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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诗蠡测》意义之蠡测

2019-10-26王家新方邦宇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19年3期
关键词:冯至里尔克歌德

王家新 方邦宇

内容提要:冯至的重要诗论《新诗蠡测》,在深广的历史和诗学背景下来审视新诗的发展,深入反思了既往新诗史的问题,进而对困扰新诗发展的自由与形式、情感与理智、个人与大众(社会)等冲突,提出了恳切的建言。

《新诗蠡测》是冯至1941年发表在昆明《当代评论》上的一篇诗论文章,全文共有六节,收录在《冯至全集·第五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时只录有该文头两节及第三节的开头,编者在脱稿处加有一脚注:“本文未完,下半篇已丢失。”

我们在研究冯至的过程中发现了这个问题。从现有的各种过去和新近出版的冯至作品集或文论随笔选集以及知网等学术网站上,我们都未能发现该文的全文及相关信息。最后,我们在网上的数据库查到了当年那一期《当代评论》的影印资料,并在图书馆找到了原刊。这期《当代评论》为该刊第一卷第二期,1941年7月14日出版(冯至文章的落款为该年6月3日),该刊封面目录的最后一篇即为冯至的《新诗蠡测》。

我们根据原刊冯至的原文全文补齐了《冯至全集·第五卷》中缺失的后四节内容。有些字迹难以辨认的地方,我们加有括号注明。同时,对全集已经收入的部分,我们也仔细对照原刊原文,对其中的一些文字错误做了修订。

发现了冯至这篇文章的原文全文后,我们同冯至的女儿冯姚平女士联系,这是她的回信:“是的,没有人告诉我发现过全文。当年编《冯至全集》时,只找到前一部分剪报,后半部分没有了。因为感觉很重要,就保留了上半部分,希望以后能找到补上后半部。所以我很兴奋。”

冯姚平女士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我们由此也知道了《冯至全集》中该文残缺的原因:因为冯至本人或家人当年保存的剪报不全。

我们当然也很兴奋,不仅因为发现了冯至一篇“丢失”的原文全文,还因为这的确是一篇很重要的诗论文章,尤其是缺失的后四节,内容丰富而又精辟,不仅对研究冯至本人在那时的创作和诗学思想有重要意义,对于探讨中国新诗在那个年代的发展及其“出路”也很有价值。李广田于1943年写于昆明的《沉思的诗——论冯至的〈十四行集〉》(收入李广田《诗的艺术》,开明书店),是那时评论《十四行集》最重要的一篇文章,在盛赞了冯至对十四行体的高超运用后,李广田最后这样说:“叫我们不能不相信诗人在他的一篇文章里引用过的,歌德在一首十四行诗里所写的,如下的句子:

谁要伟大,必须聚精会神,

在限制中才显出来能手,

只有法则能给我们自由。”

现在我们知道了,李广田所说的诗人的“一篇文章”,就是这篇《新诗蠡测》,而且他所引用的歌德的诗,就出自《冯至全集·第五卷》中该文的缺失部分。

“如果有人问我‘你一生中最怀念的是什么地方?’我会毫不迟疑地回答,‘是昆明’。”(冯至《昆明往事》,《冯至全集·第四卷》)的确,冯至先生的西南联大时期(1939—1946),是他一生创作生涯的一个最重要时期,除了创作有诗集《十四行集》、散文集《山水》、中篇历史小说《伍子胥》(其实它也是受到里尔克长篇散文诗《旗手》的启示而创作的一部诗性作品),还有大量的学术论文、文学和社会杂论。自早年的两部诗集《昨日之歌》(1927)、《北游及其它》(1929)后,他经历了十年的准备和磨砺,“工作而等待”(这是冯至在那时写下的一篇文章的题目),在昆明的七年间,真正进入了一个创作力旺盛、生命充实而有光辉的成熟时期。

