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横风
2019-10-18田欢
一家三口暑期旅行的第六天,被玻璃蜘蛛截然分成了两半。
大致行程是这样:从兰州到敦煌,沿连霍高速自驾一个来回,去程停三个城市,回程三个。之所以没走最热门的、从兰州经青海湖到敦煌再沿河西走廊回兰州的“大环线”,是因为倪小絮和彭奕在过去的几年中都分别游玩过青海,玩得还相当充分——两夫妇供职于同一座城市不同的两所大学,都有漫长的寒暑假和众多学术考察机会。
河西走廊深度游是彭奕的主意,他也喜欢开车,“如果时间够,就一直往西开,敦煌、吐鲁番、乌鲁木齐,都可以。从最后一站飞回来。”
倪小絮在手机上查了查,发现租车公司旺季异地还车的费用太高。“而且,乌鲁木齐返程的机票也比兰州贵。”她补充。
彭奕听懂了,“哦”一声,表示算了。
倪小絮又点开手机计算器,几分钟后把这个先飞兰州、再租车往返兰州和敦煌的方案告诉彭奕。“平均每天大概要开三百公里。”
“没问题。”彭奕再次表态。
倪小絮要确认,因为她当不了替补司机。她不单自己不开车,也不喜欢彭奕开,总是在出门时劝说丈夫尽量不要自驾,以一些诸如“不环保”“明明有地铁(大巴)可以到”之类的理由。彭奕知道妻子其实是担心找不到停车位——生活在机动车高度饱和的一线城市,找停车位是都市便捷生活的诸多代价之一。其实尽管困难,每次最终也都找到了车位,并没有发生过因为无法停车误了事的极端情况。然而这些困难——而非结果——最终占据了倪小絮的记忆,把她变成了一个对开车出门和找停车位高度敏感的人。
新修的柳(原)格(尔木)高速两旁时有几棵柽柳。这种生长在盐碱和沙地上的耐旱植物,此时正值花期,一蓬蓬小花聚集在树顶,像绯色的烟,飞速掠过。这天的目的地是瓜州县榆林窟。一家人清晨六点就起了床,是敦煌丝路酒店自助早餐的第一拨客人。
转入县道后,路一下子窄了许多。两边也没了护栏,柏油路和戈壁滩的分界完全模糊,路对人的庇护仿佛也消失了。植被越来越少,沙地上只剩下星星点点的草丛。草不是绿色,有点像海滩上的黑色礁石。刚才一路陪伴他们的朝阳渐渐没了踪影,天色变成深深浅浅的灰。风越来越大,车窗紧闭,但还是能听到沙砾扑在车身上滴答作响,更衬得天地萧瑟。
几乎看不到其他任何車辆,迎面或是同方向。接下来路边闪现几块警示牌——“小心横风”。黄底黑字的铁皮牌子,斜斜插在路边,简易而醒目。在它们的提示下,倪小絮和彭奕都感到车身的轻微摇晃。彭奕降低了车速。
本来有说有笑的三个人安静下来。“有点像月球表面。”彭奕开了个玩笑。被周边景物所震慑,六岁的话痨小朋友彭通通少见的没吭声。倪小絮拿起手机对着窗外录了一段视频。
彭奕看着后视镜问:“要不要下车拍照?”
只须轻微调整方向,车子就可以开上戈壁停下来。倪小絮也觉得这罕见的景色值得离开车厢,切身投入。然而为惯性所主宰,她还是说:“算了”。彭奕加快了车速。他们从兰州机场租车门店提到的这台大众朗逸是新车,车况不错。
又经过了几块“小心横风”,倪小絮暗下决心,等会儿参观完石窟,从这条路返回时,一定要下车留影。
目的地显示越来越近,然而直到导航软件说“志玲与您下次再见”,还是没找到景区入口。车子又犹疑地拐了几个弯,终于看到一块写着“榆林窟由此进入”的简易告示牌。依然是在荒漠中,仔细分辨才发现牌子旁边有一条窄窄的向下的小路,两边由铁丝网隔开。入口旁边,勉强能看出是一片有人工痕迹的空地,大约就是停车场了。零星停放着几辆车。
彭奕还是把车泊在靠近入口的地方。这是他未雨绸缪的好习惯:停车尽量选近处,车头一定冲外。
倪小絮拉开车门,没走两步又缩回车里。没想到外面那么凉,风大得能把人掀个跟头。倪小絮指挥丈夫打开车尾箱,她再哆哆嗦嗦跑到后面从行李箱里翻找三个人的外套。
榆林窟不是热门景点,买好票,石窟下的台阶口也就站了五六个游客,排成一队等讲解。派给他们的讲解员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戴眼镜,自我介绍说姓杜,是这里的研究人员。让大家叫他小杜。
