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工龄

叶凉初

陈晓明的烦恼是那天人事科找他谈话后开始的。陈晓明是1959年2月份生的，再过半年，就可以光荣退休了。干了一辈子的革命工作，人生六十方开始，退休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他早就和老伴规划好了，要在六十五岁之前的每一年都安排一次出国旅游，为了这一天，同龄的老伴已经等了他整整五年，两年前开始自学英语，已经学会简单的会话。

对于工作了四十年的人来说，面临退休是一种兴奋而奇异的状态，像一只脚踩到了云端里。陈晓明这辈子没有做过官，只担任局里一个技术部门的中层领导，以工作踏实努力，为人木讷老实著称，如今临着退休，陈晓明反而比从前活泼，常常笑容满面，对于人事科的同事，更是如此。人事科长林芳是个三十出头、精明能干的女同事，见陈晓明进来，一脸热情的笑容，特意用盖碗而不是一次性杯子给老陈泡了一杯自己带的白茶，恭敬地递到他面前，说：“陈科，我这边就要上报明年的退休人员名单，所以特意让您跑一趟，退休是大事情，很多细节要和您亲自核对了才行。”陈晓明笑着点点头，表示很理解，像他这种从学校到单位，中间很少挪过窝的人，最是身家清白，这一关不过是走过场罢了。

然而，投向屏幕的第一眼就让陈晓明惊得跳了起来，他十八岁参加工作，到退休整整四十二年，而林芳给他看的人事档案上生生把他的工龄掐去了四年，是从大学毕业到丝织厂开始算起的。陈晓明指着电脑说：“林科长，我的工龄怎么少了四年？”林芳茫然地摇摇头，说：“陈科你不要着急，我这是按局里现有的资料计算的，我会和主管方面重新核对，少四年工龄可不是小事情，退休工资掉了一档呢！”

陈晓明是个老实胆小的人，一辈子兢兢业业，从那天开始，他对这四年工龄生了心病，总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林芳说会去重新核实，但他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顺利。果然，没几天，林芳打电话告诉他，主管方面说了，要补这四年工龄，陈晓明必须自己提供证据来证明他是十八岁而不是二十二岁参加工作的。“我个人怎么提供？”陈晓明着急道。林芳告诉他，可以凭身份证去市档案局查找当年市丝织厂的档案，如果能找到当年厂里接收他们的介绍信，就可以证明。

还好，陈晓明顺利找到了当年市二轻局开给丝织厂的介绍信，介绍信是手写的，上面写着“兹有王有才、马天丽、林丹芽、肖平等十一位同志去市丝织总厂参加工作……”下面的落款时间1977年8月13日。陈晓明的心剧烈地跳动起來，举着这张薄薄的被岁月浸润得微微发黄的介绍信，手抖得不停，时光瞬间被拉回到四十多年前的八月，是的，上面的这些名字都是他熟悉的老同事，他们是同一批进厂的，高中毕业，丝织厂招人，他们算是厂子里第一批最有文化的年轻人，大多被安排在技术岗位上；一年后，工作出色的陈晓明被推荐去考大学，而且，一发即中，成了一名真正的大学生；毕业回厂，立即成了单位的技术骨干。陈晓明捧着那张纸，好像捧着自己的青春岁月，唏嘘不已。

不几日，林芳又回话说，主管方面说这封介绍信不行，因为上面没有陈晓明的名字，怎么能证明陈晓明就是那王有才、马天丽、林丹芽、肖平等十一位同志之一？这让陈晓明落入了绝境，因为他心里明镜似的，他们参加工作凭的就是这封信，没有第二封介绍信可找。林芳说，主管方面说了，如果陈晓明能找到介绍信上提到的有名字的那几个人，并让他们给出至少三份书面证明，也可以。

这虽是一个办法，但让陈晓明为难的是，当年的丝织厂早就改制不存在了，他自己是第一个离开丝织厂进入机关工作的，很快，也就和老同事们联系不多了，找起来是颇费功夫的。但关乎退休后几十年的切身利益，关乎退休后的全盘计划，找，是必须的。

那天晚上，老伴翻来覆去睡不着，陈晓明安慰她，从明天开始寻找老同事，用不了一个月就能完成任务，清州多大点地啊，不用担心。老伴叹了口气，说：“我不是为你的事情担心，这些天，你的心尽在那工龄上，都忘了看我一眼，没见我很久没有吃完一碗饭了么，我胸口这很疼，有十来天了。”陈晓明吃了一惊，忙伸手摸了摸老伴指的地方，应该是胃部，都说这个年纪是身体的多事之秋，给儿子打电话，明天陪老伴去医院做检查。老伴说得对，这些天自己的心全在工龄上了，没顾得上老伴，这会在灯下看看老伴的脸，又瘦又黄，完全是一脸病容。陈晓明的心沉了下去。

