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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AI写作与记忆异化

2019-10-26侯建魁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19年3期
关键词:工具理性异化身份

侯建魁

内容提要:时下AI写作正成为一个蓬勃生发的热点,于是对其的关注与研究便是有现实必要和重大意义的。本文将以AI写作与记忆异化为出发和旨归,拟从AI写作的身份认同及其写作伦理、人的异化与记忆异化、AI写作带给文艺圈的警醒等三个方面来剖析阐释AI写作与记忆异化的前因后果、关联影响和重大意义。

AI写作是我们这个时代出现的新鲜事物,由于人们对此的强烈好奇和其对人类写作的巨大冲击,它便自然而然地成了人们尤其是文艺圈关注和研究的热点。笔者拟从AI写作的身份认同及其写作伦理、人的异化与记忆异化、AI写作带给文艺圈的警醒等三个方面来剖析阐释AI写作与记忆异化的前因后果、相互影响和重大意义。

AI写作的身份认同及其写作伦理

AI写作本身的意义为何?人工智能的研发者让智能机器人像真的人类一样写作,其初心为何?是纯粹出于好奇还是对智能科技无限可能性的着迷?是为了顺便证明人类的无能抑或人性的冷酷?是为了证明“机”智过人还是“机”不如人?进一步讲,就算证明了“机”智过人又如何?难道可以宣告诗人群体以及人类创作群体的解体?还是解构诗人、小说家等创作群体存在的价值?反过来说,便是证明了“机”不如人,也并不会使得作为活生生的人类的诗人们、小说家们等创作群体获得多大的认同感或成就感。于是,这首先就涉及一个身份认同的基本问题。

AI写作的创作主体是一台台人工智能机器人,那么我们人类如何给它们一种合理的合法的身份认同?或者它们是不是需要这样一种我们人类给予它们的身份认同?以诗人群体为例,我们常提到“60后”诗人、“70后”诗人和“80后”诗人,虽然这样以年代划分略显简单和相对忽略了诗人自身个性,但代际划分作为诗歌研究理应具备的基本维度,在诗人身份认同方面还是有着学理必要和重大意义的,在代际划分的前提下,我们可以发现“60后”诗人群体在创作中仍存在着某种身份认同的焦虑、“70后”诗人群体兼顾个性的对传统的反叛与部分与时代同构的集体出镜所表现出的复杂的身份认同姿态、“80后”诗人更多坚持个体存在的方式和个性化的创作所显现出的自由选择和多元化的身份认同①等等。

我们怎样在讨论、在研究AI写作以前给它们一个相对精准的身份定位?这很难做到,或者几乎不可能。其一,AI写作是一种全新的前所未有的创作主体,我们人类对这样的创作主体的认知可以说为零,因为机器和人类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存在,甚至这都不是像人与动物那样简单明了的物种差异(毕竟动物始终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而且动物也是有情感甚至复杂情感的,这种观点也越来越被人们所接受),因此这基本完全没有认同的前提。其二,AI写作的创作主体到底是智能机器人本身还是操控它们的研发者?这是很复杂的甚至矛盾的:如果说AI写作的创作主体是智能机器人,那么在不受研发者操控的前提下,智能机器人能否自己随时随地随心所欲地创作呢?目前看来,暂时还不可能,所以我们断然不能将创作主体的身份认同定位于一台台智能机器人;如果说AI写作的创作主体是操控它们的研发者,那么研发者们在不依赖智能机器人的前提下,能否进行专业的、有一定艺术水准的文艺创作呢?当然未必不能,但要求这一群科技工作者从事专业文学创作显然勉为其难,所以我们同样不能将创作主体的身份认同定位于智能机器人背后的研发者们;如果说AI写作的创作主体是智能机器人和操控它们的研发者们,那么问题便会更为复杂——智能机器人在创作之前所“学习”的大量已有作品是研发者们为其输入的成千上万位人类诗人、作家们的优秀“成品”,也就是说,研发者们只负责了选择和输入“成品”供智能机器人“学习”的工作,而并未进入智能机器人真正进行创作的步骤;而智能机器人“学习”了大量诗人、作家的作品以后才“懂得”创作,又更多的是模仿与综合,而不是主动地、有艺术自觉地创作与升华,因此这与古代诗人“点铁成金、脱胎换骨”和集句等创作的方法是有着本质区别的。因此,AI写作在身份认同这一基本问题上就存在着重大理论缺陷和现实困难。

不单如此,在写作伦理方面也是问题重重。我们人类在进行创作时,字里行间都流露着作者本人的相对固定的纯粹的伦理认知和道德规范,这对于研究者们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评说前提和一个非常必要的参考点,只有清楚了解作者的伦理认知和道德规范,研究者才能做到较为准确合理的“知人论世”和“以意逆志”,才能言之有据言之有物,进而使研究有基本价值和普遍意义。AI写作则不然,它们的作品虽然也会有一定的伦理认知和道德规范,但由于身份认同的困难和复杂,我们很难进行创作主体的相对单一和纯粹的写作伦理的研究,如果强行进入,则势必涉及一个问题:我们的研究对象究竟是一台台智能机器人还是它们所“学习”的成千上万的作家和诗人?如此一来,这样的研究基本上就失去了独特性、个体性和专业性,也就失去了基本价值和研究必要。

