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生情
2019-10-20邹园
邹园
母亲朱少卿,当了一辈子小学教师。
母亲班上的学生名字,我和哥姐都能倒背如流。学生的情况,我们熟记于心。比如有孩子老写错字,将“星期天”写成“星期天”,“小弟”写成“小第”,“狐貍”写成“孤狸”等。母亲经常在放学后将他们留下,教他们写对再走。
母亲和学生的故事极普通,一句话可带过。
孙水潭说:我到南山二小第一天。是朱老师从我妈怀里把我抱过去的。
李爱萍说:朱老师教我写日记。我开始一页写五天,后来一天写一页。她表扬我。
张静萍说:朱老师让我们做个小本子,有好词句就记下来,我就养成了习惯。
母亲去世三年多后,有个学生将自己的记忆写下,刊登在《新民晚报》上:我小学的班主任,叫朱少卿,是个非常棒的语文老师。她常常在中午的时候,来学生的家里,看看学生有没有午睡……我跟哥哥们中午要玩。一听见楼梯里响起了脚步声。我们都“啪”地倒在床上装睡。朱老师轻轻进来,悄悄出去。有一次,她跟我说,你睡觉的时候,眼睫毛是一动一动的……
这个作者,是当今著名作家王丽萍。
和学生眼里的老师的故事一样,母亲口里也有说不完的学生的故事。
母亲50年代教的一个班上,有个白净秀气的女孩叫高月定,工人的女儿,品学兼优,是班长。小学六年她是老师的得力助手。毕业后师生情同母女。高月定上卫校,工作,结婚生子,儿子结婚,孙子来了,夫君走了……母亲无一不及时知晓。1995年秋,母亲摔倒骨折住院。年届五旬的高月定赶到病床前,红着眼眶默默陪伴,用棉签蘸温水为老师润唇,并要求夜间陪护。
沈世英,幼时体弱,家长担忧。母亲每天在校吃午餐时,特意留心照顾他。成年后的沈世英在北京工作。每年春节回杭看望老师。几十年如一日。那年杭州下大雪,家人问他是否提前买返程车票。他说,不急,还没看过朱老师呢。
70年代母亲因为颈部疾患时常去医院换药。学生楼眉生、卢冠军闻讯赶到换药室。人到中年的他们站在诊室外久久等侯。母亲换药结束,护士进来说:“快走吧,外面您儿子等很久了。”
赖存理。当年支边宁夏的知青,在大西北的矿井下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多年。他始终和我母亲通信。母亲一再鼓励他:你有扎实的知识,永远不要放弃努力。后来他考上研究生,毕业后进人经济理论研究领域,担任了省级社科院经济所的领导职务。几十年来,他每出版一本新著,第一个想送的就是母亲。他说他这是向老师交“课外作业”,请老师“批阅”。
考大学了,读研究生了,评职称了,任职了。出国深造了……母亲不停接收着学生们的喜讯,接受着桃李满天下带给她的精神馈赠。
我曾陪母亲参加过两次同学聚会。
一次是2000年的春天,50年代的同学聚会。他们将公园茶室布置成有“讲台”和“课桌”的课堂,然后宣布,按照课堂纪律,谁发言,一律先向朱老师举手。
半个世纪后的“课堂”里,少年学子都已随着时代变迁成为工人、医生、工程师、教授、厂长、局长……但面对老师,他们仍端坐着抢着举手发言。有位同学说:“教育对我们产生影响最大的阶段是哪一个?我认为是小学!人生启蒙老师,我终生难忘。”
另一次。是1986年冬天,60年代的一个班的聚会。同学们回到南山二小的老教室。黑板上留着一行漂亮的美术字——老师,我们又回到了童年。
那次同学聚会接近尾声时,年过六旬、满头华发的母亲带着一个纸袋走上讲台。她说:“今天这个日子,我要送每位同学一件礼物。纸袋里是一沓作文本,是1966年最后一本作文本。停课了,我无法发给大家。这20年里。我丢失过很多东西,但你们的作文本我没丢。我一直觉得。总有一天,我会把本子还给你们。”
每一个领回作文本的同学都迫不及待地打开它。里面有20年前老师用红笔留下的点、线、框、圈,有大段的评语和等待改正的错别字……
母亲去世前一周,听说学生要来医院看望,倦怠的眼神顿时有了光亮。母亲想见他们。护士路过走廊,见一大群人,说:“你们怎么回事,来这么多人?这是病区。”
我赶紧迎上去解释,这是病员朱少卿的学生来看望,平时凑不全,国庆里才约齐。
护士一听,沉默了。
走廊是一条河。40多年前的学生们急于要跨过这条河。河那边,半个世纪前晨光朗照的早读教室门口,女教师一头短发,目光温和地迎接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