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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日射熊归帐殿便因余兴一挥毫从皇室的重阳社交看民族风俗交融

2019-10-24褚若千

紫禁城 2019年10期
关键词:重阳节重阳乾隆皇帝

褚若千

在清代宫廷中,重阳的受重视程度与端午、中秋并列,仅次于元旦、上元、万寿诸节。

重阳节俗不仅能以一人一家为单位进行,在宫廷皇室更是表现为不同层面、不同形式的社交活动。其礼俗既有民间常见的登高、颐亲,也有普通百姓难以参与的围猎、换补子,既有文人气质的赏菊、吟诗,也有北地旧俗的打围、拜天。

这些民俗互相混杂,不分你我,也可由此一见国家统一对不同民族、不同地域之间风俗文化交流、交融的促进。

「九秋风物趂(趁)时巡,信是农居别有春。」农历九月初九,因「九」为阳数之极,两阳相逢为一年中仅有,故称「重阳」,相传旧为秋季祭祀火神的日子,后世事变迁,故事敷衍,又生出登高、赏菊、颐亲、插茱萸、吃花糕、饮菊酿等许多习俗。明清之际,经济相对繁荣,市民生活趋于丰富,各民族文化交流融合,重阳节俗得到了进一步传承与发展。在清代宫廷中,重阳的受重视程度与端午、中秋并列,仅次于元旦、上元、万寿诸节,其礼俗既有民间常见的登高、颐亲,也有普通百姓难以参与的围猎、换补子,既有文人气质的赏菊、吟诗,也有北地旧俗的打围、拜天。重阳节俗不仅能以一人一家为单位进行,更是表现为不同层面、不同形式的社交活动。以乾隆皇帝御制诗为例,重阳节的皇室社交大抵可分为家庭社交、君臣社交、部族社交三个层面。各层面的节日活动有源自关外游牧(渔猎)民族的,也有来自中原农耕社会的,这些习俗彼时已经互相混杂,不分你我,也可由此一见国家统一对不同民族不同地域之间风俗文化交流、交融的促进。

团团圆圆——家庭社交

重阳节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才真正被定义为「敬老节」。在古代社会,「敬老」这一主题并不是重阳家庭社交的唯一元素,它更多地被视为亲友间团聚饮宴、登高游玩的一个契机,因此唐代的王维才会在九月九日有「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的感慨。明清时京城还有在重阳节接出嫁女儿回家吃花糕的习俗,因此重阳节又有「女儿节」之称,这也从侧面显示,团聚是重阳节的活动主题。「孝」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元素,受其影响,以家庭为单位的社交活动多以长辈为核心展开,皇家也不例外。

乾隆皇帝与生母崇庆皇太后感情甚好,自乾隆元年登基至乾隆四十二年太后薨逝,这四十余年里乾隆皇帝重阳节的重要活动之一就是陪母亲登高宴饮,望远抒怀。崇庆皇太后九月虽偶有驾至围场,但更多时候只在承德避暑山庄等处行宫起居。从乾隆四十三年后乾隆皇帝的重阳行程来看,他似更享受在围场与蒙古王公共度重阳,但母亲在世之日,他却多选择留在行宫陪太后过节,送一些亲笔字画之类颇具心思的小礼物,陪母亲好好喝上几杯,站在高处远眺壮丽河山,顺便怀想一下共同出游时看过的风景,有时候还会和母亲一起欣赏马戏之类的表演,留下了《重阳日侍皇太后登髙揽胜之作》《九日写菊花数枝恭进慈闱以侑糕筵兼陈短什》等不少诗文。为了能与母亲共度佳节,乾隆皇帝会推迟前往围场的时间,特地在行宫多留十日,也会为了及时赶回而打破陈规抄个近路,还特地遣额驸福隆安快马先行,以免太后悬心。宫廷生活即使富贵已极,也不能抹杀繁华背后的寂寞与单调,对女子而言尤其如此。作为一个孝子,乾隆皇帝深知此理,故而哪怕行色匆匆,也总能及时出现,并写下「今朝乃重九,佳节不宜孤」「金英玉节相依处,好是团献寿觞」「长承慈训铭心乾,登高何用上层楼」等文字。

重阳节尊亲孝亲的习俗,在清代皇室中是有传统的。康熙皇帝也曾在小重阳(农历九月十日,即重阳后一日)奉太皇太后去温泉时,留下「问安频色喜,侍膳每心悬。孝养尊亲重,时巡法祖䖍」的诗句。清代档案中也留有嘉庆皇帝之女庄敬和硕公主常在八月底派人去热河为皇父进献重阳花糕的记录,这与民间接已嫁姑奶奶回家吃花糕的习俗倒有异曲同工之妙。