老伴的肠胃镜检查被安排在三天之后，老伴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先着手联系名单上的老同事，有点事忙心里反而不慌。第一个应该找马天丽，她是老伴从前的闺密，现在还联系着，找起来最是方便。果然，一个电话就解决了，马天丽答应马上写，明天就送过来。初战告捷，陈晓明心里松了口气，而且，他感到一种与寻找工龄证明不相干的快乐，好像自己把那段从前丢得太远了，是时候找回来了。马天丽还告诉他们，王有才还是住在丝织厂所在的桃泽镇上，小区的方位她都知道，他们四人之中，只有王有才是留在改制后的丝织厂里直到退休的，应该不难打听到。有了这些信息，陈晓明决定先易后难，明天就去桃泽镇找王有才。

桃泽镇是江南著名的丝绸大镇，从明清时代开始，居民就以丝业为生，镇上与纺织相关的厂家达几百家之多。陈晓明没怎么费力就找到了王有才的家，不过，与他想象的不同，王有才的家坐落在一个破旧的小区内，看似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房子，整个小区都笼着一种陈旧破败的气息，有老人在门口生煤炉，整个楼道里都烟雾弥漫。陈晓明捂住鼻子，敲响了王有才家的门。

陈晓明离开丝织厂时，王有才还没有结婚，因此他并不认识王有才的妻子。王有才家的门开了，出来一位老妇，见了陈晓明，愣了一愣，问他找谁。陈晓明忙说自己是王有才的老同事，有点事找他。老妇用眼神示意陈晓明进屋，陈晓明忙踏了进去。屋子里意想不到的昏暗和狭小，听到响动，有个沙哑的声音传过来，“谁来了？”

“你的老同事。”老妇的口气颇不耐烦，因为不知道陈晓明的名字，也没有把话说完，这时，陈晓明已经来到房门口。

“老王，王有才？我是陈晓明啊，你还记得我么？”陈晓明忙走进房间。

“陈晓明？记得！”王有才躺在床上，显然是重病在身。这时，身边的老妇，王有才的妻子说：“他病了，脑子里长了个瘤，医生说要动一种叫什么伽玛刀的手术，可得自费，要好几万呢，家里哪有这个钱。”说罢，老妇抹起了眼泪。陈晓明的心为之一紧，他们这一批十一个同进丝织厂的，几乎年纪相同，都是同一届的高中毕业生，可是，眼前的王有才已是个老年人了，头发稀疏，憔悴不堪，陈晓明心里一阵酸楚，差点落下眼泪。

“怎么好端端的就病成这样了？”陈晓明在王有才的床边坐下来，握住他的手，心酸地问。

“唉，生老病死，这是老天爷掌管的事，又能怎么样呢？”王有才倒是通达，于愁肠百结中挤出一丝笑容来。

“话是这么说，可我们还年轻呐！”陈晓明摇摇头。

“晓明，我们几十年没见了，在机关里混得不错吧！算起来，你明年也该退休了。你是机关干部，退休工资高的，怕有好几千吧！唉，你是一辈子衣食无忧了。我这就不行了，和老太婆两人加起来也才三千多，勉强过日子，这一病，可就完了。别说我的病，说说你吧。”王有才说着低下头去，好像为生病十分内疚似的。

“不管有钱没钱的，生了病就得治啊！”陈晓明说。

“我倒不是这样想，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种病，治不治的意义不大，何必浪费了那笔钱呢！说说你，找我什么事？”王有才笑着问。

陈晓明只得把来意说了。王有才忙说：“这有何难？你身上有纸笔吧，我马上写。我说你小子，来的正是时候，要是再过几个月，我怕就去见阎王了，也帮不了你这个忙了。”接过王有才写好的证明信，陈晓明掏出了一千块钱，再三说明，自己出门没多带钱，只能表表心意。王有才坚决不要，陈晓明说：“不管长短，我们到底是同事一場，难道不值得一千块钱？”王有才才勉强收下了。

攥着王有才的书面证明离开时，陈晓明的心里没有一丝喜悦，反而像是坠入了万丈深渊，又冷又重。这十一个老同事中，自己和王有才一直没在同一车间，并不十分亲近，但他的处境让陈晓明十分不安，又不由自主地想到后天妻子的肠胃镜检查，这一夜都无法成眠。老伴以为是担心她明天的检查，几次拍着他的手说没事的，她都不怕。