倪小絮前面的高个女游客穿花连衣裙,猛一扬头,宽檐大遮阳帽竖起来像孔雀开屏。她感叹:“小杜导游,今天风真大呀,你们这里怎么比敦煌冷?”音调挺高。
小杜说:“不止今天,我们这儿是gua州,天天刮风。”
他手里拿着一串钥匙,带着一行人拾级而上,走到某个石窟跟前,就打开门让大家进去。除了讲解,另一项工作是不断提醒游客们不要拍照,“不开闪光灯?也不行。”
在黑暗的洞窟主室里,倪小絮嘱咐儿子站近一点,跟着导游的手电光,好好听讲解。自己却有点提不起精神,哈欠连连。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倪小絮发现自己不再像从前那么享受旅行了。年轻时最迷恋的大漠孤烟,古道西风,如今再走到跟前也不过尔尔。比如他们刚刚离开的敦煌。
倪小絮第一次去敦煌是十多年前,大四暑假,她刚刚保送了本校研究生,前途笃定,道路光明,是周围忙于投简历找工作的同学们艳羡的对象。在那样生命中的大晴天,她和另外几名保研的同学一起坐火车游河西走廊。那一次,鸣沙山上的风、莫高窟的飞天,连同沙州夜市上的烟全都飘进了她心里,再难忘怀。
而这次,倪小絮带着孩子,陪着丈夫,在比记忆中拥挤二十倍的人群中排队看石窟、排队骑骆驼,还要不时掏出自拍杆,寻找游人相对较少的背景,组织一家三口对镜头咧嘴傻笑,内心里,却觉得不过是在完成任务,性质跟在购物清单上划掉油盐酱醋、面包酸奶差不多。而且放眼望去,沙漠中、石窟边的男女老少,每张脸都泛着油光和疲惫,分明也都在打卡划勾。
即便是初次来到榆林窟——这个倪小絮原本颇为期盼的小众景点,她也还是没能振奋起来。
心不在焉的倪小絮很快注意到,宽檐帽女人存在感很强。她具有那种在参观行进过程中无论别人如何走位,自己总能站在讲解员身边的天赋。而且异常配合,不时发出一些“看见了看见了”,或“真漂亮”之类的赞叹,让小杜的每句话都落在实处,也让倪小絮不由自主把目光投向她,饶有兴味、心怀芥蒂。
这女人上臂滚圆,肩背浑厚,是中年妇女常见的胖法,全靠高个子打了掩护。倪小絮判断她就算比自己年轻些也有限,三十六七?四十二三?皆有可能。至于她手里拎着的蓝色漆皮包,大LOGO夺人眼目,怎么也要上万块。旅游用这么正式的上班包不累么?倪小絮忍不住腹诽。
与宽檐帽同行的还有三男一女,有说有笑的,大约是同事(夫妻哪有那么亲切友好)。另一个女人五短身材,显老,在外貌上明显落了下风。这大概也是她自我感觉良好,流露一派娇憨的原因。
之后的某个石窟中出现了鹿,一只摆放在佛像前方的彩塑梅花鹿,粉彩剥落,造型神态也无甚可观。
宽檐帽一看见就兴奋地说:“呀,九色鹿!”
小杜宽厚地笑了,是那种“正需要你犯个错误我好接话”的笑。
“很多游客看到这头鹿都以为是九色鹿,这不奇怪,因为敦煌壁画中的鹿王本生故事很有名。”他先卖了个关子。
“这是鹿野苑吧。”倪小絮抢了话,赶在他公布答案前。
彭通通没想到妈妈会发声,惊讶地抬头看她。倪小絮同时感到了几米开外彭奕的目光。她没跟他们对视。
小杜被打断得猝不及防,循声发现倪小絮,顿了顿,想说什么又没说,做了个含糊不清的手势,便接着讲佛陀三转法轮的故事了。
倪小絮莫名觉得自己有些狼狈。她在心里回放讲解员刚才看自己的眼神,似曾相识。是“爱表现的人真扫兴”的眼神,也有年轻男人打量中年妇女时特有的不以为意,如路边的电线杆、花坛里的落叶,在视野中,却惊动不了你的视线。
这几年,倪小絮开始越来越多收获这种不以为意,甚至是不加掩饰的嫌弃。有时她打车遇到的年轻司机全程不说话,直视前方,连找零时都不转身。仿佛她是个危险的、不能凝视的深渊。
还有一次,她在上班路上听见身后几个小伙子聊天。一个男声介绍头天晚上参加的饭局——“昨天一共来了三个女的,还有?噢,还有一个年龄应该比较大了,三四十岁吧。这种就不说了,没有讨论的必要。这三个人呢……”
“没有讨论的必要。”有了这样的自知之明,倪小絮看宽檐帽还多了几分恨铁不成钢。她怎么就看不出小杜眼里的厌烦呢?怎么就看不出,无论再装傻扮嫩,也永远找不回年輕女人头上的圣光了。到这个年纪,世界对你,你对世界,不都应该拿掉滤镜坦诚相见了吗?
