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现代派”的异质性
2019-10-22慈明亮
在当代文学的语境里谈论“现代派”,主要是指20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期文坛一些带有异质性色彩的文艺作品的“崛起”以及由此引发的激烈争论。其实,这个“现代派”是有前世的,即1930年代围绕诗人戴望舒、卞之琳等所形成的现代派。影响之一,是文坛学界用“现代派”这个名字来描述带有现代主义色彩的国内外作家流派①;影响之二,是20世纪台湾五六十年代的现代主义诗潮也打出了“现代派”的旗帜。虽然我们要谈的现代派和20世纪30年代的“现代派”或台湾的“现代派”之间并无直接继承关系,但批评者看到那些让人“不懂”的诗,很容易就将其归类为“现代派”的②。老诗人徐迟在《现代化与现代派》里说:“前两年里,现代化的呼声较高,我们的现代派也露出了一点儿抽象画、朦胧诗和意识流的锋芒。随着责难声……眼看它已经到了尾声了。”①限于篇幅,本文只以朦胧诗为例来谈,因为它最早出现而且最具代表性;使用“现代派”这一关键词,也是希望摆脱文学史上对于朦胧诗相对固定的认知,将其放到更开阔的视野里进行考察。
提到朦胧诗,“不懂”便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在学者奚密看来,“不懂”其实是一个现代问题,在传统诗歌里不存在“不懂”的问题②。当然现代诗不全是难懂的,诗人为了启蒙、宣传或其他目的而创作的“清楚明白”、浅显易懂的诗也有很多,然而很多现代诗似乎违背了人们对世界的直观感受,读一两遍也很难读懂,会使读者认为现代诗歌具有“异质性”。而“异质性”,它在20世纪80年代的朦胧诗论争时有许多不同的名字:不懂、古怪、异端、晦涩……本文将用“镜子”与“迷宫”作喻,考察现代派在当时和现在给读者带来的挑战。
一
谢冕先生的《在新的崛起面前》一文是朦胧诗论争中第一篇重要文献。这篇文章横空出世的背景是当时诗坛的分化:一方面新诗印数“猛跌”,另一方面,民刊《今天》在1979年时风靡大学校园,一些知名诗歌刊物有选择地发表了他们的少量诗作。后者最初被称为“古怪诗”,它就像在大门口的陌生人一样,震惊并分化了诗坛:“反对者从中看到了异质侵入的威慑,赞成者看到了这一反叛带来的全面革新。” ③1980年4月的“南宁诗会”两派争论不断。孙绍振为这些古怪难懂的诗进行辩护,反对有人“引导”:“既然你们宣布看不懂,你们又有什么本钱去引导呢?难道不懂就是引导的本钱吗?”④但“不懂”问题绝非孙绍振所说的那么简单,它是一个“有背景”的问题。谢冕将自己会议论文《新诗的进步》修改后,以《在新的崛起面前》为题发表在《光明日报》上。文中谈到“古怪诗”的四点特征,其中两点涉及“负面”情感,有两点涉及“不懂”:“有的诗写得很朦胧,有的诗有过多的哀愁(不仅是淡淡的),有的持有不无偏颇的激愤,有的诗则让人不懂。总之,对于习惯了新诗‘传统模样的人,当前这些虽然为数不算太多的诗,是‘古怪的。”⑤见“不懂”而立刻想到“引导”,更像是反对者的一种习惯性反应。至此,我们需要简单回溯一下新诗历史上由于“不懂”问题而引发的批评,卞之琳先生的遭遇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1936年,梁实秋①化名“絮如”,针对“现在最时髦的‘看不懂的新文艺”,写文章批评卞之琳的《第一盏灯》等三篇诗文:“不幸得很,现在竟有一部分所谓作家,走入了魔道,故意作出那种只有极少数人、也许还没有人,能懂的诗与小品文。”②这有违胡适在五四白话诗时提倡的反“晦涩难懂”的启蒙主张。胡适自然是赞同梁实秋的,此前他在《谈谈“胡适之体”的诗》里说:“其实看不懂而必須注解的诗,都不是好诗,只是笨谜而已。”③现在说《第一盏灯》“得懂的,虽然不是好诗”④。
