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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短篇小说)

2019-10-21祁小鹿

青海湖 2019年5期
关键词:老金胡子金子

祁小鹿

下雨的第二个夜晚,他们开始密谋。昼木划亮一根火柴,用手圈成一把小火炉,绕过板床,点亮桌子上的油灯。房顶塑料上的水蒸汽聚集成水滴掉落,打在地面上的一个小坑里。他及时捕捉到微小的水落声,举起油灯看向窗户。确定屋外无人后,又回到了桌子旁。

“哥哥,你把油灯吹灭。”黑暗中传来夜木不安的声音,他在里间和胡子一起睡觉。他们也许正在穿衣服,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出来。

昼木为难地看了眼坐在床边的阿满,他抽了一口烟说:“灭了吧。”昼木吹灭了油灯,房間霎时黑暗犹如落到万丈深渊。

四个人坐到桌子旁边,依稀看清楚彼此的轮廓。

“我们今晚就动手吧。”夜木说。他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激动,声音在颤抖。

“你不要着急,我们听阿满的安排。”昼木说。

阿满敲敲烟筒,又摸索着装了一锅新烟。“据说老金夜里枕着金箱子睡觉,身上还有把火枪,门外边还有他的兄弟拿着猎枪把守,偷他的金子就等于自寻死路。”阿满说。老金是金矿的老板,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实名字。

“你们有没有注意过万霞?”胡子说。

“那个专门给老金做饭的女人?”阿满问。

“没错。我有次起夜,看到万霞进了老金的房间。”胡子说。

“那有什么用呢?我们不可能叫万霞偷金子吧?”昼木说。

“我就是这样想的。”胡子说。昼木几乎能想到胡子眯缝眼睛里放出的细小光芒。

“你想胁迫万霞帮助我们?这样是靠不住的,落不好我们都要挂在老金的手上。”阿满说。

胡子不再说话,他在暗中拢了把胡子,身体向后靠了靠。

“要不,我们明天守在沙渠口,金子洗干净后就跑,守在那儿的两个人手里都没枪,还心不在焉的,我们赶在老金过来之前动手,动作快一点儿,完全可以逃掉。”昼木说。

“那才多少点金子啊?就要冒这么大的风险。”阿满说。

“那也比什么都没有强。”昼木说。

阿满叹口气,“那倒也是。”

夜木趴在桌子上,发出细微的呼吸声。昼木拍拍他的肩膀,“这个孩子呀。”他的语气里有种责备和羡慕。夜木还是没有醒来。

男孩看到脚下的影子被河水一点点吞噬,向后退了几步,河水依然不屈不挠地卷上来。男孩转身就跑,脸上感觉到星星点点的冰凉,他惊慌地看脚下,影子没有了,代替的是一连串的小泥塘,形状像脚。他确信那是自己的脚印,慢慢冷静下来。男孩往回走,越来越厚重的雨幕把世界分割成碎块,他是撞入其间的野兽。他要去投靠老金,像村中所有的男孩那样,成为一个沙娃。可是他在渡过河的第二个早晨迷了路,也许更早,连绵大雨让男孩对时间的感知变得模糊。一个黑影闪入男孩的眼中,在雨中突兀如石块。男孩藏到水草间,柔软的泥地霎时吸住了他的双腿。黑影更近了,男孩终于看清楚那只是个人而已,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把双腿拔出泥地。

男孩觉得自己的样子有点滑稽,光溜溜的泥腿让他想起初生的小牛。那个男人已经走上前来,是个年轻人,大不了男孩多少。他背着四个绑在一块的包袱,包袱上又包着塑料,黑色雨衣完整地包裹着他,连同脑袋,使得他的脸看起来同样黑云密布。他的目光冷冷地从男孩脸上扫过,又直直地看向前方并不存在的路。