倪小絮不再打哈欠,渐渐落在队伍最后。她干脆不进窟室,就站在甬道里,背对门外的刺眼天光。
凉国夫人就是这时出现的。凉国夫人翟氏作为主供养人之一(另一位是她丈夫曹元忠)永远站在榆林窟第十九窟甬道北壁上。题记写着“凉国夫人浔阳郡翟氏一心供养”。墨迹很淡。甬道另一侧,站着她丈夫——归义军节度使曹元忠,一个圆脸、细眼的中年男人。
在倪小絮的经验里,大部分石窟供养人都无甚可观,他们面目模糊神情呆板,从外表上就体现着凡人的劣根性。但凉国夫人不是。她高大华丽,看上去比宽檐帽女人还高,身着团花大袖襦裙,肩披绣花帔帛。那些鲜红、粉白、石绿的色彩都奇迹般保留了下来,印证着她的美。
不过这些比起她的眼神来,都不算什么。
凉国夫人乜斜着眼睛看向下方虚空。眼神里清清楚楚,写的全是不耐烦、瞧不上和不在乎。积攒了一千多年的,不耐烦、瞧不上和不在乎。
对谁呢?倪小絮一边看一边忍不住微笑起来。这毫不掩饰的辛辣眼神把凉国夫人和悲天悯人的好施主彻底区别开了,却又让她有种别样的轻盈,仿佛下一秒就要飞升天界。
倪小絮头顶着这个乜斜眼神发呆。回过神来,发现小杜已经讲完了精彩的第十九窟,正被宽檐帽跟她的同伴们拦着追问一幅六道轮回图。他说:“三恶道是地狱道、饿鬼道、畜生道。”
宽檐帽问:“畜生道就是投胎当动物吧?可当个小动物也挺幸福呀。比如我家嘟嘟,就是我家小狗,贵宾犬,成天要吃有吃要喝又喝,还不用上班!”说罢发出一串格格的笑声。
女同伴也为她作证:“她家狗我见过,可爱得很,卷卷毛……”
小杜还沉浸在对生死轮回的思考中:“六道轮回不一定指生命的世代轮回,也可以是更微观的、个体生活中的不同时刻,当你感到宁静平和时就在人天道,感到憎恨、恐惧时就在三恶道。一念无常,人就可能立刻从人天堕至地狱……”
趁这个其他游客都走出窟外,讲解员和宽檐帽们讨论人鬼畜生的空档,倪小絮掏出手机,对准凉国夫人按了好几下快门,把她和她的眼神据为己有。
在平时,人民教师倪小絮不会也不敢这么做。可这会儿,她拍照的手稳稳的,心里又踏实又痛快。是啊,有什么可害怕,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游览完七间洞窟,天气似乎比进来时更阴了。但倪小絮心情极好。出景区前,她愉快地看着彭奕买了本又大又厚、明显会给后半段旅途带来负担的榆林窟画册,什么都没说。
她兴奋地发现,自己好像被凉国夫人的瞧不上和不在乎打通了什么七筋八脉,变得有些不一样了。连带着这一天、这旅程,都有些不一样了。倪小絮突然想到那个时髦的说法:她怕是遭遇了“诗和远方”?
从河谷上坡原路返回,风还是很大。停车场比来时热闹了不少,车多了,人也多了,之前那种世界尽头的荒凉感已经消失。倪小絮弯腰给彭通通系鞋带的功夫,再抬头却看到彭奕和一个男人攀谈起来。她有点纳闷,也怕孩子被风吹冷了,拉着彭通通过去催丈夫快开车门。却看见彭奕一脸严肃,自顾自往前走,那男人也跟着。
倪小絮心中一沉,顺着彭奕目光看过去,果然,车门从上到下多了一条极明显的划痕。又跟着彭奕走到车头前,不禁“呀”地惊呼一声——前挡风玻璃右侧像是被一颗子弹击中,玻璃碎成张牙舞爪的蛛网形,中间是一个指头大小的小洞。
倪小絮心疼得伸手去试那个洞,通的,贯穿伤。车前盖上也有一条长长的划痕。
倪小絮明白过来,是这个站在彭奕身边的男人让他们的车变成了这副模样。她上下打量这人,灰头土脸,面目模糊,穿一件同样面目模糊的灰黑色夹克。可恶的是他竟然还笑嘻嘻的,搓搓手说着什么。
倪小絮突然感觉到身边不止这一张笑嘻嘻的脸。再一看旁边果然还站着两个男人,男人身后还有男人,一律是黑乎乎的脸上露着笑嘻嘻的表情,在饶有兴味地观察着他们。她这才明白,刚才自己从河谷里上来觉得人多,是因为停车场上不多的几个人,都集中在他们这台倒霉的、遍体鳞伤的朗逸车前,当了看客。
倪小絮觉得自己头皮发麻,嗓子发干,像被人打着火的燃气灶,她突然嚷道:“你怎么回事?怎么把车搞成这样了?!”
因为缺乏技巧和练习,这么发音时她嗓子立刻劈了,变了调。尽管如此,肇事男人还是吓了一跳。停下笑嘻嘻的讲述,愣了一下。等反应过来面前这个女人的提问其实并无新意,他又笑了,把刚才给彭奕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原来,他在旁边卖“锁阳”。这个时候倪小絮还不知道他口中的“锁阳”是什么。她顺着男人的手指看到一辆三轮摩托车,车上有土黄色的东西。
所以,这是一个到景区门口卖土特产的当地农民。在这种地方卖东西,无论卖什么,能赚钱么?这疑问在倪小絮脑中一闪而过。
无论如何,他就是来了,开一辆三轮摩托车,或许还是天天如此,至少在暑期“旺季”。为了卖锁阳,他竟然还在车上备了一块铁皮广告牌——“刚找人焊了这个牌牌,今天头一回带来。”
在这样的地方,打广告?!倪小絮又在心里反问了一句。他自然是把车停在了最靠近入口小路的地方,也自然是最靠近被彭奕停在路边的朗逸。讽刺啊,彭奕的未雨绸缪的好习惯。
他说:“牌牌还没有立好,就刮风了。正好砸上你们的车。”至于这个牌子是怎么像体操运动员那样,在狂风中先碰到车门,紧接着一个后空翻从车顶上划过,最后以直角尖砸在前挡风玻璃上作为精彩的结束动作,他没有说,或者是因为没有足够的描述能力说清楚,又或是自己也没有看清楚。这是倪小絮根据车门,车顶,和前玻璃上的伤情推测出来的。但车前盖上的划痕是怎么回事?
