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般良夜
2019-10-20朱婧
朱婧
好的妻子就像空气,无处不在却感觉不到存在,好的母亲,大概也是如此。
——题记
多年以后的某个深夜,我想起那个夜晚,我以为早已忘记的夜晚。这15年横在中间,我顺利地高中毕业,读了大学,我工作,我嫁人,我生了一个小人。我的母亲和我的父亲,缓慢又具体地老去,随着年岁的增长,他们变得更关注彼此,像一对真正白首相依的夫妇。
他们好像都忘记了,我好像也忘记了,多年以前的那个夏天深夜,我半夜醒来,去客厅的冰箱拿水喝,我看到昏暗的灯管下面,父亲坐在沙发上静默,他抬头看我,他同我说,你的妈妈不见了。
15岁的我厌恶至极的,包括正在发育的臀部、聒噪的愚蠢的男生、肥胖、醒目、权威、还有夏天。夏天就意味着暑假,暑假意味着我所有隐藏在上学和放学的空隙时间里的隐秘快乐都会消失,而且必须每天清晨起来就面对母亲。她准时地赶我起床,因为早饭已经做好了,因为她要整理床铺,打开窗户,打扫卫生,她总是集中在上午紧张地完成这一切,因为她要赶着去买菜准备午饭。我暑假在家的每一顿午饭,她也从不将就,鱼肉蔬菜,主食汤羹,每日变化。其实对我来说,吃泡面榨菜老干妈就已经足够。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要求,如此紧张,让我也被迫日日陷入紧张的气氛。她总是那么忙,我有时想和她说两句话都不行。她在回答我的时候,一副脑子里在想着下一件要做的事情的样子。我想有这样感受的,并非只有我。傍晚父亲回来,他和我坐在餐桌前吃饭时,母亲通常在厨房做最后一道菜或者汤,或者还在清洗打扫厨房。等我们快吃完了,她才坐到餐桌前,似乎就是为了吃完整理餐桌、收拾碗筷。对她来说,永远有下一件事,而她永远不在此刻。吃完饭,她去阳台收衣服,在沙发叠衣服,熨烫衣物挂起来。然后继续洗衣服。母亲清洗更换的頻次惊人,这一栋楼的阳台,没有哪个像我家这样每天都满满晾晒着衣服、毛巾、床单。平日我是不需要面对这一切的,但到了暑假,我就得参与母亲紧张的一天。我只是想睡个懒觉到自然醒,中午随便吃点,下午赖在沙发上看看电视和碟片。在暑假这是不能实现的,我待的地方,她总是很快就要来打扫,好像我才是多余的那一个,我除非规矩地坐在我的书桌前,对着我的书本和作业,那个位置,她不会打扰,还会适时地送来果汁,或者削好的水果,香蕉是切成片的,苹果是切成瓣的。我好像在看书,又好像没有。我厌恶一直坐在书桌前,我时时担心长久坐着所感觉到的臀部的生长,对于青春期我最恐惧的就在这里,臀部的发育带来的稚巧的身姿的剥离是最致命打击。而这一切,母亲毫无意识,她做着没完没了的琐事,随身影移动的是绝不臃肿的身形但也绝不纤巧的臀部。
我的放松时刻,包括躲在肖美家写作业,包括和C君去看电影。肖美家是我的乐园,她的家永远混乱,父母永远不在,家里永远遗留着上一餐的气味,让我一进去就产生联想。他们家的吃饭方式非常帅气,一周有大半是去楼下小饭店买外卖,有时我留在肖美家吃午饭,她带我去过,常点的菜式都很平常,番茄鸡蛋、青椒肉丝诸类。味道并不比母亲在厨房忙上一个小时后端出来得差。我们可以一天躺在床上,横着躺竖着躺,腿和脚放在墙壁上躺。我们努力伸直腿比谁的腿更长,并且都认为自己赢过一点点。这样躺着的时候,夏日穿着短裤的腿,贴着墙看起来特别长,像成熟了一样,成熟,说到这个词我们就莫名地狂笑。这个词多么害羞又多么蛊惑。我们从冰箱里一根接一根地拿雪糕吃,雪白是牛奶,暗黑是巧克力,殷红是草莓。我可以去肖美的衣橱随便拿衣服穿,她的衣服,都是穿过又放回去,下次接着穿,穿过几轮以后才集中去洗。