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崇与石湖
2019-10-23王稼句
王稼句
石湖在苏州古城西南,乃南太湖白洋湾折北而形成的内湾。祝穆《方舆胜览》卷二说:“石湖在盘门西南十里,盖太湖之派,范蠡所从入五湖者。”南宋以前,石湖名声不彰,因范成大而天下皆知。洪武《苏州府志》卷七说:“石湖之名,前此未曾著,实自范文穆公始,由是绘图以传。”卢襄《石湖志略·本志第一》也说:“湖之名,宋以前不大显,自阜陵书‘石湖’二大字以赐其臣范参政成大,于是石湖之名闻天下。”
范成大之前,石湖虽名声不彰,但一湖浩渺,乃客观存在,为何称它石湖呢,历史上只有一个说法,即西晋惠帝时石崇曾在此营建园墅。清顾嘉誉《横山志略》卷六说:“石湖在横山东麓,一壑仅广九里,深不盈仞。相传为石季伦别墅,遭沧桑之变,故湖以石名。”前人甚至径称它为石崇湖,明初朱同《舟过石崇湖次韵彦铭》诗云:“山势西来尽,波平接太清。地连天堑重,名盖石崇轻。镜净空无滓,风翻浪忽惊。掀篷莫回首,何限故乡情。”近人高鹤年《名山游访记》第五十三篇也说:“苏州阊门外,乘车西行,十馀里,横塘;三里许,九龙桥,桥跨石湖东口,即古石崇湖也,西出太湖。”
石崇,西晋渤海南皮人,字季伦,生于青州,故小名齐奴。年二十余为修武令,迁城阳太守,以伐吴有功,封安阳乡侯。惠帝元康初,出为南中郎将、荆州刺史,以劫掠远使商客致巨富。未久,拜卫尉,谄事贾谧,与欧阳建、潘岳、陆机、陆云、左思等称“二十四友”。石崇以奢靡无度闻名于世,《晋书》本传说:
“财产丰积,室宇宏丽。后房百数,皆曳纨绣,珥金翠。丝竹尽当时之选,庖膳穷水陆之珍。与贵戚王恺、羊琇之徒以奢靡相尚。恺以*澳釡,崇以蜡代薪。恺作紫丝布步障四十里,崇作锦步障五十里以敌之。崇涂屋以椒,恺用赤石脂。崇、恺争豪如此。武帝每助恺,尝以珊瑚树赐之,高二尺许,枝柯扶疏,世所罕比。恺以示崇,崇便以铁如意击之,应手而碎。恺既惋惜,又以为嫉己之宝,声色方厉。崇曰:‘不足多恨,今还卿。’乃命左右悉取珊瑚树,有高三四尺者六七株,条干绝俗,光彩耀日,如恺比者甚众。恺怳然自失矣。”
《世说新语·汰侈》记其故事亦多,试举两例:
“石崇每要客燕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饮酒不尽者,使黄门交斩美人。王丞相与大将军尝共诣崇,丞相素不能饮,辄自勉强,至于沈醉。每至大将军,固不饮以观其变,已斩三人,颜色如故,尚不肯饮。丞相让之,大将军曰:‘自杀伊家人,何预卿事!’”
“石崇厕常有十馀婢侍列,皆丽服藻饰。置甲煎粉、沈香汁之属,无不毕备。又与新衣着令出,客多羞不能如厕。王大将军往,脱故衣,着新衣,神色傲然,群婢相谓曰:‘此客必能作贼。’”
当贾谧被诛,石崇以同党免官。时赵王司马伦专权,中书令孙秀索其爱妾绿珠,石崇不与,绿珠坠楼而死,孙秀怨怒,乃诬陷石崇、潘岳、欧阳建等参与淮南王司马允作乱,皆遭族诛。据《晋史》本传记载,“崇母兄妻子无少长皆被害,死者十五人,崇时年五十二”。石崇被杀是在永康元年,死的地方是洛阳,葬在北邙。
然而正史所记未必尽然,也有可能他未被诛杀,避奔东南,流落吴郡,不但濒湖营建园墅,死后也葬在湖边的山上。《吴郡志》卷三十九引《吴地记》:“兵部侍郎石崇坟在吴县西六里。”《大清一统志》卷五十五引《夷坚庚志》:“崇坟在宝华山。”《横山志略》卷四说:“晋兵部侍郎石崇墓在吴山上,有孤松特挺。”宝华山距石湖不远,吴山则更与石湖密迩。石崇墓迟在元末明初尚存遗迹,周南老《吊石崇墓》诗云:“城西多岩壑,信美非金谷。荆州石刺史,胡为此埋玉。缅怀步障春,云锦烂绮缛。买娇教歌舞,不惜珠三斛。顾此堕楼人,焉知祸所伏。苍苍墓已墟,谁欤悲宰木。”高启《石崇墓》诗云:“虬须欲怒珊瑚折,步障围春锦云热。真珠换妾胜惊鸿,笑踏香尘如踏空。酒阑金谷莺花醉,家逐楼前舞裙坠。财多买得东市愁,罗绮散尽馀荒丘。犹怜白首同归者,坐伴游魂枫树下。”不但如此,石崇在苏州民间亦有影响,黄埭东庙桥北堍有石卫尉庙,俗呼石崇大王庙。道光《浒墅关志》卷九说:“儒教乡土地庙,在黄埭十一都七图,祀楚相三闾大夫屈平,一在十一都四图,祀晋卫尉石崇,俱奉为土地神。”民国《黄埭志》甚至将石崇列入人物传,只是无多故事,仅抄《晋书》本传而已。