“大哥,你知道老金的矿怎么走吗?”男孩赶在他走过去前问他。

年轻人冷笑一声,并没有停住脚步。“老金的矿在一个专门吃人的妖怪洞里。”他说。

“你告诉我怎么走。”男孩不甘心地在后面喊。

“在深山里。”年轻人已经走远了。

胡子从口袋掏出一包潮湿的烟。“雨越下越大了。”说话间他取出其中一支,递到一直监视他们干活的男人面前。

男人摆摆手说:“金爷快过来了,你们动作放快!”他一直盯着沙渠口,那里有细小干净的水流下来,汇入污浊的大水塘中。

金子在方形石槽中,经过多人几日的锻打、过滤、分解,到了最关键的一步——影响着金子的纯度。这道工序由阿满主要完成,夜木和昼木给他打下手。夜木今天没有来,阿满告诉那个监视他们的男人,夜木在起夜时不慎掉入了水塘,受了凉,头疼欲裂,没办法过来。两人面无表情,他们歪坐在凳子上抽烟。阿满心想他们肯定是连夜打了麻将,这是矿上唯一的娱乐活动。老一点儿的男人终于开口说话:“你一个人干活都可以,只要金爷过来前把金子洗干净。”

“那有点费劲,我能不能叫锻石场的胡子过来帮忙?”阿满说。

“看他愿不愿意。”老一点儿的男人说完话就闭上了眼睛。

“我出工前就嘱咐过胡子了,他一会儿就过来。”阿满说话间,朝幽暗的洞口看了看。

事实上,胡子过来的时间比说定的晚了一个小时。这漫长的等待让阿满想到所有不好的结果,比如金子不能按时洗出来,老金大发雷霆,把他派到锻石场抡大锤,这样他就更没有机会拿金子了;或者直接绑着他扔出金矿,就像几天前处理他师傅一样,那意味着一年的劳动分文不值。他不敢多想,加快了动作,不断督促昼木。好在没过一会儿,一个看守就不见了,剩下的一个也昏昏欲睡。

雨越下越大了。阿满终于听到胡子的声音,好像那是一句接头暗号,他的心终于沉静下来。

男孩不相信年轻人的话,一直向前走去。路上依稀还留着年轻人的脚步,奇怪的是,那些脚步看起来像是出于某类巨型野兽。男孩转身向后看,年轻人已经不见踪影。男孩想起离家出走前的一个春夜,那是他第一次参加村里男人们的娱乐活动,结果让他大失所望,无非就是麻将、酒和女人,尤其是后者,让男孩感到羞愧与莫名的愤怒。他准备离开时,突然听到他们说起了去年的淘金经历,他们变得庄严起来,像久经沙场的战斗英雄,在金矿上大展身手。其中就有他的父亲,去年他把一台拖拉机开进了村里,那台巨型机械不仅吸引了全村人的目光,也让父亲转瞬间变得熠熠生辉。男孩这才明白过来,所谓娱乐活动,不过是淘金前的一场痛饮。果然没过几天,村里的男人就走光了,连同父亲和他的巨型机械。男孩终于在8月最明亮的夜晚出门,包里带着几件衣服和干粮,以及攒下的为数不多的钱。他一口气跑到了小镇,坐上了去临县的第一辆班车——这花费了他几乎一半的钱。他凭着感觉向西走,到临县后打听到老金的名字,一路兜兜转转,花光了所有的钱,靠着捡垃圾,到了一个名叫洪水沟的小镇,才得知离老金的矿不远了。那是一个只有十几家住户的小镇,甚至比他们村还小。一位好心的老人给他烧了一壶甜茶,又给他的包装满了干粮。他向老人打听父亲的名字,老人则摇摇头。他在老人家睡了一晚,第二天出发时,在路口碰到了一个满脸污浊淤青的男人,他怀疑他是一个乞丐,但还是友好地向他打听老金,男人说自己就在老金手里干活,干了快一年了,就因为没有按时洗出金子,把他赶出了金矿。说到悲愤处,男人两个矿井一样的黑眼睛流出了泪水。男孩并没有被男人的情绪所触动,他觉得男人没出息,他想起了那个春夜父亲曾说起过他曾敲碎了一块比拖拉机小不了多少的石头。男孩坚持问金矿的方向。男人吃惊地看着这个倔强的男孩,最后一次劝他,告诉他老金的金矿快被查封了,他们早就不采石头了,做完最后的活,老金就会卷钱逃跑,他是不会给别人发一分钱工资的。男人的最后一句话像把刀子从嘴里蹦出来。男孩依然不相信他说的话。男人擦擦脸上的泪痕,给男孩指指身后的方向。男孩看到一条大河,滚着充满敌意的波涛。

