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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特与村上春树的“巡礼之年”

2019-10-20闫力元

音乐爱好者 2019年10期
关键词:巡礼李斯特村上春树

闫力元

浪漫主义时期,音乐与文学的关系前所未有地紧密,文学不仅在唱词文本、脚本来源、标题内容等方面进入了音乐,浪漫主义文学的理论更与浪漫主义音乐美学相互影响、紧密相关。许多音乐家的创作中都有文学的因素。如舒伯特有大量艺术歌曲的歌词是取自诗歌作品——尽管许多诗歌自身艺术水准并不高超。同时期的标题音乐中也一再借用文学作品的主题,如柏辽兹的《浮士德》和《罗密欧与朱丽叶》等。瓦格纳甚至自己创作歌剧脚本,还给这种音乐形式取名为“乐剧”,大有发展音乐文学融于一体的“完全的艺术作品”的野心。此外,在歌剧中还有意大利传统和法国传统对于文学文本与音乐旋律在歌剧中地位的争论。这些都体现了浪漫主义时期音乐与文学的密切关系。

浪漫主义音乐巨匠李斯特是一位音乐文学贯通的典型例子。他曾在1828年后的养病期间大量阅读拜伦、雨果等人的文学作品,常年身处巴黎上流社会的经历又使他认识了小仲马、巴尔扎克、乔治·桑、雨果等一系列伟大的文学家。这些都使得他的文学修养高于一般的音乐家,而这些文学修养也自然而然反映在了他的音乐创作,尤其是“音诗”的创作中。

李斯特促成了“标题交响诗”(又称“音诗”)这种音乐形式的出现。尽管标题音乐很早就已经出现,但他最早有意识地命名这种音乐,并且对标题音乐进行创新,在对音乐与文学关系的探索上走在时代的前列。

《巡礼之年》(又名《旅行岁月》)是李斯特十分重要的钢琴曲集,汇编为三集,前兩集分别是《瑞士》和《意大利》,第三集通常被称为《罗马》,是李斯特旅行中看到大自然风光有感而发创作的钢琴曲,有浓重的诗意,不同于他那些炫技的钢琴作品。这部钢琴曲集也有很强的文学性,除了标题中直接援引诗歌标题之外(如第二集中的《彼特拉克十四行诗第47号》《彼特拉克十四行诗第 104号》和《彼特拉克十四行诗第123号》),《瑞士》集中的每一首乐曲前还会直接援引拜伦、席勒等人的诗句和散文做序,文学已经成为组曲的重要组成部分。

可以说,文学作为重要的养料激发了李斯特创作《巡礼之年》的灵感。有趣的是,许多年后,《巡礼之年》也反过来成为了一部文学作品诞生的灵感,这就是村上春树的《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村上的这部作品中数次提到了《巡礼之年》中的一些曲子。尤其是第一集第八首的《乡愁》(Le mal du pays),几乎已经成为了小说中一个指向性很强的符号,和文中人物“白”永久地串联在了一起。

村上春树向来因其乐迷的身份而为人所津津乐道。据统计,从他的处女作《且听风吟》到2005年出版的《东京奇谭录》,他的作品中出现音乐曲名、音乐家名字达近八百次。他在音乐随笔集《没有意义就没有摇摆》中提到,“书和音乐在我的人生中是两个关键物”。他的许多作品的题目就直接取自欧美音乐,如《挪威的森林》《舞!舞!舞!》《国境以南,太阳以西》《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等。

《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也是一本与音乐关联度很大的小说。村上春树通常为人熟知的是他爵士乐迷的身份,但这本小说的题目却是取材于古典音乐家李斯特的《巡礼之年》,事实上村上也确实对古典乐有一定的鉴赏能力。无独有偶,这本小说的风格也与村上一贯的带有后现代魔幻色彩的文体特征(或许可以与爵士乐相对应)大异其趣,写法上更具有现实色彩。