“我想把牌子拿走嘛,结果又蹭了一下。”
多精彩。每天都在心里冷笑很多次的倪小絮这次没有笑。她很快就明白了,现在发生的这种事情,正是她在这段家庭旅行中,不,应该说是在每次家庭旅行中,或者干脆是每一天,她都在时刻担心防范的事。
倪小絮相信,世界上一定有些中年女人都和她一样,時刻如临大敌,时刻担心有灾祸发生。也时刻紧张着。但不管你再未雨绸缪再紧张提防,这样的事情就是会发生。比如说,你在单位好好上着班,孩子幼儿园老师来电话了,说孩子在别的小朋友肩膀上咬了一口,对方家长正等你去协商解决问题。又比如说,某个平静的星期六早晨,不用加班,邻居也没有装修,正计划着去哪里逛吃逛吃,突然手机响了,老家的父亲带着哭腔说你妈突然中风,救护车刚刚送到医院。
再比如说现在。飞来一块“牌牌”,把一次作了周密计划、正在平稳进行中的家庭旅行拦腰砸断。
“这你得赔。”倪小絮没想好自己还能说点什么更有力、更能震慑对方的话。“没什么好说的,反正你得赔。”她只好又把同样的意思加强了一下表达出来。
旁边两个围观男人,紧盯着女事主的脸,没想到一声断喝之后等来了这么一句废话,有点扫兴,两人对视一眼。
锁阳男人又笑了:“我赔呀。我要是不想赔,我就跑了对不对?”
这句话让倪小絮绷紧的心放松了一点。事情的确可以更糟。他毕竟是没有跑。
可他又说:“你说个价钱,我看看我能不能赔得起。赔得起我就赔。”
倪小絮气道:“这也不是我们的车,这是租的车!你肯定得赔。”
“租的?”
“租车公司让我们赔多少,我就让你赔多少。”倪小絮补充,“我也不会多要你的钱。”
“太贵我可赔不起。我就是个老农民啊。”
倪小絮看看他,即使灰头土脸头发被太阳晒得枯黄,他也并不是个老人。他也许还没自己年龄大。肯定没有。
这个并不老的农民除了主动示弱,还会把对方架高。他说:“你们都是拿工资的人,是有钱人。也不能光让我赔。”
倪小絮头顶的燃气灶又点着了:“你的东西砸了车,你不赔谁赔?我们有什么钱?拿工资就有钱?你没看见我租的是最便宜的车!”她把自己说难受了。
“那也比我有钱,你们都是大地方来的。”锁阳男还是不急不躁。“对了,你们是从哪儿来的?”
倪小絮顿了顿,回避了这个问题:“我们从兰州租的车。”
“妈妈,我冷。” 一直没吭声的彭通通这时突然拉住倪小絮的手,眼睛有点红。倪小絮这才想起儿子还一直站在身边。
“你等一会儿,我现在给保险公司打电话。”倪小絮交代锁阳男。
彭通通在后座,倪小絮和彭奕坐前排。车门关闭的一刻,世界恢复了安宁,除了倪小絮面前的玻璃蜘蛛网。她发现仪表台上还有一些晶莹的碎屑,是蛛网中间那个被砸穿的窟窿。透过窟窿,还能看到锁阳男的背影。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像闯了祸、等待宣判的样子,没事人一样跟旁边几个男人聊着天。
彭奕拿出手机给租车公司打电话。客服好不容易搞清楚他们现在的处境,指示他加“报案助手”的统一微信,会有“专员”处理这类问题。
彭奕忙着加微信,倪小絮问:“你打的是全国统一的服务热线?”
“对。”
“那跟你说话的人应该是他们公司总部的。总部在哪儿?北京还是上海?”
“北京吧。”
“我觉得应该直接跟兰州租车行的人联系。”
“能有什么不一样?”
“肯定不一样。各地物价还不一样呢。”
彭奕沉默。
倪小絮不再争辩,低头从副驾前面的杂物箱里翻出了在兰州车行提车时拿到的押金收据。找到上面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
彭奕听妻子给兰州方面介绍情况。使用的是一种虚假的甜美声线,跟导航软件里的林志玲一个路数。显然,电话线那边是个男人。彭奕想,这男人永远也听不到倪小絮跟丈夫对话时的硬朗果决,真是可惜。但他并不吃醋,婚姻生活教会了他,这是女人的一种功能性嗓音,仅限于在需要从异性那得到某种具体利益时使用。
他上一次听到倪小絮用林志玲声音说话还是他们前年买房子,倪小絮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她的一个高中同年级同学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工作,已经做到了他们这个城市的销售负责人,而他们又恰恰看上了这家公司的小户型楼盘,她就是用这种声音给男同学打了几次电话,争取到了一个小折扣。
这知识还有升级版,是倪小絮总结出的一个理论。她说说话声音好听的女人大多长得都不好看,反之亦然。还用周迅和另外一个彭奕没听说过也没记住的女明星作了例证。
“为什么?”
