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荃:欣然戴上金箍的“悟空”
2019-10-20尤丹娜
尤丹娜
和戴荃约在了九月的上海。秋风乍起,是一年中最舒适的季节。
戴荃很喜欢上海,这里是他的爷爷奶奶相识与相爱的地方。1946年,南京最大丝绸布庄的少爷与上海滩的知名女歌手力排众议在此结婚,开启了他们以叛逆开头、以厮守结尾的一生。
有时,戴荃往窗外看,透过濛濛烟雨与日新月异的城市风光,仿佛依然能看到爷爷奶奶在上海金门大酒店结婚、向挚爱与钟情宣誓的场景。
上海带来的这种“穿越”感,常为戴荃提供一种独特的创作情绪。回望来路的时候,爷爷奶奶的生活态度对他的思想个性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可以热烈恣肆,也可以向前飞奔,到自由和爱里。这成为了勇气的起源,细密地包裹着戴荃,让他在音乐的世界里思绪驰骋、任意飞行。
这也是戴荃音乐作品里一以贯之的风格与情绪:挣脱俗套、桀骜不驯,又古典悠扬,一往情深。
在被市面上各式粗俗音乐荼毒耳朵之后,戴荃含蓄、优雅的新国风创作是一股清新的风,吹走堆积的尘埃,带给听者古典气质与人文厚度的双重感受。2015年,戴荃受邀参加《中国好歌曲》第二季的比赛,以一首《悟空》艺惊四座,从幕后走到台前;2018年年末,推出第二张个人创作专辑《不完荃》,尝试多种风格的音乐形式;2018年和2019年,分别获得MusicRadio音乐之声最佳制作人、最佳男歌手奖。
如果不是这样的履历和资料上确凿无疑的出生年份,很难相信面前这个在交谈中爽朗大笑、留着长长孩童发辫的“大男孩”已经度过他40岁的生日。
从创作到人生,戴荃确实贴近着他的成名作《悟空》塑造的意象—在音乐的道路上被规训教化,寻找内心所向,也最终穿过层层迷茫,在不惑之年找到“齐天大圣”与“斗战胜佛”间的平衡。
紧箍咒
音乐的“紧箍咒”在儿时降临。同样从事音乐工作并热爱音乐的父亲,在有了戴荃之后,希望儿子能够完成自己未竟的音乐梦想。
戴荃从小学习小提琴与手风琴,学艺道路从严肃正统的西洋音乐开始。有趣的记忆太少,更多的是痛苦:小提琴夹琴令腮帮红肿,练习基本功的手指要扭曲成不舒服的形状,常常抽筋;手风琴有20多斤重,抱琴练习时常会被压在椅子上动弹不得,来回拉扯的琴箱甚至会磨破皮肤和裤子。
低级趣味有它的市场,但一旦被搬到舞台上,就该是一件认真的作品。“艺术来源于生活,但高于生活”,正是这份“高于”,才是艺术之所以为艺术的理由。
疼痛、沉重、苦涩是戴荃儿时对音乐的全部印象。彼时,他非常不喜欢音乐,比起这个痛苦又刺耳的行当,他更喜欢画画。一直到初中毕业,戴荃的梦想都还是要做一名画家。
但痛苦的音乐启蒙奠定了良好的基本功,更塑造了一个令戴荃在重复训练中学会规矩、尊重音乐的过程。
紧箍咒渐渐与生命血肉相融。在慢慢成长并爱上音乐之后,童年严苛的规矩转化成对音乐品质的追求。
戴荃谈起儿时看过的上影厂动画片《哪吒闹海》,成年后再去回看这个念念不忘的故事,发现片中托塔天王李靖的一段古琴演奏,旋律与动画中人物的指法严丝合缝地搭配。那是一个以匠心对待艺术的时代,也让戴荃每每回想便更加坚定对艺术充满敬畏的初心。
艺术注定是遗憾的,但尊重与敬畏,是尽量减少遗憾的咒语。开始登台表演之后,戴荃一直觉得舞台是庄严的。那些被放到舞台上的作品,应该被打磨得更精致、更艺术、更庄重,再接受观众的检阅。低级趣味有它的市场,但一旦被搬到舞台上,就该是一件认真的作品。“艺术来源于生活,但高于生活”,正是这份“高于”,才是艺术之所以为艺术的理由。
