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回家
2019-10-21廖双初
廖双初
20世纪80年代中期,考上高中的那一年,我不满15岁。学校离家35里,是清代两江总督陶澍的官邸旧址,背倚青山,面朝资水,透过教室的窗户,河里的情景一览无余。
资水河是从上游我的家门口流下来的。看到河里穿梭的船只和荡起的粼粼波纹,我总是想起自己家门口的模样,心头便涌起一股愁绪。那是一种对家人的思念。
大约是入学3个星期后的周六,我跟班主任周老师说我想回家。周老师说周六下午有课啊。我说我上完两节正课后回,只请第3节自习课的假。周老师说那个时候回家太晚了,没有客船了,你家那么远。我说我一小时能走12里路,3个小时就到家了(我搞不懂我哪来那么快的速度)。周老师说那怎么可能呢,解放军的急行军速度每小时也只能达到12里,你每小时顶多走六七里路。我说反正我不怕,能回。经不起我的软磨硬泡,周老师说那好吧,你路上注意安全。
大约下午4点,我匆匆踏上了回家的路。
路是沿资水河的走向,河里的涛声是我行走的伴奏。从学校到沙湾陶澍墓,约莫五六里,沿途有石人石马,它们像哨兵一样保护着路上行人的安全。太阳西下,映在流动的河里,泛起一束束波光,輝煌灿烂。
就这样,开始的约10里路,我步履轻松。慢慢地,太阳沉入了远方的山坳,天空不再明丽,一缕一缕的炊烟从沿路人家的木屋里袅袅飘出,已到了做晚饭的时间。
黄昏时,我来到一个叫亭子河的地方。我最小的姐姐就嫁在这个村子里,我几乎从她家的门前经过,但这一次我没有打算去她家,我要赶回自己的家。
当走到江北村时,离家还有10里地,天基本黑了。我没有手电筒,也没有火把,只能摸黑前进。我越来越有了孤独感。不断有昏黄的灯光从路边人家的窗口或堂屋中照射出来。借助这些零散的光,我抓紧时间赶路,一刻也不敢松懈。
还剩下最后5里路,我到了寺门口村。入夜,人声悄然退隐,资水涛声格外浑厚响亮。时而有风从河里吹起,扑在我的脸上,潮湿而黏乎。我感觉不到温润,心里惴惴然,我知道最怕人的一段路开始了。
这段路沿线没有人烟,路下方是惊悚的悬崖和激流。这里便是资水上有名的崩洪滩,过去经常翻船的地方。路上方是高山,是黑黝黝的森林,我们地方上许多人就长眠于山上。也幸亏是晴天,天上有零碎的星星闪烁,我拼命睁大眼睛,能隐约看到路延伸的方向。
我确实害怕了,也有些后悔,后悔白天不听周老师的话,要是听了他的话,等学校统一放假时,就可以在某个上午从容出发,便不会如此心惊胆战了。我也后悔没有去姐姐家住下来,那样可以在次日一早赶路。但现在后悔已经晚了,我不可能再走回去,只能麻起15岁的胆子向前赶。
途中来到一处叫条子冲的地方,我多么担心山冲里突然有野兽猛扑过来,我没有武松打虎的功夫,如果遭遇野兽,绝对会受到伤害。而若是被它撞入滔滔江水里,过几天浮出水面,人们可能连我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我就这样边走边胡思乱想着。但已经没有办法了,必须壮起胆子朝前冲。
走到崩洪滩倾泻处,巨大的涛声充盈天地间,像无数怪兽在狂叫。而路上方正是坟墓最集中的区域。这段路是砂石路,我好像时时听到后面有声响。想到平时所说的鬼,我不时紧张地回头看,发现身后并没有鬼跟踪我。但我的背上已有冷汗直冒了。“今天该不会出什么事吧?”我心里直打鼓。
说来也怪,就在我做好出事的准备后,人反倒不畏惧了,脚步也更快了。
我终于走到了我们村口。还好,这一路走来,我既没有碰到野兽,也没有遇见鬼,总算平安顺利。我又看到了路边人家屋里照射出来的昏黄的灯光。同样是昏黄的灯光,故乡的光与他乡的光就是不同,它令人踏实而亲切。
待抵达家时,看到家里的厨房正亮着灯,我故意不说话,却如平时顽皮般地大喝一声“啊!——”我听见母亲在厨房里说道:“门外好像是双儿的声音!”
“双儿”是家人对我的称呼。当我听到母亲说话的那一刻,我真的服她了,我不过是叫了一声,且仅仅叫了一个字,她竟能分辨出来。这便是我的家,我的母亲!
写法探讨
在“车马慢”的年代,山迢路遥,回家是件复杂的事情。资水河畔,少年摸黑前进。河水拍击河岸的声音不绝于耳,一路上,还得穿过高山、森林,甚至还需绕过坟头……害怕是肯定的,“我”却没有退缩。这或许与“勇敢”无关,而是对家的向往,对母亲的想念,化成了一股强大的信念,支撑“我”克服重重困难。
一条走过数次的回家之路,因作者的笔力与想象力,成就了一段刺激、新奇的“回家历险记”。我们看看作者是怎样做到的呢?文章伊始,作者用老师对于“我”选择下午时分步行回家这个决定的态度作铺垫,预示这次回家之路的艰辛与“不平凡”;再用细腻的环境描写与心理描写,移步换景,并结合自己的想象,以渲染一路上环境的恶劣与内心的恐惧;最后,写到回家后母亲的“闻声识人”,为本文注入了温情的灵魂,也道出“我”此行的意义——回家,不只是躯壳的抵达,更是心灵的回归与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