她丝毫不在意我穿她衣服时身上的汗味,而这在我们家是禁忌,干净的身体穿进干净的衣服是我母亲的规条。领口大的、没有袖子的、露出腰的,这些被我的母亲绝对禁止的衣服在肖美的衣橱很平常。夏天的衣服那么具有创造力,穿上那些衣服,站在镜子前面看自己,好像已经成熟的身体,会有一种热烈和新奇。成熟,说到这个词,我们又一通狂笑。我有多么害怕成熟的身体,就有多么向往成熟的灵魂。好像那样,和C君一起看电影时,他带着宽容和蔼的笑容看着我说的那些像禁令或者封印的话就可以被打破。他总是和气又温柔地说:“你还是不成熟啊。”他很成熟吗,你无法小觑一个少女的洞察力。他如果成熟,就不会名校毕业分到这所重点中学当了半年的高一新生班主任就被卸任;他如果成熟,就不会一毕业就和媒妁之约的老家女友结婚,只因为对方的父亲在他读大学的时候给予了资助,而没有安身之所还寄住在学校宿舍的他,从婚姻的开始就与妻子两地;他如果成熟,就不会每个月带15岁的我去看电影,手放在合适的位置,靠近我的大腿但绝不越境,然后苍白地同我说,“你还是不成熟啊。”我认真、专注、大胆地看着他,看到他不好意思,看到他绝不好看的面孔也扭转过去假装专注屏幕,不管幕布上演的是神功盖世还是魑魅魍魉。
鱼煎到恰到好处,鱼皮入口时有酥皮感,咀嚼时却丰美多汁,最重要是保持完整,让人取食时,筷子可以有层次地从鱼皮开始品尝,鱼皮之下,覆盖的鱼肉,呈瓣状,样貌洁白,入口即化,却滋味深入,浓淡合宜。我知道她所做的菜胜过楼下的餐馆许多,但像这样的餐食,需要时间去品尝。做饭的用心,也需吃饭的专心去回馈。通常晚饭,爸爸拿着报纸,我拿着小说,或者看电视上某个引人注目的社会新闻,边看边吃时,是不会那么留心一桌的饭菜的。可是那天中午回来吃饭时,我或许是饿了,或许是惊吓到了,我特别安静,特别专注地和母亲一起吃那顿饭。午饭母亲往往吃得最为放松,因为下午她还有大段时间处理家务,准备晚饭。我们坐在方桌相邻的两边,默默吃饭。母亲彼时话不多,绝看不出多年后她同我一起生活时那种滔滔不绝的迹象。她大概也不觉得需要和未成年的女儿解释她这一餐从买菜到做好的成就感,尽管这一些成为我们未来生活很重要的共同话题。风扇在头顶缓慢转动,窗边白色蕾丝花边的薄帘被轻轻翕动,母亲的鼻梁挺拔,皮肤细腻,双眼皮的折痕深且长,在眼尾处垂下去,一半是因为初老,一半是常年的温驯表情留下的痕迹。母亲是好看的,正处于青春期,对美异常敏觉的我自然能体会。可是,从小学起, 每次家长会,甚至临时去学校送东西,任何需要家长出现在老师和同学面前的时刻,我都不希望母亲去。她的到来常让我局促,她那么寡言、笨拙、木讷,那么不生动,她和老师说话时那种辛苦,我都替她难受,寻常的寒暄话似乎对她来说都很艰难。为了逃避对话,她甚至避免多问我的情况,几乎不去讨论关于我的成长或者教育的问题。现在想来,她穿着体面文雅但绝不时髦,在青春期的孩童看来往往是无有鲜色,沉闷土气的。有一段时间她爱盘一个整洁的发髻低垂在后颈,这在一时风行大波浪的同学母亲中简直像个古董。我无法理解母亲,我希望她有一天,走进校园的时候,能有抬起头来,目光直接接触他人的自信。总之,她愈拘谨,愈拘谨地管束着我,我倒长成一种大胆反抗的个性,这种仅仅为了冒犯而冒犯的性情所隐藏的祸患,我现在是不能知道的。
