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民粹主义思潮的孕育、生成与有效应对
2019-10-18林红
【关键词】民粹主义 精英结构 群体极化 互联网生态
【中图分类号】D60 【文献标识码】A
【DOI】10.16619/j.cnki.rmltxsqy.2019.17.006
21世纪是一个全球化、互联网化的新大众时代,民粹主义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发展机会。它不仅在西方国家波涛再起,挑战主流的政治制度;在模仿西方制度的发展中国家长期盘桓,为政治发展带来巨大的不确定性;而且对崛起中的中国也提出了严峻的挑战,威胁着中国的政治稳定与社会秩序。这一世界性浪潮如何在特定的政治经济条件下孕育、生成?中国在走稳走好自己的发展道路的同时,如何有效应对民粹主义的挑战?对于这些问题的思考,在当今中国有着重要的理论和现实意义。
民粹主义的世界性浪潮及其在中国的表现
传统的民粹主义运动多发于现代化转型中的国家或地区,但21世纪的民粹主义新浪潮有所不同,它是已进入后工业化时代的欧美社会最引人注目的现象,其标志性事件显然是2016年的英国脱欧公投和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人们从这两场涌动着对抗性民意和交织着政党政治的事件中,惊觉21世纪民粹主义浪潮的第一次总爆发。”[1]英国脱欧公投在英国独立党的引领下,将反全球化、反欧洲一体化的保守主义运动推向高潮,而以维护民族传统、反外国移民、反高失业率为诉求的右翼民粹主义则成为极右翼政党扩张影响的重要工具,这些政党在欧债危机、欧洲议会选举、难民危机以及英国脱欧等一系列事件中,不断煽动极端的民族主义、种族主义情绪。美国民粹主义的新浪潮则是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美国主流价值与政治体系遭遇左翼与右翼猛烈攻击的结果。2011年,左翼性质的“占领华尔街”运动提出了“99%普通大众VS1%富贵阶层”的阶级政治口号,虽然得到了“庶民觉醒运动”“大众民主运动”与“暴民运动”和“阶级战争”的双重名声,但为左翼民粹主义代表人物桑德斯把社会主义的话题带回美国公共生活准备了群众基础。在右翼,“茶党运动”则为特朗普准备了保守主义、民族主义甚至种族主义的思想武器,他依靠“白人身份政治”的选举策略得到了中下层白人男性选民的支持。无论是从右翼还是从左翼来看,美国都堪称民粹主义的典型国家,正如迈克尔·卡津所指出的,民粹主义实际上是美国政治所必需的。[2]
当然,民粹主义的新浪潮并不仅仅出现在后工业化的欧美国家,也广泛地存在于许多非西方国家。事实上,制度、文化和经济水平等方面的差异并没有阻止民粹主义浪潮从欧美外溢、蔓延至发展中或中等发达国家。举例来看,2018年10月28日,巴西总统的第二轮大选中,被称为“巴西的特朗普”的右翼民粹主义候选人波索纳罗胜出。波索纳罗被认为是巴西极右翼民粹主义复兴浪潮的代表,将给巴西这一南美大国带来巨变。波索纳罗当选的民粹主义特征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一是充分依靠互联网社交平台的大众动员效应,这一点与特朗普非常相似。波索纳罗在过去数年中将主要精力投入社交网络的经营,他和他的团队充分掌握了与民众沟通、参与民众讨论和留住支持者的方法,比如,巧妙地通过数千个WhatsApp群(类似于微信群)、Facebook网页和其他媒体投放和分发每日议题,传播关于他的对手的负面信息包括虚假新闻,并极力扭转对他本人的所有批评。二是建构一套破坏西方自由民主价值的、新的核心价值观,企图重构社会和政治结构,否认代议政治的代表性权力,反对建制派的政策主张。波索纳罗和特朗普一样,都是依靠右翼民粹主义而快速崛起的领导人,全球化和互联网时代为他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中国的政治制度与西方国家完全不同,尤其是选举制度和政党制度等方面。西方国家那种在政党竞争中衍生的民粹主义意识形态和选举策略在中国并不存在,中国社会也不存在西方那样爆发全国性民粹主义运动的制度空间,中国政治精英之间的价值共识和政治信仰十分牢固,民粹主义的反建制性思潮与运动不可能在体制内形成。但是,应该承认当前中国存在民粹主义生长的社会经济条件与政治条件,因为一方面,中国不可避免地受到全球化和互联网生态的外部影响;另一方面,中国受到各种大众化政治实践的内部影响,如民本思想的历史传承、长期而广泛的革命动员,以及当代各种社会思潮与群体事件等。从事实上看,中国的民粹主义不仅存在,而且正在发展为一种显性的社会思潮,其表现形态主要为以下两种。