次日一早，儿子的车子就停在了楼下。陈晓明住的小区在市里算是中等规模，十年新旧，树木葱茏，环境十分良好。医生说老伴的肠子上长了三块不小的息肉，需要手术摘除，然后再做切片检查。医生安慰说这种情况太常见了，人上了年纪，很多地方都会长这种息肉，不用太担心。

老伴的手术还要排队一周，一家人的心提着放不下来。老伴对陈晓明说：“这两天你寻找工龄证明的事情很顺利，不如利用这一周时间把它处理完，如果我真的有什么，日后怕是更没有时间了。”陈晓明听罢点点头。

晚上，马天丽打电话来，告诉他们一个消息，林丹芽移民去美国了，怕是一时半会找不到人，如此一来，能找的就只有肖平了。肖平是十一个人中较早离开丝织厂的，据说他换了单位后也没干几年就自己下海做生意了，发财得很，现在是桃泽镇出来的最大的老板之一，现在就住在清州市里。陈晓明知道肖平，但一直不在一个频道上，因此没有联络方式，如果林丹芽找不到，那就只能找肖平了，因为主管部门要名单上有名字的四个人里至少三个人给出的证明。

没想到，肖平这么个大人物倒是找了许久，通过许多转弯抹角的途径，才与肖平约在一家茶楼。陈晓明想，到底是大老板，轻易不见人的。这么想着，心里不免有些忐忑，好像肖平不再是老同事，而平白比自己高了一头似的，可这证明也只能找他，难不成漂洋过海去找林丹芽？

一座古色古香的茶楼，在清州一个闹中取静的庭院里，转过墙角就是热闹的市中心，陈晓明心想，有钱人到底会玩，他在清州住了这么多年，都不知道这里面还有这样美妙的存在。

肖平已经到了，看到陈晓明，老远就站了起来，伸出双手迎了上来，“晓明，这多少年没见，你怎么一点也没变？哦不，从当年的帅哥变成了今天的帅叔，别来无恙啊，兄弟！”肖平是个高个子，并不像许多商人那样大腹便便，除了样貌老些，才是真的没有什么变化，据说现在的有钱人都十分注重自己的形象，是健身房的常客，想必眼前这位就是，陈晓明也健身，就是和老伴每天晚饭后散步一个小时，十多年来没有间断过。

“说吧，找我什么事？”两人坐定，肖平一副大包大揽的样子。不知道咋的，这一刻，陈晓明想到了生病的王有才，他缺的那几万块手术费，如果肖平能慷慨解囊……

“肖平，你知道么，王有才生病了，就是和我们一起进厂，分在印染车间的那个王有才。”陈晓明说。

“王有才，我记得啊，和你一样，也不怎么爱说话的老实头。”肖平点点头，“生病了？什么病？严重么？”

陈晓明便把那日去王有才家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并巧妙地强调了一下手术费用的事。肖平一直皱着眉头听，半晌，才说：“哦，老王也是可怜 。不过，晓明，你找我就是为了王有才的事？”

“啊不，为了自己的事，我平白少了四年工龄，现在需一同进厂的你们给个书面证明才行，所以才来打扰百忙之中的你。”陈晓明忙说，他心中隐隐觉得关于王有才的算盘落空了，不过，这也不能怪肖平，大老板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也不能因为他有钱就必须帮助王有才，陈晓明打算不再提这事。

“书面证明？这个容易，不过，你老兄得告诉我，有没有这四年工龄，对你到底有多大影响？”肖平指着陈晓明，坏笑着问。

“具体我不知道，但四年肯定会差一档的。主要是，我的确有四十二年工龄啊，凭什么掉了一档，是不是？而且，那将关乎退休后的几十年时间呢！”陈晓明说着说着不免激动起来。

“是啊，应该好大一笔钱呢！”肖平笑道。

“可不是嘛，好在还有你们这帮老同事，不然，我真是有冤没处诉，白白吃了这大亏。”陈晓明说着从包里掏出纸笔，他一向是个周到的人，又是自己有求于人，自然是做好准备的。正在这时，肖平的电话响了起来。

“老陈，等我回公司给你写吧，然后我再快递你，我现在有点急事，必须回去一趟。”肖平急匆匆地说。陈晓明忙说好，他心想，肖平的事都是大事，不好因为自己耽搁了他，虽然不过是几分钟的事，但他实在无法开口央请他。两人交换了电话后匆匆分手。

此后，肖平的电话却一直打不通。陈晓明急得没办法，直到有一天，肖平终于打电话来，他在电话中说：“老陈，证明的事我想了又想，不如这样，你给我三万块钱，我给你写这证明，从法律上讲，你是获利方，应该有所付出，不然显失公平，如果你觉得可行的话，我马上把我的银行账号发给你，明天就把证明给你快递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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