高一(4)班共45个人,为什么就我和C君亲近了呢?不是因为我特别漂亮,或者特别可爱。现在想来,是热血一样的情绪同时燃烧了我和C君,让我和他从人群中脱离出来,形成了隐秘又坚固的同盟,如此而已,几乎与情爱无涉,但是还不成熟的我如何能知道呢?高一初始,他刚毕业被分配到学校,做了我们的班主任,学期中确实有一两件事情,处理得不得当,但也没有太糟糕。到了学期末,就传了流言,说学校要撤掉他,给我们班重新换一个班主任。这在校园政治里,是极其羞辱的事,C君处境艰难,我们自然也知道。我谈不上多喜欢C君或者他的课,他教课确实乏闷,作为新老师,也谈不上有特别技巧,有时看着他在讲台上卖力的样子,甚至同情他。因为学期中发生了两桩全校皆知的我们班男生斗殴的事件,尽管他在班会上焦虑激动,苦口婆心,但我们无动于衷。这样没有运气和能力的他被卸了班主任的职位。可是,我做出了联合同学递交不换班主任的请愿书的事情。我不是班长,我不是课代表,我是体育委员,唯一的闪光点是年年校运动会女生百米短跑第一名。一个班级45个人,我拿到了40个签名。C君最终还是被卸任了,换了一个圆脸圆眼睛笑眯眯的中年男人直接替下了C君。于是,高一下学期以后,我们就和C君无涉了,他不再是我的老师。从这以后,他间或带我出去看电影。约我的纸条叠成十字形,放在我的英语课本里,我每每早操后回到教室会看到,我从来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他的字迹秀美好看,比他的人好看。
肖美是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我不担心她同别人说,因为她不是会大惊小怪的女孩,她不觉得稀奇自然不屑于和他人谈说。她唯一的异议只是,C老师也太丑了。她钟爱《一吻定情》,眼睛里只有郑元畅演的直树,常常幻想自己是林依晨。C君和郑元畅没有半毛钱关系,他皮肤不白,面孔方正,可是我喜欢他笑起来,那种局促不安,但是非常真诚的样子,他不那么会说话,很难流畅道出真心。这些,多么像我的母亲。我同情他,如同同情我的母亲。
21世纪初的电影院如此衰败,任何时候去看电影人都不会太多。昏暗的光线足以掩盖暗红色座椅上已经被磨损的布面。来看电影最多的是大学生,我每次跟着C君走进放映厅,我觉得我和那些大学生没有什么区别,我常常觉得自己太高了,夏天穿上略有高度的凉鞋,可以轻易抓取公交车最高处的拉环,跟身边的多数男性并无多少身高差距。那天,午饭之前,我和C君看完早场电影,那是一个好莱坞的进口大片,一个肌肉壮硕的男性在幕布上铁血英雄了一个半小时。我们的座位靠后一些,散场时,人陆续走了,我们才起身离开。打扫的人尚未进来,灯光尚未亮起,空白的幕布前翻滚着万千微尘,C 君突然和我说起,他的妻子怀孕的事情。他说得克制、谨慎、好似抱歉。我站起来,我同他一起走到过道,我突然堵在他面前,直直地看他,身体直面着他,靠得很近,几乎贴住他。他的手,从我的发畔,走到我的脸颊,走到我的胳膊外侧,再到我的大腿外侧,既让我在冷气十足的放映厅感受到他手掌的热度,又始终虚虚地和我的身体隔着距离。他的手指,在离我很近的地方,为我划了一道屏障,至此,是隔绝也是界限。如果我的胸部和臀部是成熟的,这个界限能否阻绝我与他呢?我在这一刻不再逃避,甚至渴望那种生长的声音,我不愿放弃,被激起的是野蛮的征服欲和私心的倔强偏执。他不再管我,有些颓然地侧身离开了。
这顿午饭,我吃得很慢,很专注,和我的母亲一起。突然,我大颗的泪珠落到碗里,好像真的是被背叛的那一个。母亲放下碗筷,认真又严肃地问我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她面孔升起严肃和担忧,我一望就知她所担心的问题远远超过我的处境。我怨恨她的不信任,甚至认为她的思想龌蹉荒唐,更觉得不可理喻。自我保护让我竖起强大壁垒,阻挡在外的首先是母亲。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有意思吗?我是你自己的女儿,你就那么不相信我吗?”