两人的双簧戏引来了周作人的发文反驳,他在《关于看不懂》里区分了思想与传达上的“晦涩”,后者是胡适所说的“表现能力太差”,表达不清楚;而前者则因为“思想的晦涩”:“有些诗文读下去时字都认得,文法也都对,意思大抵讲得通,然而还可以一点不懂,有如禅宗的语录,西洋形而上学派或玄学的诗。这的确如世俗所云的隔教,恐怕没有法子相通。”⑤而卞之琳激赏周作人以退为攻的策略:“像我平凡的读者……假如看不懂或觉得不好,便干脆放下不看而已。”卞之琳认为“这句话却堵住了冒充中学教员者的嘴,欲辩无从,被解除了攻击的武装——‘骂人的艺术”⑥。
第二次是1951年卞之琳写了《天安门四重奏》,受到《文艺报》的批评(《不要把诗变成难懂的谜语》《我们首先要求看得懂》,发表于1951年2月10日)。卞之琳被迫检讨:“我以为一般读众,在刊物上碰到不大懂的作品,还会放过不看的。我的估计又错了……我应该——而没有——加深我对读众负责的精神。”其实卞之琳“不惜放弃自己娴熟的方式,学习古风和谣曲写《天安门四重奏》,是何等的不容易,然而却反招来许多批评。”⑦后来又有批评者对他进行跟踪打击:“五一年,诗人发表了‘天安门四重奏,因晦涩难懂,受过批评;诗人接受了批评,保证以后的作品能让大家懂得。五四年诗人又发表了一组农村诗歌(五首),但又是奇句充篇,难读难讲,读者又向诗人提出过意见。现在是五八年了,而这组诗又具有以往那些诗歌的缺点。”⑧
这就可以理解1980年卞先生对现代派遭挨批时会遥遥发声:“新诗经过多年的停滞以至退化,近两年(严格说是从一九七八年下半年或一九七九年初算起)也涌现了一些并非‘穿了制服的新诗,争取到刊物上一角的位置,于是不少有地位的诗人和批评家马上齐声非议。反对的唯一理由是‘难懂。长久以来,在国内,‘难懂二字,对于一位诗人压力很大,所以不要因为易用而随便滥用。”①
卞之琳的遭遇就像一片试纸,可以检验出不同时期诗歌批评的反应。如果说20世纪30年代的批评还基本上在文艺观念层面上,批评与反批评的声音大致相当,诗人尚可从容,那么到了20世纪50年代,批判的结果就只剩检讨、改正或沉默②。批判产生的威慑力源自当代文艺的“官方的教义”中对创作的要求:“文艺应该是乐观主义的和英雄主义的,要用群众所懂的风格写出来。”③违背这一教义,就要受到无情批评和“引导”。这样形成的一项以革命群众的理解力为限度的强制契约,是诗人在发表作品之前就要明白的。
因为熟悉新诗的发展历史,谢冕才能准确刻画出反对者的精神状态:“于是,对于这些‘古怪的诗,有些评论者则沉不住气,便要急着出来加以‘引导。有的则惶惶不安,以为诗歌出了乱子了。”④前文解释了“引导”,至于“惶惶不安”者,则需要鲁迅的“害马效应”来说明:“抑吾闻生学家言,有云反种一事,为生物中每现异品,肖其远先,如人所牧马,往往出野物,类之不拉(Zebra),盖未驯以前状,复现于今日者。撒旦诗人之出,殆亦如是,非异事也。独众马怒其不伏箱,群起而交踶之,斯足悯叹焉耳。”⑤对这个来历不明的野物的不安,会使人产生可怕的联想:“听之任之,任它自生自灭,生者呢?也许倒会以三倍的顽强,长成我们迄今未曾见过也不敢设想的某种品类。我们是不愿尝这枚苦果的。”⑥这也许是吃过苦果后渴望安宁的人的心理反应吧。
谢冕对这种“引导”,无论是不是好心,都很警惕:“我们有太多粗暴干涉的教训(而每次的粗暴干涉都有着堂而皇之的口实),我们又有太多的把不同风格、不同流派、不同创作方法的诗歌视为异端、判为毒草而把它们斩尽杀绝的教训。”谢冕的高明之处,不是对这些行为作政治定性,而是挖掘其深远的文化心理动机——就藏在“异端”两字上。“异端”与“正统”相对,他们看到了“古怪”“异端”,感受到朦胧诗的异质性,却无法反观自身,需要有人点破。钱钟书说:“二十年来,大家看惯了歌颂现状的正面——毋宁说是‘正统——的作品,一旦看到这种讽刺咒骂现状的‘反面作品,说它‘反常,‘离经叛道”⑦,朱自清先生在《新诗的进步》说:“何不将新诗的定义放宽些……放弃了正统意念,省了些无效果的争执呢?”
