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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寻阿格里奇演奏美学带来的启迪

2019-10-23陈茹

人民音乐 2019年9期
关键词:乐章乐队声部

问古典音乐界谁有如此魅力,让满座千人以上的音乐厅的两场音乐会,预售票开票后不到半小时全部售罄?答案肯定是钢琴家玛尔塔·阿格里奇(Martha Argerich)。2019年稳坐上海最牵动人心音乐界大事件之一的,一定是5月3日、4日阿格里奇和前夫指挥家夏尔·迪图瓦(Charles Dutoit)在上海交响乐团音乐厅的联袂演出,还有他们的女儿参与其中。这场提前近11个月、在2018年6月底就预售门票的音乐会,无论可靠与否的任何相关消息都时刻牵动着大家的神经。

两场音乐会的曲目略有不同,普罗科菲耶夫的《C大调第三钢琴协奏曲》(作品26)是唯一两场都上演并且聚集阿格里奇、迪图瓦和乐队的作品,所以笔者将述评的对象集中在这首作品。这是一首钢琴主奏声部和乐队协奏部分交相辉映、共同出彩的作品,自1921年由作曲家亲自首演以来,这首杰出的协奏曲便占据着各大国际钢琴比赛、国际音乐节和各国音乐会的曲目单。阿格里奇曾多次和一流的指挥、交响乐团合作演出该曲。从年轻时出现在观众视线一直到现在已经78岁高龄的阿格里奇,标志性的发型一直未变,只是发色从乌黑变成了银丝。

浑然天成   气韵和体悟永无止境

显然,观众的热情不仅会带来压力,也更能激起在舞台上每一位演奏者都超常发挥。普罗科菲耶夫《C大调第三钢琴协奏曲》开端的单簧管不负众望,带来了悠远而绵长的具有俄罗斯情怀的旋律。从本场音乐会开场的作品就能感觉到乐队在指挥迪图瓦排练后的变化,笔者曾多次在这座音乐厅差不多相同的位置听过上海交响乐团在不同国籍指挥家调教后的演出,不得不承认虽然某些方面迪图瓦非常有争议,但在音乐上他绝非浪得虚名,具备和阿格里奇匹配的高度和深度。由阿格里奇开始的第一乐章主部主题的速度比乐队还要快,而且能明显听出对乐曲熟悉程度的区别,如果说乐队对作品的级别是非常熟悉的话,那么阿格里奇的级别就是深入骨髓,作品已经生长在她的灵魂里并伴随着她自然流出。被大家津津乐道的、同时也是形成她演奏美学标志之一的就是第一乐章钢琴的主部主题,当经历引子部分单簧管吹奏出的徐缓深情的咏唱、经过弦乐声部由远及近旋风般的渐强后,阿格里奇大刀阔斧地以极快速又狂野清晰地一股脑儿弹下去一片音,好似一股觉醒的力量破茧而出,而且速度通常都比乐队还要快一点,但又不是横冲直撞的鲁莽。阿格里奇演奏这里不是用的单一音的独自发力方式,而是至少以音群为单位,音头发力带动一片片连续的十六分音符跑动。她看似敲击下去的动作,出来的却不是砸出来的粗暴音响,而是凌厉指锋下展现出的具有穿透力的声音以及细腻的句法语气。由此瞬间点燃了现场观众的激情,牵动了全场的神经。探究其完成此处演奏方式的成因有三:首先,她的体格健壮,声音会相对丰满;其二,她小臂力道足、肌肉群壮大,主导发力的是坚固的手掌关节,手臂手腕只是力量的通道,并且具有弹性,不会出现干瘪捏死的声音;第三,她的力道调节功能在人体内部完成,并没有浮现于表面的动作上。现在的阿格里奇和年轻时的演奏方式还是有些许变化的。年轻时她的演奏激情四射,对于和弦的抓起动作与声音的弹性都比较在意,对手在琴键上,落下拿起的方向也比较讲究。所以她当年演奏这首作品时经常出现下拉前推的动作,对音乐和事物充满着探索。现在的阿格里奇演奏跑动的音型时手腕比较低,手触键的位置和走向虽然还有细微的变化,以及手指离开琴键时的方向也还有丝丝讲究的痕迹,但主要靠内力化解声音,这也是一种演奏方式的调整,时光的累积让阿格里奇的演奏更加醇厚、特性加倍突出却不失共性。

综合两场音乐会,显然第二天阿格里奇没有第一天状态好,上台的步伐都显得有一些疲惫,毕竟是78岁高龄的老人家了。但整体来看阿格里奇演奏的凌厉程度比年轻时更加猛烈和醇厚,当一个人常年薰习一首作品时,会带来一次次脱胎换骨的体悟。音乐会现场在演奏第二乐章中的变奏二时,钢琴和乐队的追逐中有着一些不和谐,但迪图瓦不急不躁地控制着乐队,喜欢节奏韵味的阿格里奇到了变奏三时则利用三连音和强弱拍不对等的重音夺回主导权。所以不和谐过后也不一定都是坏事,或者说变动过后也许带来生机。阿格里奇到了变奏四弹得很有禅意,她不执着于当下,进入到更高层次的追求,有点遗憾的是此时乐队的管乐声音过于靠前,成了听众和阿格里奇禅意之间的隔阂。这一段也让听众见证了阿格里奇不断调整自己状态进入空灵的过程,一种跟自我的对话。

