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绘画中隐士造型的个性特征
2019-10-24单亚梅
◇ 单亚梅
古代隐士绘画中,一些作品为名人名隐,画中人物皆有典故,是以现实原型为基础,如唐代孙卫的《七贤图》是以“竹林七贤”为原型,五代卫贤的《高士图》是隐士梁鸿,北宋李公麟的《陶渊明归隐图》为陶渊明,南宋李唐的《采薇图》所画为逸民伯夷、叔齐,元代何澄的《归庄图》与钱选的《扶醉图》《归去来辞图》皆为陶渊明,元代黄公望的《剡溪访戴图》和张渥的《雪夜访戴图》都是描绘隐士戴逵,明代王仲玉的《陶渊明像》、马轼的《问征夫以前路》《农人告余以春及》、夏芷的《或棹孤舟》、李在的《临清流以赋诗》《云无心以出岫》《抚孤松而盘桓》等皆是以陶渊明的形象入画。
还有一些隐士绘画作品没有典型的现实原型,是画家的主观构思,如唐代卢鸿的《草堂十志图》,南宋马远的《秋江渔隐图》《伴鹤高士图》,元代任仁发的《横琴高士图》、盛懋的《秋林高士图》、吴镇的《秋江渔隐图》,明代沈周的《抱琴图》、唐寅的《花溪渔隐图》、文徵明的《松阴高隐图》《苍崖渔隐图》、仇英的《松溪高士图》等。通常判断这类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是否为隐士,主要是以画名和题跋中所传达的隐逸思想为依据,除此之外,更应从图像本身入手,分析隐逸形象独特的造型特征和符号内涵,即隐逸形象区别于其他人物形象的具体体现。
图1 [元]赵孟頫 松阴高士图轴(局部)208cm×84.7cm 绢本设色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图2 [元]任仁发 横琴高士图轴(局部)164.3cm×55.8cm 绢本设色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图3 [明]沈周 抱琴图轴(局部)153.1cm×60cm 纸本设色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一、席地而坐
历代隐士绘画作品中,坐态是画中隐士形象常见的造型,其中又以盘坐和自在坐最具代表性,之所以可以体现出隐士的人物特征和精神内涵,广泛成为绘画中隐士形象的代表造型,是由其特定的文化内涵所决定的。
盘坐,即两腿盘屈交叠而坐,在道教中又称静坐,是道教的基本修炼方式,目的在于由坐入静,万事俱忘,从而进入与道为一的虚无境界,如《庄子·大宗师》:
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1〕
又如《易传·系辞上》:
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2〕
东汉于吉《太平经》:
久久自静,万道俱出,长存不死,与天相毕。为之必和,与道为一,贤持无置,凡事已毕。俗念除去,与神交结,乘云驾龙,雷公同室,躯化而为神,状若太一。〔3〕
唐代道士司马承祯《坐忘论》:
学道之初,要须安坐,收心离境,住无所有,不著一物,自入虚无,心乃合道〔4〕。
以上文中所提及的“坐忘”“寂然不动”“久久自静”和“安坐”都是指盘坐。由文意可知,盘坐使人四肢放松,身体保持不动,任凭其自然运转,即文中所言“堕四肢”“无为也”,同时思想入静,心神进入不思考、不经营的状态,即文中所言“黜聪明”“无思也”“俗念除去”“收心离境”。只有当外在形体和内在精神都去除人为,呈现出自然而然的寂静状态时,才能达到“离形去知”“躯化而为神”“不著一物”的物我两忘状态,从而进入虚无的境界,通悟宇宙人生大道。
