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翁之意:宋元文人的垂钓与垂钓工具重构
2019-10-22邹赜韬
邹赜韬
(宁波大学科学技术学院,浙江 宁波 315212)
宋元两代赓续了中唐以来阜盛的渔业气象[1],渔业门类繁多,专业化及精细化程度较之前代有了极大的飞跃。[2]宋元变革期渔业的高歌猛进离不开渔捕工具的长足进化。同时,创新气氛甚为馥郁的宋元时期,又仰赖缤纷的渔业工具,编织了绚烂的渔业科技文化。[3]因而,在中华渔业文明脉络中爬梳宋元渔业工具的特质,对统合、细腻地书写宋元时期渔业通史,有着不可替代的节点意义。
古代渔业史的学术兴奋点,多以经济为重,渔政辅之。因此,本文所着眼的宋元时期垂钓及其工具,在研究累积上基本是空白面①。从资料的遴选来评价,宋元时期文人的垂钓及其钓鱼工具在诗、词、曲作品、绘画结晶中只是留下了些许残痕。但综合考虑历史表现的丰满度及截面代表性,宋元文人的文学成果、绘画中留存的垂钓史料依旧是我们认知是时垂钓现象、垂钓科技文化的必经窗口。
综上考量,本文拟自垂钓的文化语境、钓竿、船基配合工具三方面着手,在宋元文人心性和渔业技术指征的宏观帷幕前试探当时的文人垂钓,以及相关工具的多维样态。由于艺术作品在想象与真实之间的摇摆,本文在某些问题上显然只能于浩瀚中窥其一角②,缺憾之处,尚祈方家示教。
一、宋元时期的文人垂钓现象
渔业文化是宋元文人文化的重要组构。定性地描述,譬如自映射文人心性的別集创作来看,文渊阁《四库全书》等大型从书所收的诸多宋元文集就以“渔”冠名、假“渔”抒情:从宋人陈元晋的《渔墅类稿》到胡仔的《渔隐丛话》、陈允平的《日湖渔唱》再到元人陈高的《不系舟渔集》,对渔的仰慕,对渔叟真性情的渴求贯穿了宋元文人审美与处世的多维世界。而在宋元渔业文化史中,垂钓又独占了不轻的分量:《全宋诗》、《元诗选》中共有垂钓主题诗作498处,占全部淡水渔业诗作的82%强③,足见其盛势。
宋元文人有以垂钓为媒介而行交游的。梅尧臣的故知王殿丞在奔赴莫州那天,就向梅求取了好几把钓竿,以备他乡休憩时垂纶“忆旧”:“去日觅钓竿,定能垂钓否。若不暇钓鱼,钓竿当去取”④。不单是赠送钓竿,文人垂钓而得的渔获亦为交酬佳品:北宋大士人文彦博即收受过有人寄赠的鳜、白鱼、蛤蜊,他还为此特地作诗回谢:“多鱼见馈逾双鲤,异味兼常过八珍。更使伊宾垂钓手,转思东上脍鲈人”⑤。
宋元时代也有文人以垂钓谋生、奉亲的。前者有如陈高,他在动荡乱世中即因囊中羞涩而被迫借垂钓得鱼,换米果腹:“捕鱼换米度经年,钓船渔网都狼藉”⑥;后者的典型案例亦是很丰富,比如上虞文人吕不用于《得月稿》卷七追忆了一则童年趣事,他大父(爷爷)“嗜食鱼,先人朝课,书莫钓鱼”⑦。三代亲情,都被浓缩在以钓鱼竿挑起的温暖回忆中。又似元末孔克齐,他避兵甬上时在《静斋至正直记》中讲述了他为“喜啖鲫鱼”的先妣搜罗鱼菜“奉吾亲”⑧的慈孝故事。阴阳相隔,只因一鱼味,又仿如同处一世 。
宋元文人对垂钓的体验以求“闲”为本,以“无心无欲”的天人合一为法。赵孟頫在他憧憬渔夫自在的《渔父词》就畅想了一幅祥和的自在湖钓画卷:“侬往东吴震泽舟,烟波日日钓鱼舟。山似翠,酒如油,醉看山百自由”。这种返璞归真的追寻甚至超越了昼夜间隔,宋元时期的文人们大有夜晚群聚垂钓者:“今夜相呼好垂钓,晚来新雨涨蒹葭”⑨。纵跨全日、化“我”入境、以钓会友的宋元文人钓鱼作乐,诚可谓其乐至深,其雅内秀。这种恬淡情趣甚至到了垂钓无鱼也无妨的地步,快活便好:“闭门可以罗雀,垂钓何必求鱼”⑩。
