域外十四行之法国

郑小琼

2018年3月中下旬，前往法国参加“诗歌之春”活动，在巴黎、昂热、雷恩、蒙彼利埃、尼斯、克莱蒙费朗、卢瓦尔、枫丹白露等城市与地方朗诵，遂写下此组诗歌。

一

灯光、画布、塞纳河……诗歌的词语

时尚的织锦，绸质的钟声里白袍嬷嬷

穿过长巷，天才们在陨落，艺术像巨锁

将他们的失望与才华锁在某座狭小的阁楼

世俗习惯了香榭丽舍的香水、时装，夏夜的

灯光、草坪，众多行色匆匆的面孔，忘记

四季在窗外转换，也忘掉这是波德莱尔的

巴黎，兰波的名作或者传闻，德加的舞蹈

在橱窗里旋转，白色的文胸掉进蕾丝的海

我所看到巴黎已经染色，往事在地图上凝固

凯旋门与铁塔带给我暮春湛蓝的天空与安宁

记忆斑驳成雨果的诗句，我看见一只鸽子

穿过圣母院的楼顶，繁复的雕花与镶嵌

传送着纸上巴黎的景观与历史的回响

二

旧楼的记忆，变节的云朵，拿破仑一世的

勋章，戴高乐广场守护鸽子的阴影，天空

倾倒诗人们的忧郁，涂抹外墙和星座的谱系

那么多快乐的雨凝视塞纳河的船只和霓虹

艺术睁开眼睛，奇异的眸子像三一教堂

钟声，淡漠的女性穿过长堤与仿古街灯

莫奈在河边造就了梦境，这人类的面孔

鸟与雾，未眠的露天咖啡厅与法国梧桐

畫舫里的朗诵，罗曼·罗兰的《欧罗巴》

密拉波桥下的流水，帝国的宫殿，圣母院

楼顶的明月，照耀在某个窗口的乡下人

它迷人的午夜化为浪漫的风景，当人们

络绎不绝地穿过埃菲尔铁塔置身于历史

在时间磨损的铁柱遇见巴黎脆弱的裂缝

三

圣米歇尔街的落日护佑两边的街道、店铺

收藏经书的教堂，查理八世穿越伊勒河的波浪

比安娜公主更温柔的玫瑰海岸，它如同一个

抽象而甜美的梦境，装饰疲惫的十七世纪

圣伊夫礼拜堂等候圆寂的日暮，十八世纪的

火光吞食雷恩古典的花纹，我沿陈旧的街道

漫游，夜雨打湿露天的广场和巴洛克的圆拱

它们为我颠沛流离的命运铺开高耸的意外

遗弃的港口和码头生长在沉默的黄昏，城堡

群山锁住孤寂荒凉的原野，街头艺人的吟唱

古老的调子装满忧愁的天空与美丽的大街

街尾教堂的钟声里碎裂的月亮，窗玻璃外

伊勒河、商场、寂静的公墓，苦难的先辈们

它晦暗而模糊，消逝的灵魂与苍白的面孔

四

星星穿越法国的丘陵，地平线像山脊的

浮冰，尚未完成它的形状，月光是大地

丰茂的植被与云层的幻象，炽热的棕榈

站在岬角，古老城镇保持十七世纪的面孔

高悬的明月敞开清澈的心灵，冷漠却撩人

古老文明澄澈、耀眼地遍布西部的大地

盘桓大西洋边的圣马洛城，巷陌与沙滩

海盗们在季风中忍受他们的厄运的寒冬

古老的礁堡划开波浪与花岗岩石，旅行者

迷失的城墙与石屋，“这波涛上的石皇冠”

我想从骷髅饰品中找出古老时代的确证

石墙挂满波浪与时间的骨头、人类的昼夜

陌生的异域，虔诚的海岸线时间弯曲又拉直

天空将幻觉的海盗船倾倒于波浪的蓝色之上

五

尼斯吞食波浪与三月的天空，梦中之鸟

在它额头上飞行，黎明沿海平面腾腾上升

幻觉的翅膀，地中海的雾气、桅杆、游艇

在海滨码头，“一切的美丽都秩序井然”