《没有色彩的多崎作与他的巡礼之年》故事并不复杂。一个名为多崎作的中年人,在大学二年级时突然被自己曾经的小团体里“黑”“白”“红”“青”四个好朋友(正是和这些好朋友的名字比起来,多崎作是“没有色彩的”)抛弃,没有人给他任何理由。他因此陷入了长期的痛苦中,“从读大二那年的七月起,直到次年一月,多崎作几乎只想着死这一件事”。三十六岁时,多崎作遇到了沙罗,并对她产生了前所未有的爱慕,但少年时的痛苦使他再难对人敞开心扉。沙罗建议他重新拜访曾经的四个好友,弄清楚他们不告而别的原因,只有这样,才可以真正地获得新生。十多年前的真相逐渐揭开,原来当年好友之一“白”被人奸污,精神出现错乱,一口咬定是多崎作奸污了她,其他三个好友尽管有所疑虑,但出于保护“白”的心情还是相信了这一点,他们觉得多崎作是那个更加坚强,可以承受痛苦的人,即便被错怪也可以坚强地活下去。多崎作被小团体抛弃后不久,小团体也自行解散了,“白”在多年后被杀身亡,“黑”远赴芬兰,“红”与“青”也各自步入职场。

小说中数次提到了李斯特的《巡礼之年》。《巡礼之年》中的“乡愁”是多崎作青年时的朋友“白”最常弹的曲子,这张专辑也是长大后的好友灰田留给他的唯一物件,这两个朋友都不约而同地在某个时刻不告而别。每当他回忆往事时,似乎总恰到好处地有“乡愁”的乐声响起。《巡礼之年》成为一个串联过去与现在的点。

《巡礼之年》不仅仅是作为一个符号进入了村上的文本,更在节奏、主题、氛围等方面影响着村上的创作。音乐与文学在此相遇,村上的小说既是对往事的一场追忆,也是对李斯特音乐的一次“巡礼”。

村上春树向来强调节奏对于小说的重要性,他曾说自己将“从音乐中学到的方法论原原本本地拿到小说中……比如说节奏的重要性,即兴演奏的快感,与听众的共鸣等的重要性。这并不是比喻,对我来说,写文章和演奏音乐是有直接关系的”。

《巡礼之年》第一集第八首的曲子《乡愁》是4/4拍,慢板,整体上较为舒缓,被一种乡愁般淡淡的情绪笼罩着,仿佛陷入了漫长而曲折的回忆。曲子开头两小节的旋律,仿佛记忆突然闪现,诉说者惊觉的两声叹息。第三至第五小节的低音,仿佛陷入了漫长回忆,聆听者也随之被忧伤笼罩。从第六小节开始,音符较为密集,诉说者开始了时而动荡、时而平静的叙述。第二十小节到第二十八小节是调性转换十分频繁的八小节,从e小调到升g小调到升C大调,再回到升g小调,乐曲的情绪不断地激荡变化,时而哀伤,时而又有了希望。

而《没有色彩的多崎作与他的巡礼之年》全书的节奏似乎与乐曲有着某种呼应。村上春树以往的作品十分重视节奏感,注重张弛有度,快慢合宜,但总体上节奏较快。如林少华所言,村上的“风格简洁、明快、清爽、流畅……丝毫没有传统日本小说那种无病呻吟的拖沓,那种欲言又止的迂回,那种拖泥带水的滞重”。但全书笼罩着一种乡愁般的淡淡忧伤,在回忆与现实之间不断徘徊,总体上节奏并不明快。相对而言,回忆的部分节奏较慢,仿佛淡淡地诉说着故事;而每当一下子回到现实,节奏就快了起来,不断产生着新的波澜,这与乐曲的结构是相似的。

此外,在主题上,正如李斯特在这首曲子前援引的赛南库尔的散文所述,这首曲子正是“不仅仅是唤起记忆,它是在描绘记忆”“乡愁”的核心主题就是回忆。“乡愁”的法文名称是“Le mal du pays”,“Le”是法语中的冠词;“mal”是“痛苦、疾病”的意思;“du”是缩合冠词,是“de”和“le”的缩写;“de”大致可以类比中文“的”;“pays”的意思是故乡,因此可以直译为“思乡病”,译为乡愁也算妥帖。

