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硬币
2019-10-20刘美君
刘美君
主持人点评
《抛硬币》给出了所谓理性世界之外的另一种算法,大学生莫语怀着期待又像带着“政治任务”到另一座城市与恋人相见。小说中,三枚硬币以“正面”与“反面”分别呈现了一次旅行的三个阶段、三种时间和三种空间的不同可能。对莫语来说,几乎任何时候都事与愿违,它是不可预料的、随机的,却从另一个角度看也是早就确定的。小说在几个简单的片断式的场景切换里试图发现人生的运行规则或证明规则的不可发现,不管结果怎样,这种努力本身就已经实现了它的价值。
——李振
这个世界是一个精致的算法,按照某种逻辑有条不紊地运行着。每隔几年,就会随机制造一些洪水、地震、海啸、火山爆发,为人类社会输送冲突、麻烦。这些所谓的突发事件表面上看起来是不可预料的,实际上,这种随机性是早就确定好的。人类的命运,就这样被突然闯入的外来事件给改变了。这样看来,个人的选择实在是微不足道——因为我们无法准确预知未来,但未来却预知了我们的选择,所以它总能从容地做出合理的安排。
1.正面
莫语不喜欢坐非起始站的卧铺火车,要在不知道残留了谁的体液、皮屑、毛发、味道的狭小空间里将就一宿,就觉得很脏。但是算算经费,只有这班夜车性价比最高。莫语是个很实际的女孩子,尽管她有着近乎强迫症的完美主义倾向,但在现实面前,她常常可以做出伟大的妥协。
她这次是要去大连见男朋友,两个人恋爱四年了,每次都是吴岩借着放假回家才能来长春找她,她逐渐厌倦了这种等待,于是决定主动出击一下。反正,她还没去过大连,也没见过大海,而且,像每一个异地恋的女孩一样,她迫切地想要好好了解一下,吴岩每天都和什么人交往,有没有拈花惹草。
不过,以上这些都不重要,莫语心中真正隐秘的愿望,在去年冬天他们在万达看电影的时候就悄悄决定好了。那是一部有点难懂的文艺电影,整部片子看下来,莫语只在“童子鸡”的部分笑了起来,她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吴岩,掐着他的大腿笑着跟他讲:“听到没,20岁之前要拿出来用一用的。”
那时候他们俩都没满20岁,莫语在心中盘算着。她几乎不假思索地就在心里做好了去大连的安排,决定在这个美丽的沿海城市把自己的第一次献给他,跟他把革命友谊再升华一下。莫语心中甚至还有点焦急:别的女孩子早就有过好多次性经历了,和你恋爱都四年了,我怎么好意思讲我还是处女。
因此,这趟旅行完全不像传说中那种献祭般的神圣,灵与肉的结合,她倒有点儿像是完成某种政治任务,带着给他“用一用”的使命感。为此,临行前她逛了好久街,终于挑到一条称心如意的小裙子,剪裁得体,领口开得恰到好处,既露出了修长的颈部和锁骨,又不至于延伸过多显得色情和低俗。现在,穿着这件颇具仪式感的礼服,莫语不情愿地靠在了这块肮脏不堪的铺位上。
凌晨3点37分,她被上铺寻找眼镜的男人手电筒的光亮唤醒,那男人口中连声抱歉,手胡乱地在她头顶翻找着什么。莫语懒得睁眼,任凭他搅乱她的头发,嘴里敷衍着没关系。这一夜列车走走停停,她几度转醒,身体也由最开始对床铺的厌弃而小心躺定,变成了睡意驱使下的无所顾忌。
时间还早,她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天空是淡青色的,路灯正在一盏一盏灭掉。她索性翻身而起,坐到过道的窗边,漫无目的地想着事情。
一名身材健硕的列车员正在逼仄的过道里来回穿行,忙着把下一站下车的旅客叫醒,路过她时,一只手似乎是出于无意地在她裸露的肩膀上摸了一把。莫语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他,觉得这还算不上值得引起注意的侵犯。她的目光被远处墨绿色的峰峦所吸引,那是典型的东北的山峰,浑圆、低矮、绵延,如果在冬季,光秃的样子看上去就像母亲的乳房。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被这种无聊的景色所吸引,但她确实在这墨绿的山峰间获得了某种原始而神秘的力量。
前方的车厢突然嘈杂起来,打断了莫语的思路,她听到女人在大喊大叫——女人遇到事情永远只会尖叫。三五个健硕的列车员从她所在这节车厢跑过去,腰间的钥匙警报一般哗啦哗啦地响,其中有一个不小心重重地撞上了她的肩膀。她吃痛地扭过头去,而引起她注意力的那个男人却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这就是男人,她想。他们对女人从来都不负责任。
整个车厢开始咕噜咕噜地冒泡,仿佛一口被搅拌过的汤,人们有意压低着声音又根本抑制不住好奇,许多脑袋从铺位上伸出来,从莫语的位置看相当可怖。这许多脑袋中有一个就是睡在她上铺的那个男人,她惊讶地发现这个人原来并不戴眼镜。
那为什么要在半夜三更用手电筒照下面的姑娘?