对那些维护“正统”的表现,谢冕先生也概括得相当精准有力:“当我们强调民族化和群众化的时候,我们总是理所当然地把它们与维护传统的纯洁性联系在一起。凡是不同于此的主张,一概斥之为背离传统。”如果只是“民族化群众化”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纯洁”化——“凡是不同于此的主张,一概斥之……”举“民族化”来说,对于异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但对于这种“异”,却未必一定要全部加以排斥的,“师夷之长以制夷”,尚有回旋的余地。可是“正统”却用唯我独尊来看待“人我之别”,用“定于一”来处理复杂多变的文艺问题,那么“排他”就不可避免了。正统排斥异端,会将其“判为毒草,斩尽杀绝”①。
正是基于这种清醒认识,谢冕对五四时期打压旧诗的情况进行了反思。虽然同时有“兼容并包”“宽容”的声音,但为了给白话夺取“正统”“正宗”的地位,将反对者一律斥为“谬种”“余孽”。这种论证遗毒不浅,以至于当年辛峰替《今天》诗歌争取正当性、驳斥对《今天》诗歌“非正统非传统”的批评时,也不得不重来胡适那一套②。而要消解这种“正统”意识,莫过于“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当时对文艺“不要横加干涉”的说法又振奋人心,因此,谢冕提出的“容忍与宽宏”正好顺应了时代潮流。同时他还有个美好愿望,希望能借助“古怪诗”的“鲶鱼效应”,给诗坛带来活力。
不同于反对派的焦虑,谢冕显得很放松,他认定“古怪”有其历史阶段性:以前被视为“青面獠牙”的《天狗》等诗,“但对于如今的读者,它却是可以理解的平和之物了”③。因为给“古怪诗”辩护,谢冕在诗坛江湖上赢得了“古怪批评家”的诨号:“古怪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古怪批评家。”④不过我还是觉得,鲁迅所说的“中间物”可能更适合当时的他:“因为从旧垒中来,情形看得较为分明。”而他的《在新的崛起面前》,就是这样一面能够映射批判者心理的镜子,让我们能够理解当年的“正统派”面对异质性诗歌时的不安。
二
朦胧诗的产生无疑有其时代原因,如北岛所说:“正是反叛释放了对‘正统的破坏力。”⑤时过境迁,现在距离现代派论争结束已经三十多年,我们现在读朦胧诗,读什么?一种回答是,因为仍然有诗在那里“不懂”。虽然大部分的朦胧诗现在已不再“朦胧”,仍有不少硬核“难解”诗在挑战读者。而最好的破译方法是对它们进行新批评式的细读。北岛认为:“通过形式上的阅读,通过词与词的关系,通过句式段落转折音调变换等,来把握一首诗难以捉摸的含义。说来几乎每一首现代诗都有语言密码,只有破译密码才可能进入。”细读也能检验诗,“一首伪诗根本经不起推敲”,“只有通过细读,才能去伪存真”①。一首现代诗“难以捉摸”,是说它的意义不外露,封闭在语言密码之后,而读者破译密码,就是参与了这首诗意义形成的过程②。
北岛所谓现代诗有待破译的“语言密码”,如果放到朦胧诗的语境里,类似刘禾所说“语言上的‘异质性”:“这种‘异质性成全了《今天》群体的冲击力。事隔多年,早期《今天》的‘异质性业已演化成一个更为普遍、更为长久的现象。”③只谈一首诗,需要密码,如果是一位或一代诗人的思想,就需要更大的喻体。不妨从谢冕关于朦胧诗的感受:“迷宫式的主体高层建筑”里截取“迷宫”一词。找到密码破解每一道关卡,才可能最终进入迷宫的中心。沿着这一思路,我们尝试先破译一下北岛的《迷途》。
沿着鸽子的哨音
我寻找着你
高高的森林挡住了天空
小路上
一棵迷途的蒲公英
把我引向蓝灰色的湖泊
在微微摇晃的倒影中
我找到了你
那深不可测的眼睛
《迷途》是北岛一首很著名的诗,其中的主题“寻找”无疑具有很强的时代精神④,从“寻找着你”到“找到了你”构成了这首诗的情节动力。但“你”是谁,诗中没有直说,你的特征,除了具有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外,其他一无所知。在这种情况下,只能别寻他径,“通过词与词的关系”,即两个引路者——鸽子和蒲公英——关系来进行判定。
