写出“事实”“真相”之执着。在这个意义上,18世纪英国小说对于人物内心道德冲突的重视和对内景描写的高度重视(如伊恩·瓦特所说:“他们更为全面地接受了绝对真实的要求”),显然更符合张爱玲的写实美学理想,也更容易为她所取法。《无双的自我》一书对张爱玲小说情节模式与人物形象的“溯源”研究是相当严谨的,是建立在细腻对读基础上的张爱玲早期小说“重估”。譬如立足于文学传统上的反推,在分析《连环套》这一傅雷重点批评的作品时,祝宇红指出:“‘在男人堆里讨生活的女人’的主题在中国叙事传统中是绝无仅有的”④,而“把小说伪装成自传”却是受到系统西方文学教育的张爱玲不可能不熟悉的笛福小说惯用技巧。同样,不同于五四文学中常见的亲子冲突“压迫/反抗”模式,张爱玲早年小说的亲子矛盾往往根源于利益对立这一18世纪英国小说常见套路。而考虑到张爱玲踏上文坛之初不过二十出头,其“对人与人之间的微妙复杂的关系,把握得也十分稳定”⑤,这种早熟与世故的叙述其实也并非无懈可击,对此,《无双的自我》也给出一些新的理解思路。如《倾城之恋》中张氏于中产婚恋男女感情复杂之描写可称入木三分,但其中仍留下一些不自然甚至难以自圆其说的情节,祝宇红以“不透明叙述”来概括这种现象,指出这很可能是张在模仿同类型小说——英国作家理查逊的《帕梅拉》《克拉丽莎》时,“没有完全消化而遗留下来的痕迹”。

张爱玲出生在1920年代,属于典型的“后五四”一代,她不可能摆脱历史大环境下文学关注的主要题材,《无双的自我》一书就提及张爱玲在赴美后反而“逐渐认识到中国新文学深植于自己的心理背景”,这种背景在她的创作中不难找到痕迹,如将佟振保安置“万物各得其所”的“调理功夫”中的自欺因素,祝宇红称之为阿Q“精神胜利法”又一范本。但系统的西学教育背景与阅读经验,使她的美学观与其五四前辈乃至同辈已经产生了很大差异。张爱玲小说中现代自我的精神背景较其同时代作家笔下人物更为复杂,如“他(范柳原)的虚无感也应和着西方文学的主题”,这更偏于一种基于现代性症候下的虚无主义自欺。笔者认同《无双的自我》一书的看法:张爱玲对18世纪英法小说的仿效或许出于无意,而其美学方向则有相通之处,即在文学形式上追求对个体心理“真相”的揭示。而在小说主题上,同18世纪英国小说具有“对于‘自我’或个体经验”有着“史无前例的关怀”一样,张爱玲的创作也并非“主题欠分明”那么简单,而是致力于“建构现代自我,在个人主义立场上写作并探究个人主义的限度”。

这也涉及作为一本带有“重估”性质的探讨现代文学中个人主义建构的著作,《无双的自我》一书其实无意于将张爱玲早期小说归入五四以来自我书写的队伍中。在祝宇红看来,张爱玲的早期个人主义写作是对郁达夫、冯沅君、庐隐等人的超越,那么,张爱玲小说的“开启性意义”也可以理解为张爱玲将五四文学个人主义书写的文学品质从“浪漫”抒情转移至更富深度的心理“写实”。在现代作家中,张爱玲也许最早对“个人”与“现实”的关系有了某种或许是不自觉的认识,即个人主义不是简单的自我表达或以自我反抗社会,归根结底,“‘真实’也就离不开个人的经验与感受。对于人性的探究,也就成为小说的题中之义”。在这种认识的基础上,张爱玲的小说必然会走上一条从对现代经济个人主义背景的观察出发,“偏离‘感时忧国’的五四新文学主流”,而致力于对幽暗人性的发掘和对世俗生活加以审视描摹的写作道路。以此为立论基点,《无双的自我》一书对张爱玲小说发掘幽暗人性(也包含“自我推敲”)的分析最见新意。张爱玲“自我的美学”较易为人忽略的地方,是其擅用文本“挖掘出现代个体在总体虚无中闪现的‘本真性理想’,从而使个人主义问题在心理深度上有了迈进”。在这里,祝宇红将研究重点聚焦于人物心理对抗的一波三折,以细读来发掘《红玫瑰与白玫瑰》等作品中不易为人察觉的“心理戏剧”,也即人物精神世界“本真性”的浮现与滑落。对“好人”佟振保三个“真人”时刻的分析与对范柳原三个真诚瞬间的发现,可谓细致入微。通过由于现代自我不可避免的自欺、自恋、自卑导致的假戏真做、“真情”落空,《无双的自我》一书尝试跳出以阶级或性别视角单调分析作品的老路,从现代人物个体心理层面论述张爱玲笔下“世情中的人心,人心中的世情”。五四文学中常见的“自我”书写,难免流于个人情感的过度泛滥,“个人主义”叙事话语中是时代进步的先声,可往往凝定为对自我认识单调的浅尝辄止;张爱玲的写作,则是建立在推敲“自我”基础上的对个人主义之复杂性与理想性萌芽的发现。换言之,相对于五四前辈,张爱玲的小说叙事不仅揭示了“个人主义”无可避免的缺陷,也给出了可能性的救赎启示。不过,个人主义的现代性困境,又恰恰在于其隐藏在“文明”的功利算计下的享乐主义和虚无主义,这使得“本真性理想”很可能滑落为一种妥协,王娇蕊后期形象中“地母”式宽厚终归与佟振保自欺人格的刹那觉醒擦肩而过。