1.反面
6点半的时候,一个操着浓重辽宁口音的列车员把莫语叫醒了。
莫語睁开眼睛,头顶摆放着许多垃圾的窗台上透出阴沉的日光,凌乱的电线在交错着舞蹈,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躺在火车上。
旅行还没有在真正意义上开始,莫语已经觉得疲惫了。这一夜她睡得不好,火车不停地摇晃,害得她做了一个又一个梦,大多是关于吴岩的。列车马上就要驶入大连了,她不知怎么竟然有点紧张,实际上,她已经在脑海中预演过许多次同他见面的细节。来大连之前,她就跟吴岩反复确认攻略、计划、要求,甚至为所有可能发生的意外做出近乎完美的Plan B。也许是怀着过多的想象,此刻她唯一害怕的事情,就是想象落空。
莫语其实很好满足,她所有的野心和欲望都写在脸上。她总是在寻找,凡是她想要的东西,她都会想尽办法得到,并总是有耐心做出周密的计划和不竭的努力。只要她的计划不被打破,或只要事情不至于糟到完全超出她的想象和控制,她就总能在日常生活中获得自信和快感。生活并不很难,她常常这样想。
手机提示音准时地响起了,是吴岩发来的消息。他发来了大连站的地图,还细心地在上面画出了路线,他说:我在南广场出站口从右数起第二个柱子下面等你,今天我穿了红色的格子衬衫。
吴岩已经可以精准地把握她的需要,就比如这种准确无误地表达方式,显然是在她的训练下养成的。不得不说,莫语是个很有手段的姑娘,任何一个试图接近吴岩的女孩很快都会凭借天生的敏感发现,这个男人身上随处可见莫语的痕迹和烙印,如同影子一般紧紧地吸附在他身上。
广播响起,火车开始发出摩擦铁轨的声音,一切顺利,抵达终点站大连。车厢里人声鼎沸,她不急不缓地整理着自己的物品,心里生出几分安定。
顺着人流,她看到了那个梦寐以求的身影。
2.反面
因为13号车厢那个男人的突然死亡,火车不得不多在沈阳停靠一阵子。列车长和地面的工作人员在不停争吵,医院的车迟迟不到,家属又不同意将尸体搬到外面去。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莫语第一反应不是惊讶也不是悲伤,而是谁应该为此事承担责任,铁路部门需不需要赔偿这种问题。
她仍旧能够听到那个女人在大声喊叫,撕心裂肺地哭闹。男人女人窃窃私语,做出惋惜痛心的表情。她完全能夠理解死亡带来的情感失控的现象,但可惜的是,从来就不存在感同身受这件事情。在闷热的车厢里待久了,不断传播的并不是死亡的冰冷和绝望,而是生者无法忍受的焦虑和烦躁。
耽搁了近两个小时后,莫语终于到达了大连。尽管她叫吴岩去吃点东西,到了再给他打电话。但因为不确定她什么时候会抵达,怕她人生地不熟地走丢了,吴岩一直在出站口守着。见到她的一瞬间,他松了口气。莫语观察着他的表情,没看到一丝不耐烦和责怪,她心疼地抱了抱他,心中萌发了许多的温柔和爱意,同时混杂着一点欣慰。
火车晚点几乎毁了整个上午,计划不得不改变了。莫语提出先去他的学校看看,再去订好的宾馆休息一下。吴岩同意了,他总是无条件地同意女孩儿的所有决定,并竭尽全力满足她的全部要求,不知是出于天生的绅士情怀还是某种惯性。吴岩觉得,虽然有时候会忍不住觉得女朋友很麻烦,但她的所有需求都是可实现的,她总能把爱情具化为一件件事情,比如每天的早安晚安、一次约会、一场电影、生日纪念日的仪式感等等,这让爱情变成了可视的,不存在被肾上腺素误导的盲目。
除了在经济上支出多一点,他并没有在灵魂或者人格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上支出多少。何况,他一直乐于为女性服务,他乐于付出,莫语喜欢索要,双方互相满足,所以两人的关系才能良性运转,不仅存续了四年甚至还有延长至更久的趋势。
校园很小,15分钟就走遍了。吴岩带着她,轻车熟路地绕到校园后侧的那条小道,现在是下午 2点半,避免了在宾馆门口遇到熟人的尴尬。这是人类常用的一点儿小聪明,但还是不够聪明,不然他们就会想到,有这样想法的显然不可能只有他们俩。
