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邻居
2019-10-22欧阳德彬
1.小杜丽
小杜丽,我们看部电影吧。说完,我开始调试书架顶端的投影仪,把画面投射到客厅的幕布上。我购置了四角带孔的灰玻纤幕布,用一次性挂钩固定在墙上,用心打理城市中的安乐窝。我已经习惯了她的沉默,当然也期待着有一天她能开口说话,哪怕这种期待只是一厢情愿的徒劳。有一天,她终于在我面前开口了,但不是说话,而是咬我的手指,在我的食指肚上留下两枚红点。我心知肚明,那是她的抗议,抗议我强迫她看她不喜欢看的电影。
小杜丽温顺地坐在我的大腿上,跟我一样眼睛注视着墙上变幻的画面。也许那部名为《银翼杀手》的科幻片节奏太缓慢又太令人费解,过了一会儿,她就开始东瞧西望,一副不耐烦的表情。没人能拒绝她那双眼睛,细长微卷的睫毛一丝不乱,墨黑色的瞳仁含着生命的秘密。她从我的腿上跳下,跑去喝水了,我则继续观看那部电影剩下的一半。她每隔片刻就要喝水,难怪曹雪芹说女人是水做的。她起床很早,把咕咚咕咚喝水的声音播散到我的睡梦中。我总是临近中午才起床,到麦当劳喝杯咖啡,开始一天的工作,午夜才归来。
冬日的一个清晨,我在睡梦中听到小杜丽惊恐的叫声。平时她可是娴静的淑女,从不聒噪。我随手披上床边的浴衣奔向客厅。原来家里来了一只大猫,把生性胆小的小杜丽吓坏了。那只肥嘟嘟的月白色波斯猫,瞪着一双玛瑙般的大眼睛,翘着黄色虎尾,正匍匐在地上死死盯着我那亲爱的小杜丽,伺机一跃而起。那是猫科动物捕食猎物时的标志性动作。
肯定是邻居家的猫,从阳台跑进来的。我嘟囔着,上前抱起那只肉呼呼的大家伙,足有十几斤重,小老虎似的。那家伙并不怕人,还在我怀里喵呜一声撒了个娇。我抚摸着它干净柔软精心打理过的软毛,感受着它毛间温热的气息。它肯定刚从主人暖烘烘的被窝里钻出来。
我抱着猫走上自家阳台,朝着隔壁的阳台喊“喂!你家猫跳过来了……”喊了几声,没得到回应。我便抱着猫走进公寓走廊,轻叩邻居家的防盗门,也没回应。我返回家中,把猫暂时关进了卫生间,免得再次吓坏我的小杜丽。我泡了一杯温度适中的葡萄糖水给她喝,还拿了一把平时她最喜欢的风干苜蓿草。她缩在角落里,不吃也不喝,可能这次真的受惊了。也许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猫这种可怕的动物。
吓坏了吧。外面比猫可怕的动物多了去了,城市丛林中满是野兽。你还是乖乖待在家里吧。我爱抚着她狭窄的头顶说。
小杜丽是一只安哥拉兔,杜丽是我前女友的名字。杜丽从我租住的公寓搬走后,我偶然间得到一只幼年母兔,正好代替她,并且比她省心多了。
过了大概一刻钟,响起了敲门声,一位穿猫皮颜色棉睡衣的年轻女人钻了进来。她算不上漂亮,嘴巴有些大,身体倒是透过睡衣展示着丰腴。在此之前,我并不知道隔壁住着什么人。大家各自躲在封闭的小圈子里,静悄悄地生活。
你的猫把我家的小杜丽吓坏了。我说着,把猫递到她怀中。猫温顺地靠在她胸前,陶醉地眯着眼。我真有点羡慕那只猫了。
真是不好意思。可恶的克瑞斯。她在猫头顶轻拍了一下,就像当着外人的面假打自己犯错的孩子一样。
她看起来二十来岁,长发凌乱,眼睛里的慵懒显示她还有一半在睡梦中。
真是不好意思啊。她重复了一遍,转身走了。
那是我那个冬天难得的一次早起。出门的时候整座城市还笼罩在晨幕中,待我走到辦公室,透过窗子外望,曙光才开始点亮水泥丛林。楼下街上的卖鱼佬已经在冰上码好了海鱼,身着橘黄色马甲的清洁工在刷刷地扫地。没想到那么多人早起。我开始自责生性中的懒惰了。如果我能提前一年改掉睡懒觉的毛病,多做事多挣钱,说不定杜丽就不会从我那里搬走了。