鸽子是人驯养的,它嘹亮的哨音来自人绑在它腿上的鸽哨。鸽子飞翔在天空,蒲公英也曾随风漂泊;鸽子的飞行目的是明確的,蒲公英随风而转,所以用“迷途”来形容。这里的悖论是,“它(蒲公英)”竟然能指路。引路者从鸽子到蒲公英,暗示着寻路的转折。因受阻而无法飞向天空的“我”被迫转向大地,这是一层转折。“我”从迷途的蒲公英那里获得了启示,找到自己的路,这又是一层转折。当“我”到达蓝色湖泊时,只能在倒影里找到了“你”,湖边应别无他人,进而不难猜出“你”其实就是“我”自身的投影⑤。
在寻找自我的途中,常涉及理想的问题。鸽子哨音代表高远的理想,迷途的蒲公英象征自我的迷失。蒲公英的迷途大概是因为“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也让“我”明白了要摆脱迷途的方法,找到反抗的目标。而那个专属于自己的理想,“蓝灰色的湖泊”,就是理想天空在大地上的倒影。正是在这两次转折中,“我”不再盲信,走向了成熟也走向了复杂。“我”借助“倒影”①这种途径来认识不确定的自己(“微微摇晃的倒影”),找到了自己,却也随之发现自己不再单纯,从此有了“深不可测的眼睛”。
细读能够在朦胧中找寻确切意义的过程。解读这篇富于象征色彩的诗,一般需要分两步走:第一步是找寻字面意义的有机连续性;第二步是挖掘其象征意义,如果能有可参考的信息来印证一下就更好②。
谢冕认为这首诗“构成了一个执着追求而又捉摸难定的情绪世界。这世界显然是不明晰和不确定的,但它的朦胧氛围造成的诱人深入的神秘感却持久而有力”③。“不确定”是谢冕对朦胧诗评价的一个关键词,他认为朦胧诗“往往采用了不确定的语言和形象来表达,这就产生了某些诗中的真正的朦胧和晦涩。”④这种不确定性其实是诗人活用语言,“将外部世界转化为内在景观”,造成了作品的晦涩⑤。比如北岛《陌生的海滩》里的最后两句:“一只海鸥迎面扑来/却没有落在你伸出的手上。” 北岛爱用省略的手法,需要读者自己脑补细节。读者要想:海鸥扑来,你伸出手欢迎它,它却飞走了,让你有些失落。通过省略,造成一种快速行进的效果,慢慢才能回味出这种成人与自然的疏离感⑥。而这两行和上一行“孩子们追逐着一弯新月”并置,对比就更为强烈。这一“并置”手法,就制造了一种蒙太奇的效果。这些语言形式上的创新,鼓励读者打破旧有的阅读模式,与作者签订新的理解契约。
“不确定”的产生或许是因为在现代体验里“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⑦(马克思语),善于怀疑的现代人对于心灵问题的确切答案反而是怀疑⑧。而“这一代人”所体验到的“不确定”,却有着特殊的历史背景:
他只是堕入了一个充满了纯粹错觉和损坏了的偶像的世界……他脚下到处是浮动的石块。向来仿佛“从外部”给个人生活提供某种稳定性的那些社会的、政治的、民族的、精神的藩篱,纷纷倒塌。这使人意识到在一个混乱的世界里有自己的责任和自己的自由。这个世界,连同它的暴力和邪恶,连同它的矛盾和未来,向当代人提出了这样多的挑战和追问,迫使他们不能不接受和答复这些挑战和追问。①
这段文字是老广(黄子平)当初为北岛的小说《波动》所写的评论,对那一代人的心理做了极富洞察力的描述。不同于谢冕所认为的“畸形的时代造就了畸形的心理”,老广赞美了“当代人”丰富而勇敢的内心,他们敏锐察觉到貌似稳定的世界变得不确定,仿佛踩到了“浮动的石块”上,他们对这个世界的追问、探索和回答,显示出他们特别强的理性色彩②。而在不可能改变周遭世界的情况下,诗人在诗歌中建构了属于他自己的、意义相对稳定的个人世界来对抗外部世界,并“诗意地栖居”,这就是我们所谓的“迷宫”。这个迷宫所用的原材料还是那些“浮动的石头”,故而仍旧朦胧,但其中透出的强烈个性与理性,却足以让当时的读者感受到“陌生而奇异的光”。