一是突显动员意义的网络民粹主义。互联网普及以來,中国的数亿普通民众获得了进入公共领域、参与公共事务的路径,他们利用各种网络平台对国家与社会的公共问题发表意见、表达诉求,有学者认为“中国的许多网络论坛分别被左翼或右翼民粹主义占领,各大门户网站的新闻栏目有大量的跟帖,是左右翼交锋的平台”。[3]网络民粹主义在中国出现的原因,与互联网的技术发展及其引起的社会变革有直接联系。一方面,网络技术进步为民粹主义提供了大规模动员所需要的技术支持。互联网提供了多元的信息源,网民可以通过多种渠道发送、获取信息,能够自由、平等地进行沟通交流,拓宽信息传播渠道,获得更大量的信息;另一方面,中国的社会变革为民粹主义提供了目标与主题。当代中国政治、经济与社会发展过程中,一些有待解决的冲突或矛盾形成了某种“问题状态”,为部分网络精英提供了民粹动员的素材,也成为普通民众表达不满的主要目标。在中国的互联网生态中,网络民粹主义以仇富、仇官和反知识精英为基本诉求,一些在互联网平台上能引起较广关注和讨论的议题常常带有抗争性的民粹主义性质,也常常与富人阶层、政府官员或专家精英的负面信息有关。
二是突显认同意义的民族民粹主义。民粹主义与民族主义有着天然的内在联系,民粹主义的“人民”与民族主义的“民族”都建立在整体性、同质性的价值追求之上。欧洲学者皮尔——阿德列·塔奎夫认为所有形式的民粹主义都有一种民族关怀,因此,“所有民粹主义或多或少是一种民族民粹主义”。[4]在全球化和互联网化的时代,民粹主义与民族主义、种族主义的合流是一种比较典型的现象,最新一波的西方民粹主义浪潮已经与右翼民族主义合流,形成以本土主义、排外主义、保守主义为特征的民族民粹主义,其主要诉求是反对全球化、反对自由贸易、反对外来移民的涌入等。中国的改革开放是全面参与和融入全球化的重大实践,并且中国也不是全球化过程中外来移民的主要移入地,所以反移民、反自由贸易的民意诉求并不突出。但是,民族主义在中国是一种根基深厚的意识形态,是重要的政治合法性来源,由于普通民众对“民族”与“人民”存在概念和认知上的模糊性,“人民认同”与“民族认同”常常相互移用,这使得“人民VS精英”的内向思维逻辑要转变为“国内VS国外”的外向思维逻辑并不困难,仇富、仇官与仇美、仇日完全可能同时出现在公共舆论中,加剧民意表达的抗争性、暴力性。根据复旦大学和上海开放大学联合发布的《中国大学生心态调查(2016)》,极端民族主义虽然仅占到全部样本的4%,但这一群体表现出对国家主义、民粹主义的强烈认同,组织开展网络暴力行动的可能性也明显高于其他类型。[5]在深厚的民族主义情感和强大的网络动员能力的支撑下,民族民粹主义有可能形成气候,对中国的社会政治秩序提出严峻的挑战。
民粹主义孕育的基础条件:民众情绪与精英设计
民粹主义以其抗争性和大众性著称,呈现出意识形态、政治策略、社会思潮、社会运动等多种形态,而无论哪一种,它本质上是一种大众政治,反建制、反主流、反精英都是其独特标签。虽然民粹主义在各国发生的政治、经济与社会条件各不相同,表现形式也各有差异,但孕育民粹主义的条件都大致相同,即均出自民众——精英的二元架构。一般认为,民粹主义是一面反精英主义的大众政治旗帜,但实质上,民粹主义旗帜上人民的名义,却是精英书写上去的。换言之,民粹主义既是形式上的、道义上的人民至上主义,同时又是实质上的、政治上的精英主义。这一点在西方的语境下看比较清楚,民众与建制派精英是对抗的关系,而与在野精英却可能是合作的关系,或者利用——被利用的关系。因此,有必要从民众与精英的两端分别考察民粹主义思潮的孕育条件。
民众情绪的酝酿。从民众一端来看,不满、不安的大众情绪是民粹主义的必要准备。正如俞可平提出的,“只要存在相当数量的公民对现实政治的不信任和对政府的失望,民粹主义便获得了生长的必要条件”。[6]这种不信任与失望来源于经济上的不安全感、政治上的不公平感、或者身份认同和文化价值上的危机感。在理想的条件下,如果民众在经济、政治和文化上的各种需要都能得到满足和保障,民粹主义并不易发生。反过来说,当民众的某种或某些需求得不到满足时,常常会转变为寻求再分配和重构政治的主张与要求,这个从需求转化为要求(或抗争)的社会过程包含着鲜明的对既有体制的批评与反对,一旦这一社会过程溢出了体制机器,抗争性的民粹主义便可能萌发。
相对于政治、文化上的不满,利益或财富分配问题是造成民众不满的首要且最为关键的因素。正如恩格斯所说,“人們为之奋斗的一切,都同他们的利益有关”,[7]人们为增加自己的利益而奋斗,同时也为捍卫自己的利益而奋斗,在法律和规则之下,这些都是极具道义性、正当性的行为。然而,由于制度、机遇或禀赋等因素的影响,一部分社会成员在追求和维护自己利益的问题上不得不面临现实与期待的巨大落差。社会财富的分配常常出现严重不公的现象,普通民众尤其是底层民众在进行社会比较之后,很容易产生相对剥夺感,这是导致不满和愤怒情绪的心理因素。虽然中国民众对全球化的体验不同于欧美民众,虽然中国经济增长的速度非常惊人,但随着国家产业结构和发展模式的调整与改革,随着经济高速增长的可能放缓,财富分配的公平问题会日益突出,网络社会上出现的仇富、仇官甚至反智情绪都与贫富不均问题有直接的关联。中国古代有“不患寡而患不均”[8]的平均主义思想,这种思想在社会财富极大丰富的当代更容易凸显,社会财富越丰沛,“患不均”的社会情绪越强烈。某种意义上说,“患不均”心理与相对剥夺感的产生有直接的联系,有学者认为当代中国社会中的“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现象所表达的,也是这种普遍社会心理的折射。[9]
