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一次日常的混乱

2019-10-22黎燕雄

广州文艺 2019年10期
关键词:肝部医生检查

预约肝部MR检查的时间是5天后。现已经过了两天。

林诗拿着手机躺在床上,又在倾盆大雨下度过一夜,他已经精疲力竭。可是,接下来他还得在这种梅雨天气里,继续苦苦等待三天。

这是令人窒息的等待,如沸滚的白油。

窗外的高楼大厦已开始散发出糖浆似的空气。黏乎乎的热雾挂在林诗的脊椎上,他顿时像被折断椎骨的蛇,再也发挥不了力量。一只小鸟环绕开花的木棉花不停地叽叽喳喳,像在用阵雨般的胡椒粉鞭打着闷骚而静止的空气。它们嗡嗡嘤嘤,连绵不断,仿佛形成了一种声音的绝望。

“肥张,真出问题了!”

这个被林诗昵称为“肥张”的张艳艳,是与他相依相伴了十年的女人,秀而不媚,清而不寒。电话那一头的她,脑袋估计已经糨糊成了一团。

林诗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带着深沉的抖颤。他像是被判了死刑般,判处的深度和他来犯罪的深度、绝望的深度成正比例。他把B超结果拍成照片、通过微信发给张艳艳。

不敢想,张艳艳看到后是什么样的表情。发完微信,他就装着若无其事般叫了个滴滴专车,继续回单位上班。

他刚坐上车,张艳艳的电话就来了。她让林诗在原地等待,她要过去找他。

隔着电话,林诗都能听到张艳艳镇压着的急促的呼吸声。此刻,他不想面对这个最亲近的女人。他没有吱声,只想停留在她的声音根本达不到的遥远地方。他迅速把电话挂了,回发了一条微信:不用过来,我坐车回去上班了。

过了半分钟,他又发了一条微信:对不起。

按照张艳艳的性格,她还会再打电话,而且是连环轰炸,直到他答应要求为止。

等了大概五分钟,电话再没有响。这倒是让他有些惊讶。他紧捏着的手机,发出黏糊糊的味道。这些气味使他幻觉丛生。他没有看见丝毫闪光,就突然听见一声响雷,猶如铁锤敲了一下。从此刻起,这铁锤声不再停止,仿佛要把某个东西的底敲掉似的。

这是林诗今年第三次做肝部检查,起因是牙龈出血。做B超检查的医生换了三个,均神色慌张。第三个医生让他躺到第二台B超机前,辗转三五番,才得出的结论:肝S4段有实质性肿块。建议尽快做加强检查,排查肝癌。

肝癌真的到来了。

其实林诗随时准备着接受肝癌的到来。小学时期,他就被告知感染了乙肝病毒。从此,这个东西就像个炸弹般,驻扎在他的身体里面了。

转瞬即逝。那些琐事,诸如喝着治疗乙肝的各种苦药、学生时代旧宿舍的棉被、放弃治疗时医生冷漠的眼神、与旧同事吃烧鸡、认识张艳艳、小孩出生、父母到广州之类……这些都是小事,可能几年都不会想起;现在却忽然从回忆堆中钻了出来。

林诗是真觉得对不起张艳艳。

他就像一根没有拧紧的轴,四周的屋顶围绕着他旋转和晃动。惶惊加上震悸使心跳停了一拍。然后心跳开始加速,咚咚咚,像一只握成拳头的手在他的内脏乱击。他周围的人也跟着慌张。

从前,他不敢告诉张艳艳他有乙肝这个事。和她结婚以来,他就一直偷偷地隔离着她。不和她接吻、不和她共用一个杯子、不和她共用碗筷、不和她共洗衣服、从来不亲吻孩子……

张艳艳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三年前,林诗的肝频繁不舒服,经常跑医院做检查。看是再也瞒不住了,他才向她坦白。想到这,林诗凝视滴滴车的车顶,车顶忽然出现聚光灯的照明圈。在这个照明圈中,一个温和的女人手里拿着检查单,在悲伤,在悄悄期待。这个女人长得很美。她才三十二岁,为林诗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虽然从未有过醉的经验,林诗却产生了醉的感觉。他睁大眼睛,久久凝视车顶。车顶上的布景忽然转换了,一若舞台上的转景。那是一间布置得非常现代化的卧房。他和张艳艳坐在床上,谈论着乙肝问题。

林诗是个很讲卫生的人,头发永远是洗得干干净净,仿佛玻璃下贴着黑丝带。他撩拨着为数不多的前额头发,故作轻松地听着张艳艳的数落。

张艳艳说了很多话,但他得到的重要信息只有一个:他不应该瞒着她有乙肝一事。这是对她和女儿极度不负责任的一个做法。现在要做的,她和女儿必须马上去医院做检查,以确认是否被感染。