我们都已知道冯至1930—1935年留学德国期间所受到的歌德、里尔克的影响。正是这种影响,促使他由青春期的感伤、唯美和苦闷,进入到更为深沉、严肃的生命与艺术的领域。1935年9月,冯至与妻子留学归来,次年受聘于同济大学,兼附设高级中学暨德语补习班主任。在这期间,他更多接触到中国的现实,并酝酿着他自身的生死蜕变。在1936年12月发表于《新诗》上的《里尔克——为十周年祭日作》中,他在谈到德国十八世纪末期浪漫派诗人们的“悲剧”后这样说:“他们只有青春,并没有成年,更不用说白发的完成了。但是里尔克并不如此,他内心里虽然也遭逢过那样的命运,可是他克制了它。……也就是在从青春走入中年的路程中,里尔克却有一种新的意志产生。”

而更大的考验也接踵而至,1937年“七七事变”后,抗日战争全面爆发,1937年9月,也就在上海沦陷的前一两个月,冯至夫妇携幼女随同济大学内迁,辗转经浙江、江西、广西,取道河内,于1938年底到达昆明。这一路的艰苦经历对冯至十分重要,那时他随身带着一本杜甫诗选,民族危亡的苦难现实,颠沛流离的个人行旅,使他写下了这样的诗句:“携妻抱女流离日,始信少陵字字真。未解诗中尽血泪,十年佯作太平人。”正是在此期间,冯至萌生了研究杜甫的念头,或者说,在歌德、里尔克之外,另一个伟大的生命尺度从此为他展现出来。

苦难并没有使诗人沉沦,同时,一个全民悲壮抗战、充满思想激荡的年代对他也会是一种巨大的感召(穆旦当年在评卞之琳《慰劳信集》的书评中就这样说:“七七抗战使整个中国跳出了一个沉滞的泥沼,一洼‘死水’。”②)。1939年9月冯至正式受聘为西南联大外文系德语教授后,生活虽然艰苦但相对稳定,他进入了某种“尘埃落定”的生命境地,也使他有可能在经历了多年的准备、历练和经验沉淀后,在他的创作和思考中把歌德、里尔克与杜甫结合为一体,把对人生的深入与超越性的精神观照结合为一体——这就是他在1941年间写下的《十四行集》。这部丰碑式的杰作,不仅把他一生的创作推向了一个更高的境界,也是中国新诗达到成熟的一个标志。

在回顾《十四行集》的创作时,诗人曾这样说:“我那时进入中年,过着艰苦贫困的生活,但思想活跃,精神旺盛,缅怀我崇敬的人物,观察草木的成长、鸟兽的活动,从书本里接受智慧,从现实中体会人生,致使往日的经验和眼前的感受常常融合在一起,交错在自己的头脑里。这种融合先是模糊不清,后来通过适当的语言安排,渐渐显现为看得见、摸得着的形体。”③

而冯至的这篇《新诗蠡测》,正写于他创作《十四行集》的同时期或前夕④,它同属于一场诗的风暴的持续酝酿,或这场风暴到来的前兆。它不仅有助于我们更充分了解《十四行集》的创作和冯至在那时的诗学思想,对于探讨新诗在四十年代的状况和走向、甚至对于今天的诗歌发展也有着多重意义。

现在,让我们来看《新诗蠡测》全文。文章一开始,“未入正文之先”,诗人首先感叹近现代人的生活和创作已离自然越来越远,已很难读到“那种脱口而出好像宇宙的呼吸一般的诗句了。可是在古代,在屈原、沙浮(萨福)、宾达(品达)那些伟大的抒情诗人的诗里,哪一处不洋溢着自然界的风、雨、光、云以及草木的荣枯呢”。这种感怀,和冯至对中外文学历史的观感有关,显然也和他本人和家庭在那一两年里住在昆明附近的杨家山林场有关,山川森林和乡村的环境,避开了空袭的惊扰,也使他恢复了与自然的联系,并深深体会到对自然、宇宙的感受和体悟对于诗和诗人的重要性。⑤因而他联想到卢梭的“回到自然”。即使在一个充满“机械轧轧的声音”的年代,一个诗人也要响应这“良心的呼唤”,回到“母亲的怀抱”。