佛教中的结跏趺坐也是双足互盘而坐,与道教中的静坐有着相同的功能。结跏趺坐源自古印度耆那教等教派常用的修行姿势,可以集中思想,减少妄念,因其在诸多坐法中最为安稳且不易疲倦,成为修行佛法的方便法门,如《大智度论》卷七有云:
问曰:“多有坐法,佛何以故?唯用结跏趺坐。”答曰:“诸坐法中,结跏趺坐,最安稳不疲极,此是坐禅人坐法,摄此手足,心亦不散。又于一切四种身仪中最安稳,此是禅坐取道法坐,魔王见之,其心忧怖。”〔5〕
《瑜伽师地论》卷三十:
诸佛所许大小绳床草叶座等,结跏趺坐,乃至广说。何因缘故结跏趺坐。谓正观见五因缘故。一由身摄敛,速发轻安,如是威仪,顺生轻安最为胜故。二由此宴坐,能经久时,如是威仪,不极令身速疲倦故。三由此宴坐,是不共法,如是威仪,外道他论皆无有故。四由此宴坐,形相端严,如是威仪,令他见己极信敬故。五由此宴坐,佛佛弟子,共所开许,如是威仪,一切贤圣同称赞故。〔6〕
以上两段文字肯定结跏趺坐对于佛法修行的作用。这种坐姿经久不易疲倦,可以使身心快速达到轻安状态。轻安即身体四肢轻盈安稳,内心清净安乐、不动不摇,进而忘身忘物,领悟佛法。无论是道教的静坐还是佛教的结跏趺坐,其主要目的有三:守静、养生与开悟。古代隐士受到佛道思想影响,也善用盘坐的方式来进行日常修行,一方面调养生息,宁神修心,另一方面以期通达宇宙之奥妙。因此,古代绘画作品中,隐士盘坐的形象十分丰富,画中隐士盘坐时,或抚琴或拨阮,时而读书时而静思,借以高风雅志的琴棋书画来守静养生,又在体悟自然玄妙中开慧增智。
如元代赵孟頫《松阴高士图》(图1)描绘了两位高士在渺无人烟的高山深涧中雅集,画中云雾迷蒙,峰峦隐约,参天古松下二高士便是以席地趺坐的姿态呈现,一人横琴,一人扶阮。《石渠宝笈三编·延春阁》著录:“设色画清泉漱石,长松荫坡,二人藉地趺坐,一弹阮咸,一停琴听之,童子盘捧安榴以进。”〔7〕
元代任仁发《横琴高士图》(图2)著录于《石渠宝笈续编·御书房》:“设色画翠厂盘松,流水磐石,朱衣人趺坐抚琴。”〔8〕画中苍松翠柏,盘生崖上,溪流汤汤,奔流不止,磐石之上,一红衣高士临溪趺坐,横琴自抚,画中自题:“横琴秋水拨冰弦,一曲平沙韵自然。领取此中无限乐,松枝垂露远山烟。”〔9〕
明代沈周《抱琴图》(图3)墨色华润,用笔粗健,描绘隐士寄情山水的高洁志趣与自娱情调,正如沈周画中题诗:“川色峦光照客颜,柳风不动鬓丝闲。抱琴未必成三弄,趣在高山流水间。”〔10〕整幅作品分为两个部分,远处是绵延山脉,近处为涓涓湖水,苍迈的柳树下,一位高士抱琴静坐,目视远方自然之景,呈静静沉思之态。
明代仇英的《松溪高士图》(图4),画幅远处烟云氤氲,峰峦迷离空蒙,近处松风簌簌、溪水汩汩,右侧岩顶一株苍松斜伸而下,树下一隐者席地倚几而坐,双腿盘曲交叠,右手比画,目视童子,似在吩咐解囊取书而读之。画中氛围清幽宁静,意境超尘脱俗。仇英的另一幅作品《松溪论画图》中(图5),左侧万壑千岩,苍松破石而生,右侧溪水茫茫,远处树石云烟依稀而来。松树下二童子汲水煮茶,临水平坡上有两位老者盘腿而坐。居左老者持画卷数轴,居右老者身后置一琴,两人对坐欣赏画卷,高谈阔论。
古代绘画中的隐士坐姿除了盘坐之外,还多以自在坐的形式呈现。自在坐早期出现于印度阿姜塔石窟的龙王像,后相传唐代周昉创作自在坐姿的水月观音,宋代以后成为菩萨像的流行形式。自在坐的主要特征为右膝曲起,左足半趺,右臂直伸,置于膝上,左手撑于膝后(图6);或有右膝曲起,左足垂下,右臂直伸,置于膝上,左手抚于座上,呈自在舒坦的姿势。