相对剥夺感的概念是由美国社会学家斯托弗(Stoffer)和墨顿(Merton)等人在上个世纪40~50年代提出并系统阐释的,它指个体的社会成员通过与他人比较来形成对自身地位和处境的判断,弱势群体成员通常更容易体验到基本权利被剥夺的感觉,心理学的研究还表明,“相对剥夺感不仅包含与参照群体进行社会比较的认知成分,还包含由此导致的愤怒、不满等情感成分”。[10]社会比较是一种不可避免的心理与行为,虽然社会成员的预期收益与实际收益之间存在差距是正常的现象,在公平的分配制度下或许只是个人调整期待的问题,但对于社会底层包括一部分中层群体来说,在阶层固化、社会保障体系不完善、贫富差距加大、腐败现象频发等问题的刺激下,在医疗、教育、住房、就业、环境、公共卫生等诸多方面的资源分配问题面前,他们更容易产生相对剥夺感,产生不平之感。“人们自觉地或不自觉地,归根到底是从他们阶级地位所依据的实际关系中——从他们进行生产和交换的经济关系中,获得自己的伦理观念”,[11]相对剥夺感在性质上虽然只是一种内在心理感受,但这种从经济关系中产生的感受将直接形成民众的伦理观念,并在外部因素的推动下影响其政治认同、政治态度以及政治行为。有学者认为自改革开放以来,大部分中国民众的国家合法性认同渐渐地从意识形态认同转变为对政府的经济成就和道德表现的判断,这使得他们更容易被那些充满道义感的言辞和行为所打动,一旦政府在相关事件或问题上反应不当,民众就容易产生不满与悲愤。[12]政府能否保障经济的持续增长、能否实现不断丰富的社会财富的公平分配,这决定了民众得到的是幸福感还是相对剥夺感。概括来说,不满和悲愤的民众情绪是孕育民粹主义的基本条件,最容易激发这种情绪的就是与利益分配直接相关的公平正义问题,虽然因财富分配不均而产生的相对剥夺感只是一种民众的自我感觉,但在外部因素的介入后,它可能发展成为一种兼具道义性与政治性的民粹主义思潮,可能对现有分配体系提出道德要求,对现有制度体系提出政治要求。
精英策略的设计。从精英的一端来看,基于政治资源提取和政治机会利用的精英操作是民粹主义的必要条件。中下层普通民众因财富分配等各种不平等问题产生相对剥夺感,进而形成不满与怨怼的情绪,为民粹主义的形成提供了心理条件,但是,中下层群体通常只有基于道义与经济诉求的松散联系,由于群体思维和群体行为的局限,民众很难自发形成具体的道德要求和政治要求,因此,民粹主义思潮的形成还需要一个重要的外部推手,在西方视角下看就是在野精英、非建制派精英,在中国语境下是特定的社会精英、所谓大V或公共知识分子。在国家——精英——社会的分层结构中,精英阶层扮演着沟通国家与社会的重要角色,这一角色的背后既有道义的追求,也有理性的考虑,因此,必然要寻找能够实现其政治诉求和道德诉求的最佳路径,比如,当西方的非建制派精英无法借助传统的体制内渠道实现其政治目标时,便会转而直接诉诸人民的支持,寻求正当性和合法性。后马克思主义学者拉克劳认为,民粹主义不是由主体的阶级、文化和社会地位事先决定的,而是一种建构出来的话语,在本质上是一种把多样诉求暂时性地统合在人民话语当中的“政治逻辑”。[13]概念上看,人民为民粹主义的核心元素,但在实践上看,人民却不是决定民粹主义话语的因素,相反,精英具有这种决定性的动机与能力,他们是民粹主义的话语建构主体,是他们从人民话语、人民多样性诉求或者从人民的不满与愤怒中统合出民粹主义政治逻辑。拉克劳观点偏重话语建构者的作用,但点明了精英在民粹主义形成中的至关重要性。
精英阶层在建构和利用民粹主义话语的问题上有两方面的策略考虑。一是如何和能否从民众不满情绪中提取政治资源的考虑。二是如何和能否从政治体系中获得更大政治机会的考虑。前者涉及精英与民众的关系。民粹主义思潮与运动是一种广义的社会思潮和社会运动,传统社会运动理论强调个体的心理状态(如被剥夺感、挫折感和压抑感)的作用,比较重视社会心理因素,如社会学家格尔认为相对剥夺感是造成社会运动的主要原因,[14]但新的社会运动理论认为运动与革命的消长与精英参与和组织有直接关系,即决定于精英阶层或组织化力量从社会中获得资源总量的多少。[15]因此,建立在理性假设基础上的资源动员理论被用来解释精英的群体动员与运动参与。当然,无论是非理性的社会心理因素,还是理性的精英或组织的资源动员,都不能单独解释民粹主义这类极具激进政治性的社会运动,二者必须结合起来。民粹主义的政治动员实质上是一个精英提取政治资源的过程,其过程逻辑是,当民众在社会经济生活感受到不公平、尤其是财富分配方面的不平等时,他们内在的被剥夺感、挫折感和压抑感会成为一种原生态的政治资源,经精英阶层或组织化力量的介入、提取和转化,成为一种以利益、代价或机会为形式的政治资源,为民粹主义提供生长动力。
后者涉及精英与国家的关系。精英阶层在与国家打交道时,需要在政治结构中判断可能获得的机会,政治机会的多寡决定了精英们是否愿意和能够发动一场民粹主义运动。查尔斯·梯利在他的政体模型中区分了两类人,即政体内成员和政体外成员,政体内成员包括政府和一般成员(如财团或其他利益集团),他们之间有各种合作和联盟,也能够通过常规的、低成本的渠道对政府施加影响;而政体外成员则没有常规的和低成本的渠道对政府施加影响。[16]换言之,这两类成员面临的政治机会结构是完全不同的,对于政体外成员或体制外精英来说,要获得或扩大政治机会,或者设法进入政体,或者设法改变政体的性质以把自己包容进政体,或者致力于打破这个政体。[17]在欧美,常见的现象是非建制派精英充分利用选举竞争的机会,借助非常规的民粹主义动员,争取更多选民的支持,获得进入政体的机会。相对来说,改变政体性质或打破政体都是非常极端的路径,在欧美非常罕见,而在拉美、东南亚的一些转型国家则多发,民粹主义运动在这些国家常常是造成政治动荡和社会失序的重要根源。