母亲很少生气,她生气的点非常奇特。我考砸了她不生气,我失手翻落了东西在她刚收拾干净的地面她很生气,我弄乱她刚叠放整齐的衣服她很生气,我衣服沾上很難清洗的污渍,她要第一时间去确定能否清洁掉,那种焦虑是多一分钟也不能忍的。如果那种污渍是不能洗掉的,她会最大程度地让它淡化,并且要冷淡我很久。父亲回家随意丢置的袜子、衣服,她总是默默收捡起,面孔上露出的疲倦不悦,使我常常会怀疑她在乎家远远胜过在乎我和父亲。这一天中午,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她在因为我生气或者焦虑,而不是因为家庭生活。我从来不知道她时时存在的压力,她应付那些压力就已力不从心,她完全没有准备好应对我身上发生的其他变化。她不懂得处理亲密关系,羞赧和内向使她总容易成为等待的人而非主动的人。除了服务和奉献,她并不能以其他方式表达爱意,看起来不免觉得冷淡。
她早年父亲去世母亲别嫁,和舅舅一起生活,十九岁读完护校来到她母亲所在的这个城市的医院做了一个护士,同她母亲和继父一起生活了半年。父亲在一次看诊时认识了她,彼此印象不坏便开始交往。他们很快结婚了,多数不过因为她迫切想有自己的家。父亲职位不错,没有家累,她生了我后就做了全职母亲,如此数年。母亲很少谈早年的生活,说起童年往事也是甜蜜的多,她说外公是个会计,读书很多,当年因无妄之灾丢了性命。外婆软弱,没有能力独自撑起家庭,自然别她而去,去谋后半生的出路。舅舅家境殷实,待她不坏,舅母也处事体面。只是在人家屋檐下生活,她习惯了小心,从不添乱。她整洁有序,勤快地帮舅母做家务;她性子沉默,很少妄言,怕在别人家里显得冒失唐突。这样的习惯,延续到青年时代,到了继父的家里也是如此。那半年,挣得好口碑的也是她,结婚后却并不和母家多来往的也是她。这就是母亲的前半生。这些,我是在怀孕和育儿的那段和母亲一起生活的时间里才听到她说的。她有时说起的,包括一个玻璃瓶子,里面放满了小额硬币,每次午饭后上学前,堂姐可以从瓶子里拿一个小角子作为下午上学的零花钱,舅妈每每让她也拿。她笑笑说,“那么多年,我一次也没有拿过。那个瓶子很大,多一个少一个硬币是看不出的,可是我一次也没拿过。”
母亲想要的家是她唯一专注的理想,她亲手建设,付出苦劳,隐忍坚持。那个家不是想象,而是具体的,整洁舒适的床铺,合身亲肤的衣衫,恰到好处的鱼皮和鱼肉的分寸,是母亲的智慧和努力。我们太习惯于这一切,看不到它从何而来,也常常看不到母亲。多年以后,当我做了妻子和母亲的时候,才能理解这一切。我们常常说起的家,我们对家的所有憧憬和不满,与我们的行动是如何息息相关的。
那顿午饭,我的落泪、母亲的紧张、我的愤怒,皆因我彼时关注皆在自己,而把一切放大。我遭遇前所未有的挫败,皆因与C君的交往是我关于男女之情的第一篇朦胧诗章,却如此狼狈。我从来没有去考虑,是因为开始的方式不对。
母亲并没有多说什么,收拾碗筷,闭紧房门。那天下午,房子安静得像空无一人,空气凝住让人窒息的压抑。她遇到问题,一贯逃避,与父亲每有争执也不过是长久地冷战。她照例做所有该做的事情,只不同他说话。这是我最深恶痛绝的一种个性,我讨厌不清不楚,我厌恶暧昧,我相信非黑即白,不能接受人世间存在的深深浅浅的灰色。
