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经》传（节选）

蚕 神

我已经很疲倦。跂踵人雀跃着，

用巨大的脚踵敲打地面，仿佛倒着行走，

他们动静越大我就越无声。

半跪在一棵大树前，像一个女奴，

被爱上我的一张马皮紧裹着。

我吐丝，昼夜不舍，绵绵不绝，

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我的头颅

左右摆动，我累累的丝线

欲将整个欧丝之野变成一只茧。

骏马，我不怪你，我以身相许的戏言

乃出于对远征父亲的思念，

而你知道我的心思并绝尘而去。

如今你成了我，我成了你，

我心跳的马蹄就奔驰在你的里面。

我不理解轩辕氏与神农氏之间的战争，

圣人应该垂衣裳而治，

可他们穿着雒棠的皮，兄弟如寇仇。

黄帝擒杀了蚩尤，凯旋的鼓曲

从青丘传来，我不知是喜是忧。

啊，我要卷着马皮飞行，

去给庆功者献上呕心沥血的丝线，

让伯余制成冕服，再教给元妃蚕技。

沦潭之滨那参天的帝女桑召唤我，

我将吃更多的叶子，在上面耗尽自己，

直到勤勉的园客和天下寒士

都正其衣冠，舉止如在君子国，

那时我愿意化蝶。

旱魃

吹烟喷雾的小伎俩，

半人半兽的小怪物，

头戴弓，手持戈与剑，

登弩又蹑矛，其势汹汹。

涂黑的獠牙

拱出幽都。

瘴气使一支军队迷失，

却遮不住我的秃头。

我现身哪里，

哪里就风停，雨止。

天穹瞧见神奇的一幕：

水退去，露出山丘

与裂谷。

信的巨婴们

嗷嗷叫，

力拔山兮珥黄蛇。

他们不会回到北方，

也喝不到盐泽里的蚩尤血。

他们的尸体将被烘成木乃伊，

堆放在冒烟的陆地

边缘。

我也将回不到天上，

赤水以北是我的领地。

我的秃头如惔如焚，

像第十一枚

阴性的

毒太阳。

贰负之臣

石室，沉入地下，

哑默的光抽出其上，

疏属山树木朽腐。

胚胎期的星辰

泅向西面

独眼人的鬼国。

跣踝被发，

右脚拖不动如磐的刑枷，

我绕着自己兜圈。

“危”，我一遍遍呼唤自己：

神界的奴隶，

名与命的傀儡。

贰负神丢下我。

群巫被派遣去救活窫窳，

并为他整容。

我知道那假的龙首

喜欢吃人。

壹鸣，请快一点！

我听见磐石裂开，

光，陌生的故人

指认了我。

我听见我——

被解放的

昆仑奴的远祖。

神武罗

鴢鸟嘤嘤，

飞过畛水来报喜。

我洁白的牙齿帮助你

咬下脐带。

婴儿，接受了我的祝福。

荀草青青，

是我亲手种植。

遍地的蜗牛在上面打滚，

触角多柔软，

将另一个来试探。

你若是渴望子嗣，

我就赐给你鴢鸟的翠羽;

你若是艳羡夏姬的美，

就请多把荀草采撷，

她定会为你三次回头。

我的耳环鸣响

青要之山，

我不朽的容颜

照亮天帝的密都。

我的细腰如女萝，

只接受风的拥抱。

河 伯

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横波;

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

——《九歌·河伯》

祭祀开始了。那处女万里挑一，被扔进

河里，

水打开新娘柔软如深渊的婚床，

正当他的使者率领十二童子飞驰于西海，

所之之国，雨水滂沱，去把异域的新人物色。

啊！巨灵赑屃，高掌远跖，开拓之迹

如烙铁，锁住了分开两半的华山。

他既是巨灵，他也是河伯，

如果他发作，河水就泛滥直至瀛洲。

乖戾的秉性不可驯化，

他喜欢直立在河面上，垂云般白胖，

将煑于河，祊于河的人群来瞻望。

绝世而闷瞀的雒嫔已陈旧，

钟情于浪人，为了一个淫奔之梦。

难道她想第二次溺毙于无情的洛水？

今天又有什么新的刺激？

慵懒的朴父和他的妻子光着身子，

遭天谴，在东南的天穹下暴晒。

如果扯下一朵云能做他们的遮羞布，

河伯将顺从天意，叫浑浊的河水变清。

猪婆龙、文鱼和乌贼，战战兢兢的侍从，

尾随其后，唯恐他又掉落那一只假眼。

如果他高兴，在一夜的逸乐之后，

王亥与王恒的牛羊就能平静地过河，

到有易国去吃丰美的水草。

又一个女人在兄弟之间燃烧，

又一个特洛伊成了废墟。

恻隐的河伯目睹了身首异处的屠戮

和加倍的报复。怪鸟哀鸣不已，

请来那大能的神收拾残局。

难民们西去，于是鸟足上立起一个新

王国。

于是我们听说，殷王和秦王的子嗣

都记得他，祭礼中用羊肉和美酒取悦他。

但河伯只爱美人，瞧不起相貌丑陋的

家伙。

他若想作弄谁，谁就得自认倒霉。

君不见澹台子羽三次投下玉璧，三次被退了回来。

当隆重的祭祀进行到高潮，群巫乱舞，长老麋集，

岸上走来了移风易俗的西门豹。

看哪！巫妪被扔了下去，接着是她的女弟子。

而河伯化身白龙，在分泌出的雾气中

甩动陵鱼般的尾鳍，将水面拍打，

将祝颂与轻蔑带入更深的渊洄。

责任编辑：梁智强

作者简介

宋琳，1959年生于福建厦门，祖籍宁德，现居大理。著有诗集《城市人》（合集）、《门厅》、《断片与骊歌》、《城墙与落日》、《雪夜访戴》、《口信》等，随笔集《对移动冰川的不断接近》《俄尔甫斯回头》。曾获鹿特丹国际诗歌节奖、《上海文学》奖、东荡子诗歌奖、2016年度十大好诗奖、昌耀诗歌奖、徐玉诺诗歌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