民粹主义生成的内在机理:社会流瀑、群体极化与互联网生态
民粹主义思潮是一种折射抗争性群体心理的社会思潮,反映到社会运动、社会行为中,即是一种以抗争性群体行为为形式的大众政治实践,因此,民粹主义生成的内在机理离不开群体思维与群体行为。在全球化與互联网化同时到来的时代,不满与愤怒的民众情绪如何发展成为一股影响广泛的民粹主义思潮,需要考察以下三个前后相扣的环节。
首先,民粹主义思潮的产生依赖于一个特定社群而不是抽象的“民众”。民粹主义是一种群体心理的反映,所以我们不能通过对民众个体的考察来理解民粹主义的主体,必须考察民粹主义所依托的特定社群,其性质如何,又是如何形成的。
产生民粹主义情绪的群体通常不是那种“以成员的相似性、群体同伴的爱慕性和群体成员的熟悉性为基础”的“共同纽带群体”,而是一种“以对于群体认同的归属为基础”的“共同认同群体”,[18]这一群体依赖于相似情绪、认知和价值的凝聚作用,但又仅仅是一种成员关系松散、非等级结构的、开放流动的议题性临时群体。从政治心理学的角度来看,民粹主义群体既不是满足连接需要的亲密群体,也不是满足成就需要的任务群体(民粹主义发生时并没有明确的任务目标,只有不满与反抗),更接近一种以满足认同需要的社会类型群体,[19]人们分享着相同的不满与怨言,聚拢到一起谈论相似的问题,发泄相似的情绪。卡斯特曾区分三种不同的认同方式,即“合法性认同”“抗拒性认同”和“规划性认同”,他认为已经居于社会支配地位的行动者拥有的是“合法性认同”,拥有“抗拒性认同”的常常是那些地位和环境被支配性逻辑所贬低或污蔑的行动者,“规划性认同”则是某些社会行动者建构的新的、重新界定其社会地位并寻求全面社会转型的认同。[20]民粹主义极具抗争性、破坏性,但建设性、发展性非常不足。因此,民粹主义寻求的既不是“合法性认同”,也不是“规划性认同”,而是“抗拒性认同”。正如简·杜克和艾·朗格所指出的,“民粹主义话语是在与精英主义话语的博弈中生成的一种抗争性话语”,[21]建立在“抗拒性认同”与话语基础上的群体是民粹主义赖以产生的基础。
那么,民粹主义思潮与运动是如何依赖一个松散的抗争性社群而形成的?传播学上的社会流瀑(social cascades)理论可以解释这一过程。普通公众虽然在公平、正义等价值上有基本的判断,比如,在财富分配、弱势保护、环境治理、惩治贪腐等公共议题上有基本共识,但这仅仅是一种普遍认知而已,作为一种对抗性并可能升级为行动的集体情绪,民粹主义的发生需要特定的触发事件。从常识来看,即使是在网络时代,某一公共事件的发生也不可能是全体公众都知晓并能做出相似的价值判断,事实上大部分公众都具有盲从的心理倾向,他们缺乏足够的路径或兴趣捕捉信息,也没有足够的知识或能力去处理这些信息,这就需要一些先行者(early movers)、也常常是精英分子或积极行动者的带动。社会流瀑理论认为,在信息产生与流动的过程中,人们会在某个时候停止依靠自己的信息或观念,转而依据别人传来的信息来作出决定,[22]这里的流瀑效应其实接近我们熟悉的“滚雪球”效应。少数人最初的观念与行为可能催生无数追随者的相似观念和行为,因为“流瀑既能影响事实判断,也能影响价值判断”,[23]尤其当人们由情感纽带而被团结在一起时,“流瀑”更容易发生。一些突发事件、公共事件的信息经过少数人的捕捉、整理和传播,会成为舆论的“引爆点”,“让观念产生戏剧性的变化”,[24]相似的观念最终扩大到大众层次、社会层次,甚至国际层次。因此,在特定的心理社群内部,一种从相似的价值认知出发、由特定事件刺激并由少数人“引爆”的民粹主义情绪便酝酿成型了。
其次,群体极化的本能形塑了民粹主义的极端倾向。民粹主义的一般特征如非理性、极端化、简单化与泛道德化等,都来源于群体思维与行为,而群体内在的极化本能趋向正是造成激烈抗争的民粹主义情绪的根源。群体极化在定义上是指“团体成员一开始即有某些偏向,在商议后,人们朝偏向的方向继续移动,最后形成极端的观点”,[25]它与民粹主义的复杂关联可以从社会学和心理学上进行解释。
在社会学上看,群体极化源自群体内部协商机制。当人们因特定原因(共同纽带或共同认同)组成特定群体时,当他们需要就某一问题展开讨论时,他们所采取的“圈内商议”方式会导致极端化的结论,换言之,志同道合者之间进行讨论,会形成一种协商性群体,由于争议性观点的缺乏,人们会越来越听不进不同声音,会屏蔽不符合心理预期的内容,从而更加强化原来的观点。对此,桑斯坦举例说,“一群认为全球变暖是一个严重问题的人,经讨论会更认为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26]像民粹主义、种族主义、分离主义这类政治极端主义,更是群体极化的产物,比如,在一国之中独特的文化或民族地区,那些与其他人分离且有反抗甚至暴力倾向的人,在该地区内经过协商之后,有可能更加明确地朝反叛或暴力方面发展。[27]群体极化是群体内部充分协商、频繁沟通、不断强化共识的结果,这种因相似偏好、观念而结成的群体具有很强的同质性,容易形成心理暗示并相互感染,最终产生极端化的群体意见。