除却对“闲”的景仰,宋元文人钟情垂钓的另一个动机原点是其对于鱼鲜佳肴的热爱。宋元时期的鱼鲜不可不谓登峰造极:譬如著名的生活指南类读本《居家必用事类全集》巳、赓集中就收有令人垂涎的“法鱼”、“红鱼”、“酿烧鱼”、“酥骨鱼”等鲫鱼烹调手法,千姿百态,使人拍板叫绝。对于宋元时期水产消费与文人文化的基本历史牵连,笔者已有《宋元文人的海产消费与海洋关怀》[13]略行梳理,在此不添赘述。这里仅提出宋人对淡水渔业倾注深情的一个证据,形成对《关怀》一文的横向补充:宋人周密在其叙写西湖滨雅致生活的《蘋州渔笛谱》中介绍了西湖“花港观鱼”处的时令鱼菜消费:“六桥春浪暖涨桃雨,鳜鱼初肥正。短棹轻蓑牵荇……金刀膾玉,画船傍柳频催”。求渔不如求己,犹如躬耕而得“南山”。“自力更生”的垂钓衍化成了宋元“老饕文人”对鱼菜钟爱的上游环节,孕育了别致的伦理图式。
垂钓也是农业社会中文化优势阶层走出书斋、探寻一般农民日常的重要契机。宋人刘克庄就曾在其诗作中精绘了平和清新的渔村景观:“磐石时时垂钓,茅檐旦旦负暄。小杓行鱼羹饭,长竿晒犊鼻褌”。宋元文人画中浮现出的不少渔业生活也是文人在垂钓时敏锐捕捉的,宋画中的《柳溪钓艇图》、《渔村归钓图》,元画中的《松溪钓艇图》、《寒林罢钓图》等均是如此。以垂钓亲近渔业也让文人真切地触摸到了水族博物志:仅以故宫博物院藏品为例,栩栩如生的《春溪水族图》、《群鱼戏藻图》、《晚荷郭索图》(蟹)均是“书斋外”功夫的知行菁华。用物我合一的准绳来权衡,垂钓极大地丰赡了宋元文人的生命尺度。
二、宋元钓竿的类型学探讨
谈论宋元时期垂钓工具,势必要自最为基础的钓竿落笔。对现存形象史料进行归纳,我们大致可以将宋元时期的钓鱼竿依照形态及收线方式划分为两个子类和三个亚子类。本节我们试就这三种类型各自的特质进行一番具态复原、功能重构。
由于普通直线钓竿古今差异不大,且时代宋元特质不鲜明,故我们在此仅介绍另一子类:转轮竿,这也是最常见的文人钓竿。将这一子类单独划出的依据是该类具备与另一类鱼竿判然不同的收线模式:转轮收线,也因之得名。这类钓竿如图1所示,由三个基本元件拼接而成:长竿、渔线、转轮。长竿顶端(近水端)有一下垂孔眼,渔线从中穿过,入水部自此呈垂直态下坠,待用部则与竿体呈弓形对称。转轮安装在竿体上,有转柄以供垂钓者转动轮子收放渔线。
由于转轮竿的转轮在功能、形态上存在比较明显的内部隔阂,因而我们将其进一步整理为三个子类:①长竿侧轮型(图1);②短竿侧轮型(图2);③短竿底轮型(图3)。对目标宋、元画源进行统计分析,我们认为,短竿侧轮型鱼竿是宋元文人最为乐衷的类别,占到了总使用次的85%左右。短竿类鱼竿之所以受到宋元文人的追捧,很大程度上受惠于其便携性,这正符合了宋元文人轻舟随性出游的雅好:大英博物馆藏宋代马远所绘《山水舟游图》中就可见文人出游江上,将短竿鱼竿置于身后狭小舱内以备雅兴[6]的证例。
图1 垂钓者的长竿与鱼篓[7]
图2 侧轮短竿[8]
图3 收线轮位于底部的短竿[9]