人 的异化与记忆异化

人工智能,顾名思义,就是机器智能的实现程度依赖于人对智能技术的掌控程度:如果人的信息处理技术仅仅能够达到操控机器的程度,那么机器就只能实现简单被操控;而如果人的技术进步能够运用信息科技来实现高精密计算和信息检索的话,人工智能机器就可以实现复杂被操控,甚至于我们暂时不敢想象的类似科幻电影里智能机器人有了“自主意识”之后开始反抗并最终战胜了人类的“自我操控”。这个“自我操控”是建立在人工输入相应的运算程序和充足的数据资源基础上的,其“操控”过程是计算,这种计算具有前瞻性和概率性,因而就具有了正确选择性的可能,这就是人机象棋和游戏大战中机器人可以获胜的重要原因。而且,这也是人们“担忧”机器人具有人的大脑思维能力的根源。②

我们先不必急于给出“AI写作永远不可能超越人类创作”的结论:其一,未来的科技究竟会发展到何等叫人震惊的程度我们目前无法想象,因此超越人类也未必就没有一丝可能性;其二,与其争论这个尚未到来的问题,不如反思AI写作的出现究竟意味着什么。

工具理性再一次颠覆我们的认知。基于上述人工智能写作的原理讲述,我们知道人工智能写作思维事实上是工具性思维模式,而非我们人类的故事性思维或情感性思维。科技进步了,人工智能作为新一代的更具颠覆力的工具,正在全面改变着我们的生活。

这就涉及“工具理性”与“人的异化”的话题。工具理性必然一定程度上导致人的异化和退化,而至少不会带来人类本身机能的进化。这一点从古至今都是如此:比如,在尚需结绳记事的年代,在没有笔和纸的年代,多数人类的记忆力肯定比今天的我们的记忆力好很多;再比如,在更为远古的时期,在“人类”尚未进化成人类或刚刚显现人类雏形时,那时的“人类”连地震等自然灾害都是可以预知的,就像今天我们常见的老鼠、猪、狗等动物预知地震那样,这一点已然得到证实。③只是随着人类慢慢的进化、对工具越发熟练的使用和当今对科技越来越深的迷恋,人类有了对抗自然灾害的能力,自然就不需要那样“原始”的预知能力;人类有了靠笔纸乃至手机电脑记录事情的能力,自然就不太需要那样强大的原初记忆力了。于是,人类的进化总是以某种机能的退化为代价的。

如果说人类机能“退化”尚且可以看作某种必然,或者至少不是一无是处的话,那么到了今天,人们开始尝试AI写作、尝试这样或那样的“工具”写作,是否意味着以后人们真的不需要艺术自觉了?不必自己动手写作了?可以将创作全部交给工具了?……试想那样一番可怕的场景:当今天的一代代优秀诗人和作家逐渐死去,当越来越多的人逐渐接受并开始用“工具”进行写作,那么最终是不是全部人类都只会用“工具”“创作”?那样的作品还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创作”么?还能感动你我、冲击灵魂么?

于是,AI写作的出现是否意味着,人们对工具理性的痴迷已几近疯狂?毕竟在最不应该最不可能也最不适合应用“工具”的而是最需要正常人类情感发挥、最需要寻常人类情绪释放、最需要普通人类心思流动的领域,我们竟然都开始尝试“工具”写作的可能性。这无疑就是对人类最后一个步骤的异化和退化,对人类最后一片领地的亵渎和侵犯,对人类最后一处感性的冷化和僵化。

由此又要讲到记忆异化:若真如以上所想——“工具”写作逐步占领我们的生活,当今天的事实成为明天的记忆的时候,那么明天的记忆里还会有些什么?有的必定不是一个正常的世界,不是一个真正的“活人”的世界,于是记忆必然被异化。这并非不可能——且不必跟着别人高喊“作家已死”“诗人已死”,而是我们不可能永远准确预测出未来时代的走向,就好比,20世纪80年代最受全民欢迎的诗人群体(尤其大学生诗人群体),竟会在90年代近乎突然地变得一文不值。更何况今天,这个读诗的人已然很少而影视剧和网络小说盛行的快节奏时代,真正喜爱诗歌的,就算在高校里也未必多见吧?所以,上述设想绝非危言耸听,而必然值得全面的正视和相当的重视。

那么为了明天的记忆、为了人类的记忆不至于太过迅速和残忍地被异化,我们时下究竟应该做什么?我们要反思为什么会形成这种局面:我国近几十年来如此快速的经济发展、社会进步和时代跳跃,自然很大程度上归功于科技的发展,而科技本身的威力就是工具理性的一种强力作为;于是开始有人在享受工具理性的便利和发达的同时意识到了它可能或已经带来的危害,所以向来神经最为敏感的文人,比如诗人们,开始大力解构理性,大力去中心,大力嘲讽价值和意义,于是把诗写得不像诗,一味地追求个性追捧独特,解构一切作诗的规矩,甚至放逐诗性,抛却灵性。人们对英雄不屑一顾,对崇高大加嘲讽,对生活谨言慎行,对人性失望透顶。人们对现代理性、对工具理性的反思甚至反抗好像多多少少过了头。所以诗人们,请问:还有什么可以或值得写进诗歌?将低俗、垃圾、卑劣、颓废装进去凑数?把失落、消极、悲观、欲望当作大声喧哗的时代个性?比如下面这首所谓的“诗”,题为“对白云的赞美”:

天上的白云真白啊

真的,很白很白

非常白

非常非常十分白

极其白

贼白

简直白死了

啊——

这不应该被叫作诗,因为拼凑起来的不是诗,哗众取宠又故作潇洒的也不是诗。其实判断一首作品是不是诗,有一个非常简单的标准,就是将主要描写或抒情对象替换为其他的事物再来品读,比如这首诗里,我们可以将白云替换为棉花、棉花糖、雪、糖、盐等一系列白色的事物,其他的可以一字不改,意义照样通顺,甚至更有所谓“诗味”。这就表明该诗根本不具备诗的独特性、真性。自然有人说这样的“诗”是对传统的反叛、具有强烈的时代意义等等,可是我们这个时代不是号称张扬个性和宣扬特色么?那为何这般简直连最低级的文字游戏都算不上的东西毫无个性和特色可言的文字垃圾反而代表了时代意义?假如我们今天留给明天的记忆中大量充斥着这样的“意义”,那么未来我们在回望今天时,会不会觉得今天实在太过颓败和荒蛮?显然,今天不应该这样被曲解,记忆也不应该这样被异化;我们应该面对现代理性和正视工具理性,触感敏锐的文艺圈也不应该总是看到科技的弊端进而一味地反抗或解构;我们看到的应该是在工具理性依旧兴盛、在AI写作逐步兴起的今天,我们这些活生生的人类有哪些地方太过欠缺,好比上文即便提到了工具理性的发展一定程度上导致了人类的异化和退化,笔者的用意也在于我们人类更多的应该是从自身找问题,而不是一味地归咎于工具理性和AI写作。

AI写作带给文艺圈的警醒

我们从不武断否定人工智能在人类社会各方面飞速发展的重大意义,而时下新兴的人工智能写作恰是为了试验或证明:人工智能是否只能在数据与逻辑等“冷冰冰”的方面大展神威?人工智能写作是否能够抵达人类的感情深处?人工智能写作是否也能变得有温度、有情感、有个性起来?可以说,人工智能写作对人工智能本身来讲确是一种全新的、大胆的挑战;而对于诗人们、小说家等从事文学创作的人来说,无疑是一个更大的挑战、一次相当严肃的警醒、甚至一种略带调侃意味的竞争。

面对人工智能创作出的现代诗歌,广大读者往往误以为其无异于活生生的诗人创作的诗歌。这主要有以下两点原因:其一,现代诗歌创作并没有严格的限制和约束,类似“诗歌三美”或“十四行诗”那样的创作要求也不被多数现代诗人遵守,因此现代诗歌自由发挥性很大,而且常常通过大量甚至过量的隐喻、奇异诡谲的诸多象征等手法来隐晦地传达所谓诗意,诗句之间被打乱的逻辑关系在很多情况下反倒可以帮助诗意的重构,而且很多时候,很多读者会主动地甚至刻意地助其进行诗意的重构,这样一来,文本的“陌生化”效果反而在某种程度上提升了诗歌的“艺术水准”。于是,当人们阅读某些现代诗的时候,其意义的领会就会变得非常“艰难”。其二,这“艰难”事实上往往有两个原因。如果“艰难”具有正当性,诗歌就是好作品;而如果“艰难”是源于读者水平或诗人水平的良莠不齐,那么这就得具体分析了;但不论如何,这种“良莠不齐”都正是现代诗歌在今天常常遭受读者和研究者们共同“诘难”的重要原因。

由此我们可以知道:文艺圈需要警醒的,不是机器写得像人,而是人写得太像机器。好比,影视圈里不乏一味依赖大数据热点和经验公式进而生拼硬凑出来的剧本;而如果诗人们作诗也如此的话,那么人类一直引以为豪的原创力必然也会慢慢枯竭,人的最后一步的异化也将不久而至,这无疑是最令人类悲哀的。

结语

AI写作带给人类的全方位冲击已然足够强烈,因此笔者始终对“人工智能写作能否抵达人类情感深处”这一话题持开放态度。只是,笔者更为在意是与此相关的人的异化和人类记忆的异化的可能性及其后果。因此,为了抵御这一可能到来的残酷的现实,我们需要言之有物的创作,需要活生生的创作,需要真诚的创作,需要真正的创作。暂且放过崇高吧,放过价值和意义吧,因为它们已然被解构得够多了,然而我们终究要有所归依。要之,一切文学创作的意义都要以其本身意义为前提,倘若其本身都没有意义,那谈何其他意义?唯其如此,我们的记忆才不至于被粗鄙、低劣、颓唐和消极等异化,我们的记忆才有存在和传承的价值。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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