“因为漂亮女人靠脸走天下就够了,丑女人得发展其他生存策略。”
所以现在这通电话说明,事情到了要动用生存策略的时候。
挂了电话,倪小絮说:“兰州那边让问问对方有没有保险。”
“他怎么可能有保险。”彭奕说。
“万一呢?”倪小絮压抑着怒气。这几年,她越来越无法忍受彭奕性格中的怯懦退缩、得过且过。当然她知道在他眼里自己的面目或许更可憎,但那又如何?她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倪小絮拉开门走出去,第一眼却没看见锁阳男。该不会是跑了?还好,她很快发现他站到自己车那边去了。原来是来了生意,有人要买特产。
倪小絮走过去问:“你这车有保险么?”一边打量他的摩托车屁股,没看到车牌。
锁阳男还是心情很好的样子:“我咋会有保险?”
买特产的是个腆着肚皮的胖男人,戴一顶每个旅游景点都有卖的仿麂皮牛仔帽,正饶有兴味地打量三轮车上摊开摆着的瓜州特产。特产分两种,一种倪小絮认识,是枸杞,红的,个头挺大。另一堆东西有点像山药,但比山药短,显然就是所谓“锁阳”了。倪小絮想,这特产从外形到名字都让人厌恶。
胖男人要了一只塑料袋,开始往里面装锁阳,先放了几根,抬头看看倪小絮,又挑了几根。然后把塑料袋递给锁阳男,没说话。锁阳男拿起车上的一把老式杆秤,嘟哝了句什么,拣了一根小个的放进袋子,报了价。男人递给他一张百元钞,又瞥一眼倪小絮。走了。走得摇头晃脑志得意满——每个中年男人戴上那么一顶可笑的假皮帽子,都会生出发一些和“西部牛仔”有关的幻觉。
没戴帽子的彭奕走过来,把手机递给倪小絮。是报案助手发來了鉴定结果,说看过照片,修下来要三千块。并且要求,不得在当地自行维修,必须开回兰州,交给租车公司。
倪小絮暗自松一口气,觉得这数字勉强能接受。不便宜,似乎也不算太贵。她从没见过挡风玻璃被砸了个窟窿的车。总觉得需要一大笔钱才能修好,一万块也不是没可能。
倪小絮把彭奕的手机拿给锁阳男:“人家说要三千,你自己看。”
锁阳男没伸手接,胡乱扫了一眼,好像手机要咬他似的。倪小絮怀疑他根本就没看清那个数字。
“赔不起。咋能这么贵。”
“你说赔不起就算了?那我们怎么办?”
“确实赔不起,你看嘛。我就这么一个摊子,今天早上到现在,就做了刚才一笔生意。我没钱。穷得很。我就是个老农民。”
刚才围观的一个男人也跟过来,问倪小絮:“咋样?人家让你们赔多少?” 倪小絮猜测他是开包车的司机,等客人兼看热闹,两不耽误。
“三千。是不是得这价钱?你说说。”倪小絮迫切需要寻找舆论支持。
男人听了,脸朝天静止不动,像是正在脑子里摁计算器,半晌把头扭回原位,语气沉着道:“差也差不多吧。”
听到这和稀泥的答案,倪小絮怨毒地瞪了他一眼。男人却来了兴致:“挡风玻璃可能得五六百,再加上几副漆。不知道兰州那边一副漆多少钱。车顶上这一块可能还得要钣金……”
“反正现在公司说要赔三千。”倪小絮不耐烦地打断他,冲着锁阳男道。
“他们就是想骗你多赔钱。”锁阳男总结。
“你能赔多少?”围观男人提了关键一问。倪小絮有点生气,她觉得提不提这个问题,什么时候提,本来是她和彭奕的权利。却也有点释然。因为她其实并不知道该什么时候提出这个问题。
锁阳男正犹豫的关键时刻,特产摊又有人光顾。这次他从车斗里翻出一个帆布马扎,索性坐下,耐心等他们挑选。
倪小絮着急:“你到底想不想解决问题?怎么倒安心做起生意来了!”
“你得讲理么,我刚来就把你们的车砸了,不卖东西哪有钱赔你?”锁阳男怕生意受影响,抬头争辩。声音也高了。
倪小絮感觉到刚才已经逐渐散去的看客们又一个个围了上来。正要说什么,却发现围在车前挑特产的几个人挺面熟——尤其是那顶米白色的宽檐帽。不等倪小絮收回目光,宽檐帽就认出了她。
“咦,你不是刚才跟我们一块参观的么?” 宽檐帽一只手在风中捂着帽子,和在石窟里一样,通身洋溢着与年龄不符的天真烂漫,像小孩发现玩伴似的招呼倪小絮。
倪小絮体会到命运的恶意。她脸颊发热,语意不明地“嗯”了一声。
“这是怎么啦?”宽檐帽看看她又看看锁阳男。她的几个同伴本来还在低头看特产,这时也都抬起了头。倪小絮深吸一口气,气呼呼把事情讲了个大概。
宽檐帽听完原委,马上跑到朗逸车前观摩了一番。又摁着帽子跑回来大声说:“这划得也太厉害了呀!送修肯定得不少钱!”