2.歪头佬
午夜时分,我总要穿过城中村的弯曲窄巷,返回我居住的洋房小区。小区在半山腰,对热衷于步行的人来说,横穿海贝村,无疑是捷径。当然,有专门的水泥大路通往小区,但我不愿忍受车辆的噪音和尾气。经过村中那家“野人菜馆”的时候,我总会停下脚步,逗弄一会儿路边铁笼子里的动物。笼子有三个,右手边的笼子装的是兔子,中间是野鸡野鸭,左边笼子里一堆黑漆漆盘在一起的烙铁蛇。我最喜欢逗弄的是兔子,经过的时候,我便把手指伸进笼子,兔子凑上来闻的时候便勾勾手指,吓得它猛然一跃,笼子也跟着哐啷作响,吓得旁边的鸡鸭直叫唤。这种恶作剧给我一种莫名的快乐。还未等菜馆老板注意到我的存在,我已经溜之大吉。那些挺着肚腩,围坐在圆桌旁吃野味喝啤酒的食客,便会吆五喝六闹到凌晨才离开。我回家的午夜时分,他们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每隔一两天,笼中兔便会更换。昨晚我逗弄的还是灰兔,今晚就变成了白兔,说不定明晚就成了黑兔,不难想象,那些曾经的兔子已经成了盘中餐。烙铁蛇肯定也成了据说有除湿效用的蛇羹,但我一看到那玩意就心惊胆战,不想多看,看了也分不清今晚的这条是不是昨晚的那条。笼子从来不空,说明店老板有着稳定的供货渠道。
冬日的一天,我经过时,正碰见大厨当街杀兔,看他的派头,应该是菜馆老板。一只成年灰兔倒挂在铁钩上,四肢还在来回摆动,像是在划着空气奔跑。老板斜叼着一支烟,歪着头,右手握着一把精致的小铁锤,朝着兔耳根轻轻一锤,兔子的四肢和耳朵慌乱无措地摆动一番便永远低垂下来。歪头佬眼神傲慢,似乎对自己的“碎脑大法”颇为得意。昏暗的光线中,我看到圆桌旁食客们空洞的眼神,他们正拍手叫好。品尝舌尖上的美味的同时,又能享受杀戮的视觉盛宴,真是一举两得。我忽然觉得那个冬夜不甚真实,有种嫌恶在我的身体中奔突,似乎在为生而为人感到羞耻。我弯下腰去,查看兔笼,里面有一只长毛小灰兔,身子只有巴掌那么大,还是一个兔宝宝,说不定还没满月。天呐,他们就要吃掉她吗?她雾蒙蒙的黑眼睛正盯着我看,似乎在期待我的拯救。
我双手抓紧双肩包吊在胸前的背带,走到老板面前,他正握着一把亮闪闪的鱼片刀给兔子剥皮。我对他说自己想买下笼子里的那只小灰兔。他不耐烦地侧脸把烟蒂连同唾沫吐到一边,说不卖,但如果你想来用餐,随时欢迎。我支支吾吾地说我愿意出一百块钱。钱这个字眼激怒了他,他朝我挥了挥刀子,用蹩脚的广式普通话让我滚。鸟城城中村的土著,从来不缺钱,一拆迁个个都是千万富翁,不拆迁也有大笔的村委会分红,比那些租住在西式洋房里的穷鬼有钱多了。他们在路边随便开个菜馆或者士多,只是为了解闷。
我返回笼子边,掀开盖子,抓起兔子就跑了。
该死的北佬,看老子不剥你的皮……背后传来恶毒的咒骂声。
我转了个弯,回头望了望,确定歪头佬没有追上来后放慢了脚步。在鸟城生活多年,多少知道点本地人的习性,他们只是嘴上功夫罢了。嘴上功夫一是喜欢骂人,却不敢轻易跟北佬动手,免得干不过吃亏。二是喜欢吃,据说人世间天地万物他们“除了桌子腿什么都吃”。
小兔子浑身发抖气喘吁吁,用后腿蹬我,甚至还咬了我一口,好在咬得不疼。趁着我单手把她抱在怀里,另一只手开门锁的时候,她尿在了我外套上,大概以此表达反抗。她那时还分不清,我不是屠夫,我只是想救她,虽然只能推迟她的死亡。