老王和吴岩不仅认识,而且相当熟。其实是老王先看到吴岩的,他们俩都是标准配置,一人领着一个姑娘。老王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打个招呼,他打量着吴岩身边的姑娘,她穿的那件裙子对她的身材很友好,前凸后翘又不算风骚。老王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就因为这片刻的思索,吴岩已经一闪身进了宾馆。
老王的想法没来得及表达,也不好直接表达,他掏出手机,想了想,又把手机放回兜里。
这个季节大连天气很热,莫语躺在干净柔软的大床上,一路旅途上的不爽和挫折一下子涌现出来,和吴岩没讲上几句话,就睡着了。
等到她醒来,发现空调已经被调到了舒适的22度,窗帘拉起来了,判断不出外面天色的明暗,她身上盖着薄被,浴室的水声哗啦哗啦地响。她翻了个身,伴随着床板的吱呀声,她隐约听到短信的提示音。
是吴岩的手机。
这时一个有趣的选择题就摆在了莫语的面前,说起来,她和吴岩之间一直保有着相当的信任,作为一个还算成熟的女孩儿,她从未不经允许去翻男朋友的手机。这倒不是说她多么忠诚,只是她心里清楚,许多事恰恰就是在偷看了对方手机之后才发生的。她最不理解那种安全感薄弱的女生,动辄还主动设置诱惑考验男朋友。男人从来经不起考验,女人又何苦为难自己。
莫语又翻了个身,浴室的水声还没停,但她已经了无困意,虽然理性在说服自己,但那一声微弱的提示音却顽强地在脑海里不断响起。无非只是快递或者运营商的短信吧,没什么好看的;但反正也是不重要的信息,看一下也无妨吧。
发信人叫老王,信息很简洁,甚至都不用点进去。只有寥寥数语:这个妞不错,下次介绍给我好吧。
莫语看到的第一眼并没有理解,她脑子里还根植着会看到一条“不重要的信息”的印象。但很快的,关于这句话的内在含义以及它所暗示出的全部背景一股脑冲进了脑子里,她感觉所有的血液都跑到了脸上。事实证明,生理反应的速度远远超过心理。她感到羞耻、恼怒、困惑、难过,她情绪瞬间迸发像原子弹爆炸,在看到火光之后才听到轰鸣不止的声音。短暂的寂静后升起了可怕的蘑菇云,她在那种窒息里分辨着自己的残骸断臂。
她气吴岩居然敢在她不在身边的日子里招妓,恐怕还不止一次,如果他想要,为什么从来没告诉过她,而竟然要和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们搞在一起。一开始她以为自己是介意千里迢迢来找他,却发现他已经不是处男这件事情,或者是恼怒于他的肉体出轨,但后来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真正介意的是吴岩做出这种举动,仿佛在对她说:你在我眼里还不如个妓女。
“这个妞”,想到这个称谓,莫语的脸又迅速涨红了,什么时候自己也被认成是“那种女人”了?她突然觉得身子好疲软,昨夜列车带给她的那种脏的感觉又跑了出来,没来得及洗澡,全身上下仍旧遍布着粘腻的汗液,散发着酸臭和腐烂的味道。她所捍卫的尊严、自信、控制力全都不见了,她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和吴岩的感情,发觉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爱他,她一直以来更爱的是自己,爱的是他训练有素的热情,是使他臣服于她的控制力。现在,她最大的敌人不是他,是他睡过的那些女人。
她从来看不起那些女人,但现在是她被她们瞧不起。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女人之间也是有阶级的,女人间的阶级斗争比政治斗争更加激烈。
浴室的水声停了,莫语下意识地扭过头向那个方向望去,他就站在她面前,几乎赤身裸体。
2.正面