这么多围观看热闹的人,倪小絮没想到第一个明确向着她说话的竟然是宽檐帽,话也密了:“你说是不是飞来横祸?带着孩子大老远出来玩,哪想到会遇到这种事。”
宽檐帽兀自感叹:“玻璃砸成这样,还能开吗?颠得厉害了会不会掉下来?还有高速路,高速路不知道让不让你们上?”
“应该问题不大吧,不行就走国道,省道……”
宽檐帽突然换了话题:“看你挺有文化的,你是老师吧?”
倪小絮有些意外。当然,这其实是个她经常被问到的问题。刚工作那会儿,这问题总让她有小小自得。过了些年,当工资和房价的比率越来越接近于零,她渐渐听出有些人的话里有话。她抬起头,寻找宽檐帽的目光,可她的眼睛藏在帽檐下的深处,看不清。
还好,宽檐帽大度地打断了倪小絮的愣怔,凑到她耳边:“让他赔!他不赔你就说要报警。”然后转身冲锁阳男大声道:“哎,你可别耍赖,老师赚钱不容易!”
手机电量显示变成了红色。倪小絮走到车里拿充电宝。她拉开车门,彭通通看到她,嘴一咧哭了。而且越哭越伤心,差不多是放声大哭了。“怎么啦?”倪小絮心疼的搂住儿子。
“我害怕。你别跟那个人吵架了……”彭通通泣不成声。
“妈妈没跟他们吵架……不是真的吵架,是在解决问题。”倪小絮上下轻拍着孩子的背,感觉到了汗津津的温度。
“这车是不是开不了了?”彭通通哭着问。
“怎么会呢!车就是划破了脸,难看了,但胳膊腿都没问题。”
她又想了想,干脆告诉儿子:“爸爸妈妈跟他吵架,是为了让他赔钱。但其实他就算一点都不赔,这点修车的钱全由我们出,也不算什么!”
从怀孕开始,倪小絮就或主动或被动地,从手机朋友圈和公众号里汲取五花八门的父母教育经。其中有关于孩子学习的,关于健康营养的,更多的还是关于儿童心理的。这些文章出自不同的心理学门派,其中有些还相互矛盾让人无所适从。但在钱这个问题上大家的口径却大体一致,简单说来就是,无论家庭经济条件如何,父母都绝不能在孩子面前哭穷,否则会让孩子染上一种叫做“心理匮乏”的绝症。长大了就算有钱也治不好,一辈子没有安全感,一辈子跟物欲过不去,要么变成一分钱要人命的葛朗台,要么就是买买买的购物狂,之类。
倪小絮从未细想这其中的矛盾之处,总是反思自己这代人虽然从小不愁衣食,但父母们都还没有从短缺时代的阴影中走出来(比如她自己的父母),所以她至今无论在经济还是其他问题上,的确都缺乏安全感,用彭奕和她吵架时的话来说,叫“活得抽抽”。这种悲剧能在彭通通身上重演么?当然不能。所以倪小絮不单努力克制自己不在孩子面前算计省钱,甚至还经常说些拍胸脯的大话,比如妈妈有的是钱啦,这点钱不算什么啦,之类。如果不慎被彭奕听到了,往往会招来他的嘲笑。
“要是不算什么,能不能不要跟他吵了?咱们走吧。”彭通通问妈妈。
“那不行。是他犯的错误,犯错误就要承担责任。不想负责我们也得让他负责。”
“能不能快點让他负责任?我饿了。”
倪小絮的手机又响了。是兰州车行给她回电话。兰州人给的数字也是三千,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比北京总部少。失望过后她郑重向对方提了一个请求,郑重到忘了把发音方式调成“生存策略”模式。
“还有件事,”倪小絮拿着手机走出车外,不想让彭通通听见。
她用左手拢住嘴巴,压低声音说:“等一会儿我把电话给那个肇事的人。你们能不能直接把价钱告诉他?我说他不信。”
对方表示可以。
“还有……关于理赔的价钱,你能不能给他多说一点?你知道,他不愿意全赔,只想出一部分钱。所以……你们要能把价钱说高一些,这样他就能多赔点。我们就可以少出些。本来他就应该全赔你说对不对?”
对方含混地表示可以。
说这话时倪小絮脸红了,好在电话那头的人看不见。她又一次走过去,把手机递给锁阳男。
“我最多赔一千五。三千,咱们一人一半。你们出一半,我出一半。”挂上电话,锁阳男表态。
倪小絮失望地意识到兰州方面并没有帮她抬高价。彭奕和围观司机再次站过来。好像都敏感地察觉到谈判已经进入到关键时刻。
锁阳男恢复了笑嘻嘻的神情,自己点上一支烟,递了一根给刚才为倪小絮估过价的围观司机,又递给彭奕,彭奕摆摆手。
突然间倪小絮注意到,背对着自己的围观司机一手拿烟,另一只手却绕到身后,明明白白比划了一个剪刀手——2。她立即明白了他的提示:两千块是锁阳男的底牌。
听完倪小絮“最少两千”的表态,锁阳男摇头。“两千没有。真的没有。我早上刚出来,身上也没啥钱。”
倪小絮觉得这倒有可能。但不是没有解决办法。“你找人借吧,让谁现在给你微信转点钱。你老婆?”她说。
“谁给我打钱?”锁阳男不以为然,“我手机上也没有微信。我都不会弄那些么。”
“那我跟你回家拿。你家住哪儿?”