待我安静下来,开始为自己的鲁莽承担后果。几年来,我尽量逃避日常生活的裹挟,连单位和家庭都觉得多余,怎么能容忍一个宠物留在身边?宠物的出现,意味着责任,我的一部分自由从此将被钉死。
我连夜网购了烤漆兔笼和鞋状草窝,以及兔用水壶和风干苜蓿草。在一些安静的傍晚,我专程赶回家里,给她添草换水,和她四目相對,任凭百叶窗在实木地板上变幻光影。她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喜欢后腿直立,两条前腿蜷在胸前观察我的一举一动。一旦发现我识破她的诡计,她便重新匍匐在笼中带孔洞的地板上,假装吃草。
小杜丽,我出门做事去啦。每天早晨背上双肩包出门时,我总这样对她说。早上要喂草的缘故,我改掉了睡懒觉的毛病,整个人精神了不少。很快我就发现,与宠物同居比与女人同居更适合我,更能催我奋进。
半个月后,小杜丽的身材大了一倍,不再怕我,也愿意坐在我的大腿上,和我一起看电影了。投影仪在她美丽的双眼中变幻着光影,我感到生命时光如此静谧与美好。大多数时候,我都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选择电影,显示着我是一家之主。
在我入睡的夜里,恍惚间有佳人钻进被窝,靠在我的背上,散发着苜蓿草的清香。难道小杜丽幻化成了人形,就像《聊斋志异》中写的那样?在那些凄迷的梦境中,我回味着经历过的女人,睡得分外香甜。
3.凶手
那晚我回到家的时候,像往常一样边开门边呼唤小杜丽。可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客厅里静得出奇。平时,她在笼子里来回跳动撞击笼壁,或者发出嘘嘘的喉音以欢迎我的归来。我蹲在笼子前,看到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三瓣嘴没了平时的翕动,顿感情况不妙。我把她捧在手里,她脖子上的两道带血的孔眼说明她是窒息而亡。她的身体依然柔软,残存着最后一丝温热,不过灵魂已经逃走了,只剩下一具逐渐僵硬的尸体。那双迷人的黑圆眼睛也失去了光彩,变得混沌不清半睁半闭。
凶手说不定还在现场。我强忍着失爱的悲痛,怒冲冲地奔到卫生间和阳台巡查。
克瑞斯正蹲在阳台的合金支架上,回头朝我喵呜了一声,一副无辜的惹人气恼的表情。
就是他,杀人凶手,一直觊觎我的小杜丽,肯定是趁我不在家,用灵巧带钩的前爪透过铁笼的缝隙抓住了她,然后死死咬住她的颈脖。该死的凶手,杀戮并不是为了食用,只是为了消遣,比野人菜馆的食客更可恶。
我上前抓住克瑞斯的时候,他并没有尝试逃跑,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我像丢垃圾袋一样把他扔进了卫生间,关上了纹花玻璃门。
我喊来了女邻居,让她观看犯罪现场。
女邻居低着头,看了一眼尸体又赶紧转移了目光,一个劲地道歉,像个做错事的小女孩。
我们两个就那样站在客厅里,长时间尴尬地沉默,中间隔着死掉的小杜丽。
要不,我新买一只安哥拉兔送给你?过了好长时间,女邻居率先打破沉默。
豚鼠、龙猫什么都行,反正你喜欢这种毛茸茸的小动物。女邻居见我不说话补充道。
我紧锁眉头,没有答话。
不就是一只兔子吗?一个大男人,为了一只兔子这样。过了一会儿,女邻居的眉宇间开始漾起不耐烦,双脚无奈地变换着位置。
小杜丽可不是一般的兔子,她通人性,还会说话呢。我说。