冯至也正是在这样一个更大、更深远的历史和宇宙的背景下来看新诗的发展的。在第二节里,他首先从文学发展的“最盛行的母题”即自由与形式、情感与理智、个人与大众(社会)的冲突谈起:“我们‘五四’以来的新文化运动,可以说是承袭欧洲十八世纪的启蒙精神,当时的先觉,意味要创造新文艺,必须把文艺从死的形式,干枯的理智,因袭的社会里解救出来。”

“这一步是正确的”,冯至当然会肯定“五四”新文学运动的历史意义,但他却不会忽视新诗在草创期和此后的种种问题:“回顾这被解救出来的新诗,便不由得感到有进一步的要求。因为我们仔细寻索,渐渐觉得形式、理智,和社会不但不与自由、情感、个人相冲突,反倒是在美的形式里才有高尚的自由,透过明睿的理智才能澄清,个人生命的根源无时不与大众汇通。”因而在他看来“怎样创造新的形式,培养深切的情感,个人融在大众中而不沦为盲群,这是在这失却自然、甚至爱情和宗教都在起着变化的时代里新诗人所应有的努力”。

以下几节,冯至便以他的这种眼光分别论述新诗的发展和形式、理智、社会人生的关系。

冯至首先肯定了新诗运动对旧体诗形式的打破,因为这使诗歌获得了自由。但由此也带来了过于散漫无章的弊端和认识上的一些偏见,好像“解放出来的新诗不应再受任何形式上的限制”,“若有人试验新的形式,便不免于‘寻找新枷锁’的嘲笑”。但是冯至“深信”:“真正爱自由,觉得自由可贵的人,才愿意给自由找完美的形式”,接着他引用了那几句他翻译的歌德的诗。我们相信,不仅李广田,那时的任何一个诗人读到这几句诗都会受到警醒和教益、甚至为之振奋的。

接着便是这样一个很恰当的比喻:“新诗运动,有如治水,水淤塞了,固然要疏通,淤塞除后,却不能任水泛滥……”显然,没有这种形式的自觉,就不可能有《十四行集》的产生。当然,在冯至那里,这种形式的建设绝不是表面的,它关涉到对艺术“法则”更深的领悟和更专注的诗艺锤炼,也只有这样,才能“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体”(《十四行集》第二七首),使“过去的悲欢”现于眼前,“凝结成屹然不动的形体”(《十四行集》第一首)。

第四节专谈“理智”,在我们看来,这是该文中最重要、也多少有点出乎我们意料的部分,不仅显现了冯至特有的哲人气质,也对症下药,把里尔克关于“诗是经验”的诗观和爱略特(艾略特)的“非个人化诗学”结合起来,作为对深受浪漫主义诗风影响的新诗的某种纠正。

这里的“理智”当然不是冷冰冰的理智,而是更成熟的心智。冯至从他的经历和观察出发,指出“每每是越慷慨悲歌的人越当不起时代中艰难的锻炼,越易感伤的人越担不起运命的重担”。这里就包含了一个诗人成长过程中“对感伤的克服”和对“抒情”的节制。当然,冯至说得很清楚:“并不是要摒除情感;情感不能扑灭或窒息的,只是情感表现的方式不能不起变化。在复杂的社会里,他既不能直接流露,便不免要隐蔽在心里,经过时间的锻炼,用间接的方式表现出来。我们看一看现代的诗,很少是哀乐中呼号,而多半是哀乐过后的精心之作。”

为此他引用了他翻译的里尔克《布里格随笔》中著名的一段话:“诗,不只是情感,而是经验,我们为一句诗要经过无数的观察,长久的酝酿。”里尔克的这种诗观曾促成了冯至自己在“青春抒情”后的艺术转变,值得注意的,该文还显示了冯至也曾受到英国现代主义诗学的影响,或者说他从中找到了相通处。在里尔克之后,他就引用了曹葆华所译艾略特《传统与个人才能》中的那段话:“诗不是放纵情绪,而是逃避情绪,不是表现个性,而是逃避个性。自然,只有有情绪和个性的人知道逃避这些东西是什么意义。”据我们有限的了解,在那时还很少有其他中国诗人引用过或谈论过艾略特的这段话,这足以见出冯至的高度敏感。不仅如此,在下一节的论述里,冯至还借用了《传统与个人才能》中的另一句话:“一个艺术家的进步是不断地牺牲自己,不断地消灭自己的个性”,并指出:“不断地舍弃自己,为的是归附于那些比自己更有价值的事物。”可以说,对艾略特“非个人化诗学”的理解,在那时没有谁比冯至更敏感、也更透彻的了。