在心理学上看,群体极化则源自集体无意识现象。勒庞认为群体心理是一种集体无意识现象,由于群体中的异质性被同质性吞没,约束着个人的责任感在群体中彻底消失,所以群体成为一个不必承担责任的无名氏。[28]荣格则看到了集体无意识的非理性会带来巨大破坏性,“当集体无意识在更大的社会团体内积聚起来,结果便是疯狂,这是一种可能导致革命、战争或类似事件的精神瘟疫”。[29]集体无意识的结果是走向正义或是邪恶,已经超出心理学的范畴,但群体的同质性、匿名性确实为群体冲动和极化制造了机会,也为大众情绪激化为对抗性的民粹主义思潮准备了条件。在中国,民粹主义思潮背后的“仇富”“仇官”和“反智”心理就是最典型的群体极化心理,当中下层尤其是底层社会的特定人群因为某一突发事件形成舆论群体时,他们对“为富不仁”“无商不奸”“无官不贪”“专家无用”等极端观念深信不疑,产生强烈的“无条件同情弱者”意识,这种现象对社会宽容与合作、对民主法治发展都极为不利。
最后,互联网生态加剧群体的形成与极化。互联网技术极大地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方式与认知习惯,也极大助长了民粹主义的生成与传播。尽管民粹主义的民众——精英二元结构与反建制性特质从来没有改变,但互联网时代的民粹主义在很多方面已经完全不同于之前的时代,包括特定社群的集結、公众舆论的形成、精英的介入与动员等诸方面。如果说传统的民粹主义是一种有限的广场政治,那么现在的民粹主义已成为一种没有边界的网络政治。
互联网不仅改变了国家与社会关系,也改变了传统政治的运作方式。现代国家的政策实践会把相似的人群集中在同一空间下,促进了主动的人际交往和被动的直接接触。赵鼎新认为,虽然国家有能力限制独立于国家之外的组织和人际网络的形成,但绝无可能打破同一居住空间或活动空间中的人际交往。[30]尤其是当互联网出现之后,国家的社会控制力更面临重大的考验,因为“网络似乎越来越能调动起由个人组成的庞大军团,他们既作为公民记者也作为政治评论员而发挥作用”。[31]一方面,网络技术的发展在政治上有重要的进步意义。互联网激发了非常广泛的民主化讨论以及具体的社会变革,其对国家政治发展的正面意义在于可以“重构政治影响力、拓宽公共空间、提升政治参与,使公民涉足那些之前对他们封闭的政治活动,并且挑战传统精英的垄断”,[32]从而推动民主政治的发展。网络技术的发展对于国家与社会关系的最大改变在于它提供了一种更大的政治赋权(internet empowerment),“让任何有想法的人有能力立即并且同时去触及数百万人”,[33]因此,网络作为“一种崭新的交互多文化的前驱,将会改变民主运作的方式,把选民转变为积极的参与者而不是被动的消费者”。[34]受其影响,舆论市场更加开放、多样,也更加平等,普通民众可能因此获得了无与伦比的影响力,他们的政治表达也随之得到放大。然而,另一方面,网络生态又为民粹主义思潮的生成和扩散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机会,它鼓励了普通民众对于民主的美好想象和过分狂热,民众在网络平台上的“美妙的即席发言式的”政治表达不仅多样,横跨了和互联网本身一样多样化的信念与兴趣光谱,[35]而且不受传统精英的偏见与品味所限制,也不受传统规则与秩序的约束。互联网时代对于民粹主义的生成与扩散有重大的影响,体现在以下三方面:其一,网络群体更容易形成。互联网改变了人与人、个人与群体的关系,它带来的新的社会交往方式使得“群体的形成变得犹如探囊取物般容易”,[36]但是网络社会的开放性结构和无障碍的信息生产并没有帮助消除政治生活的排他性,相反,人们非常便利地因共同价值与兴趣而集结,共同决定政治信息的过滤,社群的出现不仅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边界分明。其二,网络社群更容易极化。“虚拟世界偏向同质性,地缘的社群将被取代,转变成依利益或兴趣来结合的社群”,[37]网络让人们更容易找到志同道合者,因为信息超载带来信息过滤的需求,在过滤信息上的共识使得分布遥远但意识形态相同的人们也能结成某个社群。20世纪90年代中期,西方学者的一项研究发现,“网络上的民主对谈是惨淡的”,只有15%的政党网站会链接到对手的网站上。[38]对于普通人而言,当他们以匿名的方式在网络上与其他人相遇,并确认他们有相同的社群认同时,这种松散且成员匿名的社群不仅规模庞大,而且更容易走向极端化。其三,网络社群更容易被操控。互联网只是在技术上放大了普通民众政治表达的声量,但并不意味着民众会因此而增加或减少原本对政治的兴趣,互联网在提升政治参与兴趣方面的效果相对有限,大部分的普通人对国家政治或公共事务并不感兴趣。“有意义的民主参与要求公民的表达在政治中是清晰的、响亮的和平等的”,[39]但这种形式的民主参与在网络上并不存在,大众的声音分散地存在于各个相互区隔的社群,不仅模糊而且并不平等,如果没有精英的介入与操控,民粹主义很难形成。
事实上,作为当代民粹主义的主要藏身之所,互联网运作的仍然是一种等级政治。马修·辛德曼指出,互联网“试图拉平某些已经存在的政治不平等,但它也创造了新的不平等”,因为强大的等级制度统治着因开放性而备受赞美的网络,网络等级制是结构性的、经济性的和社会性的,普通公民的影响受到大量正式或非正式的障碍限制。[40]网络社会的不平等性在客观上有利于精英阶层操控言论、主导舆情、建构议题,不仅使其借民意以要挟公权力,利用貼标签、扣帽子、限制不同声音等方式实现民粹主义的话语垄断和社会动员,并且助长网络暴力的出现,削弱理性宽容的社会价值,破坏民主法治的政治秩序。网络时代的政治生活要求我们必须妥善应对和处理民粹主义的挑战,建设一种健康而积极的国家——社会关系。