你的意思是说她是你的女朋友?对吧?哈哈!真是个变态!女邻居那副强忍着笑的怪样让我很气愤。我心里清楚,剧情已经戏剧性地反转了,场面已不可控。
克瑞斯不也是你的男朋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晚上跟他一个被窝里睡觉。我反唇相讥。
一个大男人,不去外面撩妹,跟一只兔子同居,不是变态是什么?你若是跟充气娃娃同居,我还能高看你一眼。要不要我送你个飞机杯?女邻居的话语越来越刻毒。
你不也是一样!跟猫儿同居,我听说猫很会舔,跟你一样,舌头上都带刺儿……我也言语刻毒起来,一点也不比她逊色。
对着兔子自撸,是不是很爽快呢?哎,纯屌丝。女邻居继续冷嘲热讽。
你养猫做什么?养条大黄狗更实用。
你怎么不养一头母猪呢?
我把你男朋友关禁闭了,你还想不想把他领走了?关他个十天半个月!
关吧关吧。谁让他乱跑闯祸,不乖乖待在家里。
女邻居大摇大摆地走了,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阳台有响动,女邻居在用晾衣杆敲击铝合金防盗网,看我过来了,便挑过来一袋猫粮。
哎呦,还真体贴,不想让你男朋友挨饿对吧?我无赖地说。
她只是轻轻哼了一声,没搭理我。
待我从吵架中安静下来,再次陷入悲痛中。对小杜丽的回忆,占据着我的心。
每次我回来蹲在笼子旁,小杜丽就注视着我,雾蒙蒙的眼睛似乎在问,你是在绑架我吗?从一个笼子到另一个笼子,能算得上拯救吗?哪怕是从一个简陋的兽笼到一个精美的宠物笼。我打开笼门,小杜丽颤巍巍地探出半个身子,有时候甚至探出整个身子,但很快就会缩回笼子里去。对小杜丽来说,外面的世界太危险,笼子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小杜丽跟那只到处乱跑的该死的波斯猫不一样,她并不需要多大的空间,她的世界里只有我。她和我一起看电影,遇见她爱看的电影就乖乖地趴在我腿上看,遇见不喜欢看的电影就咬我的手指,示意我放她回笼子里去。当然不是真咬,是那种类似亲吻的轻咬,就像恋人间亲热时那样。想到这里,我竟然流下了愚蠢的毫无用处的眼泪,那一刻比与过往中的任何女友分手都伤心。
到了后半夜,我趁着小区夜班保安趴在岗亭桌上睡着的时候,用锅铲在绿化带里挖了个坑,把那只装着小杜丽的带有凯蒂猫图案的饼干铁盒埋进土里。我所居住的那个西式风格的环形小区,泳池旁边的广场上已经竖起装饰着彩灯的足有两层楼高的圣诞树。圣诞树下铺着一层雪白的假雪,雪上站着一身喜庆红衣的圣诞老人,身旁有一只惟妙惟肖的麋鹿。在那个喜庆的夜晚,我却躲在圣诞树的阴影里,满怀悲伤地埋葬陪伴了我大半个冬天的兔子。
4.平安夜
连续三天,女邻居都没来索要她的猫。那只猫可不是个省事的主,竟然拉在我的浴巾上,还咬破了牙膏筒,弄得牙膏到处都是,妈的怎么不中毒身亡。可我又能怎么办呢?干脆放走他算了。
到了第四天晚上的后半夜,正是平安夜,女邻居敲开了我的门。开门那一刹那的景象,足以让我铭记终生。
女邻居头顶上戴着一对毛茸茸的兔耳朵,翘起的臀部还有一痕粗短的兔尾巴。除此之外,她身上再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沿着她粉白的玉臂,我看到她手里提着的浅口编织篮。篮子里有圣诞老人的尖帽和靴子。天呐,她的另一手里握着一把末端裂成无数细布条的鞭子。我立刻心领神会,她是想让我扮演圣诞老人,跪伏在玉兔女神的皮鞭之下。
你好,女神!