要完全解开迷宫,最好的途径当然是完整准确地细读每一首难懂的诗。不过这种细读工程似乎遥遥无期,只能先闯一条特别方向的路,也许有助于后面的细读,从而进入北岛所谓的“黑暗的中心”。谈到黑暗,人们首先想到的是顾城的“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那是一种对光明的反观③。而北岛却发现,黑夜最直接的效果其实是使人盲目:“黑暗/遮去了肮脏和罪恶/也遮住了纯洁的眼睛”(《冷酷的希望》);当巨变来临时突然睁开眼睛,“而昨天那盏被打碎了的灯/在盲人的心中却如此辉煌/在突然睁开的眼睛里/留下凶手最后的肖像”(《十年之间》)。这样的眼睛很难说是“黑色的眼睛”,更像是 “眼泪洗明了眼睛”。对于“伤痕文学”及其引发的读者飙泪潮水和受害回忆,他追问:“‘文革是一个复杂的历史事件,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全都成了受害者?”近藤直子对《伤痕》中只知相信组织或多数人不知反思自身的情况有过很透辟的分析④。不反思或者说毫无“愧感”、急于洗白自己来紧跟时代⑤,在北岛看来与过去黑暗的“同谋”无异:“我们不是无辜的/早已和镜子中的历史成为/同谋,等待那一天/……重见黑暗”。“镜子中的历史”就是二元对立的黑白分明的历史观⑥。如谢冕所说:“黑暗的年代过去了,人们可以在明亮的阳光下自由地生活。”①他的话又让人想起几十年前说的“黑暗的旧社会”与“明朗的天”之类的比喻,都将现在与过去用“光明與黑暗”截然切割开。这不过是建构过去来满足现在的需要,往往遮蔽了历史的连续性。②镜中的历史貌似进步,其实还未摆脱循环;这是在鲁迅《失掉的好地狱》与穆旦《神的变形》中都探讨过的,“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一切》)。但当顾城说“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时,是不是忘了因黑暗和知识而给自身带来的原罪?(鲁迅《风筝》《狂人日记》,北岛《触电》)知识打开了遮蔽黑暗的眼睛,却让心有了无法逃脱的罪感,于是黑暗成了自身无法摆脱的一部分,忍受黑暗孤独便是临冬城守夜人的宿命。只有超越二元对立思维,凭勇气和理性进入没有年代的历史和狭长的黑暗通道,直面自身的黑暗,才有可能抵达迷宫的中心。北岛认为:“真正的诗人是不会随社会的潮起潮落而沉浮的,他往往越向前走越孤独,因为他深入的是黑暗的中心。”③或许,迷宫或密码不是为了保护诗人自己,而是提高门槛,进入其中的人需要有一定的心智准备,它属于周作人所谓的“受戒者的文学”。作品能触及“黑暗的中心”者,就是鲁迅一直在呼唤的“争天拒俗”“为世所不甚愉悦”的摩罗诗人。
作为一篇谈论诗歌的文章,我愿以北岛的情诗《彗星》一节来作结:
回来,我们重建家园
或永远走开,像彗星那样
灿烂而冷若冰霜
摈弃黑暗,又沉溺于黑暗之中
穿过连接两个夜晚的白色走廊
在回声四起的山谷里
你独自歌唱
① 袁可嘉在《略论英美“现代派”诗歌》中对“现代派”的说明是:“‘现代派 , 又称‘先锋派或‘现代主义, 是西方现代颓废文学和形式主义艺术的总称。”(《文学评论》1963年第3期)我注意到在朦胧诗激烈论争的时候,熟悉外国现代派的著名学者很少直接介入。
② 较早将“朦胧诗”归为“现代派”的是丁慨然《“新的崛起”及其他——与谢冕同志商榷》一文(《诗探索》1980年第1期)。他在文中提到了谢冕、孙绍振等人在读大学时写的《新诗发展概况》。
① 徐迟:《现代化与现代派》,《外国文学研究》1982年第1期。
② 奚密转引吴兴华的话是:“旧诗的读者和作者间的关系是极其密切的。他们互相了解。写诗的人不用时时想着别人懂不懂的问题。” 奚密:《现代汉诗:一九一七年以来的理论与实践》,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12页。
③ 谢冕:《序言》,姚家华编,《朦胧诗论争集》,学苑出版社1989年版,“序言”第2页。如王光明先生所言:“说它具有异质性,不过是指与当时习以为常的意识形态诗歌的不同而言。” 王光明:《现代汉诗的百年演变》,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519页。
④ 孙绍振:《“朦胧诗”回忆录》,《文学的坚守与理论的突围》,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515页。
⑤ 谢冕:《在新的崛起面前》,《光明日报》1980年5月7日。
① 在这之前(1936年3月),梁实秋在《诗的意境与文字》中批评林徽因《别丢掉》一诗“看不懂“,朱光潜发表《心理上个别的差异与诗的欣赏》及《谈晦涩》等理论文章为之辩护,朱自清的《解诗》则完美细读了这首诗。