按照计划,今天的目的地是金石滩,为了最大程度上的省钱,吴岩提前一个月就订好了宾馆。这家小公寓虽然隔音差了点儿,但环境很好,透过狭小的窗户能一直看到海上。他之前去过几次,老板见他每次都带着不同的姑娘,但也从来什么话都不讲。
这件事说起来,还是得怪老王,这家伙不知道有什么歪门邪道,被他搞过的姑娘可以排满一操场。听说吴岩到现在还没“开过光”,就迫不及待地帮他介绍姑娘,吴岩最开始是拒绝的,但架不住老王糖衣炮弹地轰炸,美其名曰:“练习练习,就当成是预备役嘛。”
谁知道这件事情原来是不能够“练习"的,就像吸毒一样,容易上瘾。于是他心里更加觉得对不起莫语,连和她接吻都小心翼翼,想到和她上床,竟有些恐惧。和她相处这几年,什么事情他都可以满足他,唯独在这件事情上,他提都不敢提,怕自己无法使她满意,又似乎是在擔心一些别的事情。
这次她到大连来,吴岩着实为她做了不少准备,依照着她的安排执行,花费了不少心思和人民币。不过他倒是觉着很安心,他已经习惯了为她鞍前马后地伺候着饮食起居,只要她能开心,他就无理由的高兴。
这样下去,再过几年,等他们俩都到了法定结婚年龄,就会顺理成章地结婚生子,组成一个平凡美满的家庭。不出意外的话是这样的,吴岩从来都没有怀疑过这个决定。
金石滩的夜很快就到了,莫语在海边逗留了很久,央求着吴岩给她拍各种各样的照片,直到潮水一波一波越发汹涌地涨上来。大海在夜里变得凶猛起来,不断袭来阵阵寒意,莫语的脚被粗糙的沙砾磨得生疼,又被海水泡得冰凉,最后,吴岩只好把小猫一样的她拎起来背在了背上。
回宾馆的路上两人都没言语,只听到吴岩轻微喘息的声音,莫语的小腿摩擦着他的手臂,吴岩以为自己会想到很多事情,但此刻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控制不住他剧烈的心跳,也熄灭不掉他燃烧的欲望。他将莫语轻轻放在床上的时候,透过面前狭小的窗看到了一弯狭窄的月亮,他想伸手将窗帘拉上,却被莫语拉住了。
“今晚月色很好。”她轻轻说道。
就在这一瞬间,吴岩感到女孩触碰他的地方开始发烫,并迅速蔓延至全身的每一处神经、血液、骨骼和毛孔。他低头望着她,抚摸着她修长的脖子和锁骨,发现她嘴角挂着神秘的微笑。他本能地意识到是时候用嘴把她的嘴堵上,他能感受到女孩在绽放,甚至开始弥漫出一种芬芳。他对这种诱惑全然没有抵抗的力量,在最后的一秒,吴岩抬起头,看到了女孩发出鼓励的目光,这为他吹响了冲锋的号角,他成功地进入了她的身体。他们两个都如愿以偿。
3.反面
在大连的三天,莫语情绪一直不是很高。吴岩只当她是旅途不顺的烦恼,更加全身心地讨好。计划被全部打乱了,备选方案也没启动,莫语只一直说去海边走走,在星海广场,她能呆呆地看一个下午的海鸥。吴岩心疼他的姑娘,但除了陪着她什么也做不了,相处这么久,他还从来没见过她这么失魂落魄的模样。这让他变得有点恐慌,仿佛一个强权正在衰落,他即将获得解放。
莫语在和男人上床这件事上学得很快,但她几乎已经确定,她终其一生都不会在吴岩身上得到高潮。不知怎的,她眼前总是回放着在火车上看到的墨绿色的峰峦,浑圆、低矮、绵延,像一对对乳房的形状,从东北大地一直延伸到她心上。但她什么也没有和吴岩讲,短信也被她删掉了,不知是在和自己表示对他的原谅,还是在惩罚自己也惩罚对方。总之,她不想失去这样优质的男朋友,她甚至没有改变和他结婚生子的目标,她不喜欢乱改自己的计划,更憎恨突发的事件使她的人生得以改变。所有的人都能看到,吴岩会是一名模范的好丈夫。
莫语返程的车抵达时间是晚上10点22分,10点半她打到一辆出租车。落座后她给吴岩发了一条消息,叫他不要担心,吴岩坚持要她把出租车司机信息的证件拍下来。莫语有点无奈,抱歉地看了一眼司机小哥,才发现他很年轻,很帅,棒球帽倒扣在头上,穿素黑的T恤和印满了字母的裤子,好像是刚从嘻哈歌手转行,却很低调,不喜欢和人攀谈。