由自在坐放达率性的形态可知,绘画作品中常常以此坐姿来凸显隐士放浪形骸、落拓不羁的形象,与此同时,画中自在坐的隐士形象通常还具备另一个特征,即跣足。跣足就是光脚,这个行为也恰恰与隐士疏荡不拘小节的性格特点相呼应。宋代钱选《七贤图》以轻毫淡墨来展现“竹林七贤”的魏晋风骨,钱选自题云:
图4 [明]仇英 松溪高士图轴164.5cm×87cm 纸本墨笔 荣宝斋藏
图5 [明]仇英 松溪论画图卷(局部)60cm×105cm 绢本设色 吉林省博物馆藏
图6 自在坐图示
昔人好沈酣,人事不复理。
但进杯中物,应世聊尔尔。
悠悠天地间,偷乐本无愧。
诸贤各有心,流俗毋轻议。〔11〕
诗文描写的人物形象率直任诞、清俊通脱,与画中人物形象遥相呼应。画中人物或弹琴或击阮,或饮酒或高歌,袒衣跣足,席地而坐,其中三人的坐姿以自在坐的形式展现,形象舒展随意、漫不经心,悠然自得的人物神态跃然纸上。
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的宋人《柳阴高士图》(图8)中,一苍翠古柳下有一高士以自在坐的形态跣足坐于豹皮上,头戴葛巾,苍髯如戟,上衣袒露,豹皮上置一手卷及一大盏酒,双目向下凝视,醉意醺醺然。乾隆皇帝在《柳阴高士图》御笔题诗云:
柳荫高士若为高,放浪形骸意自豪。
设问伊人何姓氏,于唐为李晋为陶。〔12〕
画中人物形象被乾隆皇帝赞予李白与陶渊明,柳树下高士纵情恣意、自由不羁的精神风貌被描绘得栩栩如生。
二、持竿不顾
持竿不顾的典故来源于庄子,出自《庄子·秋水》: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涂中。”〔13〕
这则故事大致是说,庄子在濮水钓鱼,楚威王派遣两位大夫前去邀请他出仕。面对二位大夫的委任,庄子手持钓竿,并不回头地表示自己宁愿像神龟那样在泥地里拖着尾巴爬行,也不愿去楚国做官。文中在对庄子人物形象的塑造上,除了直接从庄子言谈的正面角度进行表现外,还以庄子持竿不顾的人物姿态加以凸显。这种“不顾”的态度体现出庄子淡泊名利,超凡脱俗,向往自由逍遥的生活,以及不愿被世俗所羁绊的独立人格。正如司马迁在《老庄申韩列传》中对他的记载:“我宁游戏于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14〕文学作品为绘画创作提供了素材和灵感,画家多以持竿不顾的典故作为隐士绘画的题材,在画中营造持竿不顾的隐者形象,突出表现其“不顾”的姿态。这种“不顾”是与尘世不相往来的避世态度,是对待一切名利荣华都漠不关心的态度,是一种孤绝感和距离感。宋代陈岩肖《钓台赋》所说:“濮水钓而持竿不顾兮,钓高尚以远尘俗之羁。”〔15〕“持竿不顾”的形象彰显隐士精神风貌,使得观画者得之于目而了然于心。宋代佚名的《渔父图》(图9)、南宋李唐的《清溪渔隐图》(图10)、明代唐寅的《松溪独钓图》(图11)以及明代姚德厚的《秋林渔隐图》(图12)中都是通过塑造隐士持竿不顾的造型,从隐士形象“不顾”的神态中表现其不被外在的一切所打扰,仿佛尘世的一切都与之无关。他们逍遥于天地之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且心意自得。因此以这种造型为主的隐士绘画作品常常幽发出一种轻天下,不顾世,万念皆空的清冷孤寂之感。
这四幅作品的题画诗也都体现了隐士“不顾”的态度:
周伯温在宋人《渔父图》中题云:
黄芦淅淅雪漫漫,雁叫荒洲暮影寒。
罾舍老翁如猬缩,得鱼便觉酒肠宽。〔16〕