“以人民为中心”:应对民粹主义挑战的中国路径
2016年以来,西方自由民主深陷民粹主义之困,这是特定的制度环境与社会条件所造成的,如民主制度在国家治理方面的失能、选举政治对于民众支持的工具性动员;因移民大量流入而导致的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冲突等。这些制度性、文化性因素在中国并不存在,所以我们思考民粹主义对国家治理和政治发展的影响时应注意这些差异。但是,民粹主义作为一种世界性的社会政治现象,并不独存于西方资本主义世界,它是一种超越制度差异而全球存在的反主流政治思潮,中国也同样面临着民粹主义冲击的风险,中国应该立足自己的政治制度和政治理想,积极应对民粹主义思潮的可能冲击,走好中国自己的路。
完善“以人民为中心”的制度建设。民粹主义常常出现在社会公平发生问题、人民普遍感受到不满或焦虑的时期,政府应该站到民众的角度来思考不满与焦虑的根源和政策上如何应对。“以人民为中心”是一种可以有效遏制民粹主义的发展观,但需要落实在具体的治理行为之中,即围绕这一发展观来进行全面的制度建设。因此,如何在政策和制度上做到让人民满意、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这是化解人民不满,满足人民所需的重要工作。概括起来,以下方面的政策实践对民众的公平感受影响最为深远,应该进一步完善。
其一,善用体现结果平等的再分配政策。市场自发实现的一次分配在通常情况下并不利于弱势的、贫穷的中下层,美国在全球化过程中出现了1%顶层精英掌握惊人规模的社会财富现象就是激发民粹主义的重要原因。因此,政府要时刻把群众利益放在首位,在公共决策上重视社会正义,维持公平合理的分配原则,既要保护富裕阶层的合法权益,更要充分照顾中下层的利益,在收入分配失衡出现之时及时干预、及时决策,利用税收政策、社会补贴和其他福利手段避免财富过度集中。
其二,建构有利于阶层流动与机会平等的政策体系。社会阶层固化在美国是非常严重的现象,在中国,这种现象同样存在。当社会底层缺乏足够的上升通道,对自身和子女的经济前景失去信心时,他们很容易产生反精英、反建制的情绪。一个缺乏社会流动性、存在“玻璃天花板”的社会,缺失了保障机会平等的相应机制,就为民粹主义准备了社会基础,因此,仅有国家通过再分配手段实现的结果平等是不够的,还必须实现机会平等,建构一个真正体现以人民为中心的公共政策体系,保障人民充分发展、自由流动的平等机会,尤其是应高度重视教育政策和社会融入政策的设计与执行,包括避免义务教育资源集中的政策、体现正向差别原则(或配额制)的高等学校入学政策、反对性别歧视的就业政策等。
其三,建立社会普遍服务体系,避免弱势群体更加边缘化。通过再分配政策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中下层民众的经济焦虑,但普惠式的社会福利、社会服务必须依托一个更有效的、更可持续的全面关怀体系,即在利益分配上照顾底层的同时,还应该建立公平的、普遍的社会服务机制,“向公众提供具有均等性、全覆盖、可获得、公正性和可持续性的公共服务”,[41]这种强调普遍性、公平性的公共服务可以为社会中下层提供安全底线,为社会进步、和谐与发展提供制度保障。
提升政府的回应能力和沟通能力。民粹主义的反精英、反建制立场,很大程度上在于普通大众与公共政治之间的隔阂、疏远。查尔斯·蒂利曾提出过一个“大众信任网络”的概念来讲述如何拉近大众与公共政治的关系,他认为,“民主化的发展取决于能否形成一个具有广泛信任关系的公共空间”,[42]如果能做到以下四点(不是单一方面),便可以将国民与政府间的规范联系起来,将宽泛、平等、有拘束力的协商或保护直接嵌入到公共政治中:一是潜在公共政治参与者的人数增长及其联系的增加;二是他们在资源和关系上的平等化;三是公共政治不受既有社会不平等的影响;四是人际信任网络与公共政治结为一体。[43]这四点条件要综合起来,才能建立一种良好的公民与政府的关系。但是,实现这种四点对于任何一个国家来说都是很困难的,而任一点或数点上出问题却又是许多国家的常态。[44]
中下层尤其是底层民众之所以易于被民粹主义动员所吸引,既与他们对精英制订的当前政策不满有关,也与他们对执行政策的政府公职人员的不信任有关。群体心理学的研究表明,大众普遍的心理取向是不信任政府的,人们认为政府掌握在精英手中,精英阶层总是自私自利的。因此,能够得到群众信任、拥有较高的执政权威很不容易,这里说的取得群众信任并不是放弃政治责任而盲从民意、被民意裹挟,而是既能关怀照顾到民众当前的求民生、求民主的需求,又有总体的、长远的政治设计,关照到更长时期的整体利益。
在政府提升回应能力的问题上,需要政府对人民群众的所需所想要有回应的意识和解决的能力。在这方面,坚持党的群众路线是非常重要的环节,脱离群众当然很难获得群众的信任,群众路线及其政策一直是我党强有力的政治资源,并将继续主导政治发展的进程,[45]它是党塑造群众信仰的机制,有助于传播新思想、消灭敌对意识形态、塑造新的动员模式并最大化地扩大党的影响。[46]在党的群众路线指导下,政府在公共治理的过程中要摆脱官本位意识,对公共危机迅速回应,对舆情民意充分掌握,对民众批评不逃避,对失职失责官员严格惩处,这样才能提升对民意的回应能力,赢得群众的信赖。