我赶紧把女邻居引到卧室,一半是欲望驱动,一半是怕她感冒。圣诞节前后,亞热带的鸟城正沐浴在自北而南的冷空气中。
其实,我小时候养过一只兔子,误吃打过农药的草死掉了。我伤心了好久,把它埋在了奶奶家的无花果树下。尽情嬉戏之后,她瘫软在我的怀里呢喃道。
我小时候,一群兔子等着我割草回来。我有气无力地应和,似乎过于尽兴的男欢女爱耗光了精力。但我心里清楚,裸体相对的时候,才是男女之间最为坦诚的时候。
就这样,我们度过了一个放纵极乐的夜晚。当我早晨醒来,身边已没了那位颠倒众生的兔女郎,她肯定是趁我睡着走掉了。
那天晚上,我抱着克瑞斯站在女邻居家门口。既然已经是一家人了,便没有必要扣留那只猫了。她打开门,依然穿着睡衣,接过猫,并没有邀请我进屋的意思,仿佛昨夜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们依然是水泥丛林中互不了解的邻里。当然,也没了解的必要,反正大家都只是短暂地寄居此地,随时都会打包行李一走了之。
宝宝,昨晚我们……你装扮成兔女郎,我扮演圣诞老人。
没有的事。我警告你,麻烦你不要叫我宝宝,可不能乱叫。
你还说你也养过一只兔子,葬在无花果树下……
麻烦你不要胡言乱语。女邻居粗暴地打断我。
我在她迎面泼来的冷水中倏然明白,平安夜发生的一切都不算数。记忆中那晚的细节也在现实的挫败中混沌不清了。我沮丧地返回自己的卧室,追踪着床单上的余温和香味。忽然我在床单上发现一根棕黄的长发,拿捏在指尖,放在鼻端闻嗅,像是一只饥渴的流浪狗。
打开好久没看的电视,新闻里正播放多地抵制洋节的运动。我为自己度过了一个狂欢的平安夜暗暗发笑,虽然那个夜晚被女邻居否认曾经存在过。
5.猫男
歪头佬的恐吓并没能阻挡我午夜穿行背街小巷的嗜好,只是我的双肩包里多了一把折叠式的瑞士军刀,这也是我从来不坐地铁的原因,免得通过安检时被收缴。黑色的波浪形刀柄握着很舒服,可以单手打开,露出带锯齿的刀刃。歪头佬的银鱼小片刀我根本不放在眼里。我穿过那家野人菜馆的小巷时不再驻足,只投以短暂的一瞥,免得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不知从何时起,笼子里关的不再是野物和兔子,而是在鸟城街头随处可见的贵宾犬、吉娃娃犬和花猫。
那是一个冷空气侵袭的午夜,我像往常一样穿过那条巷子。不比以往的是,我缩着肩膀,时不时舔着干裂的嘴唇。走到野人菜馆时,铁钩子上刚刚剥下的月白色皮毛还冒着咸腥的热气。从皮毛推测,圆桌上的那只燃气小火锅里正文火慢炖着一只花猫。歪头佬看到了我,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以示鄙视。
一大早,女邻居敲开我的房门,说克瑞斯昨晚没回家,这是以往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自从上次我去找她吃了闭门羹到现在,彼此就没再联系过。我头脑中倏然闪过猫皮在铁钩上轻轻晃动的画面,仔细辨认的话,还真跟克瑞斯有点像。我没敢说破,免得惹她伤心,只是建议她再找找,小区的草丛、消防楼梯、垃圾桶、小区旁边的海贝村……到处都找找。
确定不是你把克瑞斯囚禁了起来?