司机意识到女孩的目光,转过头给了她一个短暂的微笑。莫语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脸有些微微发烫,双手揉搓着裙摆的下方。她本以为这条裙子是自己进攻的武器,没想到却让她成为了被误解的对象。想到火车上自己也是穿着这条裙子躺在被无数人躺过的地方,她就愈发觉得荒唐,觉得脏,愈发地想赶紧把这条裙子脱掉。
司机仍旧一言不发,莫语觉得有些尴尬。她开始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他给出的大多都是简单的回答。车子驶上快速路,各种快捷酒店的招牌在路边闪闪发光,莫语突然做出了一个完全不受大脑支配的举动,她将一只手放在了他挂挡的那只手上,对他说道:“今天晚上我跟你走好么?”司机迅速扭过头,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好像没听懂她的话,她又补充了一句:“我不要钱的。”
这句话终于点醒了她,她迅速抽回了手,甚至这时才感受到来自对方无名指上冰凉生硬的金属触感。她再一次感到羞耻、恼怒、困惑、难过,她身体的某些部分被彻底揉碎了,像骨灰一样抛撒在了大连的海里。也许仅仅只是因为几次意外事件,将她精心安排的人生打破了,但她不知道这些意外为什么偏偏要发生在现在,这让她再一次感到很挫败。
她原本没想过会在大连失去什么,直到现在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失去的东西很多很多,不只是贞操那样简单。
十分钟后出租车停在了学校的门口,莫语几乎是在逃跑中离开的。
3.正面
下午6点钟,莫语回到了长春。返城的人流正是高峰期,几乎全部是大学生,吴岩告诉她,如果轻轨人太多,就走到倒数第二站,然后坐反车。莫语照着做了,意外地发现像她这样耍小聪明的人也不在少数。大概人最大的愚蠢就是总是自以为比其他人聪明。
站台的旁边今天摆了一个小摊,摊主声称自己会变些小魔术,其中一个就是连续抛三枚硬币,他能按照顺序猜到每次抛出的正反面。这在逻辑上讲的确有些神奇,虽然以概率论来分析,每次抛掷一枚硬币,落下时正面或反面朝上的概率各二分之一,但每一次抛硬币的结果仍然是不确定的,如果有人能够连续三次猜中这种不确定,那么不是他有超能力,就是他手里的硬币,正反面根本就是同一个图案。
莫语一向对这种江湖骗人的把戏毫不关心,但是今天为了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把戏,她甚至为此错过了一趟轻轨。但她只确定这人是个骗子而已。莫语几乎很少被骗,也许她真的既谨慎又聪明,也许她就是很幸运。莫语始终觉得,至少到目前为止,生活还是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她从来不屈服于命运,也不接受命运的调戏。她对自己的未来很有信心,在俗世里拼命力争上游而已,没有什么好恐慌的。
她顺利地在轻轨上得到一个座位,看着在长春站开门提示音过后,像蟑螂一样密集又快速地钻进并占满整个车厢的人群。她心中不仅没有一点儿侥幸落座的歉意,甚至还无端地生发出一种嘲讽,好像他们愚蠢地争夺为数不多的座位的样子更衬托了她的聪明。
室友发来信息,问她什么时候回来,旅途是否顺利。她说自己马上就要到了,所有行程简直异乎寻常的顺利。车厢里有些闷热,空调的系统好像出了问题,她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渐渐泛起了困意。
她是被对面男人手电筒的强光晃醒的,短暂的清醒时刻里她意识到整列车厢竟然一片漆黑,她好像闻到了烧焦的胶皮和某种化学烟雾的刺鼻味道。随后不知从哪里发出一阵巨大的爆炸声猛烈地钻进她的耳朵里,她下意识地大声尖叫起来……那是她人生中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主持人:李振
责任编辑:张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