前人或认为,石崇在湖滨营建园墅之说,乃出于附会,《横山志略》卷六就说:“此必因吴县旧志所误,旧志载石崇墓在吴山上,西有潘岳冢,湖北有范丹基,以是传讹耳。”如今所知最早记载石崇墓所在的是《吴郡志》,距石崇生活的时代确乎已九百多年,而清雍正间刊刻的《横山志略》,何以得知是“吴县旧志所误”。若然石崇墓确在湖西山间,则石崇建园墅于湖滨是完全可能的。
石崇曾在洛阳城西四十三里的金谷涧建园,号称金谷园。《太平寰宇记》卷三引郭缘生《述征记》云:“金谷,谷也。地有金水,自太白原南流经此谷。晋卫尉石崇因即川阜而造制园馆。”《世说新语·品藻》注引石崇《金谷诗叙》:“余以元康六年从太仆卿出为使,持节监青徐诸军事、征虏将军。有别庐在河南县界金谷涧中,或高或下,有清泉茂林,众果、竹柏、药草之属,莫不毕备。又有水碓、鱼池、土窟,其为娱目欢心之物备矣。时征西大将军祭酒王诩当还长安,余与众贤共送往涧中,昼夜游宴,屡迁其坐,或登高临下,或列坐水滨。时琴瑟笙筑,合载车中,道路并作,及住,令与鼓吹递奏。遂各赋诗以叙中怀,或不能者,罚酒三斗。”相传绿楼坠楼的故事,就发生在金谷园中。韦应物《金谷园歌》咏道:“石氏灭,金谷园中水流绝。当时豪右争骄侈,锦为步障四十里。东风吹花雪满川,紫气凝阁朝景妍。洛阳陌上人回首,丝竹飘飖入青天。晋武平吴恣欢燕。馀风靡靡朝廷变。嗣世衰微谁肯忧,二十四友日日空追游。追游讵可足,共惜年华促。祸端一发埋恨长,百草无情春自绿。”
石崇的湖滨园墅,规模也应该很大,孔陟岵续补柳商贤《横金志》卷二说:“自行春桥至北溪桥,中有寺下浜、陈湾浜、卢家浜、张宅浜,相传为石季伦别墅,遭沧桑之变,故湖以为名。”按孔陟岵的说法,它坐落在湖之西迤逦至湖之南一带,其范围包括楞伽山下的寺下村(又称紫微村),上方山下的巉下村,吴山岭下的陈湾村、下周村,湖之西南前越来溪上的南周村、后陆巷,湖之南的莫舍村。以石崇的财富和奢侈作风,他的园墅,大概也富丽堂皇、峥嵘轩峻,那里依山傍水,不啻有瑶池阆苑之观。葛洪就提到当时吴郡一带的情形,《抱朴子外编·吴失》说:“虽造宾不沐嘉旨之俟,饥士不蒙升合之救,而金玉满堂,妓妾溢房,商贩千艘,腐谷万庾,园囿拟上林,馆第僭太极,粱肉馀于犬马,积珍溢于帑藏。其接士也无葭莩之薄,其自奉也有尽理之厚。”其所指者,是否包括石崇在内,那就不得而知了,然而要“园囿拟上林,馆第僭太极”,也只有像石崇这样的竭意自奉之人方能做到。
石崇以后,仍有子孙留居在石湖之滨,湖之南有石舍,雅称绮川,迟在宋元间才改称莫舍。《石湖志》卷三引《族谱序》:“始祖乃湖州溪上大姓,宋绍圣间赘于吴江县范隅乡一都石湖之滨,地名石舍,子孙蕃衍,满村皆莫姓,所居遂改称莫舍。”《石湖志略·流衍第二》记莫舍溇说:“南溪之东一港,承太湖之水以入湖者,即绮川也。其东有泰和冈,旧名石舍,其后以莫姓蕃衍,遂易今称。上有绮川亭,前莫分秀沙田、石家下场、红桥,又有南村张氏、竹堂薛氏、蜕窝朱氏、西坡沈氏、中村李氏、汝南袁氏,皆文献之族。”《石湖志》卷二说:“石家桥,在绮川,洪武中里人莫芝翁重建。”可见在明代中期,村中尚有石家下场、石家桥等地名,但石氏已式微,早由锦绣人家败落为田奴织婢、牧竖樵夫了。
由于石崇在苏州的文献记载很少,他的园墅更没有具体的材料,古事邈远,自然也无可去作更多的想象。但至少可以知道两点,石湖得名,与石崇有关;石崇园墅乃苏州早期私家园林之一,早于城内辟疆园至少五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