“我家?”锁阳男有点难以置信似地看看倪小絮,继而笑着搓搓手,往某个方向看了一眼。倪小絮顺着他眼神看过去,无非是戈壁和光秃秃的黄土山。在浅灰色的天空下面。天气并没有变好,但风似乎小了。倪小絮想象不出这样的戈壁哪里能住人,也懒得去想。
锁阳男突然从衣服里掏出钱包。他把钱包里的几张百元钞票悉数拿出,把空钱包重新放回兜里。开始数钱。一二三四五。“你点点。”他把钱递给她。
倪小絮接过来。她感到,事情好像被谁摁了快进键,她心跳加快了。
锁阳男又掏夹克口袋。这次没有钱包,是裸体的几张纸币。他把一张绿色的装回去,把剩下的四张粉色的给了倪小絮。
“今天就卖了这些。加上带的钱,一共就这么多。”
倪小絮过于紧张,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锁阳男却又嘿嘿地笑了,露出一口黄牙。像个被小孩子拆穿了把戏的大人。边笑边从身上摸出了手机。
手机屏磨损得厉害,还有好几道裂纹,像一只微型玻璃蜘蛛,看不出是屏碎了还是贴膜——却套着滑稽的粉色镶钻外壳。
他摁亮屏幕。倪小絮一眼看到了绿色的微信图标。
锁阳男点开微信,开始发语音——居然舍得用流量,又居然,这里还有3G信号。他先娴熟地指挥一个网名为“美丽锁阳”的人和倪小絮加了微信好友。接着命令美丽锁阳给她打一千块钱。很快那边传来一个女声。急促的,莫名其妙的,埋怨的。
锁阳男对着手机喊了几句什么。倪小絮听得半懂不懂,但仅从长度判断完全不足以把事情讲清楚。然而很快,倪小絮的屏幕上跳出了橙色的转账通知。她简直有点难以置信,点接收的时候想,换了是彭奕,冷不丁让自己打钱,她绝对没这么快服从。
“还差一百呢?”倪小絮抬起头,问。
“没有了没有了,全都掏给你了,媳妇也没钱了。“锁阳男夸张地嚷起来。
倪小絮伸出手指着锁阳男右边裤兜:“你那个兜里还有一百。刚才那男的买锁阳时给你的。我看见了。”
锁阳男捂住裤兜,往后退了一步,像怕被人非礼一样。三个男人,包括彭奕,都笑起来。
司机冲倪小絮大声说:“这一百你还是给人家留下嘛,要不然家都回不去!”
彭奕也笑着劝倪小絮:“算了吧,这一百就算了。”
彭奕的笑突然激怒了倪小絮。
“你笑什么?我就这么可笑吗?”
她声音不大,字字句句却都像磨光了的刀,停不下来。
“为什么算了?你很有钱么?”
“有钱可以让他一分钱都不用赔啊,怎么不早说?”
“要不是你非要把车停在最外面,挨砸的根本不是我们的车!”
……
彭奕的笑容僵在脸上。倪小絮等着他反击,像在家里吵架一样,他们总是互不相让。然而彭奕动动嘴唇,并没出声,却突然转身,走回车上。他发动了车子。
引擎声让倪小絮泄了气。她看看一旁的锁阳男,锁阳男也把眼神从彭奕那边挪回来,看她,这次没有笑。她突然想到,自始至终,锁阳男的眼神并没有小杜的那么讨厌。
倪小絮转身上车,重重关上门。马上又后怕起来,赶紧看看玻璃蜘蛛是否安好。
在车里,倪小絮把“美丽锁阳”打来的一千块钱果断提现,转入自己银行账户,为此还支付了手续费。她不确定微信转账会不会像信用卡付款那样出现跳票的风险,总之,落袋为安。做好这件事后,她才叹了口气,把目光挪向窗外。
“小心横风”。倪小絮看到了熟悉的提示牌。这时天开了一大块,像乌云围成的一片蓝色湖泊。阳光从那里撒向戈壁,背后似有神圣。有了光,大地缓坡上就有了明暗分界。
她想起自己那个“回去时要在这里停车拍照”的打算。又一次放弃了。彭通通蜷在后排座上睡着了,手里攥着半包饼干。彭奕默然开车,比来时慢,因为还不确定玻璃蜘蛛能支撑多大程度的颠簸。他们很快来到绿洲上。道路两旁的白杨树叶子聚拢直冲天际,叶背在微风中闪着金光。天已经完全转晴。
三个人坐在回程的飞机上,是五天以后。这天上午,他们先去兰州机场租车点还车。车场里一派繁忙。临时搭建的接待点前排起了队。
两名穿工作服的收车小伙看到负伤的朗逸时一脸淡定。说也奇怪,现在倪小絮自己看玻璃蜘蛛,似乎也比刚出事那天小了很多,像一个逐渐愈合的伤口。事实证明,趴着蜘蛛的车也可以在高速上通行无阻,并没有交警干涉。
收车小伙拿出一张表格让彭奕签字。
倪小絮凑上去。赔偿金额一栏里写着2000。“不是三千吗?”她问。
小伙说,公司给这些车统一买的保险也可以赔偿一部分,虽然客户没买不计免赔,也不需要支付全部修车费用。
“不计免赔?”