看似宁静的夏日午后,天空渐渐聚起怒云,到了傍晚,已经晦暗压顶,我起身套了T恤短裤,离开房间,冲出家门,没有对母亲只字片语。我登上巴士,巴士上黑压压的是纷乱的赶着回家的人,暴雨将至,人人渴望干燥安全的家,我却像勇士奔赴征程。我站在巴士上,好像俯视众生,巴士里黑鸦鸦的头颅,道路上慌张冲撞的行人车辆,皆成为混沌的背景,而我是画卷中唯一的不俗,视觉聚焦所指引的唯一中心,在少年时期,你多么相信你是所有故事的唯一主角。那辆巴士的终点是我读书的中学,我去往的是C君所住的宿舍。他们的宿舍是学校独立院落的一排平房,到达他宿舍外时,雨滴已经开始掉落,教师单身宿舍在暑假已经没有人住了,那个时点,看门的门卫也已去吃饭,整个院落,只留下我和他,我在门外毫无忌惮喊他名字,我看到室内的灯光,我知道他在里面,他身影似在窗边闪动,但并未开门或者回应。雨滴愈大,和着疾风,砸落脸上、身上生疼。我继续喊他,声音被雨声风声覆盖,他仍然不开门。暴雨如注,似末日倾城,时有雷鸣闪电,我全身湿透,带着哭腔喊他,恐惧湿冷抵不过内心绝望。灯光依在,门仍紧闭。我冻到发抖,爬上院落边角一个小型货车的后车栏板,拉开栏板内的遮雨布盖在栏板上,在形成的幽暗空间抱起腿蜷缩取暖,在这黑暗里,听到雷声渐远,雨声渐小,暮色沉沉落下。我未能等到C君打开房门,更别说一双温暖的手。这一双并没有握过的手,却写完了我整个少女时代的故事。
我湿漉漉地走回家,失魂落魄,进到家门,面前是父亲和母亲,同坐在餐桌前。他们看到我,父亲脸上的怒火未消,看得出和母亲发过很大的火。自小就是如此,因为母亲全职带我,我有任何问题,父亲总是第一时间责问母亲。母亲并没有多问,带我去洗澡,她调试水温,然后带我进浴室,拉起浴帘,她看着平静,却不能掩饰手的轻微颤抖。我洗完澡,穿上睡衣,爬上床,一贯干燥温暖有淡淡洗衣粉香气的床铺,昏昏沉沉睡去。
后来我发烧了,朦胧中是母亲轻柔地换我汗湿的贴身衣服,更换我额上覆盖的冷毛巾,扶起我喂药、喂米汤。过了两天,我病去,精神上也理智康健了。仅仅隔了几天,已经自觉几日前的荒唐,尽管情感上并未能完全脱离。我清醒过来时,也意识到父母之间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漫长冷战。冷暴力是至高刑罚,蚀骨灼心。父亲习惯性晚归,傲慢让他变了一个人,母亲经年依附于他的姿态,使他早习惯母亲首先的让步或者认错。母亲求取他的帮助,或者做出一些温柔举动会是缓解的第一步。这次母亲坚持沉默。讲到底,比起母亲,我和父亲都是自我关注过盛的人。那种对他人的体贴理解,并不是我们第一时间会考虑的,我们会先考虑我们的感觉如何被满足。
其实,我面对C君,也如是。我不是爱慕他,是要求他给我,像一个成熟女性一般被对待的那种优待和隐秘,支配一个成年男性是彼时的我能想象的最惊奇的一项能力。我的纠缠执拗,不是因为对他不能舍弃的感情,而且不想失去这种魔力。我以为我的与众不同使C君选择了我。我以为我真的与众不同,尤其与母亲相比,她那般黯淡,而我是天生魔女。
这以后的某个夜晚,我夜醒,起床去冰箱拿水喝,我路过客厅,看到父亲孤独地坐在沙发上的身影,他同我說,你的妈妈不见了。
我并没有特别惊奇,我好像早知道这一天会到来,甚至会觉得这一天怎么那么晚才到。
我和母亲,极少数共同出入的亲密活动,包括一起去布料市场。这个城市最大的布料市场离我家不远,步行距离不过十分钟。夏天母亲尤其喜欢去,因为她夏天的衣服多数自己裁剪制作,还会给我和父亲做睡衣睡裤,和市售的几无差别。暑假的午睡醒来,她喊我一同出门,我们挑树荫底下急急地走,母亲很怕被晒。在市场里,她缓缓地看,并不着急购买,但若看到喜欢的从不犹豫,总是当时决定,价钱上也并不特别计较,她不贪多,也不会贪图便宜买下不喜爱的布料。若得到一块十分中意的面料,她会开心得像小孩,感叹自己的好运气,她会变得多话一些,额头和鼻尖沁出一些细密汗珠。