她不光说了,也这么做了。第二天一早,她就带着女儿,到省人民医院,做了乙肝两对半检查。侥幸的是,她和女儿都没有被感染。林诗隐瞒病情一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先生,到站了,请带好随身物品下车,谢谢。”

滴滴车司机亲切的声音,使林诗从凌乱的幻想中回到现实。他下了车,站在马路中间。

眼睛。眼睛。眼睛。数不清有多少眼睛凝视他的内心。

他像小兽表达自己的恐惧般。十几年前,当他还在初中读书的时候,在回家的途中,飞步横过马路,鞋底踩在路面的碎石上,仰天跌了一跤。接着是刺耳的刹车声,知觉尽失。当他恢复清醒时,有人在厉声骂他:“想寻死,也不要死在马路上!”他用手掌压在地面支撑起身体,想迈开脚步,两条大腿仿佛木头做的。

“死亡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他想。十几年前,他曾经在死亡的边缘体验过死亡的情景。

但现在死亡不再是他个人的事情。他记得张艳艳警告过他,不许胡思乱想,好好生活。如果他不在了,她和女儿的生活也就没有意义了。想到这里,他对这个性格要强的老婆愧疚又增加了一分。

他的头脑极为冷静,推理的轮子在飞转,连他自己都非常吃惊。年前那一次恶吵,让他的肝迅速变紫。

那天,车刚刚停好。林诗把水杯扔了出去,声音很大。隔着玻璃,窗外的小鸟都被惊飞了。

愤怒。愤怒。愤怒。数不清的愤怒包围着他的内心。

张艳艳那一句“我怎么苛刻你父母了,你让他们给我一个交代”塞满了林诗的胸腔。他一激动,把水杯摔了,回了一句“你真他妈的是非精”就摔开车门走了。按照张艳艳要强的性格,哪里能够忍受这种火气。她追上去,继续说一些要寻求公道之类的话。

事件很简单:国庆节期间,林诗父母亲向小姨抱怨张艳艳虐待老人。这事被张艳艳知道,来问责了。

最不愿意看见家里吵闹、鸡飞狗跳的。林诗一时也被愤怒遮蔽了眼睛,竟提出打电话给小姨对质。

“我没说!”小姨边哭边喊。

“我没说!”母亲恶声怒叱。

“我没说!”小姨连哭带喊。

“你去死!”父亲的声音响得刺耳。

四个眼睛的视线被父亲的声音吸引过去了。父亲不知。那个用手背擦眼的母亲也不知。

母亲放声大哭,哭声像拉警报。父亲怒不可遏,失去了应有的耐性,伸出手去,把正拿着的菜刀重重地摔打了一下。

张艳艳脸色气得铁青,睁大怒眼对这两老人呆望片刻,大踏步走出房间,不依不饶,“你们两个别倚老卖老,有什么不满当面说。”

三人的声音越来越尖锐。

林诗急得什么似的,站起身,一遍又一遍叫三人不要再说话。但是,三个愤怒的狮子,都不理会他。

争夺还在继续。

这时候,林诗把手机深深摔在地上,“啪”一声重响,“你们都闭嘴!”吼完,他明显感觉肝区有些刺痛。这刺痛,不光痛击了他的心肝脾胃肺,也击中了张艳艳的心。任凭两个老人继续发话,她都不再回应了。

林诗清楚地看到,她去推开房间门时,先用手把眼泪擦干,努力挤出一个轻松的笑脸。房门被打开,房间里正在大声播放的“学猫叫”缓缓地飘出来。她跟女儿欢声笑语,然后带着女儿出去了。

林诗知道,这是张艳艳最无言的回击。但他是父母唯一的儿子,他能做的只是谁也不帮。他的肝,持续疼痛。

第二天,他去做了今年第一次肝检查。检查结果:乙肝病毒有复制,需要抗病毒。

这次,张艳艳知道林诗的肝癌真的要来了以后,做的第一件事,还是到醫院做了个抽血检查。她说她要确保她没有被感染上乙肝病毒,她还要照顾女儿。

林诗理解张艳艳的做法。她也许也很迷茫。坚持不到第五天,林诗先去做了血液检查:肝肿瘤相关抗原测定、肝功+肾功+脂糖+电解质+炎症、止血凝血试验CB4、血常规检查。

排队的人有七百多号,但护士们的速度很快。林诗很快就被抽了血,足足四大管血。血很黏稠,像垂死者那样挣扎在一起。它是在临终时的自私自利中挣扎。墙下有低沉的声音,像是肌肉在放松,肺部在吐气,肚子在排泄,颈骨在格格响。仿佛是不能再向这个躯体要求什么了。它正在死亡。因为要死了,它有足够的事要做,足够的事要思考。