怎么会。我囚禁他做什么?
要挟我和你……像上次那样……
停,我虽不是什么好人,但还没那么无赖。我手掌朝向她,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
我知道他早晚会栽在乱跑的毛病上,乖乖地待在家里不好么?男人都是不着家的混蛋!女邻居叹气加咒骂。此刻的她,依然穿着那件灰白色棉质睡衣,只是眼睛失去了神采,脸上蒙着暗夜的阴影。她那双眼睛,俨然是不久前死掉的小杜丽的眼睛,半睁半闭混沌不清。
当晚我归来的时候,刷门禁卡进入小区大门,一眼便看到廊柱上贴着几张寻猫启事。启事上配着简笔素描,每一笔都很用心地勾勒出克瑞斯的样子。为什么不用照片呢?
半个月过去了,女邻居大概已经接受了克瑞斯失踪的事实。
夜晚的时候,即使我把耳朵贴在墙上,也听不到隔壁的一丝响动,仿佛女邻居已经搬走了,隔壁重新成了空巢。
白天的时候,我假装成漫不经心的游客,在野人菜馆周边徘徊。动物笼子已经搬到屋里去了,连同那些吃饭的折叠圆桌。歪头佬头歪在一边,整个身子陷在门口的破沙发上睡觉,尽情享受着冬日和煦的阳光。沙发腿上拴着根粗大的铁链,铁链的一头固定在门框上,大概是为了防盗。有时候歪头佬半眯着眼睛假寐,目光在经过的女人身上扫来扫去,松松垮垮的裆部偶尔起伏一下。我在沙发旁驻足的时候,歪头佬竟然站起身子,递过来一支香烟,表情柔顺,态度友好,跟午夜的宠物屠夫判若两人。
你们怎么啥都吃?我问了一句。
人活着不就吃吃睡睡。歪头佬漫不经心地回答,似乎那些屠戮都是自然而然天经地义。
连家养宠物都不放过?
你这人真是没见过世面。穿山甲、扬子鳄、娃娃鱼等稀罕物吃腻了,最近就喜欢吃家养宠物。不瞒您说,我自己养了五年的吉娃娃犬都炖吃了,味道真不错。
对了,大哥。你能不能把上周那张猫皮给我?它是我邻居家的猫。我邻居可伤心了。我尝试着套近乎,因为有求于他而低声下气。
什么猫皮?我不知道。
你刚才不是承认了吃过一只猫?
我啥时候承认过?光天化日之下,可别乱说。
你杀死的是别人的男朋友!
神经病吧。
你他妈扑街食屎……我用一种不南不北的话语咒骂道。
那晚我回来得很早,用网购的道具精心装扮着自己。我在自己的嘴角两侧各贴了三撇小胡子,头顶戴着一对会发光的猫耳朵,穿着带有猫尾巴的猫条纹紧身衣,乔装打扮成一个滑稽可笑的猫男,敲响了隔壁的门。
门开了,可是我蹩脚的角色扮演并没有驱散女邻居脸上的阴云。
对不起,我还没有交过五十岁以下的男朋友,不好意思……女邻居说着,关上了防盗门。一句话被门隔成了两段,我只能听到前半句。
女邻居的情欲似乎随着克瑞斯的丢失而枯竭了,而我,尴尬地站在她家门口,可悲地领受在她面前的第二次挫败。
责任编辑:杨 希
作者简介
欧阳德彬,生于1986年,文学硕士,曾在《中国作家》《青年文学》《钟山》《作品》《西湖》《文学港》《野草》《青春》《山花》《广州文艺等刊发表小说近百万字。曾获中国高校文学比赛小说首奖、深圳青年文学奖、《青春》杂志文本奖等。著有散文集《城市边缘的漫步》(花城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