在爱意与尊重间,往往有太多执拗。热爱成了紧箍咒,而戴荃成了那个亲自为自己戴上紧箍咒的人。
2013年,戴荃已经成为南京地区颇有名气的匠心音乐人。他受邀参加《中国好声音》《中国好歌曲》的录制,唱起了那首《悟空》,歌曲结束的画面定格在他手腕佩戴的金箍上。从幕后到台前,这份提醒如影随形。
精心打磨的艺术作品势如破竹,一炮而红。
静水流深
戴荃原本便是一个悟空式的、翻天覆地的人。25岁之前,他活得肆意。从安徽黄梅戏学校钢琴专业毕业后,他一头扎入社会洪流,誓要做一个在规矩之外任性流淌的“野人”。
24岁,戴荃被父亲规劝备考大学。“野人”被不情愿地困住,准备考试时,戴荃依旧同时做着两份工作:在电视节目中担当键盘手,又继续在酒吧做现场乐队。忙碌中留给文化课复习的时间很少,第一年自然没能考上。
为了说服他考大学,父亲花费了很大的气力、动员了诸多亲友,也积蓄了太多期待。得知落榜的消息后,在电话那头,父亲第一次哭了出来。
成长在泪水中倏忽而至。这是很老套的桥段,但这透过电话倾泻而出的、只为自己流下的眼泪依旧真实地刺痛了戴荃。他自幼与父亲朝夕相伴,是父子、是朋友,更是音乐路上患难与共的同行人、追梦道路的接力者。
他不想再让父亲失望了。第二年,戴荃辞掉了占用过多精力的乐队工作,专心复习,顺利考取了南京艺术学院作曲系。
大学为个性不羁的戴荃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性格洗礼与专业收获。这里不再是毫无法则野蛮生长的江湖,校园干净纯粹,戴荃在大学系统学习了作曲理论,在25岁开始真正用电脑做起细致的音乐创作,学习室内乐与管弦乐、复调与和声、编曲与创作。大学时光带来非常珍贵的成长,风尘仆仆的江湖旅人在象牙塔里找到了久违的养分、规则和安歇。
也是从这时开始,戴荃发现中国传统音乐对自己的疗愈作用。他原本是特別急躁的人,做事风风火火,也极端叛逆,横冲直撞不计后果。但中国传统音乐像是安静的湖水,只是利用它的元素完成创作,便能让心也跟着沉静下来。
在中国传统音乐里,戴荃找到自己的故乡。古筝、笛子、筚篥……传统乐器奏响、戏曲腔调开嗓的时刻,总会让戴荃想起自己钟爱的湖水。儿时,戴荃最喜欢爬家乡的天柱山,山腰有一个山间湖,雾气蒙蒙,石龟与残桥在其中隐映,几乎就是一个仙境了。那是年少的戴荃对湖水异样美丽的第一次认知,潭面无风镜未磨,沉静的湖是深邃的眼睛,一眼望进少年心里。
平静的湖水有宁静的力量,但风起时,则湖浪翻涌,不输大海。现在,他亦常常驱车去太湖边上坐一坐。只是看着,便觉得与整个世界逐渐连结在一起,胸怀慢慢变大,烦恼变得稀薄透明,人也变得轻盈,可以与湖泊相拥。
此间种种,言语无法表达,但音乐可以;喧闹的摇滚、绵软的民谣不合适,只有中国传统音乐才行。
从《晚歌》开始,戴荃在中国音乐中不断寻找自己,也不断将更多的传统元素融入当下的创作,以现代人的方式,从诗意辽阔的传统中吸取力量。
静水流深,从音乐蔓延到生活。戴荃在与传统音乐的磨合间发觉自己性格中激越的缺陷,也下意识地规范自己的言行。
在中国传统音乐里,戴荃找到自己的故乡。古筝、笛子、筚篥……传统乐器奏响、戏曲腔调开嗓的时刻,总会让戴荃想起自己钟爱的湖水。
从十几岁开始,戴荃便在酒吧的环境里长大,跟随父亲的乐队表演,对热闹的流行音乐产生最初的兴趣。儿时在这光怪陆离的场合玩耍,长大后独自跑夜场寻找表演的工作机会,在喧嚣的酒吧环境断续生活了十几年,戴荃看到了酒精与尼古丁共同作用下滋生的太多狼狈,他的内心从那时开始便排斥恶俗,在成为创作者之后,亦拒绝以“创作”冠名的荒谬。
