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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游缅湖(节选)

2019-10-21E.B.怀特

作文新天地(高中版) 2019年8期
关键词:湖区钓竿飞轮

E.B.怀特

那个夏季,约在一九○四年,父亲在缅因的一处湖泊租了营地,带我们前去度过八月天。我们都给小猫染上黄癣,不得不没日没夜地往胳膊和腿上涂抹庞氏癣膏,父亲还衣衫齐整地翻倒在小划子上,但除此之外,假期过得很圆满,从那以后,我们都觉得,世界上再没有地方比缅因的那个湖区更美好。我们一个夏天接一个夏天,总是在八月一日来这里,待上一个月。后来,我成了漂海人,有时在夏季里,连续几天,海上卷起浪涛,海水冷得骇人,狂风一股劲从下午一直刮到夜晚,这让我不禁怀念林中湖面的宁静。几个星期前,耐不住这种强烈的情绪,我买了几只鲈鱼钩和一个旋式诱饵,重返我们当年常来的湖区,准备钓上一个星期鱼,以慰故地相思。

我带了儿子同行,他从不曾下过水,睡莲的浮叶也只隔着火车车窗望见。去往湖区的路上,我开始琢磨那里变成了什么样子。不知时间会怎样侵蚀了这块独特、圣洁的地方——小湾和溪流,落日的山峦,木屋和屋后的小路。我相信那里必然修了柏油路,又不知道它还有哪些可悲的变化。奇怪的是,一旦你听任自己的思想重回故辙,就会记起湖区一类地方那么多事情。记起一件事,蓦然就联想起另一件事。我想我还清楚记得所有那些破晓,此时的湖水,清冽而平静,我记得卧室的建筑板材发出的气味,还有潮湿的林木透过窗纱飘入的气味。营地的小屋,隔板很薄,没有与屋顶取齐,我总是头一个起床,悄悄地穿衣,免得惊扰别人,随后,我就溜到空气清新的户外,登上小划子,借松林长长的阴翳沿湖岸划行。我记得必须小心翼翼地不让船桨碰了船帮,生怕打扰了教堂那般的岑寂。

那湖泊从来不是人们通常所谓的野湖。岸边散落着房舍,这是块农耕的乡园,却也无碍湖边林木繁盛。一些房舍属于邻近的农夫,你可以住在岸边,在农庄就餐。我们家就是如此。湖区虽然不够荒僻,毕竟很大,远离尘嚣,有些去处,至少在孩子眼中,似乎无限辽远,野趣十足。

我对柏油路的预感果然不错:它伸入湖岸半英里。但当我带了儿子回来,住在农舍附近的一处营地,重温旧日夏季的时光,不觉感到,一切都还是当年模样——我很清楚,头一个清晨躺在床上,闻到卧室的气味,听见孩子悄悄走出门,登船渐行渐远。我开始产生幻象,似乎他就是我,因此,简单置换一下,我就是我父亲。这种感觉徘徊不去,我们在那里的日子,时时萦绕在心头。这不是一种全新的感觉,但此时此刻,它却愈发强烈。

头一天上午,我们去钓鱼。我摸摸鱼饵盒子里覆盖鱼虫的潮湿苔藓,看见蜻蜓贴了水面翻飞,落在钓竿梢头。蜻蜓的飞临,让我确信,一切都不曾改变,岁月不过是幻影,时光并没有流逝。我们将船泊在湖面,开始垂钓,微细的涟漪轻抚船帮,还像旧日一样,船还是那样的船,同一种绿颜色,船肋在同一处破裂,船底还是活水中同样的一些残留物——死鱼蛉、缕缕水藻、锈迹斑斑的废旧鱼钩、昨日捕获遗下的血痕。我们默默盯牢钓竿的梢头,蜻蜓来而复去。我将竿梢缓缓沉入水里,老大不忍地赶走蜻蜓,它们疾飞出两英尺,悬停在空中,又疾飞回两英尺,落回竿梢的更远端。这只蜻蜓与另一只蜻蜓——那只成为记忆一部分的蜻蜓,二者的飘摇之间,不见岁月的跌宕。我望望儿子,他正默默地看那蜻蜓,是我的手握了他的钓竿,我的眼在观看。我一阵眩晕,不知自己是守在哪一根钓竿旁。