诗中“雁叫荒洲暮影寒”描述画中之境格外荒远寂寥,体现画中隐士的孤往,这种孤往就是与尘世决绝的“不顾”之态。末句“得鱼便觉酒肠宽”则体现了画中隐士恬淡自守、宁静致远、视富贵荣华为浮云的精神状态。
图7 [宋]钱选 七贤图卷(局部)25.5cm×152.1cm 纸本设色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图8 [宋]佚名 柳阴高士图轴65.4cm×40.2cm 绢本设色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图9 [宋]佚名 渔父图轴(局部)105.4cm×53.5cm 绢本设色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图11 [明]唐寅 松溪独钓图轴(局部)104.6cm×29.7cm 纸本设色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图12 [明]姚德厚秋林渔隐图轴(局部)100cm×30.7cm 纸本设色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南宋赵子固在李唐《清溪渔隐图》中有题:
李唐老人精天机,笔墨简古世所稀。
石林沙屿布远近,野桥云碓相因依。
渔舟稳泊芦花渚,一竿低拂珊瑚树。
心与江鸥一样闲,不著羊裘钓名誉。
君不见侯门子弟悦清玩,湘奁犀轴光凌乱。
何由同载米家船,应有长虹夜相贯。〔17〕
赵孟坚这首题画诗前六句描绘了《清溪渔隐图》的景象,后六句抒发了对山野幽居生活的喜爱,其中“心与江鸥一样闲,不著羊裘钓名誉”则直接表达了内心的清闲安逸以及对功名富贵的不屑。
唐寅在《松溪独钓图》中自题:
烟水孤篷足寄居,日常能办一餐鱼。
问渠勾当平生事,不弄纶竿便读书。〔18〕
这幅绘画作品中唐寅自刻印章“江南第一风流才子”,足以体现他终日饮酒赋诗,放浪形骸的生活。画中高山涧谷,层峦叠嶂,山旁古木参天,云烟缭绕其中,山脚溪水涓涓细流。画面近处的临溪坡岸上,一隐士于树下盘坐,持竿垂钓,神态恬然宁静,体现其清虚自守、不为尘俗所动的心境,正如题画诗中所写“问渠勾当平生事,不弄纶竿便读书”。
华隆韡在姚德厚《秋林渔隐图》题:
长林蔽秋日,飞云卷秋旻。
道人爱沧浪,为结白鸥邻。
渺渺泛舟楫,悠悠理丝纶。
澹然适清兴,岂在鲈与莼。
伟哉桐江叟,千载高其人。
笑彼桃源图,春花迷去津。〔19〕
姚德厚的《秋林渔隐图》描绘了人迹罕至的旷野之景,画中秋风萧瑟,幽冷静谧,舟中隐士一手持竿一手撑地而坐,姿态悠然逍遥,不为外物所累。画中景象与题画诗相呼应,“渺渺泛舟楫,悠悠理丝纶”中的“渺渺”和“悠悠”体现画中隐者远离现实纷扰、闲散自在的生活状态。诗画结合,共同抒发“道人爱沧浪”和“澹然适清兴”的隐居志向。
三、曲肱而枕
肱,手臂由肘至肩的位置,泛指胳膊。曲肱而枕即枕着弯曲的胳膊睡觉,语出《论语·述而》:
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20〕
由孔子的论述可以看出,曲肱而枕不仅仅是一种单纯的睡觉姿势,其还包含了特定的指代意义,即为人安贫乐道,生活恬静淡泊、无忧无虑。因此,文艺作品中常常以此来形容隐士恬淡闲适、怡然自得的幽居生活,例如晋代皇甫谧的《高士传》对颜回的载录:
颜回,字子渊,鲁人也,孔子弟子。贫而乐道,退居陋巷,曲肱而寝。孔子曰:“回,来家贫居卑,胡不仕乎?”回对曰:“不愿仕。回有郭外之田五十亩,足以给饘粥;郭内之圃十亩,足以为丝麻。鼓宫商之音,足以自娱;习所闻于夫子,足以自乐。回何仕焉?”孔子愀然变容,曰:“善哉,回之意也。”〔21〕