雌雄同显   理性和柔情兼容并蓄

钢琴演奏中需要巨大音量的地方男性多动用前胸的力量演奏,女性在演奏需要凌驾于乐队之上的声音时,则需要调动整个腰部背部的力量帮助整个手臂完成。而阿格里奇的演奏动作从视觉上看是男性的发力方式,例如第一乐章49—52小节在钢琴部分出现的持续强奏的和弦,一般为了宏大的音效还是会调动很多后背的力量传输于大臂,否则声音容易出现干裂和毛刺,但是从视觉上来看阿格里奇只在肘部有动作,当然她的身体连接轨道都是放松而畅通的,所以演奏出来的声音饱满富有金属感。阿格里奇演奏时利用结实的掌关节控制所有输出到手指的力量,手臂的力量直接到达掌关节,掌关节直接作用于指面,而不是指尖。她的手指略平,接触琴键的是偏指腹多,这样会使承受力量的面积增大,第一第二关节相对较直只是通道的作用,减少了层层阻塞、加强了手臂力量对于指尖的直接把控。她的掌关节既能承受来自身体和手臂的重量,又能统筹安排送出去力量的大小,还能调节松紧和韧性,让声音富有弹性。掌关节是她演奏的秘密武器之一,当然没有其他部位的协调,这个秘密武器也没法发挥最大的功效。

第二乐章的第一变奏能明显感觉到阿格里奇的雌雄同显,男性的刚和女性的柔,至刚至柔、亦刚亦柔,刚中有柔、柔中有刚都幻化在她的手下,并且她的演绎天然去雕饰,不是布局、设计、调配后的成果展现。现场从视觉上感受时没有诗和远方的附庸风雅,只有直接的下键和冷静的外表,但是从她手下演奏出的音樂舒展而疗愈,隽永不散,已臻艺术化境,准确传递出普罗科菲耶夫在这听似温柔段落的宗旨,虽然音量很轻但音乐的骨架里依旧是锤炼人的硬朗。

次第关系  宏观布局和微观呈现

阿格里奇的演奏无论现场、视频还是音频,首先给聆听者带来的是宏观的哲思和布局、强大的气场与能量。仔细聆听后发现应该出现的微观诠释应有尽有,但是她不会纠结在这些细节的雕琢上,她的演奏让人觉得浑然天成,这种先宏观再微观的次第关系也是她的演奏美学特征之一。例如乐队在第一乐章11小节,作曲家标注小快板(Allegro)的地方,已经在指挥迪图瓦的带领下达到了   =157的速度,但是阿格里奇还是一如她常年的演奏习惯一样在四小节后钢琴发声时将速度直接推快,引领着乐队一路狂奔。她的演奏鲜明地点出了C大调清朗积极和生趣盎然的主导情绪。而在第一乐章15—16小节的细节上又演绎出非常精准的节奏特征,左手跳音生龙活虎地展现上行乐句。在第一乐章44—48小节和弦频繁的跳动中,阿格里奇只突出了重音,其他的上行和下行没有区别,都是在强的大范围里。通常人们演奏时容易被自己的喜好或者受已有知见的影响,觉得每个音都需要有强弱的变化,或者说都需要有作为。阿格里奇的演奏提示我们,作曲家没有写渐强渐弱的地方,哪怕是非常明显的有上下行的音型变化,演奏时最好是无为而为,让音响和旋律自身的魅力发挥到最大。

第一乐章152—162小节阿格里奇弹得相当精彩,她用了一种在正规节奏左右游刃的方式来重组每个声部间的关系,也就是纵向出现了诸多不确定的惊喜,横向该出现的各个声部的走向也不是中规中矩,这是用自由的心灵和放松的身体组合出的非凡效果。第三乐章170—176小节阿格里奇的独白,宏观上是突然出现的逗趣而富有童真的主题,微观上则有着女孩子的小情绪。手的演奏动作是将音拎起来,看似有点吊儿郎当的处理,出来的声音有着不经意的外表和其实绝不能被忽视一丁点的感觉,强烈的话语感、语气在她的音乐细节中占据着很大的比重。这种自我调整、和解的过程到了200小节处自然呈现出了歌唱的旋律,水到渠成而且毫不做作。左手低音的架构和走向非常宽广,从心里流出的歌唱牵扯着每个音的来龙去脉。