我们在首节中业已提及,慵懒是宋元文人求隐逸的一个重要表征。垂钓要“无心”,无鱼而亦乐,切不可急急切切。在这样的心态驱使下,宋元文人的垂钓活动自然依傍上了一些巧妙的辅助器具。此类“借力”功夫在钓竿辅助件上彰显的淋漓尽致,而其中博得头魁者,又当属支撑鱼竿的Y型支架。元代匿名画家所作的《秋景山水图》就收录了Y型支架的若干细节:从构造来看,支架由两个单元组构:V型豁口和基座长杆。据长杆尚存的枝节判断,该杆当属粗加工的残枝制品。长杆垂直插入河滩的淤泥中(据杆旁芦苇成片判定),牢牢固定。鱼竿一端搁置于岸涯,一端近水放线。为了保持平衡,近水侧相对较短,靠岸侧相对较长。有如此“神器”代劳,一旁闲坐的文人自然可以“袖手旁观”,“临渊待鱼”了,精妙匠心,可见一斑。
图4 Y型支架支撑的钓鱼竿[11]
三、宋元时期船基垂钓的配合工具
宋元时期的文人垂钓可依照岸、船基的差异而二分。总体来看,船基垂钓是宋元文人优先选择的垂钓样式,个中又以江、湖垂钓居多。之于船基垂钓而言,首要的配合工具便是承载钓客的舟船,本节我们试就宋、元画中出现的三种典型文人垂钓船只进行比对认知。并顺带复原船钓文人的某些随身装备,以期添砖于宋元文人船钓现象重构的大局。
第一种船式可依据其动力供给及基本陈设定名为“有篷他者桨动式”,元画《秋舸清啸图》(图5)描摹的即是这样一种钓船。画面中文人踞坐船首,右手侧靠近篷缘的位置摆放着一竿短竿底轮型鱼竿。船尾站立一位青年童仆,手摇船橹提供航行动力。篷下中舱隐约露出一把阮(乐器),由此可知该舱兼具杂物贮藏与休憩的双重空间职能。
第二种船式或可命名为“有篷单人桨动式”,元画《溪山渔隐图》(图6)属此类。从截取的图幅我们可见,两艘小船船首相对,两位文人正引纶垂钓,并各自手操小桨以划船。两船虽有平头、翘首的区分,但均设置了竹篾篷,篷下为中舱。从中舱内枕头、酒葫芦、纸笔等物品摆设来看,该舱体应当是文人闲暇休息的专门单元。该船式比较经典的空间利用形式发生在红衣男所乘船(画面右边)上:船篷外侧安装了一枚挂钩,以便文人随性悬挂草帽。如此集约的空间设计足可见宋元文人的精致主义生活与细腻的技术应用风格。
第三种与第二种船式从动力类型来看别无二致,均是单人桨动,但由于其在船体布局上存在明显独立性,我们将之单独归为一类。宋画《松湖钓隐图》中的场景当是这一类的典型个案。第一、第二种船式在篷下中舱后部均留有平而宽的船尾平台。然而第三种船式,则呈现锥形样态:在篷后船体急剧缩窄上扬。从利用率的视角来度量,第三种船式较之第二种明显节约了耗费。缩窄的船身也有助于船只提高航行效率、扩大可航水面。因而,第三种船式的存在有其环境多元背景中的必要性。时至元代,这种船型依旧受到垂钓文人欢迎,元画《雪江渔艇图》[21]中依旧可见此类船式的身影。
图5 船钓范例(1)[12]
图6 船钓范例(2)[13]
图7 船钓范例(3)[14]
为了便于四季垂钓,宋元文人会针对极端天气适当地改进平常钓船、装束,从而达到随时随地钓鱼行乐的目的。当时比较常见的改装,旨在抵御冬季低温气候下的冷风。元代画家姚廷美的《雪江渔艇图》中就有这样一副画面:头戴斗笠的文人正在一艘有篷船上临水草丛垂钓。他身着内外两件厚实的冬衣,同时借助怀中闲置的船桨压紧胸部开口处,防止漏风。钓船的篷在豁口安装了可以收束的门帘,用以在文人舱内休息时抵御强劲的寒气。
最后,我们也兼顾岸基文人垂钓装备的一个案。元人盛懋所绘《秋溪垂钓图》(图9) 中清晰可见文人垂钓时垫臀的兽皮坐垫。柔软舒适的毛皮坐垫不仅可以保暖,在寒冱的水滨为长时间垂纶的文人提供温暖坐具。更积极的支持,则属毛皮坐垫可以使以“静”姿态候鱼的文人不必担忧久坐,避免长时间保持同一坐姿给垂钓文人带来的僵硬不适、身体损伤。这何尝又不是与图8所现船基垂钓御寒装备相映成趣呢?