又如宋代李纲的《后乳泉赋》云:
我卜我居,梁溪之滨,陆子之泉,天下所珍,甘若牛乳,锡山是邻,烹茶则芳,酿酒则醇,可以佚老,可以娱宾。挈盖操杯,酌冷尝新,绕齿颊之清甘,涤肺腹之埃尘,析酲愈病,益寿延年。爰抚松而啸月,遂拂石而眠云,优哉游哉,饮水曲肱而枕之,可以养愚拙而全吾真。〔22〕
以及明代陈继儒的《寿宪副贺景崖大夫八十序》云:
出则与老衲读竺干之书,入则与子孙课邹鲁之学。抱膝长吟,共乐耕田凿井,曲肱而枕,何须席地幕天,回视士大夫浮游于风波是非之中,分门户,畏讥谗,皇皇然食不甘寝不寐。〔23〕
以上三段论述中,颜回用了四个“足以”来强调自己隐居不仕的态度和淡泊名利、寡欲知足的生活志向,正如《论语·雍也》中孔子对颜回的评价:“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24〕李纲描述了自己平静淡然的梁溪隐居生活,他认为隐居可以保全本性、养真守拙。陈继儒则认为入仕是对自我本性的一种违逆和束缚,会丧失独立的人格和尊严,且无法获得真正的快乐。文中在对颜回“退居陋巷”、李纲“我卜我居”以及贺景崖隐居生活的具体细节描述上,都以曲肱而枕体现他们乐道安命、清贫自守的隐逸精神,可见其已成为隐士精神内涵的象征。
因此,中国古代绘画中对隐士曲肱而枕的描绘也不乏其作:
宋代马远的《秋江渔隐图》(图13),画中秋风萧索,芦苇随风轻轻摇曳,湖面碧波荡漾,水波不兴,烘托出一派静谧安宁的秋意。芦苇深处一小舟停泊其中,舟中坐一老翁,怀抱木浆,曲肱而枕,蜷伏小憩,神态安详。乾隆皇帝在画中题诗曰:“月落江天罢钓鱼,倚柳坐睡梦华胥。苇丛何必扁舟系,波漾风吹任所如。”〔25〕其中“波漾风吹任所如”正是隐士随遇而安、淡泊心境的真实写照。
图10 [南宋]李唐 清溪渔隐图卷(局部) 25.2cm×144.7cm 绢本墨笔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图13 [南宋]马远 秋江渔隐图页37cm×29cm 绢本墨笔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图14 [明]周臣 春泉小隐图卷(局部)26.5cm×85.8cm 纸本设色 故宫博物院藏
明代周臣的《春泉小隐图》(图14)描绘了裴春泉闲适安逸的隐居生活。画幅远处为平湖青山,烟渚沙汀,近处为苍松巨石,流水小桥人家。右侧树荫下有一草堂,与垂柳相互掩映。堂外童子洒扫,堂内通透明亮,陈设素朴。主人曲肱而枕,伏案假寐,神态怡然,身姿舒散放松,呈现出一派悠闲自得、与世无争的幽居景象。
明代陆治的《幽居乐事图册》(图15)以疏简清逸的笔调渲染出隐士幽居行乐的生活场景。其中《梦蝶》一册描绘了野外平坡柳树下,一隐者以天为盖,以地为榻,吸日月之精华,曲肱伏于磐石,闭目养神,鬓角发丝由微风轻轻吹起,神态沉静惬意,展现出画中人物恬然无思、淡然无虑的性格特征。
另外,隐士之所以喜欢曲肱而枕,还因其是一种养生方式,如苏轼在《午窗坐睡》中说道:
蒲团蟠两膝,竹几阁双肘。
此间道路熟,径到无何有。
身心两不见,息息安且久。
睡蛇本亦无,何用钩与手。
神凝疑夜禅,体适剧卯酒。
我生有定数,禄尽空余寿。
枯杨不飞花,膏泽回衰朽。
谓我此为觉,物至了不受。
谓我今方梦,此心初不垢。
非梦亦非觉,请问希夷叟。〔26〕
其中“竹几阁双肘”便是曲肱而枕,伏于竹几的睡姿。苏轼认为这种睡姿可使身心舒散自由,气息出入安稳长久,精神如同夜间参禅打坐那样凝聚,身体舒适感胜过喝卯酒,进入“非梦亦非觉”的境界。又如明代赵台鼎在《脉望·卷四》中的一段论述:
曲肱而枕,妙在真息存于至中。一切妄念,起即照除寂定,此心常灵常明。心依于息,息依于心。不曰睡,不曰不睡。睡与不睡,常要惺惺。至于虚极静笃之际,亥末子初之间,妙药生时,俾任督之脉,不运而自转;脏腑之神,不召而自集;关窍之气,不引而自通;坎离之精,不感而自合。变昏睡之魔而为至神,返呼吸之气而为真息。到此地位,自然神凝,气穴结成真胎,身外有身,隐显莫测。〔27〕
图15 [明]陆治 幽居乐事图册之梦蝶 29.2cm×51.7cm 绢本设色 故宫博物院藏
图16 [明]陆治 幽居乐事图册之听雨 29.2cm×51.7cm 绢本设色 故宫博物院藏
由文意可知,曲肱而枕是一种坐寐,它并非沉睡,而是一种恍恍惚惚、昏昏沉沉、渺渺茫茫、似睡不睡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中,心息相依,神气合一,一切杂念消散,心神宁静清明,于是到达虚静境界,可以保持精气神不内耗、不外逸,长期充盈,抱元守一,从而延年益寿。这种曲肱而枕的坐寐相较于躺卧,往往更能够起到养生的作用,正如清代曹庭栋在《老老恒言·安寝》中所云:
愚谓寐有操、纵二法。操者,如贯想头顶,默数鼻息,反观丹田之类,使心有所着,乃不纷驰,应可获寐。纵者,任其心游思于杳渺无朕之区,亦可渐入朦胧之境。最忌者,心欲求寐,则寐愈难。盖醒与寐交界关头,断非意想所及。惟忘乎寐,则心之操或纵,皆通睡乡之路。〔28〕
《老老恒言·昼卧》有云:
坐而假寐,醒时弥觉神清气爽,较之就枕而卧,更为受益。既有坐不能寐者,但使缄其口,闭其目,收摄其心神,休息片时,足当昼眠,亦堪遣日。〔29〕
其中,“任其心游思于杳渺无朕之区”便是苏轼所说“身心两不见,息息安且久”的状态,也就是赵台鼎所说“心依于息,息依于心”的“虚极静笃之际”。在这种状态下,身心得到颐养和愉悦,因此“醒时弥觉神清气爽”。
高卧有两层含义,其一是从现实层面而言,指高枕而卧,用以形容隐士悠闲自在的隐居生活,例如《晋书·陶潜》:
尝言夏月虚闲,高卧北窗之下,清风飒至,自谓羲皇上人。〔30〕
又如《梁书·张充》:
若乃飞竿钓渚,濯足沧洲;独浪烟霞,高卧风月。悠悠琴酒,岫远谁来;灼灼文谈,空罢方寸。〔31〕
以上论述中,陶渊明“高卧北窗之下”,看日升日落,听风来风往,没有俗事缠身,不为功名所动,无忧无虑宛若“羲皇上人”。张充则渔舟高卧,观烟霞朗月,听浪打风声,悠游泰然,远离尘世羁绊。由此可知,高卧并非单纯的睡态,而是一种闲散自适的生活态度,是一种逍遥自处的隐逸境界。
其二是从抽象层面而言,指代隐居不仕,如《世说新语·排调》:
卿屡违朝旨,高卧东山,诸人每相与言:“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今亦苍生将如卿何?”谢笑而不答。〔32〕
又如《宋书·自序》:
足下既执不拔之志,高卧东南,故屈贤子共事,非以吏职婴之也。〔33〕
《旧唐书》对司空图的记载:
自考盘高卧,日与名僧高士游咏其中。〔34〕
上文中的“高卧东山”“高卧东南”“考槃高卧”都是指隐居不仕,是由现实层面的含义延伸而来,成为隐居不仕的指代称谓。因此,文学中常以高卧为题材来抒发诗人的隐逸情怀,如唐代王维的《酌酒与裴迪》:
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
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
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