很多创作者会借“寻找创作灵感”的理由过糜烂的生活,戴荃觉得放纵从来不是创作的理由。真正具有生命力的创作,不是终会燃尽的挥霍无度,而应该是与世界的湖水浸润着勾连。“就像手快速地伸到水中,和慢慢地浸入水中,感觉是不同的”,急躁、快速甚至糜烂地与世界交锋,只能留下互相拍打与压迫的瞬时冲撞,但安静而清澈地沉浸,则会更为切肤地感受到被世间万物抚摸。
在自己的创作里,戴荃最喜欢的是《有时》的最后一段。不同于他或恢弘磅礴或诗意清朗的其他作品,这首歌从旋律到歌词都简简单单,是他写给自己的、对理想创作生活的想象:有时我想有没有一天/弹着钢琴无所谓地唱歌/我知道这样才是我的快乐/这是梦中才有的幻象/轻风白云小鸟和阳光/充满花香的美丽的地方。
沧桑稚子
翻看音乐软件里听众对《悟空》的评论,有人喜欢“还是不安,还是氐惆”一句,用以概括生活中不期而遇的艰涩;有年轻的男孩喜欢“我要这铁棒有何用”,是标榜年少的特立独行。
戴荃最喜欢的一句是“叫一声佛祖,回头无岸”。对创作者而言,《悟空》本是一场告别。写《悟空》的时候,戴荃刚刚经历私人感情的震荡,又与工作单位解约,无论是感情还是事业,都在空中悬浮无着。这首歌的最后一句在《中国好歌曲》的舞台上被改为“这一棒叫你灰飞烟灭”,原本的歌词则是“这一棒早已灰飞烟灭”,他本意是要写悟空之死—与六耳猕猴对战的时候,也许活下来的并不是真的悟空,纵使他曾手握金箍棒向整个世界抗争,最后也避免不了被错杀的命运。
人生常常是这样,充满了求而不得的悲凉。
这是一个悲剧。戴荃迷恋悲剧的张力,但他也欣然接受了被改写的歌词—悲剧不应该是悲观,即便抗争不胜利,那么试一试,也可以。
如今,《悟空》出世已经4年了。一个音乐作品,从歌词到旋律都能引起人们的广泛思考与共鸣,有人在其中得到力量与鼓励,能够继续迎着风浪前行,作为创作者的戴荃,对此感到快慰。
但戴荃不等于《悟空》。这只是他众多创作中的一首,它不会因大众的偏爱而显得特别,亦不会成为戴荃的终结。40岁的戴荃不再那么在乎大众对自己音乐的反应和衍生的名利,只专心创作、打磨令自己满意的作品。
不惑之年,百川入海。只有生活本身的惊喜,才能撩动他的心绪。
采访当日,我穿了一件印有“每一天都很突然”的T恤,它出自青年诗人韩博的同名诗,原诗句是:每一天都很突然/我醒得/太早/差点儿忘记了/今天已是另一天。
日复一日的绝望感从不会击中戴荃。他指着我的衣服解诗:“每一天都很突然,就是每一天都很新鲜嘛!”
每一天都很新鲜。戴荃从不担心自己的创作源泉会枯竭,怎么会写不出歌来?只要每天起来,世界还在,一切都是新鲜的,永远有新故事发生,就永远有新的感悟,世界对灵感的亲吻便永远在路上。
有人在其中得到力量与鼓励,能夠继续迎着风浪前行,作为创作者的戴荃,对此感到快慰。
如果闲下来的时候不做音乐,无聊发呆也都很有趣。采访前一天,戴荃躺在工作室楼顶的平台上看天空。这里离上海虹桥机场很近,几乎每两分钟就有一班飞机呼啸而过。
安静而放松的放空时光会产生许多想法,戴荃准备找视频团队借专业的相机拍一个延时摄影,一定要“把自己的头露出来,让画面里的飞机在加速以后像流星一样咻咻咻地过去”,他兴高采烈地比划着,像一个满怀期待的孩童。
问戴荃音乐对他意味着什么,这个等待着被世界亲吻的稚子回答:音乐,生命而已。是没什么刻意,又那么珍贵的存在,是空气,是呼吸,是风是水,是每天遇到的点滴。
采访结束后,天色已晚。走出戴荃位于上海松江区的音乐工作室,这里的傍晚有着30公里外的市区匮乏的静谧与开阔,和戴荃的对话是缓释快乐的过程,像清水中蔓延开来的果味泡腾片。
甜味席卷,从舌尖到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