关于政府如何提升沟通能力的问题,需要树立与民众沟通对话的执政意识,而不是回避矛盾,惧怕与民众面对面交换意见。政府需要在日常政务工作中摆脱衙门作风、官僚作派,树立公仆意识,政策透明、信息公开、民主决策,利用多种机制与平台倾听民意,在互联网条件下,政府网站应更加亲民,更接地气,为民众意见发表敞开通道。一些政府机关、窗口部门开设了话语亲切、态度平和的公众号、微博,与民众沟通顺畅,有助于化解社会矛盾。
重视核心价值观和理性公民的身份建设。多元化的现代社会在自由民主、社群主义等理念影响下形成丰富多元的价值观,这些价值观可能对立冲突,也可能相通相容,这是现代国家建设正在面对的现实,而民粹主义是典型的民众与精英价值观互相否定和冲突的结果。对于中国这个广土众民的大国而言,统一的国家认同特别重要,因此,意识形态建设、核心价值观建构尤为关键,政府应以民众认同与接受的方式加强核心价值观建设,在人民群众中建构价值共识和政治认同。首先,应强化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和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引领,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发挥优秀分子的模范带头作用,打造党与人民群众休戚与共的政治共同体、命运共同体意识。其次,发挥理性的民族主义、爱国主义的凝聚力,突显人民群众和政府在意识形态方面的共鸣点。最后,发掘传统政治文明的现代意义,从儒家等经典文化中探寻全民族共享的历史智慧和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源流。
理性公民建设是强化国家认同和核心價值、防范民粹主义冲击的重大工程。现代国家建设的一个重要使命是“在法治框架中确保公民权,造就理性的国家公民。在人民获得公民身份和拥有公民意识的过程中,民主参与的能力会得到提高,民主效能感也因自治实践的训练而提高”,[47]由此,公民将认同并遵从获得授权的国家权力机构的治理,相应地他们对国家体制的疏离感将会减弱。在公民意识觉醒的互联网时代,民众政治参与的热情十分高涨,但非理性的政治参与则会破坏社会秩序,制造社会冲突,因此,理性的、积极的公民建设极其重要。
建构和谐的社会群体关系。一个和谐、宽容的社会是最不容易产生民粹主义的社会,这样一个社会依赖于全体社会成员,包括富有者和贫困者的共同努力,是一个值得追求的理想主义目标。但是,我们必须面对的现实是,社会生活中常常充斥着社会阶层之间的冲突关系,要缓解这些冲突关系,除了上述努力之外,还要进行积极的文化建设,倡导和建构和谐的社会群体关系,在以下三个方面有所作为。
第一,鼓励政治、经济与文化精英勇于承担社会责任。这一群体作为社会各领域的精英,占据着相应的资源,“更应该体恤大众疾苦,为大众的利益发声,探究民粹主义产生的社会根源及出路,为国家、政府和社会解决好、维护好民生和民权问题提供智力支持”。[48]他们应该成为社会大众的楷模,应该勇于反躬自省,规范自身言行,承担应有的社会责任和道义责任,在面对大众的指责和误解时,有宽容和开放的意识,尤其是不能对人民大众的利益与诉求漠然视之。
第二,鼓励社会中层、中产阶级发挥社会稳定器的作用。亚里士多德指出,一个稳定、持久的优良政体需要依赖两个基本条件,即法治的确立和数量众多的中产阶级。[49]随着国家经济的飞速发展和国民富裕程度的提高,中国的社会结构正从“金字塔型”逐步演变为稳定的“纺锤型”。毋庸置疑,一个庞大的、成熟而理性的中等收入群体对于尖锐的贫富分化问题是一个重要的缓解,它将有助于避免政治走向两极化的保守或激进,避免财富分配问题被弱势的底层放大,或被强势的上层无视。中层稳定而强大的社会结构能够避免分裂性问题的激化,有助于平抑和化解社会群体之间的紧张关系。
第三,鼓励一种充满宽容、理性与妥协精神的群体关系。政府应重视社会道德风尚建设,尤其是友爱互助的社会风气培育,同时,应在制度上捅破隔断少数精英与普通民众的“玻璃天花板”,促进社会流动,消弭不健康的疑忌、排斥和狭隘的民众心理,积极建设宽容、信任与开放的社会群体关系,“使得贫者‘贫有保底、不嫉贤妒能而是积极改善,使富者‘独善其身‘为富施仁,遵从规则,展现博爱和人文关注之情,多行善举,积极履行社会责任”。[50]理性、宽容和妥协的群体关系或许只是一种乌托邦式的理想状态,但朝这个方向所作的任何努力都是值得的。
注释
[1]林红:《当代民粹主义的两极化趋势及其制度根源》,《国际政治研究》,2017年第1期。
[2]M.Kazin, The Populism Persuasion: An American History, New York: Basic Books, 1995, pp. 1-7.
[3]丛日云:《中国网络民粹主义表现与出路》,《人民论坛》,2014年第4期。
[4]Taguieff Pierre-Ahndre, "Political Science Confronts Populism", Telos, Spring: 1996, p.38.