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35〕
唐代白居易的《读鄂公传》:
高卧深居不见人,功名斗薮似灰尘。
唯留一部清商乐,月下风前伴老身。〔36〕
白居易的《酬皇甫宾客》:
玄晏家风黄绮身,深居高卧养精神。
性慵无病常称病,心足虽贫不道贫。
竹院君闲销永日,花亭我醉送残春。
自嫌诗酒犹多兴,若比先生是俗人。〔37〕
由诗文可知,二人都倦于外在困境的搅扰,其中,“人情翻覆似波澜”“白首相知犹按剑”表达了王维为人情反复无常,人际交往多疑猜忌所扰。“功名斗薮似灰尘”“性慵无病常称病”表达了白居易疲于烦冗的朝务。王维的“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以及白居易的“高卧深居不见人”“深居高卧养精神”都表达了他们寻求隐居避世,躲开人世纷扰的愿望,并且都以“高卧”一词作为理想隐居生活的代表。
古代绘画作品中,隐士高卧的形象分为两种:
一是欣赏山水自然,高卧于窗下,看庭前花开花落,随天外云卷云舒,描绘隐士安乐闲静的幽居生活。如明代陆治的《幽居乐事图册》之《听雨》(图16)一册中,作者以疏简清逸的笔墨,勾勒出饱含乡村气息的隐居生活。画中阡陌交错,陇上小桥横立,草木苍翠,绿荫深处两座茅舍相依。空中大雨滂沱,狂风大作。左下角一人低头躬身,撑伞前行,步履艰难,其紧张之态与不远处草堂中人形成鲜明对比。草堂中红衣高士侧身倚几高卧,双腿微曲,一手撑头,一手垂放,悠闲怡然地欣赏窗外的绵绵阴雨,神态惬意自得。明代唐寅的《溪山渔隐图》(图17),以长卷的形式围绕水展现渔隐主题。画面中部江岩峭立,瀑布于岩缝中倾泻而下,江岸边枫叶斜伸处有渔舟数只,其中一人于船头横笛濯足,另一人于舟中倚靠书囊高卧,双足曲起,眼望崇山江流,耳听笛声,双手击而和之,神态陶醉,欣然自得。
图17 [明]唐寅 溪山渔隐图卷(局部)29.4cm×351cm 绢本设色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图18 [明]仇英 柳下眠琴图轴176cm×90cm 纸本墨笔 上海博物馆藏
二是读书览画,参禅悟道。《宋书·隐逸》中有一段对宗炳的记述:
有疾还江陵,叹曰:“老疾俱至,名山恐难遍睹,唯当澄怀观道,卧以游之。”凡所游履,皆图之室。〔38〕
宗炳终身未仕,性好山水,一生遍游名山大川,晚年“老疾俱至”,无法亲身游历,于是高卧榻上,通过欣赏山水画作,神游于万物之中,并从中感悟山水所蕴含的哲理,参悟宇宙之“道”的玄妙。宗炳这种卧览书画,参禅悟道的方式,不仅可以放松外在形体,还能使内在精神得到愉悦,成为古代隐士幽居生活的重要环节。如明代仇英的《柳下眠琴图》(图18),画中山岩刚劲林立,一古柳斜势生长,枝叶扶疏,随风舞动。树下有一隐士,头绑折巾,于地枕琴高卧,身体随意倚靠,松懒无力,右膝曲起,左足任意半趺,姿态无拘无束。其身旁有一书卷刚阅毕,于地散落,身后童子又背负书籍而来。隐士目视童子,似在等其解囊取书续读之。又如明代刘仲贤的《七贤图》(图19),描绘了“竹林七贤”雅集的场景,画中人物或盘坐抚琴,或饮酒畅谈,或相互弈棋,或揽卷而读,人物形态潇洒恣意、放荡不羁,极力重现了“竹林七贤”纵情任性的性格特征。其中,有一人背枕靠垫,跣足席地高卧,右膝曲起,左足呈自然伸直状,双手高举一书卷,头枕靠垫,仰面而观,神态闲适宴安。通过人物造型,便可领略“竹林七贤”高蹈远引的旷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