夜木坐在桥下面一块潮湿的石头上。四包绑在一起的行李放在另一块石板上,像巨型炸药包。雨下得小了一些,乌黑低沉的天空变得透亮,夜木隐隐约约看到镇上快要被雨水冲垮的房子,如果不出任何意外,他们将在天黑前赶到那里,坐上途经小镇的一辆公共汽车,一路向西,天亮之前就可以到达县城。之后他们就像鱼儿跳进了大海,老金就是有千里眼也找不到了。他放心地睡着了。他梦见自己已经到了村口,刚辨认出自己的家门口,就感觉到脸上一阵冰凉的拍打。梦很直接地滑入坚硬的现实,他有些恼怒,睁开眼看见站在眼前的人是万霞。

“胡子让我来这里找你。”万霞说。

“我认识你吗?”夜木故意反问,语气并不友好。

“我是万霞啊,给老金做饭的。”她有些急了。

“又不是给我做饭。”

“我偷了老金的金子,要跟你们一起走。”

“你和胡子串通一气?”

“不是串通,是胡子在帮我。还有你们,否则我也逃不掉。”

“你拿了老金的多少金子?”

“不多,但够我们几个人分的。”

嘘!夜木突然把食指按在嘴唇上,万霞不再说话,因为她通过夜木的指引看到远处的草丛间有两个人跑了过来,他们的眼睛不停地左右扫描,其中一个人是万霞做饭时的下手,另一个是沙渠口的看守。他们屏住呼吸一直到那两个人从桥上穿过。

“你暴露了行踪?”夜木问。

“我谁都没说。”

“这还需要说吗?”

“怎么还怪上我了?我还不是和你们一样替别人干活挣辛苦钱?一年到头,谁希望只有一场空?”

夜木不知道怎么和眼前的女人交流,他心里烦躁极了,狠狠地踢向一个石块,它在草地上不情愿地翻滚几下,就被巨浪吞进肚中。夜木脚尖上的痛慢慢剧烈起来,他不得不坐在石头上面。万霞在偷偷抹泪。雨下得大了起来。

年轻人的脚印彻底消失了,男孩发现自己置身于茂密森林的深处。在此之前,男孩分别遇到了三个人。第一次是个中年女人,她穿在身上的红衣服像一道闪电,刹那劈开他的视线。他向前走,她也在走,直到迎面相撞,男孩也没有眨一次眼。女人双肩上朝前挂着旧书包,脏兮兮的,已经辨不出原本颜色,鼓得拉不上拉链,用一道钢丝费力地封着开口,她紧紧托在手里。女人一直瞪着男孩,眼神里充满戒备和愤怒。男孩正要给她让路,她却侧一下身子就绕了过去。女人在泥泞的路上奔跑起来,跌跌撞撞像一只惊慌的兔子。男孩久久打量她的背影,一直到消失。男孩继续走了没多久,遇到了两个看起来气急败坏的男人,他们才出现身影,他就听到了吵吵嚷嚷的声音。

“你有沒有看到一个女人从这儿走过?”老一点儿的男人问他。

男孩瞥见他袖口隐隐露出来的黑色金属,散发着冰冷的光芒,是枪,他藏着一把枪,男孩打了一个冷战。他摇了摇头。

年轻的男人一把攥住他的头发:“你最好说老实话!”

男孩感觉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到了头皮,他感觉到无法忍受的疼,而身体的其他部位都失去了知觉。他咬紧了牙关,挤出一句话:“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废物!”年轻的男人一脚踢在男孩的肚子上,男孩像麻袋倒在路边水坑里,泥水瞬间包裹了男孩的身体。

等男孩艰难地从水坑爬起来,那两个人已经走远了,他们的背影像两把气势汹汹的刀子,在雨水间不断放出锋芒。男孩依旧向前走,直到脚印彻底消失,男孩突然感到恐惧。他停住了脚步。

“他们有两个人过桥的那边了。”夜木说。

阿满停住正在擦汗的手,同时他也注意到夜木身边多了个女人。“你说什么?”他的表情变得紧张。

“他们有两个人已经过桥的那边了。”女人替夜木说话。

“谁们?”阿满好像大脑短路了。

“就是老金的人。”夜木没耐心地说。

“这怎么可能?他们要是识破了我们的计划,那我们几个也到不了这儿啊?”阿满说。

“你问问她。”夜木指指万霞。

“万霞是来帮我们的。”胡子抢着说。

“她恐怕是来帮你的吧?”在一旁的昼木冷笑一声。

“你不要胡说。”胡子严肃地说。

“好了!你们都别吵了,我们现在很危险!”夜木大声说。

他们的表情在空气中停顿片刻,继而变得凝重、恐惧。

“他们带枪了吗?”阿满突然问。

“说不好。”夜木说。

“他们两个都是冲着我来的,应该没有带枪,而且我想老金还不清楚我跑了出来,不然怎么会叫这两个废物出来?”万霞冷静地分析。

“说的有道理。”阿满脸变得舒展,“所以我们还是大胆上路吧,我们四个人,还怕他俩?”

