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边“蘑菇”
2019-10-20张祎
张祎
编者按
张炜,作家。工956年出生。早期创作的长篇小说(古船>,轰动文坛,成为其最著名的作品。2011年,凭长篇小说(你在高原)荣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
2018年,张炜出版了散文集(他们为何而来)。全书分为“松浦居随笔”“半岛渔村手记”“他们为何而来”“自然、自我与创造”四辑。本文选自其中的“半岛渔村手记”。作者由漫步海边时看到的海草小屋生发联想,回忆过往,思索在时代浪潮的冲击下,海草小屋外部的“不变”与内在的“变”。文字深沉、细腻,充满人文关怀与哲思。
走在海边。我们早已习惯了高楼林立。到处都是新建的现代小区,它们伴着碧蓝的海水和沙岸,让来自拥挤大都市的人看了满意,赏心悦目。这个世界变得太快了,海风吹拂之下,一切都在迅速改变,让人于诧异中又有些兴奋。
作为一个出生于半岛的人,我对此地有诸多记忆。这时会不由自主地回忆过去:海滨的荒凉、质朴、贫穷,一些矮小的海草屋。不会忘记呼啸的海风,犹记不寒而栗的感觉。关于贫寒的岁月,回忆最多的不是炎热的夏天和收获的秋天。而是凛冽的冬季。
严寒给人留下惊悸,场景犹新。那样的日子是无法忍受的。每个人都只想远远逃离,去寻找一个暖暖的小窝。忘不掉瑟瑟发抖的数九寒冬:漫天大雪,海风呼号。就是这样的风把人吹到远处,让人恐惧。半岛的冬天是最难过的。人们在这些日子里把取暖的东西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每一点烧柴都要堆积起来。准备过冬。关于严寒的记忆一生都难忘怀,那是故乡的疼痛。人离开了,走远了,好像就因为无情的冬天,是大风把人吹到了遥远的他乡。许久过去了,离家的人想起亲爱的海角,还是要想到它的冷,想到呜呜响的海风。
如果想到海边的夏天,则是完全不同的心情。在白沙上嬉耍、在水中畅游的情景,同样是最难忘的,而且常常用来对外炫耀。我们宁可让夏天代表自己的家乡。
时光荏苒,一晃几十年过去,而今就像变戏法一样,海边矗起一个全新的世界。此处看到的一切,与异地城郭简直如出一辙:高楼,柏油路,喧闹……但这里有透明的天空和白色的沙子,又是那样不同。一切都太美了,我们会在啧啧称赞的同时,责怪自己回得太晚了:也许我们早该成为这里的常客,不,成为这里的永久居民,因为这里从一开始就是我们的。
沿着海岸走过一程又一程,走得久了,又会滋生出一点遗憾。这里模仿来的建筑太多,一幢幢、一片片,几乎与其他城市完全一样。渐渐地,我们也感到了拥挤和压迫感,心里生出了某些不甘。我们想让美丽的故乡有点不同,希望她多少个性一点。是的,这不是我们的海滨,这里被移植来的东西完全覆盖和遮蔽了。我们又一次搜寻记忆,发现其中既有贫寒也有亲切,还包括了自尊。原来自尊溶解了我们的个性,这些全都悄悄藏在让人战栗的昨天。就带着这种复杂的心绪,我们继续沿海岸往前。
走过一程又一程,有人突然驻足叫起来。大家眼前一亮:这儿格外安静,前边出现了一片肥硕苍老的海边“蘑菇”。当然这只是比喻,实际上那是一片海草小屋。啊,久违了,它一下就将我们拉回到了几十年前。
此刻挺立在眼前的小屋就是昨天,它唤起的感受却不再是可怜巴巴的寒碜,不是穷苦和贫困,而是热烫烫的亲近感……我们又找到了过去,找到了自己,找到了深埋心底的乡情。我们突然明白:这才是远远不同于远方的一个世界,是一个我们真正拥有的、最值得炫耀的地方。
以前好像从未注意过海草小屋之美。瞧!它多么厚实啊,几乎把海岛石砌成的墙壁压得摇摇欲坠。海边人都知道,海草做成的屋顶寿命能够长达百年,远比现在各种先进材料制成的灰瓦和彩钢瓦耐用得多。脚下是深色海岛石砌成的路,踏着向前,走进了一个古老渔村。街上行人稀少,打听一下才知道,这个渔村已经申请了遗产保护,整个村子都变成了文物,上边有关部门会拨出专款维护它。