② 絮如:《看不懂的新文艺》,《独立评论》1937年第238期。
③ 胡适:《谈谈“胡适之体”的诗》,《自由评论》1936年第12期。
④ 胡适:《编者按》,《独立评论》1937年第238期。
⑤ 周作人:《关于看不懂》,《独立评论》1937年7月第272期。
⑥ 卞之琳:《追忆邵洵美和文学小论争》,《卞之琳文集》(中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31页。⑦ 严家炎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下),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24页。
⑧ 旭桑榆:《奥秘越少越好》,《诗刊》1958年第5期,转引自江弱水《卞之琳诗艺研究》,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62页。
① 卞之琳:《今日新诗面临的艺术问题》,张曼仪译,姚家华编,《朦胧诗论争集》,学苑出版社1989年版,第134页。这是卞先生1980年秋冬在美访问时的演讲。
② 1958年邵荃麟和徐迟对穆旦诗歌难懂的批评,参见洪子诚、刘登翰《当代诗歌史》(修订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72—173页。
③ [美]麦克法夸尔、费正清编:《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上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208—209页。
④ 谢冕:《在新的崛起面前》,《光明日报》1980年5月7日。
⑤ 鲁迅:《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75—76页。
⑥ 公刘:《新的课题——从顾城同志的几首诗谈起》,《文艺报》1980年第1期。谢冕在《中国新文学大系1976-2000 诗卷·序言》里还提到几位老诗人视朦胧诗为“洪水猛兽”的话。
⑦ 钱钟书:《粉碎‘四人帮以后中国的文学情况》,《写在人生的边上 人生边上的边上 石语》,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192页。
① 谢冕:《在新的崛起面前》,《光明日报》1980年5月7日。
② 辛峰(赵振先):《试论〈今天〉诗歌》,原载《今天》第6期,李建立编,《朦胧诗研究资料》,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13—14页。
③ 谢冕:《在新的崛起面前》,《光明日报》1980年5月7日。他文中提到:“对于郭沫若,李季就是‘古怪的。”郭沫若《关于〈王贵与李香香〉》对该诗的溢美之词,表明他当时并不觉得李季“古怪”。
④ 柯岩:《关于诗的对话——在西南师范学院的讲话》,《诗刊》1983年第12期。
⑤ 北島:《古老的敌意》,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版,第106页。
① 北岛:《古老的敌意》,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版,第15页。
② 奚密:《现代汉诗:一九一七年以来的理论与实践》,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6页。
③ 刘禾:《持灯的使者》,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序言》第6页。
④ 叶维廉:《危机文学的理路:大陆朦胧诗的生变》,《中国诗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年版,第275页。