[5]李良荣:《中国民粹主义三个动向》,《理论导报》,2017年第2期。
[6]俞可平:《现代化进程中的民粹主义》,《战略与管理》,1997年第1期。
[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187页。
[8]《论语》,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十六篇。
[9]张书维、周洁、王二平:《群体相对剥夺前因及对集群行为的影响——基于汶川地震灾区民众调查的实证研究》,《公共管理学报》,2009年第4期。
[10]熊猛、叶一舵:《相对剥夺感:概念、测量、影响因素及作用》,《心理科学进展》,2016年第3期。
[1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34页。
[12]赵鼎新:《社会与政治运动讲义》,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第44页。
[13]Ernesto Laclau, On Populist Reason, New York: Verso, 2005, p. 224.
[14]Ted Gurr, Why Men Rebel,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70.
[15]John D. McCarthy and Zald Mayer N., "Resource Mobilization and Social Movements: A partial Theory",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1977, Vol. 82, pp. 1212-1241.
[16]Charles Tilly, From Mobilization to Revolution, New York: Random House, 1978, p. 53.
[17]赵鼎新:《社会与政治运动讲义》,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第180页。
[18][美]马莎.L.科塔姆、贝思.迪茨.尤勒等:《政治心理学》,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96页。
[19][美]马莎.L.科塔姆、贝思.迪茨.尤勒等:《政治心理学》,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97页。
[20][美]曼紐尔·卡斯特:《认同的力量》,第25页。
[21]Jane Duckett, Ana Ines Langer, "Populism versus Neoliberalism: Diversity and Ideology in the Chinese Media's Narratives of Health Care Reform, Modern China", An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History and Social Science, 2013,39(6), pp.653-680.
[22][美]凯斯.R.桑斯坦:《社会因何要异见》,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54页。
[23][美]凯斯.R.桑斯坦:《社会因何要异见》,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53页。
[24][美]凯斯.R.桑斯坦:《网络共和国——网络社会中的民主问题》,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58页。
[25][美]凯斯.R.桑斯坦:《网络共和国——网络社会中的民主问题》,第47页。
[26][美]凯斯.R.桑斯坦:《社会因何要异见》,第112页。
[27]Albert Bretton etal., eds., "Political Nationality and Extremism",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2, pp. 53-55.
[28][法]古斯塔夫·勒庞:《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年,第15~16页。
[29][瑞]荣格:《分析心理学的理论与实践》,北京三联书店,1991年,第46页。
[30]赵鼎新:《社会与政治运动讲义》,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第41页。
[31][美]马修·辛德曼:《数字民主的迷思》,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5页。
[32][美]马修·辛德曼:《数字民主的迷思》,第7页。
[33]B. Barlett, "Blog On", National Review Online, January 6, 2003,http://www.nationalreview.com/nrofbartlett/bartlett010603.asp.
[34]J. Weiss, "Blogs Shake the Political Discourse: Website Bloggers Changing the Face of Political Campaigns", Boston Globe, July 23, 2003, A1.
[35][美]马修·辛德曼:《数字民主的迷思》,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42页。
[36][美]克莱·舍基:《人人时代:无组织的组织力量》,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4页。
[37]Putnam, Bowling Alone, Touchstone Books by Simon & Schuster , 2001, p.178.
[38]Andrew Chin, Making the world-Wide Web Safe for Democracy, 19 Hastings Comm/Ent L.J., 1997, p.309.
[39]Verba S., K.L. Schlozman, and H.E. Bray, Voice and Equality,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5, p. 509.
[40][美]马修·辛德曼:《数字民主的迷思》,第23~24页。
[41]许正中:《社会普遍服务体系:中国改革话语中的“万向节”》,《人民论坛·学术前沿》,2012年第3期。
[42][美]查尔斯·蒂利:《信任与统治》,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10年,第3页。
[43][美]查尔斯·蒂利:《社会运动,1768~2004》,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9年,第181页。
[44]林紅:《现代国家建设中的一种政治智慧——兼论西方民粹政治的冲击及其制度根源》,《太平洋学报》,2013年第8期。
[45]I.J. Kim, The Politics of Chinese Communism: Kiangsi Under the Soviet,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3.
[46]F.T.C.Yu, Mass Persuasion in Communist China, Frederick A. Praeger, 1964.
[47]林红:《驯服民粹:现代国家建设的漫漫征程》,《社会科学论坛》,2013年第11期。
[48]程同顺、杨倩:《当前中国的民粹主义》,《江苏社会科学》,2016年第3期。
[49][古希腊]亚里士多德:《政治学》,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年。
[50]林红:《论和谐的社会群体关系的建构》,《生产力研究》,2010年第5期。
责 编/肖晗题
Abstract: Populism is a worldwide social and political phenomenon, which is marked by resistance and popularity. Since the beginning of the 21st century, the populist waves have continuously impacted the Western establishment politics, which not only spreads rapidly to other non-Western countries, but also becomes a dominant social trend of thought in China, manifested in two typical forms of Internet populism and national populism. The creation of populism has its own general rules. On the one hand, the birth of populism originates from the dual structure of the general public and the elites, and it is the result of the combination of the anxious and dissatisfied public mood and the well-designed elite strategy. On the other hand, the generation and spread of populism are deeply influenced by social waterfall effect, group polarization instinct and the contemporary Internet eco-system. China's path of dealing with the populist challenges is unique, and its positive measures include accelerating the people-centered institutional improvement, making the government better able to respond and communicate, attaching importance to the core values and citizenship development, and building harmonious social group relations.
Keywords: populism, elite structure, group polarization, internet eco-syst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