走进小屋内部才知道,小屋从外观上看去质朴依旧,内里却经过了大力改造:抽水马桶、现代电器,总之,时髦物品一应俱全。据说这些小渔村每年都要迎来大量游客。有的区段还开辟出专门的“艺术村落”,接待各种各样的画家、音乐家、作家和演艺人士。这些人免不了奇装异服,形貌迴异,有的男子脑后拖着长长的小辫,女子却留着板寸头。也有一些其貌不扬的家伙,沉默安静,木讷,看上去像呆子一样,据说那是更大的艺术家。那些大声喧哗的艺术家使小渔村有了生气,也往往让当地人诧异。
管理这些海边“蘑菇”的人告诉我们,那些外地来的艺人真是有趣,他们的古怪行为三天三夜也讲不完,“没有他们,这里也就完了”。“为什么就完了?”对方答:“那就和原来差不多了。”可见当地人还是喜欢奇人逸事,希望在老旧的外壳内装下全新的东西,包括居住者。唯一让他们遗憾的是,这些海草房的空间太小,而且不能拆毁重建。当年为了抵御逼人的寒气,房子不宜盖得过于高大,否则就没法取暖。现在解决取暖问题已不在话下,可惜小屋窄窄的,也就只好在这逼仄的空间内尽量摆布一些现代化设施了。
设计者经过精心盘算,让室内变得紧致和有趣,并且在形态上多种多样。就卧榻来说,既有席梦思,也有过去的火炕。记忆中火炕才是小屋的主角,到了冬天,只有它才能让人安顿下来。一个很大的锅灶连着火炕,火炕烧得暖暖的。如果是天寒地冻的夜晚,火炕下边还要塞满秸秆柴草,让人一夜安睡。
有个艺术村的负责人是一位小姑娘。她一笑就露出满口洁白的牙齿。她笑嘻嘻地看着我们说:“老师,捐一些书给我们吧,咱有一个渔村图书馆。”她边说边引我们进入几幢小屋,里面果然摆了些书,但数量还不够多。翻了翻,有相当一部分是应该扔掉的印刷品。我明白。这是那些想要处理垃圾书的人送来的。可是他们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收集更多的书,因为一般来说,很少有人会把自己珍爱的书送出去,那会真正心痛的:不到极特別的时刻。一个爱书人不会把自己珍藏的书送到外边,比如说送到海边的这些海草屋里。
我们心里有点矛盾。这里当然需要书,需要一个别致、美好的乡村图书馆。可是如果仅仅是等待捐赠,一座像模像样的渔村图书馆就永远也建不成。好像记得在别的地方也见过类似的书屋、图书馆,里面堆放的同样有不少印刷垃圾。
书是美好的,人们歌颂书,把书当成文明的标志。实际上究竟有多少书配做文明的组件和载体,有多少书可以当之无愧地放在文明的殿堂里,还真的难说。这个存书之地十分朴素,海草小屋也非常可爱,如果让一些印刷垃圾玷污了,那真是太不幸了。我这样想,没有说什么。
我们无法使自己朴素,无法使自己内外一致地简朴下来,就像眼前的海草小屋一样:外部看上去似乎还是原来的眉目,内在的心情和思绪已经改变了。我们的心已被改造过,它在追赶这个时代的潮流。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是一个人生悲剧。
关于生活。我们有许多概念。这些概念新新旧旧堆积在心里,等待我们去演绎。这是一个循环往复、没有终了的过程。我们常常没有任何办法冲破和打碎这些概念,无论什么职业、什么性格。所有熙往攘来的人,都不过是为了寻找一个概念而来。
就我个人而言,这些水边“蘑菇”给予自己某种满足,让我由好奇转向怀旧。为什么会这样?我想自己和所有人一样,总想让另一个时空里的东西来激发和引领,走向不同的世界,比如走向记忆。这记忆越遥远越好,這激发越强烈越好,它指向未来,通往过去。这大致是两条路,在两个方向上给人提供一个现实的导引。
那么,站在这条街巷上,我们不禁思忖:除了这两个方向还有没有其他的方向?难道我只能走向过去或奔向未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