“五个人。”万霞认真地纠正。

“一把枪!”男孩惊恐地转身,在雨中奔跑起来。他感觉到一把冰冷的枪紧紧抵着他的后脑勺。雨并没有停止的意思,但是在树木茂密的森林里,雨似乎是时断时续的。男孩感觉不到雨时,会跑得慢一些,因为没有雨滴敲击脑袋,他会觉得暂时摆脱了枪的追击。感觉到雨滴时,他一边快速奔跑,一边反手捂住头,看起来像随时准备投降。

男孩从森林里跑出来后,紧张的心情因视野的开阔而得到舒缓,意识渐渐变得清醒。他终于知道并没有一把枪在追击他,不过是他内心的恐惧罢了。但是他再也不敢往深山里面走了。他沿着回来的路往前走,发现路上的小泥塘已经不见了,所代替的是一片片水洼,他每走一步,就感觉到即将要陷入泥潭的危险。他走到桥边的时候,突然看到从桥底下钻出五个人,其中两个人是小男孩先前见过的,分别是背着像巨型炸药的年轻人和胸前挂着书包的女人,其他三个男人脸黑黑的,身强力壮的样子——他们的身形让男孩想到几天前在河那边碰到的脏脸男人。男孩下意识地躲到草丛里。五个人左顾右盼地上了桥。那是一座由钢索和木板连成的桥,他们一上去就剧烈晃动起来,好像一不小心就要掉进怒涛滚滚的河里。男孩为他们捏了一把汗,不由得朝前看——男孩心里一惊——他看到一把枪端端地瞄着桥上正在向前移动的五个人。

“有枪!”男孩大喊一身,站起来往后跑。他听到“砰”一声,紧接着一连串金属猛烈碰击的声音。男孩来不及往回看,一直向前跑,突然他感觉有一把箭穿过了右边的小腿,这强大的外力像出其不意的绊子,让男孩一瞬间失去重心,摔倒在一个大水洼中。

“有枪!”

夜木听到身后的大声喊叫,立即蹲下来,把行李挡在前面。桥剧烈地晃动起来,一连串的子弹打在铁栏杆上。最后一颗子弹从他们头顶划过,击向了远处。紧接着,他听到身后有人摔倒的声音。

一阵长久的沉默。

“万霞,你这个吃里扒外的臭婊子!你他妈不得好死!”是万霞的下手在对岸叫骂。

“好死不好死的,也由不着你,儿子,你再多吃几年馍馍也不是我的对手!”万霞站起来反击。

胡子拽拽她的袖子,让她趴下来,她甩甩胳膊:“要死就死,还痛快点。”

“把金子放下,我放你们走。”对岸的人喊。

“要命一条,要金子没有。”万霞回复。

“他们肯定没有子弹了,我们冲过去和他们打一架,他俩肯定不是我们的对手。”阿满小声说。

“那不行,他们要是假装没子弹了,那我们过去了,不就是去送命吗?”胡子说。

“这倒也是。”阿满说。

“我们慢慢退回去吧,等进了深山里,他们就是有大炮也炸不到我们了。”胡子开始像蚯蚓扭动着身体向后移动。

“我知道离这不远有个山洞,我们去那里藏着,他们肯定找不到。”夜木说。他也开始向后退缩。

萬霞不愿意再返回,但她知道自己的话没有分量,就跟着他们向后移动,还好他们走得不远,没两下子就滚到了草丛里。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男孩感觉到五个人朝着他爬了过来,猛兽一样,他甚至感觉到了身体下面土地的微微晃动。他转过头去看他们,却看到自己右腿下拖着一条红色小河,不由得感觉到刚才还觉得被冻结一样沉重的腿慢慢苏醒过来,伴随着隐隐的痛。一个高大的陌生男人驮起了男孩,他动作麻利又连贯,男孩几乎没有任何反抗的机会。但是男孩很快就体验到一种被保护的感觉——他们很快匿身于山林,这是他在已经失去对右腿的控制下,很难做到的事情。