冯至之所以能这样谈“理智”,谈里尔克和艾略特的“非个人化”,显然是因为他自己从“青年”到“中年”⑥的过程中所达到的高度成熟:“人类发展到现在,好像是一个中年以后的人。情感透过理智,会变得更澄清,更深沉,只有身经忧患,而灵心未泯的人才能体会得到这个透明的境界。新的诗人怎样修养自己,像把炭素化成金钢石一般,净化他的情感,是一个很重要的工作;因为时代已非,只放情地歌唱是难以望古人的项背的。”

这一节的结语不仅对当时的新诗十分中肯,对今天的年轻诗人们也会是富于教益的。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不时地重读冯至的原因。

第五节论述“诗人和大众的关系”,也是有时代背景的,即在那个全民“服务于抗战”的年代,文学与大众的关系问题被突出地提了出来,也由此形成了对诗人们的特别要求。冯至在此鲜明地表明了他的看法:“一个伟大的诗人,在青年期以后,除去自己的哀乐外,眼前每每横着两个更大的问题:宇宙和人生。把宇宙和人生中种种的问题担在肩上的人,就是无时无刻不在为大众工作,无时无刻不把自己牺牲在大众的面前。”

而“宇宙和人生中种种的问题”,在冯至看来也往往是人间“切身的问题”, 而这些问题,如生、死、爱的意义,在一个“愤怒和呼号”的年代,却“容易被人忽略,忽略得像是世界以外的事件一般”。“若有一二深思之士,不放松这几件最切身的事,要对于生有所探讨,对于爱和死有所阐明,便常常被人含着贬义称作‘神秘派’。”

但是,“只就文字的通俗与否,大众了解与否,流行与否,来判断一首诗是否大众的,是一种皮相的见解”。这里,冯至又以他所熟悉的德国诗歌为证:“海涅的诗,文字通俗……但是和晚年歌德的艰涩的诗比起来,我们宁愿说后者是大众的,因为海涅……多半只说些个人情感的冲动,从不曾离开自己,而歌德则对于普遍的人生有极深邃的启示。”

如同坚持一个诗人从事独立、超越性思考的权利(“个人融在大众中而不沦为盲群”,见第二节),冯至同样坚持把诗视为对一个民族语言文化的提升。为此他特意阐述了孔子的“不学诗,无以言”,认为“诗人采用大众的语言,是些‘生’的材料,要加以炮制,加以锻炼,使语言变得更高贵些,转回来影响大众”。在他看来,“这是但丁,莎士比亚,歌德,曾经为他们的民族所做的工作,也是最艰难的工作。尽管我们的新诗还很幼稚,新诗人的才力有限,我们却不能不立下这个广远的目标”。

即使在今天看来,冯至所说的也是很可贵的,如能坚持这样的“广远的目标”,百年新诗至少就会少走一些弯路,也可能会取得更大、更高的成就。

全文的最后即第六节,是一个简要的总结:“关于新诗,我总结一句话:我们从自由,从情感,从个性出发,我们辛苦的努力如果有成功的那一天,所得到的必定是完美的形式,透过理智的深情,和大众生命的根源。”

这种从“出发”到“得到”的辩证,是新诗品格的提升,也是新诗走向成熟、取得更高成就的保证。冯至对诗从来就是虔敬的,他的文章以“新诗蠡测”为题(蠡,贝壳做的瓢;“蠡测”,典出《汉书》“以管窥天,以蠡测海”),对于新诗的发展,他所谈的也就几点,但却十分重要,也充满了真知灼见。就这几点来看,他的《十四行集》的创作本身即是卓越的实践。我们也相信,他这篇诗论,不仅会在新诗批评史上占有一个重要位置,也会对现在和未来的人们不断产生启示和激励。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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