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为何着迷于三国文化?
2019-10-20徐英瑾
徐英瑾
今年是《中日文化交流协定》签订40周年,趁着中日关系回暖的春风,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在中国各省市博物馆的大力协助下,于近日推出了以“三国志文化”为主题的特别展,引发了日本各界民众的极大兴趣。我恰好在八月下旬有空在东京观摩了这个特别展,感触颇多。
有人会问:三国文物都是日本博物馆方面从中国借去的,为何我们中国人要跑这么远去外国观看本国的文化展品呢?理由主要有二。第一,三国涉及魏、蜀、吴三个地方性政权,很多相关文物平时都散在各个省市博物馆,而日本的这个展览则整合了中国各地方博物馆的三国馆藏,能够在相对集中的时空中向观众呈现出一个相对完整的三国文化面貌。第二,《三国演义》是日本历史上第一部被全部日语化的外国小说,而随着葛饰北斋的《绘本三国志》所带来的文化辐射力,早在江户时代,三国故事就在日本民众中获得了很高的人气。因此,三国文化早已成为中日民间交流的重要文化纽带,而透过日本人对于三国文化的解读,中国人也能更容易地把握日本文化的一些要点。
有人还会问:在中国四大名著中,《三国演义》的文学成就似乎不如《红楼梦》,为何前者在日本的人气更高?这或许有一个“缺啥补啥”的机制在起作用。像《三国演义》这样的不加掩饰地展现马基雅维利主义谋略的通俗军事历史小说,在日本历史上是没有的。所谓“马基雅维利主义”,大约就是为了达成目的而毫无道德障碍地进行撒谎的意思。《三国演义》虽然也鼓吹忠义,但这主要是局限在小团体内部(如关羽对于刘备的忠),而在彼此竞争的军事团体之间,诈谋之密集可谓登峰造极(如草船借箭、蒋干盗书、苦肉计等等)。所谓“老不看三国”一语,亦多多少少提示了《三国》中的谋略教育的负面道德意蕴。此外,考虑到《三国演义》的实际作者罗贯中的出身(他其实是曾经投靠军阀张士诚的草根游士一枚),该小说实际上是当时中国草根阶层的“杰克苏情结”的集中投射的产物,而绝不可能承载宋襄公式的传统贵族道德。与之相比较,在日本古典小说里最像《三国》的《平家物语》,在宣扬马基雅维利主义方面其实还是比《三国》远远逊色的,因为该小说所反映的贵族平清盛与源赖朝之间彼此攻伐的战争画卷,依然是带有浓重贵族气息的,而贯穿全书的佛教无常观,甚至让人觉得这是部反战小说。总之,对于欺骗与诈术的炫耀式展现,并不是《平家物语》的写作重点。
然而,在《三国演义》传入日本的江户时代,日本人的审美趣味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在江户时代之前的日本战国时代,像织田信长这样的虽然有贵族名头,却处处挑战贵族规范的另类人物,以及像丰臣秀吉这样的纯粹布衣出身却最终成为“天下人”的“草根逆袭”式的传奇人物,成为了日本历史舞台的主角,由此颠覆了贵族所定下的循规蹈矩的世界观。这种由乱世带来的充满投机气味的精神氛围,其实是与《三国》所描述的汉末的时代氛围相互吻合的,所以日本人才能在读到曹操的时候自然地联想到织田信长,或在读到司马懿的时候自然地联想到德川家康,由此获得在读《平家物语》时不能得到的精神愉悦。在江户时代,自身出身并不高贵的工商阶层成为了通俗文艺的主要消費者,而他们对于同样出身草根的刘备最终逆袭成为皇帝的奋斗历程,自然也会投以更大的心理同情。总之,《三国演义》填补了日本传统文艺中俗文化相对薄弱的缺点,大大激发了日本的文艺创作的俗常化转向。可以说,日本能够在战后形成具有世界影响力的俗文化产业,来自中国的三国文化的刺激,可谓功不可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