“小娃娃,你乱跑什么?”男人问他。

“我也说不清楚。”男孩感觉右腿快断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锐痛从腿肚源源不断地产生,电流一样遍布全身。他不想思考任何问题。

“哥哥,他的腿还在流血,你的肩膀都染红了。”背行李的年轻人提醒男人。

男人看一眼肩膀说:“再坚持一会儿,等我们安全了,再包扎。”

女人擦擦男孩额头上的汗珠,问道:“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

“石头。”男孩随便回答她,他并不喜欢她的抚摸,疼痛让他心烦意乱。

“你今年多大了?石头。”女人继续问他。

“14岁。”男孩说完才想起来他对别人说的都是16岁,他个子比同龄人大一些,没有人怀疑过他。不过这也不重要了,男孩咬咬牙,闭上了双眼。

“多小的娃娃啊。”女人轻轻感叹一声。

山洞很快就找到了,离桥不远,洞口很隐蔽。昼木把男孩放下来,卷起裤腿看他的伤口。“还好,是用猎枪打的,伤口也不深。”他说着让夜木从行李中取出勺子,简单清理伤口。

“阿满,你有剩下的酒吗?我给石头消毒。”昼木又问阿满。

阿满躺在地上,疲倦地撑起身子,在行李里摸索半天,找出一只绿色的瓶子,拿到眼前晃了晃,递给昼木:“不多了,省着点用。”

昼木应一声,打开瓶子,小心在毛巾上倒了一点,开始擦男孩的伤口。男孩触电一般抽搐一下,紧紧地咬住了牙关。“是皮外伤,很快就好了。”昼木边擦边说,很快就把伤口处理好了。

万霞擦擦男孩头上的汗,恍然大悟地说:“啊,这个娃娃我见过,你不是往矿上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我迷路了。”男孩有气无力地说。

“你想让他去吃老金的枪子儿?”夜木冷笑着说。

万霞不好意思地笑笑,又问男孩:“你来这里干啥啊?”

“挖金子。”男孩回答,口气依然很坚定。

“唔,是吗?”万霞忍不住笑了,其他人也哄然笑起来。男孩脸涨红了,他实在想不出自己哪里说的好笑。

男孩再一次看到了影子,像烟雾,稀稀疏疏的,附着墙壁慢慢游走。他睁大了眼睛,黑影变得厚重起来,终于变成了人的轮廓,但是很快就贴着墙壁消失在洞口。他想跑出去看个究竟,起身的当儿,感觉腿部的痛再一次袭击全身。他咬紧牙关,终于没有喊出来。

胡子不在洞里。阿满起身的时候想也许他是去外面撒尿了,他靠着墙壁斜躺着,拿过身边的酒瓶,喝了一小口,酒到喉咙的时候,忽然想起昨天这酒是用来给男孩清理伤口的,猛然间一股血腥味从胃部泛上来,但是酒还是不听话地溜了下去。阿满憋红了脸,不受控制地狂吐起来。

所有人都被吵醒了。

“我的包不见了!”万霞的尖叫声顿时装满了小小的山洞。

“胡子也不见了。”阿满有种不好的预感。

“狗日的,我就不该相信他!”万霞气得直跺脚。

“我到现在都没明白你们两个到底在做什么事情。”夜木说。

“你就知道不是我的怎么抢都不是我的。”万霞冷静下来,“你们都知道老金枕着金箱子睡觉,却不知道他半夜会从窗户溜出去,跑到镇上去打麻将或者干别的事,就连他门口值班的那俩娃都瞒过去了,我也是偶然偷听到他和别人说话才知道的。有一天晚上,我等着老金出去了,就爬进他的房间,偷了一块金子出来,想着连夜逃走,不成想却让和我一起做饭的那娃撞见了,他威胁我,我只好把金子给他。昨天早上胡子突然来找我,说他看见我偷了老金的金子,他可以帮我逃走,我就趁着做饭的下手偷着睡觉,又把前面那块金子拿了回来,照他说的,到桥下等你们。”

“胡子他为什么要帮你呢?”阿满问。

“因为,他说我们是同一个县的。”万霞说。

“我们也是同一个县的,现在他去了哪里我都不知道。”阿满说。

昼木在随身的小包里摸索一阵,紧张的表情变得舒朗:“我们几个人的金子还在,幸亏没让胡子拿着。”

男孩看着他们几个人俯身分金子,没来由地想起父亲。父亲到底在哪里呢?是否也和他们一样要不到一年的工钱不得不铤而走险?男孩不由得哭了,这是他出门第一次哭泣,意识到这个他很快又擦干了眼泪。却不小心被万霞给看见了。她问男孩:“石头,你怎么哭了?”