重阳节俗中反映的家庭情感,常常表现为晚辈对长辈的尊敬爱戴,但又不仅限于此。乾隆皇帝在乾隆十三年的重阳节曾写下题为「九日漫赋」的两首七律,不同于往年的热闹欢喜,这两首诗满含悲戚,他写道,「茱茰遍插人应少,鸿雁频来岁底忙。待欲登高心已懒,香山西望数峰苍」,又说,「对菊忽沾今日泪,题糕恰忆去年欢」。关于这个年份或可视为乾隆皇帝行事风格转折点的讨论已有很多,此不赘述,只看这诗中所怀念的人是谁呢?这一年乾隆皇帝并没有较亲近的长辈离世,因此诗中所指显然不是他的长辈,而是上年年底因痘疹去世的七阿哥永琮、这年春天在东巡途中病故的孝贤皇后富察氏,也许还有在他看来已足可厌弃的大阿哥永璜和三阿哥永璋(二人因在为孝贤纯皇后迎丧期间表现得不够伤感而被乾隆皇帝厌弃)。这两首诗虽写的是生离死别——是团圆的背面,但正因重阳的主题是团圆,是家庭成员的欢聚宴饮,才会使乾隆皇帝在这个日子里格外怀念已永不能重聚的妻儿。

重阳节俗在家庭社交层面的主题是团聚,在这一点上,它与除夕、中秋等节日十分相似,但因时令不同又衍生出独具一格的节日风俗,登高、郊游、吃花糕、佩茱萸、饮菊花酒等都是重阳节团聚主题的不同表现形式。这些风俗更多源自中原,但显然在清代宫廷中也基本存在。

歌以咏志——文人社交

九月季秋,菊花盛开,重阳的采菊、送菊、赏菊、点菊灯、服白菊、饮菊花酒等习俗都与「菊」有关,就连「以糖肉秫面杂糅为之,上缕肉丝鸭饼,缀以榴颗,标以彩旗,又作蛮王狮子于上,及糜栗为屑,合以蜂蜜,印花脱饼」(【宋】周密《武林旧事》卷三「重九」)的重阳糕看似与「菊」毫无关联,却也被称作「菊糕」,可见九月最具代表性的花卉——「菊」已与九月最重要的节日——重阳紧密结合,成为重阳节俗的重要意象之一。

菊花因盛开在百花凋零的秋季,在中原文化中早早就被赋予傲霜、孤高、隐逸等意涵,古来咏菊诗也大多脱胎于此。清王朝统治者虽自关外起家,但入关后各民族文化相互交融、相互影响,康熙皇帝重阳所作的《九日对菊》诗中就言,「不与繁花竞,寒苞晚更香。数茎偏挺秀,嘉尔傲风霜」。其中对菊花高节的赞美与中原作者一般无二。乾隆皇帝虽然是于推广国语(满语)骑射、保护满族旧俗着力最多的清代皇帝,但同时也是一个汉文化爱好者,更是目前所知存世作品最多的汉文诗作者,在他的重阳诗作中,自然少不了「菊」这一元素。

乾隆皇帝御制重阳诗作中,菊花有时仅仅是作为节令风物存在的,与绿树红枫一般,并未被赋予太多内涵,如「向暄逢绿树,应节有黄花」,「黄华把忆重阳过,绿树看从塞外来」,「菊蕊舒黄枫叶红,重阳还与去年同」。而更多时候,诗中或是欣赏其傲霜冒雨,赞其凌寒无惧:「枝亭节惟直,花放晩谁轻」,「霜严信徒尔,日嫩特佳哉」,「早看冒雨复欺霜,争发深黄与浅黄」,「不染纤尘纷露叶,独余晚艳傲霜华」;或是感慨其高洁出尘,向往东篱景致:「素节冷淡姿,情性雅相投」,「随时心匪竞,对尔意偏遐」,「菊花依旧重阳节,合赠渊明五柳居」;更有将菊花插瓶、入画,甚至以此为太后上寿的描写:「不独傲霜兼傲雪,果然宜画亦宜诗」,「最欣度节边关外,也有黄花献寿觞」……这也可见彼时菊花已因与重九(「九」同「久」)相结合而被赋予了「长寿花」的身份。

乾隆皇帝御制诗在当时即被收录于《钦定盛京通志》《钦定热河志》等多种图书中,也曾集结刊印,甚至颁赐诸臣工,这在某种程度上已可视为君臣之间的一种交流。而重阳节君臣聚会吟诗是有旧典的,据传贞元十三年唐德宗就曾「宴宰臣百官于曲江,上赋诗以赐之」(《旧唐书》卷十三「本纪第十三·德宗下」),后人称之为「曲江赋诗」。清代君臣也有类似活动,如大学士刘纶就曾与乾隆皇帝互相唱和,留有《恭和御制重阳日上恭侍皇太后宴元韵甲戌》一诗;雍正四年的重阳节,雍正皇帝更召集诸王大臣宴饮联句,乾隆五年重阳,乾隆皇帝将当日所作柏梁体诗墨刻赐诸王大臣及翰林院、詹事府各官,以期传诸后世。文字承载了作者内心的寄托和情怀,无论是面对面的诗词唱和与联句,还是通过刊刻发行(颁赐)来进行的间接交流,都是一种社交,是君臣之间精神层面的沟通,甚至是皇帝与天下读书人之间,乃至于古今诗人之间、不同文化之间的精神交流。