张爱玲这种对“困守于现代自我中的人物”的探索与思考,在其一生创作中是一以贯之的,由《无双的自我》一书结合张爱玲后期多次“重写自我”这一写作行为的解读中,我们不难看出,和鲁迅“更多的是无情地解剖自己”相类似,张爱玲的个人主义观包含着对“自我”近乎苛刻的审视和洞察。她并非缺乏“热心”与“厚道”,但她更看重现代自我中包含的暧昧复杂与“心理真相”;张爱玲的艺术追求更近似于《佩皮斯日记》那种“对于自我和社会都持一种中立的态度”,而非仅仅如当代“张派”作家“阻止”对真实的追问、存有“从虚妄走向现实”的乐观——祝宇红颇有意味地指出,两种写实其实“并非同一主义”。从张爱玲小说写“真相”这个艺术追求出发,《无双的自我》一书特意选择了被目为“张派”的两位作家加以对照性研究,这就把对比研究的场域进一步从五四拉到了当代。以《金锁记》和《玉卿嫂》为例,单从情欲描写而论,两篇小说中薄情软弱的男性角色都来自中国传统叙事文学。不过,同样是“模拟世情”,前者更关注对“个人内在心理转变”的内景描写,后者则强调命运转折对个体精神世界的惯性影响。不可否认,两位作家都对幽暗人性有特别的关注,但其对心理真相的曲折性与矛盾性的认识并不一致。白先勇的写作更强调命运、环境、遗传之类外因作用,对人物精神世界的探索不算深入;张爱玲的写作则注重对外因扭曲个体精神世界的过程之探索。和白先勇小说人物不同,张爱玲笔下角色如曹七巧、聂传庆、葛薇龙,都具有一定自省能力。这种自省能力放在与王安忆小说《我爱比尔》的对比中也颇有意味。《我爱比尔》中的阿三难免以“自怜和感伤”完成小说结尾的“醒悟”,《第一炉香》结尾的葛薇龙则以“自嘲”来应对堕落人生的尴尬。相对而言,清楚地明白“醒了却无路可走”的葛薇龙的自嘲更带有推敲自我的自省意味,“真相”带来的悲剧感也就更加残酷。在这个意义上,张爱玲小说念兹在兹于挖掘日常生活世界中难以化解的真实苦难与荒凉,其对现代人性“真相”与以叙事探索个人主义建构的文学关怀,对于当代小说写作仍极具值得考量与思索的启示意义。

在张爱玲对传统“社会小说”的借鉴、张爱玲小说在写作模式和技巧上的创新之处,以及张爱玲“重写自我”的深刻内涵等方面,《无双的自我》一书多有慧心点睛之笔。笔者尤其赞同《无双的自我》一书的这个看法,即“张爱玲小说在人物心理空间的开掘上”对现代个人主义书写的推进和继承是革命性的。事实上,张爱玲的小说实践,也可从伊恩·瓦特对近代英美小说兴起意义的描述那里取得共鸣:“‘真相’问题和(与新型‘个人’相关的)‘德行’问题深刻地相关相似,……这是小说得以生成发展的基础。”⑥在西方文学史经验的参照下,的确显示出张爱玲小说对现代写实小说个人主义书写具有一种“起源性”价值,而这一点,似乎还没有得到学界和创作界足够的重视。

注释:

① 郜元宝、袁凌:《重评张爱玲及其他》,《山东社会科学》1999年第3期。

②③④ 祝宇红:《无双的自我:张爱玲的个人主义文学建构》,上海书店出版社2018年版,第4、15、16页。

⑤ 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59页。

⑥ 黄梅:《推敲自我:小说在18世纪的英国》,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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