验血的结果很快就出来,各项血指标检查竟全部达标。连最重要的甲胎蛋白指标都是正常的。

林诗把这个结果告诉张艳艳。她止不住地笑了出来。她说终于可以放下心了。但林诗还是忧心忡忡。他绝望地告诉张艳艳,有四成的肝癌患者,抽血指标检验都是正常的。最准确的检验还是B超。

按照林诗的意思,只有等肝部MR检查完了,才能确诊。

林诗也不想这样给张艳艳泼冷水。

水池声。苍蝇声。一条哈士奇狗的铃铛声。那狗绕广场转了一圈,蹦蹦跳跳,在周围的小巷里滞留很久很久。

当天夜里,他睡得很不好。只有一阵微风,又热又躁。连续的噩梦,让他在半夜就醒了。夜色深沉,昏黄的微光飞来飞去。

林诗用拳头揉眼睛,揉了很久很久。沉重的空气使得他的嘴里黏得想吐。

尽管他一直想吐,且处于半醒半睡的状态中,但他仍然不断做梦。尤其是,他梦到了今年张艳艳怀二胎的那段时间。张艳艳的肚子,就像烟火做成的太阳,喷出一束束光柱,散出一股股香味。

林诗每天照顾着大女儿,让闺女不要吵着妈妈。买了一堆的燕窝、花胶、海参给她补身子。什么好,买什么了。一切都那么的美好。但突然张艳艳又流血了。医生给出的定论还是先兆性流产。已经是第二次。医生说不出个所以来,有可能是基因问题,也有可能是环境问题。

那天半夜里,张艳艳推醒林诗,让他带她去医院。

林诗打开被子一看,眼睛都吓傻了,被窝里一摊的血。这时的月亮像柠檬。一个像柠檬的月亮塞满了他整个脑神经,睡意全无。穿衣、出门、打车,前后花了二十分钟,来到最近的医院。

“医生,医生,救命啊!”

林诗紧张得大吼。

那些护士见惯不怪的神情,对林诗这种吼叫的反感全然摆在她们那一双双白色的眼睛里。他被告知,要按照规定操作:挂号、诊前检查、候诊……

完成一连串的程序,轮到张艳艳看病,已经是四十分钟以后。当夜值班是个矮墩胖年轻女医生,她马上联系床位,让张艳艳住院进行保胎。

就这样,折腾到了天亮。天空出现了曙光,林诗大大松了口气。当天夜里,他没有留在医院。可他刚回到家,医院的电话就来了,说张艳艳晕倒了。

原来,医生开的药里面有一种治便秘的果糖。张艳艳吃完药,准备睡觉时,发生过敏现象,肚子剧痛,冒冷汗,晕倒在床上。晕倒前,她还记得叫同房的病人帮她叫了护士过来。护士询问几句,便扶着她去蹲厕所。

结果,张艳艳因为体力不支,呼吸困难,在厕所又晕倒。

等林诗赶到医院时,这一切也就过去了。躺在床上的陈艳艳,脸色苍白,忽儿在被褥下打寒战,忽儿又难以忍受地发高烧。张艳艳向来硬朗,如今这种状况,让林诗害怕。在接下来的七个夜里,他不敢离开了。

那时的恐惧就像头狮子,在林诗身体各个器官和血管里漫步。每个被它袭击过的地方,都在蹒跚行走。回家休养两天后的一个夜晚,又是半夜,张艳艳再次大出血。但她忍着,等天亮了再去医院。

天亮后的B超结果:张艳艳的子宫里空空如也。

对这样的结果,医生给出的解释是很模糊的。连续这种情况,基因问题,估计占很大因素。具体情况,得夫妻两人到医院做最详细的检查。

林诗被“检查”两个字吓醒了。这不是离奇的梦,而是一个难以摆脱的苦涩的谜。用不着与其斗智,只需逆来顺受,哪怕以后等着新时代世界确立了新的本性后再来比试高明。

第二天,他去做了今年第二次肝检查。检查结果:乙肝病毒有复制,轻度脂肪肝。

骤然,他吓得浑身冰冷。他似睡非睡。他又看见自己捧着张艳艳那一摊血,满目都是医院的各种检查设备。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弄得躺在他身边的张艳艳也睡不安稳。

他刚有点迷糊,那些奇怪而荒谬的、折磨人的五花八门的梦景便开始在他那昏热的脑子里浮现出来。那些消逝了的岁月,仿佛隔着一块积着灰尘的玻璃,看得到、抓不着。

林诗的肝部MR检查日子到了。

滴滴专车停定。这里是省肿瘤医院。这里有太多的行人。这里有太多的病人。医院总是这样拥挤的。每一个人都好像有要紧的事要做,那些忙得满头大汗的人,也不一定都是走去打劫的。