图8 文人冬季垂钓举隅[15]图9 文人垂钓时垫臀的兽皮坐垫[16]
四、结语
通过本文的“抠图管窥”,宋元时期垂钓,特别是文人垂钓的技术图景已然跃动纸面。总结地看,本文主要得出如下几方面认识:其一,宋元文人为交游、休闲、品尝美食而广泛开展垂钓活动,文人群体以垂钓为契机创造了丰满的渔业文化。其二,垂钓使得文人走出书斋、探寻一般农民日常,认知多元水生物世界,极大扩展了文人的生命尺度。第三,宋元时期的文人用钓竿主要是转轮竿,可依据类型学差异划分为长竿侧轮型、短竿侧轮型、短竿底轮型等三个亚子类。第四,为便于轻松垂钓,宋元文人采用了Y型支架等钓竿辅助工具。其五,宋元文人垂钓有岸、船基两类,后者居主导。第六,文人垂钓船主要有有篷他者桨动式、有篷单人桨动式及有篷单人窄体式。最后,宋元文人为适应不同天候,特别是隆冬极端雨雪天气,对钓船及垂钓装束进行了一定改造,效果良好。
正如笔者多次在行文中感慨的,宋元文人垂钓工具演绎了时代浓郁的精致风气,是当时文人心性的跨时空载体。垂钓作为一种情绪枢纽,将文人与渔业,继而与生民,与田野自然,乃至中华农业文明的浩瀚世界联系起来。也正是由于文人的参与,渔业才从一般经济地位上“颖脱而出”,成为中华农业文明多元格局中颇为闪亮的一颗明星。此类“转捩点”群体及其影响,或为今后农史、中华文化流布脉络探索的一缕新“曙光”。
注释:
①少量的弱连带研究散落于各类渔业、水文化研究中,譬如邱志荣:《上善若水:绍兴水文化》第二章第三节“钓翁之意”,上海:学林出版社,2012年,第233—241页
②本文选题及写作过程中笔者曾多次与浙江大学黄加南、暨南大学叶鹏、南京大学杨逸宸兄讨论,三位同仁均对本文以点化图像为抓手进行讨论是否“以偏概全”。对此,笔者有自己的考虑,我认为,就笔者过目的现存各类史料而言,尚未有系统文字记录可以取代本文截取图像的说服力。并且,从直观表达的效果来看,图像亦是比较优越的证据。因而,以图像为主轴,别集诗文作羽翼的书写模式在本文讨论中是合理且不可或缺的。
③限于电化检索条件,我们仅取宋、元诗断面作样本,而将宋词、元曲等内容置于一边,俟以后再行讨论。就抽样意义而言,宋、元诗的文献征信力和逻辑说服力业已足备了。
④(宋)梅尧臣:《王殿丞赴莫州日就余求钓竿数茎以往今因其使回戏赠》
⑤(宋)文彥博:《承惠鳜白鱼蛤蜊仍以佳章见示并深珍感辄依来韵奉和且申致谢之意》
⑥(元)陈高:《不系舟渔集》,卷九
⑦(元)吕不用:《得月稿》,卷七
⑧(元)孔克齐:《静斋至正直记》,卷三
⑨(宋)释遵式:《酬苏屯田西湖韵》
⑩(宋)吕陶:《即事五首·其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