“Le mal du pays”在英文中的表述应该是“nostalgia”,它的构词法与法语含义类似,是由两个希腊语词根“nostos”(回家)和“algia”(病痛)组成的,合起来也是“思乡病”。而在人类文化史上,“乡愁”的含义又不仅仅是怀念家乡那么简单,正如江弱水先生在《诗的八堂课》中所言,“乡愁与过去、母亲、童年、自然这些名词可以互换,又总是与朦胧、暧昧、惆怅这些形容词相联系,又苦又甜,是一种甜蜜的忧伤,或者如赫尔德所说的,是一种高贵的痛苦”。

因此,故乡在这里,不仅仅是一个地理上的实体,更是文化上的家乡,类似于精神园地。如海德格尔所言,“诗人的天职是返乡,唯通过返乡,故乡才作为达乎本源的切近国度而得到准备”。诺瓦利斯也说:“哲学是一种乡愁,是一种无论身在何处都想回家的冲动。”似乎人类的所有文化现象总归可以和思乡扯上联系,毕竟无论身处怎样的时代,人都是一种需要精神家园的物种。

《乡愁》这首曲子开头那个不断出现的动机,如果将其理解为“故乡”,全曲就充满了一种回归家园的渴望,不断地寻回在开头遗落的那个动机。而这个动机在小说中,就是多崎作在年少被最好的朋友们忽然抛弃的那个伤痛,那是他自始至终都不愿意触碰的伤痛。如果他要走出过去的阴霾,真正地拥抱未来,就必须重新回到过去,找到那些旧友们,在回忆中使自己完整。村上春树不断在小说中强调《乡愁》这首乐曲,想必也是为了借音乐表达他的这种主题构想。

前文主要讲了李斯特的音乐文本与村上春树的文学文本的交互关系。但是作为两种艺术门类,它们是否有对话可能?论述李斯特对村上春树创作的影响,是否有些勉强?

事实上,音乐与文学的分离只是晚近的现象。在人类文明的最初,音乐与诗歌是同源的,并且很長一段时间不可分割,无论是西方的史诗还是中国的《诗经》,最初都是可以吟唱的。如《礼记》中所言,“诗,言其志。歌,咏其声。舞,动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乐器从之。”朱之谦先生认为:“文学史和音乐史是同时合一并进的。”中国文学也是一个被音乐推动的演变进程。因此,从历史上看,音乐与文学一直是密不可分的。

音乐与文学在很多方面确实有可互相借鉴之处。从理论的角度看,音乐与文学的理论建设一直都在互相借鉴,儒家的《乐记》也被看作儒家文学理论的重要著作,“尽善尽美”是中国诗歌的理想状态,而每一次音乐理论的革新,常常是与文学和美学观念的革新同步的。此外,音乐与文学在具体的创作中也有相近之处,很重要的一部分就是文学与音乐对于节奏的重视。如朱光潜先生所说:“声音在音乐中借节奏与音调的‘和谐而显其功用,在诗中也是如此。”

在浪漫主义时期,作曲家们从文学中汲取了丰富的源泉,而在同时期乃至之后一段时间的文学里,似乎并没有十分明显地看到音乐在文学中的地位。但在十九世纪,著名文豪们穷尽了传统文学写作的各种技艺,创作出一系列伟大作品之后,二十世纪的作家们纷纷感到创新的必要。他们越来越多地参考音乐的创作方式,如米兰·昆德拉、村上春树、余华等作家纷纷表示从音乐中学习了很多文学创作的技巧。美国民谣歌手鲍勃·迪伦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不仅仅是对音乐与文学交互的历史的一种致敬,更是对新时期音乐与文学交互关系的肯定。

《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是一个音乐与文学进行交互的典型案例。理解李斯特的音乐《巡礼之年》对于理解村上的小说文本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而与此同时,“乡愁”作为《巡礼之年》中历来不为人所重视的一首小曲,通过村上在文本中的不断强调,也在读者的心中留下了一个永不磨灭的印象。《乡愁》不再是一首简单的表达怀乡感情的乐曲。读过文学文本之后,再听这首曲子,聆听者回想起文学文本中的多崎作和“白”,会想起那种哀伤而孤独的氛围。文学与音乐互相丰富了彼此的意义。在音乐与文学的交互关系中,它们既是彼此敞开的,又是彼此进入的,在这种敞开中,我们获得了艺术的更高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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