木兰围猎——部族社交

关外部族的重阳节,其风俗与中原大不相同,据《辽史》记载,皇帝在重阳节「率群臣部族射虎,少者为负,罚重九宴,射毕,择高地卓帐,赐蕃、汉臣僚饮菊花酒。兔肝为臡,鹿舌为酱,又研茱萸酒,洒门户以禬禳」。(《辽史》卷五十三「志第二十二·礼志六·嘉仪下」)满族也重骑射,乾隆皇帝尤为提倡,他的重阳节多半是在关外草原上度过的,「旧记登临日,常于狝狩时」,很多时候更是在围场与部族首领围猎宴饮。

从乾隆皇帝留下的御制诗来看,他显然很享受围猎这种娱乐活动。彼时八旗的骑射功夫已大不如前,乾隆皇帝不得不时时加意勉励,希望不堕昔日雄风。在这种心情下,他本人不仅喜爱而且擅长弓马,既能有「虎帐骍弓右锦鞯」「一箭要害洞中深」的英姿勃发,也爱看「雁行两翼围密合,貔旅八旗各标帜」的排兵布阵,更能使用火枪,在他已经八十四岁的时候还用火枪击毙了几只鹿。他回忆儿时由祖父康熙皇帝携来围场,十六叔(胤禄)亲自教他使用火枪,初试啼声即获羊一只,令年迈的祖父十分喜悦。七十余年过去,再取出祖父所赐的两柄火枪进行狩猎,自觉身手不让当年,甚是欣慰。历时半月左右的围猎既有射虎、射熊之类力量的竞逐,也有轻松愉快的宴饮活动,还有观灯火之类的余兴节目,更有一些较富观赏性的草原特色比赛或者表演,比如所谓的「塞宴四事」——诈马、什榜、相扑、教(诈马就是赛马,什榜是笳、筝、琵琶等乐器的演奏,相扑是蒙古摔跤比赛,教则是驯马,指三四岁的马)。乾隆皇帝曾就此一一赋诗,郎世宁也绘有《塞宴四事图》,记录了乾隆二十五年重阳节的盛况。

围猎是满蒙各部都比较熟悉且喜欢的一种娱乐活动,但对于一国之君而言,这更是「天可汗」与各部王公之间的社交活动:一方面向他们展示君主的身强体壮和国家的兵精将广,乾隆皇帝就曾在诗中注云:「蒙古向重武事,予昔年在木兰围中驰射发枪,武艺精熟,众蒙古随围数十年无不知之,但今年既不行围,蒙古王公等不几谓予怠于肄武,因乘暇于山庄内即鹿以试精力,而近日所中之鹿皆系一发即中,及颁赐蒙古王公等无不欢喜钦服,似此身体康强实荷上天锡佑,而我朝家法不忘武备,亦往代所希有也。」另一方面也是沟通感情,怀柔远人,围场的气氛较之金銮殿自然相对轻松,在辽阔的草原上进行一些大家都相对熟悉的、比较活泼的竞技运动,接受大清皇帝颁赐的布帛和银钱,有利于部族首领们放松心情,更多地体会来自中央政权的恩典和善意,以期「跽瞻仍恋恋,归去各欣欣。山向南来暖,情留北望殷」。(《罢猎出崖口》)如有新部落来归,重阳的围猎和宴饮活动更是其正式参拜大清皇帝的好时机,而皇帝也会赐予一些特殊的恩典以示欢迎,如土尔扈特部东归之年,乾隆皇帝就在《宴土尔扈特使臣》一诗中表示「天阙不辞钦献赆,雪山何碍许熬茶」,「覆帱谁可殊圆盖,中外由来本一家」。

「木兰岁岁秋围举,东道名藩许献芹。(旧例木兰行围,扎萨克盟长等进公宴、家宴凡数次,朕命合数宴为一所,贡之马驼牛羊并却不纳,既以联中外一家之情,兼寓体恤之意云)幕设崇冈菊节度(是日重九),席联新部㕍行分(随围之都尔伯特亲王策凌乌巴什等回部郡王霍集斯伯克等并命预宴列坐)。汤羊美胜八珍膳,诈马催来千锦群。诸伎毕陈行赏罢,一家和乐万方闻。」(《蒙古王公等进宴即席得句》)木兰围场的重阳宴,热闹、轻松、惬意、和乐,却隐含着大清帝国对北部边疆的经营之道,也标志着随着满族入关,北方游牧(渔猎)民族的节日风俗逐步成为社会主流节俗之一,各民族风俗文化的交融进一步加深。

皇家节日礼俗较之民间生活,自然有其特殊之处,但其与民间节俗相互影响,故清代皇家的重阳社交活动也不失为观察清代社会风俗的一扇窗。满人入关后,建立了中国历史上少有的非汉族政权,且在相当长的时间里维系了国家统一和有效管理,北方游牧(渔猎)民俗的习俗在这样的背景下以一种更为平等的方式融入中原文化,甚至成为社会主流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斜日射熊归帐殿,便因余兴一挥毫」,乾隆皇帝在重阳日写下的这句诗,前句更多保留了北地旧俗,后句却体现出中原文风的影响。重阳节俗不过是文化体系中很小的一个点,却也从中反映出各民族各地区文化的交流与交融,反映出清廷为了维护统治在这一领域所作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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