⑤ 孙琴安选评:《朦胧诗二十五年·漂泊》,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5页。孙琴安指出“诗人在湖泊的倒影中看到了自己”。废名在读鲁迅的《他》时,已点出诗中“我”不断寻找的“他”即“我”。
①《五色花》有:“你守护我每一个孤独的梦/……你在水洼旁,投进自己的影子。”
② 北岛说:“自青少年时代起,我就生活在迷失中:信仰的迷失等等。我是通过写作寻找方向,这可能正是我写作的动力之一。”“‘虔诚的信仰期其实是革命理想、青春骚动和对社会不公正的反抗的混合体。” “当年我也迷失,但由于压力比较直接,反而容易辨认反抗的目标,找到走出迷失的方向。”北岛:《古老的敌意》,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110、82、86页。
③ 谢冕:《诗美的嬗替——新诗潮的一个侧影》,《文艺研究》1985年第5期。
④ 谢冕:《失去了平静之后》,《诗刊》1980年第12期。
⑤ 奚密:《现代汉诗:一九一七年以来的理论与实践》,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20—21頁。
⑥ 参见《列子·黄帝》“海上之人”。
⑦ [美]马歇尔·伯曼:《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现代性体验》,徐大建等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
⑧ [英]罗素:《西方哲学史(上)》,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前言”第10页。原文是“各派神学都曾宣称能够做出极其确切的答案,但正是他们的这种确切性才使近代人满腹狐疑地去观察他们”。北岛的《一切》也是自带怀疑的,那些有批判性思维的读者怎么会相信“一切……”这种太确切的断言?
① 黄子平:《远去的文学时代》,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3页。
② 北岛认为:“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主要是审美,而审美如果没有足够的批判与反省意识伴随的话,就很容易变质,变得矫饰滥情甚至腐朽。” 北岛:《古老的敌意》,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37页。
③ 鲁迅《摩罗诗力说》有:“彼之讴歌众数,奉若神明者,盖仅见光明一端,也未遍知,因嘉赞颂。使反而观诸黑暗,当立悟其不然矣。”
④ [日] 近藤直子:《有狼的风景》,廖金球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67—69页。
⑤ 钱钟书:《〈干校六记〉小引》,《写在人生的边上人生边上的边上石语》,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218—219页。
⑥ 参见北岛在《远行——献给蔡其矫》中所说:“即使有少数挑战者,也往往受限于二元对立的格局,成为统治者的镜像——正反不同,可长得一模一样。由于被镜子夺去了灵魂,即使幸存下来,往往变得枯燥而无趣。”
① 谢冕:《失去了平静之后》,《诗刊》1980年第12期。
② 钱钟书:《旁观者》,《写在人生的边上人生边上的边上石语》,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218—219页。
③ 北岛:《古老的敌意》,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98页
责任编辑:朱亚南
作者简介
慈明亮,2014年博士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专业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现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