“不要你多管闲事。”男孩擦干净的眼睛又变得水汪汪的。

“石头,你是哪里人啊。”

“和昼木大哥他们一起的,昨天已经说了。”

万霞“哦”了一声,坐立不安地走到洞口望了望:“还在下雨。”她拢了拢衣服,又走回原处,母鸡孵蛋一样盘坐成一团。

天终于晴了,洞口上方露出一块蓝莹莹的天空。夜木不清楚到底在洞里藏了几天,昼木说是五天,阿满说是六天,他则完全失去了自己的判断。

“不管怎樣,我们今天可以出去了。”夜木开心地说。

“那说不好,老金心狠手辣,怎么会这么快就善罢甘休呢,我们再等几天吧。”昼木冷静地说。

“是啊,还是再等几天吧,带的口粮还能支撑几天呢。”阿满说。

夜木脸上不开心,但心里也知道不能再轻举妄动,照例拿起水壶去提水,昼木却又说话了:“要不,我和夜木去河边看看情况,没准他们走了呢。”

“好啊,好啊。”夜木开心地说。

“我也去。”男孩从地上跳起来,他的伤看起来恢复得差不多了。

于是三个人出门,不一会儿,他们三个人就走到了桥边,泥路上有一连串小水洼将天空的倒影割裂成碎片。“像是一大群人走过的。”昼木判断。

“他们走了就好,我们也可以走了。”夜木说。

“我们今天晚上就可以动身了。”昼木说着,往上游走去。上游的岸边有碎石板,连日来他们都从那里提来浑浊的水,放一会儿,差不多干净了再喝。

夜木听哥哥这样说,顿时觉得浑身来了力气,心情欢快起来,马驹一样向前跳了一大步。男孩也开心,费力地跟着他们。

暴涨的河水把大部分石板冲走了,夜木从怀里取出绳子,拴在水壶上,甩到河里,依然够不着水。昼木从他手里抢过绳子:“我胳膊长,我来。”他说完话向前迈了一大步,把水壶扔下去,这时他脚下的石板突然动了一下。“夜木!”他惊慌地叫了一声,夜木连忙伸出手想拉住他,他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连同脚下的石板向着河水倾斜下去。“哥哥!”夜木大叫一声,几乎要随他一起跳进河里,却被身后的男孩紧紧拽住。“哥哥!哥哥!”夜木继续叫,河水里的昼木却一声也听不见,只像颗石头随着巨浪翻滚而下。他挣脱开男孩的双臂,在岸上追随着河水狂奔起来。

男孩感觉眼前这个叫夜木的年轻人弱小极了,他一直坐在石头上毫不克制地哭泣,绝望的嚎啕让男孩想到几天前他家卖了小牛后母牛的哭声。男孩在旁边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无声地安慰他。一直到入夜很久了,夜木开始打冷战,男孩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替他披在后背上。他忽然抬头:“我们回去吧。”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洞的,男孩点点头,扶他站起来。他们往回走,路突然间在他们脚下变长了,怎么也看不见尽头,也看不见桥。他们无声地走,像两个幽灵东游西荡,随时都会消失在这雾气渐渐浓重的河边。东边的天空泛起微微光芒时,男孩才隐隐约约看到桥,他心里一喜,但很快这微小喜悦被更强烈的悲伤所掠夺,他悄悄看了一眼夜木,继续向前走。

洞里空无一人,有一刹那男孩怀疑他们走错了,但很快他注意到遗留在里面的几件东西是他们用过的。“他们,他们都走完了。”男孩有点语无伦次,一时间想不起这洞里本该有谁。“是啊,都走完了。”夜木说,脸上很漠然。“我们也走吧。”他话还没有说完就已经转身,快步离去。

他们再一次走到桥边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到树梢间,金黄热烈的阳光铺满了桥,夜木朝对岸看了一眼,毫不迟疑地走了上去,阳光同样照耀着他,像镀了一层金,光彩闪烁。男孩在后面看着他,突然想起离家前的那个晚上梦见自己也是这副熠熠生辉的样子,他怅然地回头看了眼身后莽莽的大山,步伐沉重地走上了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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