市场上相熟的商贩对她友好,常赞叹她的年轻与美,总说她不像有我这样大的孩子的人。现在想想,母亲这样没有娘家与密友的人,被赞美的时刻好像只有在那样的场景,赞她最多的,是不相关的人。我从来没有赞美过母亲的勤劳和细致,父亲更从未赞美过她的美貌和贤良,似乎这些都是最寻常不过的,表达感激更不是我们习惯和擅长的。母亲喜爱制浅色衣衫,裁剪手法很别致,她总把后领做得略向后敞开一点,愈显脖颈的修长,行动间隐隐露出后颈的一段雪白,其实是极含蓄而动人的。她去学校时怕羞,故而盘发遮住这一段脖颈,我当时怎么能体会呢?我当时只迷恋大波浪的迷离之美,并希望我母亲也时髦浪漫。
据父亲的描述,母亲是夜里离开的,虽然他们没有说话,但睡前听到她在洗衣服,确实,阳台上,清冽的月光下,潮湿的衣物尚且晾在晒架上。他以为她洗完衣服会如平日一般去睡觉,他就先睡了,冷淡疏离的关系里,先响起酣睡的鼻息是多残酷,近在咫尺的人的身心之痛与他似乎毫无关系。他夜里醒来,转头见母亲不在,枕头都是平整的,未见有睡下过的痕迹。父亲并不惊慌,他知道母亲不是会做极端的事情的人,但他也确实无措,这是他未曾料想的情况。他让我去睡,我却坐到另一侧沙发,同他一起在幽暗的客厅里久长静默。我们面孔身形都相似,这是他一向得意的,他说母亲生我后,他去育婴室看,一排孩子中他一眼看到我,因为太像了,刚生下来,在羊水里泡得胖而白皙。自小到大,所有人也都说我像父亲,母亲给父亲生了一个和他一样的孩子,父亲是自得的,母亲会否有一些遗憾,我不得而知。此时,我们一大一小沉默坐在这客厅,如遗落在荒原的两座石像,不能多一点言语或者行动。
母亲走后的两周,日子不至于很艰难,晚饭有时是父亲中午从单位食堂多买一些带回来的,有时我煮些面条。衣服一律扔进洗衣机,染色过几次后,便知道按色深色浅分开洗。父亲不再乱扔袜子了,每日洗澡后他会自己手洗掉,不然会不够穿,而且不成双,他那么爱面子,自然不能忍。但是有的事情却不得不忍,我看到他衬衫常有褶皱,洗濯以后晾晒并没有抻好,又没有母亲熨烫,故而如此。家里渐渐混乱,杂物愈来愈多,我们不知道什么东西放在哪儿,日常的生活用品如何收置,往往重复购买,随意放置。父亲有一次指甲断了找不到指甲剪发了很大脾气,我用厨房的剪刀帮他把指甲修剪好。他又沮丧又颓然地看着我,表情松弛下来,没有了平日的神气。长头发很容易落发,我和父亲是最厌恶掉落在卫生间和浴缸的头发的,每每看到都会心情躁郁。如此没有几天,我去把头发剪得短到耳朵以上,顿时神清气爽。偶尔回想起一个月前暴雨天气追堵C君到他宿舍门口的事,仿若隔世。快开学了,母亲并没有回来。父亲看到我那一排没有刷洗的球鞋,带我去了商场重新买了数双新的。他瘦了一些,肚子小了,皮带收进去了两个孔,常用的那个孔周围的皮质磨痕明显,我去商场给他买了一条新的。这是我第一次给他买东西。
暑假的最末一段时间,我获得了充分的自由,但也没有睡到自然醒,或者瘫倒在沙发上。我在母亲平时喊我起床差不多的时间起来,整理被褥,吃简单的早饭,回到书桌前写暑假作业。中午一人吃饭我也没有去楼下买炒菜,我真的试了用老干妈、榨菜和泡面一起煮,第一顿吃到汤都不剩,第二顿觉得也不赖,第三顿倒掉了一半。我不会煎鱼,更不必说煎出完整漂亮酥脆多汁的鱼皮,我甚至连鱼都不敢碰,在最想吃鱼的时候,我尝试去过一次菜场,我把鱼买回来,从塑料袋拿出时,手触摸到鱼身体的那种冰冷滑腻让我吓得一下子把它扔进了水槽。我的冒犯和大胆在面对真实的事务时显得如此脆弱不堪。