幽默特质  常演常新中初心依旧

多年来,阿格里奇不变不扩充的曲目单应该也是受人诟病的地方,在世界各地的演出都經常如此,假使观众是冲着她平时非经典的曲目而订票的话,可能到了音乐会的当晚会发现曲目还是换回了大家熟知的阿格里奇的经典曲目。其实听她演奏拿手的曲目也是非常好的体验,好比普罗科菲耶夫《C大调第三钢琴协奏曲》是从她年轻时就开始演奏一直到现在的作品,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格局和演奏美学一定发生了变化,能够不断发现曲目中的“新”。这种“新”应该是连作曲家都未曾意识到的,曲目会随着演奏家的诠释而不断地生长。当然一首作品的多次舞台演奏也会带来“油”的状态,值得称道的是阿格里奇的音乐里没有出现“油”,她对待音乐的态度始终真诚如初。78岁高龄的她还在相对属于男性的行业里拼搏,还具备如此庞大的号召力,不仅需要强壮的身体、清晰的头脑,还要有突破性别极限的特质。能寻找到乐曲中的“幽默”,特别是节奏中的特性,也是她的演奏美学带给大家的启迪。例如第二乐章的变奏三钢琴部分的节奏型相对单调统一,这时的阿格里奇不仅突出不同声部的走向,还喜欢在不经意间显摆一些变化音,增加了节奏的趣味和声音效果的丰实。

两天的音乐会也有完全不同处理方式的地方,这也是常演常新的最好例证。演奏会随着环境、情绪、状态以及人员的改动呈现不同的变化。例如第一天在一乐章144小节的地方充分显示出迪图瓦的功力,他通过ff处的长音自然地将速度拉下来,并且在148小节用再现重复的、变成轻奏的乐句又一次拉慢速度,一切都是自然的过渡,正好卡上了之后钢琴主奏声部出来的速度,非常契合阿格里奇的需求。而第二天同样在144小节乐队接过阿格里奇的渐强后继续情绪饱满地往上冲,然后利用多次乐句下行自然地拉慢速度。到148小节时顺势将音量、情绪和速度都放缓了下来,并且给之后出现的钢琴主奏声部留了余地。阿格里奇演奏时接过前面的传递继续着柔情的歌唱,这和第一天是完全不同的处理方式。作曲家在乐谱上标注了行板(Andante),如果只看乐谱,肯定是第一天的演绎方式更合适,但笔者觉得两种版本都是非常有意思的。进入152小节后阿格里奇的右手高声部继续将从之前乐队传递过来的旋律拉缓变柔情,然后中声部的二八节奏和左手的三连音却时不时地利用明显的上下行走向,推进着句子的发展,这样让钢琴部分就出现了多声部并且是有点错位节拍之间的摩擦感,还同时和乐队里不同乐器吹奏出的类似旋律产生了多方谈话的效果。这是钢琴家和乐队很多细节上磨合后的成果呈现。

血脉传承  同道温和的一家亲情

第二场音乐会的另外一个重头戏是迪图瓦和阿格里奇的女儿安妮·迪图瓦上台,在他们演奏圣-桑斯的《动物狂欢节》时加入旁白,而乐队的中提琴演奏席里也会出现阿格里奇和陈亮声的女儿丽达。这首作品的安排在现场能看到其乐融融的家人聚会,也能看到音乐演奏和家庭成员间的传承。当迪图瓦和女儿坐在舞台的一侧相依相偎、阿格里奇饶有兴致地和乐队成员们共同演奏时,我有些错觉和感触,眼前没有离婚后的恩断义绝,诠释的却是温暖而感动的新境界。当然这种将旁白、音乐以及情节串成一场“剧”的新形式更容易吸引观众,也能让音乐中的人文背景以简单的方式传递出来,这对于传播古典音乐不失为一种不错的方式。

阿格里奇的演奏有着血性和生命力,这就是现场演奏的魅力,有着音乐最初的冲动和热度,没有过分的雕琢,不是冰冷的设计和精雕细琢如坐家里听着CD的细致。阿格里奇手下的功夫真是不动声色就幻化出魔幻的色彩,从声音到意境无不出类拔萃。手指的凌厉和普罗科菲耶夫作品需要的金属声音一应俱全,丝毫听不出年龄带来的衰老感。她演奏时的动作简单自然,随音乐而来,没有特别的设计。也许有个别碰音,也许不是每个音都是她想要的最好状态,但是综合起来就是最独一无二的现场,这就是现场应该带来的魅力。

虽然第二天的状态不如第一天,但正好构成了更加圆融的现场,一定是有起伏有升降才能和谐运转,并且阿格里奇向大家展示了如何利用老道的经验在欠佳的状态下演奏和调整。和第一天不同的是,她充分挖掘了弱的层次,让钢琴在和乐队的追逐中有了更多的对话、试探、取舍、追逐等等不同的色彩,有了更多的跌宕起伏,也让我们见识到了更加丰富的阿格里奇。也许她有时更像是位女侠客,带着自己的盖世绝学,看似任性却义薄云天地生活着,毕竟为了解决前夫的经济危机再度出山的传闻在古典音乐圈早已不是秘密,当然也要感谢了解阿格里奇并且能稍稍左右她想法的迪图瓦,是他让中国的音乐大众们有了这次大饱耳福的机会。

陈茹  华东师范大学音乐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  荣英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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