……

宁静与美好与欢乐。而实际上,如今唯一不对头的地方是这里的声响,汽艇的尾挂发动机陌生而恼人的声响。这声音很刺耳,时时打破你的幻觉,让你感受到时代的推移。以往的夏日里,所有发动机都是内置的,稍远一些,它们的声响只带给人安慰,成全了你的仲夏之梦。这些发动机,或单缸,或双缸,有些是通断开关,有些是跳搭点火,有点响动,只会催人昏昏入睡。单缸发动机有节奏地震颤,双缸发动机呜呜作响,那声音都很平和。如今,度假者的汽艇,发动机都装在尾部。白天,炎热的上午,这些发动机任性地、怒冲冲地吼叫;夜晚,夕阳残照的恬静湖面上,它们像蚊子一样在人的耳边嗡嗡聒噪。我儿子很喜欢我们租来的尾挂机艇,他的最大愿望,就是能熟练地用一只手操船,他果然也很快掌握了略略阻塞油门(但不可过分)的诀窍,懂得如何调节针阀。望着他,我会想起当年如何去鼓捣那台带有沉重飞轮的老式单缸发动机,只要从心里与它亲近,使唤起来,自然能得心应手。那时,汽艇上没有离合器,要想靠岸,必须瞅准时候,关闭发动机,操纵静止的舵摆向岸边。倘若你掌握了窍门,也有一种倒船的法子。先扳断开关,就在飞轮转完最后一圈停下来时,重新启动,飞轮因为燃料压缩而反冲,船开始倒退。强顺风时停靠码头,用通常的方法很难减速,男孩子如果觉得汽艇得心应手,就会尝试让船多行片刻,然后倒离码头几英尺。这就需要头脑冷静,如果启动早了那么二十分之一秒,飞轮仍有足够的速度,可以摆过中心,汽艇将腾身跃起,斗牛似的一头撞向码头。

我们在营地悠然度过一星期。鲈鱼踊跃咬钩,艳阳高照,一天又一天。入夜后,我们都很疲倦,躺在小屋里,漫长白昼积聚下的热气弥散开。屋外,清风细细,几乎难以察觉。湿地的味道透过锈迹斑斑的纱窗飘进来。入睡很快,清晨,屋顶上有红松鼠,照例欢快地啪嗒啪嗒蹦跳。清早我躺在床上,常常回想起那一切——那艘小汽艇,尾部很长,圆圆的,像乌班吉(非洲萨拉族妇女的别称)突出的嘴唇,月夜下,它悄没声地行驶,小伙子拨响曼陀林,姑娘们唱歌,我们吃蘸了糖的面包圈,月光皎洁,音乐飘荡在水面上,多么美好,此刻,想想女孩子,又该是怎样一种心情。早饭后,我们前往商店,东西都在原处——瓶子里的米诺鱼,给少年营地的孩子们扒拉得乱糟糟的人工饵和旋式诱饵,还有无花果馅饼干和比曼牌口香糖。店外,道路铺上了柏油,汽车停在商店门前。店内,还是当年的景象,只不过多了可口可乐,少了些“勇气”牌软饮料、根汁汽水、桦啤和菝葜汽水。我们每人买一瓶汽水走出商店,有时,汽水呛了鼻子,很难受。我们静静地沿溪流徜徉,乌龟滚下阳光照映的圆木,蹭入溪底柔软的砂泥中;我们躺在镇子的码头上,给温驯的鲈鱼喂鱼饵。不管走到哪里,我都不免疑惑我究竟是谁,是我旁边走着的这个,还是穿着同一条裤子的这个。

一天下午,我们在湖边,赶上了雷暴。那就像我小时候战战兢兢地看过的一出情节剧。第二幕的高潮,是美国一处湖岸,雷电交加,那情景几乎没有变化。场面很壮观,现在依然如此。一切都那么熟悉,最初是一种压抑和燥热的感觉,沉闷的氛围笼罩营地,让人不敢远行。后半晌(戏里也在此时)乌云密布,万籁俱寂,静得能听到生命的悸动。随后,一阵微风轻飏,雷声隐隐逼来,系泊的船只突然侧身摆荡。定音鼓敲响,小鼓敲响,跟着是大鼓和钹,噼啪作响的电光划破乌云,山上的众神龇牙咧嘴,兴奋地鼓噪。接下来是一片沉寂,雨点不疾不徐地打在平静的湖面上,天光重现,希望再生,心情豁然开朗,度假的人欢快地跑出门外,冒雨下到湖中戏水,他们欢呼笑闹个不止,因为他们只不过是让雨浇了个透。孩子们为沐雨栉风的新鲜感欢呼雀跃,这个只不过给浇个透湿的玩笑像是坚不可摧的链条,将一代代人连接起来。持一柄雨伞艰难行进的人透着滑稽。

其他人游泳,儿子吵着也要去。他扯下雨中一直晾在绳子上的游泳裤,用力拧干。我不想下水,懒洋洋地望着他,他的光裸的身躯瘦小而结实,穿上冰凉潮湿的短裤时,轻微地打起冷战。等他扣上浸水的腰带,我的腹股沟突然生出死亡的寒意。

(選自《重游缅湖》,上海译文出版社)

品 读

《重游缅湖》是美国作家E.B.怀特的散文代表作之一。文章描述了成为父亲之后的“我”带着儿子重返当年自己常来度假的湖区的经历和感受。许多东西都没有变化,但恍惚间,“父亲”—“我”—“儿子”三者的身份发生了穿梭与交替。往事与现实、童年与中年,借由“缅湖”这一特定地点得以交织在一起。作者的笔触温柔细腻,更多地是在描绘“物是”,但又即景生情,让时光流逝的“人非”之感给读者笼上淡淡的哀愁,来势舒缓,娓娓而出,“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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