可是,我最想念的,并非母亲准备的衣物餐食,我想念母亲的头发、面孔和手。它们平时并没有亲近过我很多,但在想念里很具体。我翻找开学的物品时,在储藏室发现一个大号饼干盒,深蓝色铁皮盒身上是穿洋装的西洋小孩。打开来看,是母亲做衣服用剩的边角料,有些布料是我陪她去买的,那些图案和颜色我都记得,也几乎记得她买到时孩童般欢悦的表情。她仔细地把剩下的布料卷好,用橡皮筋勒好。如此一卷卷,装了满满一盒。相邻处另外的盒子里,有的装有颜色大小不同的纽扣,有的装着长短不一织法不同的蕾丝花边,那些花边你要仔细辨认,才能看出它们的差别,有的有细腻的睫毛边,有的是波浪形,有的是花瓣状,白色有奶白本白之分,茶色亦深浅各异。它们是母亲的宝藏,那般平凡无奇的,那些隐秘的可怜的细小的快乐是她在家庭生活里唯一能拥有的一些光亮。她用它们做了衣衫,她用它們做了窗帘,做了电视和冰箱的盖布,这是她想象的家,这是她创造的家。我想念母亲和性情一般柔顺的头发,偶尔披落时泛出青春的光泽,靠近我的时候从来只有馨香。我想念她的手,经年的家务被洗剂浸染得粗糙,但握住我的时候从来柔软又有力。夏天的午后,我们急急地走向市场,过马路的时候,是这双手牵起我的手。少年的我已经不习惯亲昵,再幼小一点她牵过我多少次,我并不能记得。没有祖父母照顾的我是母亲独自带大的,我们从来没有分离过。只是渐渐长大后我极少关注母亲,即使我与她曾经骨血相连如此亲密。母亲,在做母亲之前和做母亲之后,都亦是一个完整独立的人,她一般会有困惑和艰难,只是我无意了解前者,父亲亦无心关注后者。
现在想来,母亲不在的日子,我和父亲除了生活狼狈一些,都没有特别沮丧焦虑的一条在于我们都很笃信母亲一定会回来,她不会真的离开。一个如此热爱家的人,怎么可能放下她自己建设的家,如果她连一段布料、一个衣扣都懂得爱惜。当我的家越来越像肖美家的样子,无论我和父亲如何努力也无济于事的时候,我再不觉得那种自由的快乐,清洁明亮的家为人热爱是不无道理的。而再次开学在学校碰到C君时,我真正坦然,我直视他不是逼问是正视了自己的浅薄荒唐,我不需要通过其他方式证明什么,我能够的和不能的,在年纪尚且不大的时候我已经知晓。
母亲的不在,使我变得依赖父亲,其实父亲也未必不如此。我的学校离父亲的办公楼只隔了两个路口,从家出来是一个方向,可是读初中的三年,我从未和他一起出门,偶尔放学路上遇到父亲早下班一起回来都不自在,我不自在,父亲也不自在。青春期的子女不爱和父母同行是能够被理解的,而父亲出于什么心理我是无法知道的。他并非不爱我,但是和差不多身高的女儿走在一起就好像是某种衰老的预告,这对于总是以最佳状态示人,常觉得自己青春正盛的父亲受伤。母亲离开后,我们开始一同出门,在岔路口分开,晚上放学后,我会去父亲单位,在他办公室等他一起回家。有一次,暴雨天气,放学后我犹豫着在学校等到雨停,还是先去找父亲。我只有一把伞,并未穿雨靴,站在教学楼一楼的檐下。突然,雨落成帘,雾一般的白茫茫中,见到熟悉的身影,我最爱体面的父亲,狼狈地走了两个街区来找我,他身上穿的雨衣在暴雨疾风中全无作用,头发湿漉漉贴在头皮,裤腿卷到膝盖以上,泡满水的皮鞋踩上走廊时,已经唧唧作响,十分好笑。他告诉我他打电话给班主任,班主任说我已经不在教室了,他又迟迟未见我到,怕我困在路上,于是沿路找我。那天,新班主任借了一双拖鞋给父亲,他与老师的第一次会面就那般模样,我并没有一点羞愧,并为曾对母亲的不公难过。成熟意味着什么呢,我变得善感,也变得理解。每天没有母亲做的早餐,父亲补偿我的是他晨起下楼买的热腾腾的豆浆、刚出锅的油条,他很快就知道了附近哪家早餐店的炸油条最外酥而内软。而近旁的一家杂粮煎饼,父亲是最爱光顾的,其分量之足,个头之大,往往我和父亲要共同分食才能吃完。那种煎饼只有刚做出来的时候最好吃,父亲总在我起床后才急忙下楼排队,再赶紧拿上楼。最酥脆的饼边,他总留给我。父亲的早晨全不似以前,拿着报纸漫长地占住卫生间,一桌子早餐挑挑拣拣吃不了几口便行色匆匆离去,好似外面有千里江山要他征服。母亲不在,他也能做成他可以做的那种父亲。