“对,要是你们租车时买了那个每天五十的不计免赔险,现在连这两千都不用出。”
倪小絮模糊想起出发前,她在租车app上确实看到过这个“不计免赔险”的选项,她问过彭奕,得到了含混的回答,让她觉得买与不买差别不大,就作主省掉了这笔每天五十块的费用。
飞机再次延误,在乘客们已经登机之后。彭通通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摆弄一把旅行中买的木头弹弓。彭奕不再是每天开几百公里的临时长途司机,彻底放松的他在座位上迅速睡着了,脑袋歪在一边。膝头搁着在榆林窟购得的那本画册。
这突然来到的空白时间,让倪小絮不知所措。自从被告知只需交两千而不是三千修车款,和不计免赔险的事,倪小絮就感觉脑子里的玻璃蜘蛛变成了吐着信子的毒蛇,必须小心回避。
然而倪小絮又有着中年妇女所特有的,直面负面现实的爱好和勇气。整整一上午,在脑海里一次又一次的躲闪和试探中,她还是连缀出了这样的事实:如果不是自己为了省那一天五十块钱,事情本来可以不那么难看。她本来不用站在戈壁滩上,榆林窟顶上,当着那么多陌生人,还有宽檐帽,还有彭奕和彭通通,跟一个卖特产的农民大吵大闹。
更让倪小絮觉得不舒服的是,在她原来的认知里,肇事者赔偿两千修车钱,作为受害者的他们出一千,是个合情合理的安排。尽管后来因为几个男人的哂笑变成了一千九和一千一,也无关宏旨。这安排既为家庭挽回了大部分经济损失,也给“拿工资”和“从大城市来”的原罪买了单,让她可以理直气壮与锁阳男争辩,理直气壮地把原委讲给每个讨厌的围观看客听,理直气壮地教育彭通通“犯了错误要负责任”。
而现在,倪小絮心虚地意识到,锁阳男恐怕是负多了责任。一切损失本来都可以由保险公司承担。以一种更不损害个人利益,更符合商业社会逻辑的方式。可结果呢,竟然是锁阳男为自己的小气和盲目乐观买了单。
倪小絮重新摁开刚才已经关机的手机,点开和“美丽锁阳”的对话窗口。她想退给她一些钱,一千,八百,或者五百?但马上又犹豫了。怎么说呢?把车行小伙的原话告诉她,她会相信么?会不会怀疑其实保险能够负担所有费用?或者从她那里买些特产,比如锁阳?可她愿意做她的生意么?她会不会以次充好来泄愤?自己又是不是太小人之心了?……
纠结中,倪小絮点开了“美丽锁阳”的微信朋友圈。封面是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男孩看起来只有四五岁,女孩稍大一点。背后像是影楼里搭出来的花里胡哨的布景。图片下面是“简单、快乐、就好”的人生座右铭。
偷窥的快感渐渐让倪小絮忘记了纠结。她发现这女人竟然每天都发圈,有时甚至有四五条之多。内容大部分是土特产广告。只是所售种类不多,来来回回不外乎锁阳、红枸杞和黑枸杞三种。单是前一天,她就發了五条,题目分别为:《瓜州锁阳上央视啦,果断点赞》《睡前嚼上20粒黑枸杞,有效提升睡眠质量》《勿道人之短,勿说己之长》《晚上嚼点枸杞,效果让你想不到》和《被他刷屏了!据说视频中的他在万达广场有VIP停车位,座驾是奔驰G500》。
倪小絮好奇地点开最后一条短视频。像素不佳,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在马路机动车道上发传单。似乎是下雨天,他把传单塞进一辆车里,还对着驾驶位微微鞠了一躬,又跑向下一辆车。
配文是:“谁能放下架子放下面子,谁就能放大价值。能承受什么,就能成就什么。拼命干,一切都会为你让路!”
下面还有美丽锁阳给自己点的一个赞。
倪小絮一面感叹全世界微商都是一个煲鸡汤的套路,一面又有些佩服这个在世界犄角旮旯里满怀正能量努力奋斗的农村妇女。
很快她又被另一条有点特别的朋友圈所吸引,文字是“两个宝贝欢庆六一”,配着幼儿园活动的九宫格照片。第一张照片里,两个小孩喜气洋洋站在扎着气球拱门的幼儿园门口,倪小絮伸出手指轻抹放大,门头上“瓜州县第一幼儿园”几个大字红得鲜艳。可能也是为庆祝儿童节,刚刚补了油漆。
倪小絮明白了,锁阳男和他的美丽锁阳老婆以及一双儿女都生活在县城。从周边农村收购土特产,加工售卖。男人旺季去旅游点摆摊,女人在家里做一年四季不打烊的网购生意——算是还过得去的生活吧?
所以,锁阳男向倪小絮反复申明的“我就是一个老农民”,也多多少少打了折扣吧?
倪小絮摁灭手机,想睡一会儿,却毫无困意。她从彭奕腿上拿过那本画册。
倪小絮再次看到了盛装的、乜斜着眼睥睨众生的凉国夫人。那盛大的不耐烦和无所畏。这次她惊讶于自己的忘性:后来的这些天,她竟然再没想起过凉国夫人。她全部心思都被玻璃蜘蛛占据了。
广播里传来机长通知,飞机马上起飞,他们终于要回家了。
作者简介:
田欢,陕西西安人。2011年毕业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历史系,获博士学位。现居深圳,供职于深圳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