预约的时间是中午12点30分。检查前要空腹。抱着早到早排队的侥幸心理,林诗和张艳艳11点就来到了医院。结果两人被告知,要精准按照时间排队。差一秒钟都不行。

干坐、拿号、排队等检查前注射、排队……一连串漫长的等待。当林诗在左右顾盼时,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说是紧张,此刻更像惆怅。踱步后,张艳艳和他并排坐着。

林诗慌张得有点手足无措,理智暂时失去应有的清醒,感受麻痹,想离开这个阴冷的现场,两条大腿却不肯依照他的意志移动。

张艳艳的手一直拉着他直冒汗的手。她老说他是水做的,手无时无刻不在出汗。每次摸到他的手汗,她会立即缩手回去。这次,她没有退缩,紧紧地握着这双汗手,来回抚摸,轻拍。这每一拍,都像是在灌注勇气与信心。

林诗迈开交叉的双腿,看看那一堆围作一团的人群,望望人群中间那块犹如雨伞般的电子显示屏。在它前面,是一对年轻男女。男的用左臂围住女的肩膀,女的用右手臂圈住男的腰部。

“肥张,如果我真的有事,你一个人怎么办?”

“这些都不是事,安心做好检查再讨论。”张艳艳盯着他注视,再也不愿将视线移到别处。

林诗转过脸来,背对张艳艳。滋生了沉甸甸的心境后,他的眼睛里情不自禁地流下了一滴眼泪。他是第一次在这个女人面前流泪。

恐慌,恐慌,恐慌。数不清有多少愤怒凝视他的内心。

检查中。

檢查完成。

林诗从检查室出来的时候,张艳艳正在看手机。

他出来,没有第一时间喊张艳艳。他站在旁边偷偷地看着她:他要把关于她的一切,深深印记在脑海。他盯得出神。候诊室变成城市各地。她在每个地方露齿而笑。她的笑容同时出现在十个地区,同时出现在一百家风景胜地上。

这里的她,仿佛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他想起自己结婚时的情景。墙壁上挂满喜帐。几十桌酒席。每一桌酒席边坐着穿得整整齐齐的亲友。喜庆的气氛从身着盛装、心情欢快的人们身上传给了动物和其他东西,一切的一切都闪闪发光,光彩夺目,向他和张艳艳欢呼,向他们致意。想到这些,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的笑声惊动了张艳艳。

“这么快出来了?”

张艳艳问。紧接着,她习惯性地拉起了林诗的右手。

林诗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手在发抖,乃至整个身体都在发抖。应该是感受到了他的异样,张艳艳把外套披在他身上,递上热水让他喝了三大口。缓解片刻后,林诗告诉她,他像走了一趟鬼门关。检查室里面风很大,温度很低,异常安静。呼气、吸气、憋气,来回做着几个动作。检查的医生,什么也没有说。临末,医生让三天后来拿结果。

检查后的第二天上午,林诗接到肿瘤医院的电话。医院打这个电话的目的是,咨询林诗是因为什么要做这个肝部MR检查。

林诗如实告知。

打电话的医生,停顿了足足有十分钟。他再次说话时,一直在强调,他非常认真专业地检查S4段这一张片子,什么也没有发现。在挂电话前,他说他再筛查一遍,如果还是没有发现,就直接下结论了。

果然,在半个小时后,林诗收到信息提醒,肝部MR检查结果:1.肝脏脂肪变性。2.肝脏未见明确占位性病变。

一半惊喜,一半忧愁。林诗马上又去了省人民医院,预约了肝病医生。医生给出的结论是,肝部MR检查与患者做检查时的呼吸有关。而B超对良性肿瘤最敏感。现在不能百分百确定没事,一个月后检查B超,最后确诊。

这还得等待一个月。

这让林诗脉搏加速。

这是一种新的刺激。

医生的话就像行将消散的阳光照进林诗昏暗、阴郁的生活。他忘记了即将到来的一切。

责任编辑:朱亚南

作者简介

黎燕雄,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深圳文学》《东莞文艺》等,出版了散文集《美丽焦点》,长篇小说《四叶花》,人物传记《适我无非新——杨善深小传》。现居广州。

猜你喜欢

肝部医生检查
最美医生
孕期X线检查,真的不能碰吗
备孕多年不成功,要做些什么检查
乙肝患者查肝癌应半年做次B超
医生
望着路,不想走
HBeAg(-)/(+)对长期抗病毒治疗慢性乙肝患者肝部癌变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