母亲离开两个月后,这个小城的酷暑已经过去,天气渐秋,日光柔和,多数晴好。周末一天,父亲突发奇想野餐,母亲不在以后的假日,他总是如此积极安排各种活动,他带我去了他大学附近的湖边草坪,我们铺开地垫坐下,周围多是年轻夫妇带着幼儿,父亲目光漫散地看着,与我说,“你小时候也来过这里,我和你妈妈带你来过。”我表情困惑,这一带并非景点,至多对附近居民较为便利,十多年前大概更加荒凉,很难想象年轻的父母为何带我来此。“你自然不记得。家里有照片的。”他自信道。回到家中,他第一件事情去翻相册,果然找到。照片上有我穿着玫瑰红色绒线衫的的胖胖背影,那衣服明显看出来是母亲针织的。我近旁是父亲,他那时还年轻,穿着阔腿的牛仔裤,我们一起面着湖坐,他在指引什么给我看。照片中没有母亲,拍下我们背影的是母亲。如此像是点醒,我们继续翻阅照片,我从小到大的照片,除了清晰的正面照,照相簿里有很多的背影,是我和父亲的背影,在我不同的年纪,在不同的地点,不同的背景,母亲拍下了那么多我和父亲的背影,我在他怀抱,我在他的肩头,我被他牵在手里,那些取景就是她专注的视线。可是,母亲并不在照片里,没有人为母亲取景,即使我可以想象画面之外的她多么青春动人。
母亲是一个家庭的什么呢?在多年以后,在我也为人妻子为人母亲的时候,我认真地去想。却说不出具体的答案。我没有成长为与眾不同的魔女,我终于承认自己是平凡的,我同一个人结婚,有了自己的孩子,我的母亲来和我一同照顾我的幼儿。我过的是一种范式里最平常的生活,母亲的帮助使我的家庭和育儿生活不至太过辛苦,或者对男性期待太高。我嫁了一个本质上和父亲差不多的人,他们也勤奋工作每日归家,他们也会留意美妙的女性也不至私情;他们不参与家庭生活,他们在家庭生活之外首先保证的是自己所要求的生活的完整,包括不被改变的生活习惯、充分的社交和兴趣爱好。他们不是坏人,他人不会这样认为,他们也不那样自认,他们只是认为自己对家庭的理解是合理的。一个女性对家庭的奉献应该是沉默的,完全的,所有的家庭都一样,千百年来都一样。男性需要更大的世界,女性的世界则在家庭之中。只是好的妻子就像空气,无处不在却感觉不到存在,好的母亲,大概也是如此。当她们在那个世界的存在变得太理所当然,她们往往消失了踪迹,直到一天,真正消失。
母亲再回来是三个月以后,深秋的时候,风吹动落叶在地面沙沙的声响,在那个年纪的我心内也种下了类似愁绪的内容。她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并不知道,只是那天我放学,照例和父亲一同回家。打开家门时,饭菜已经做好在桌上,家恢复了平常的模样,看到我们回来,母亲开始盛饭、盛汤,她的手微微颤抖。母亲为什么离开,她去了哪儿,她做了什么。我无从得知。多年以后,我们一同生活时,她也很少言语这一段。但是我知道,她离开,是因为她已经没有办法按自己的愿望去做一个母亲;她回来,是她选择领受。一个母亲,不是因为身份、习俗的教养变得无所不能,她是因为爱。因为我也做了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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