一群海鸥轻撞浪尖，尖嘴与翅翼揭开

大海的皮肤与远方的海伦，小圆镜和教堂

尼斯是神话剧的眉心，阿尔卑斯山向它

倾倒词语样的星空，临海的塔楼闪闪发光

白石灰走廊拐入地中海的神话，在美术馆

葡萄样的欢乐中伸出海岸线般的触须，白艇

缓缓靠岸，海的尽头有岛屿、城堡和渔网

我沉溺它梦境似的海浪，白色海滨长廊

语言在蔚蓝间漂浮，在鸥鸟叫声里化为灰烬

从海面反射的初阳将灰色的黎明点亮

六

古城堡把我们带进中世纪，白而寂寞的

石子、树影，它们的尖顶将普罗旺斯的

黄昏眺望，鸫鸟或夜莺举起它们的翅膀

收割月亮、薰衣草与阿尔卑斯山的幻觉

背包客缓慢地穿过尼斯清凉的下午茶

狭长的街道、咖啡馆、可丽饼，万物

栖息在一块草莓冰淇淋里，落日弹奏着

海鸟的嗓音，歌声中晃动不安的星辰

大海间的船只，蔚蓝深处塞壬的歌唱

沿曲折海岸伸向绿色岛屿，饮食海水的

肉身，嵌入城堡的石头增添暮色的重量

在港湾的沙滩，我避开它的繁荣与喧哗

只想倾听落单天使的哀泣，沉默的城堡

白墙，海鸟展开羽翼，在春日啁啾而鸣

七

车窗外飘过平原、山谷、阿尔卑斯山

古旧的城堡、浪漫的薰衣草与葡萄酒

异国的列车缓慢，雨水分泌乡愁和忧伤

废弃的灯塔俯瞰优雅的天使湾与船帆

不愿宁静的海湾，像颗热烈探索的心灵

防护堤扎紧波浪的马尾，梧桐树的街道

怀念南中国的细叶榕，它们黑色的须根

扎进肉体与内心，我无家可归的乡下人

通体透亮的城堡高耸，它包含了历史、石头

人文、地中海与伯龙山，又集聚家族的

命运与世事的沧桑，游客从灯塔出出进进

泳衣少女装饰尼斯令人心动的风景

火车穿过衣冠楚楚的老街、市集

我在车厢里观察奇异而迷人的传说

八

山谷遍布熏衣草的浪漫与热烈，诗歌的

节奏，牧歌或情歌，古老而迷人的十四行

来自中国的诗人，用汉字描述精致的景观

罗马遗迹、尖顶的哥特建筑、比利牛斯山

词语已习惯文艺复兴的节奏与中世纪的

山庄，塞尚的静物画，向马赛订制纯净的

夜空，在山谷里辨认出牧马座与长庚星

东方是汉字的中国，或者四川的嘉陵江

站在奇异的海湾，寻找诗歌或绘画中

熟悉的地方，马赛或者伊夫岛，湮没在

地中海的神话，艺术这靡靡之音

它们短暂收留疲惫的心灵，我曾酷爱

法兰西的小说或绘画，此刻的山谷

盛满我的感情和星空近乎梦呓的呼唤

九

暮色在屋顶聚合，窗口分享孤獨与眺望

海鸟唤醒比利牛斯山，白垩纪的季风

吹拂葡萄园、棕榈树，幻觉遍布的山谷

白色栅栏的石屋，古老的语言陨落或失踪

蒙彼利埃遇见中国的“左拉”，我们来自

偏远的省份，蜀地语言，麻辣的腔调

方言开始在成熟中消亡，似奥克西唐语

还保留着中世纪的文法与诙谐的庄严

时间屈服于语言的魅力，文学之塔矗立

地中海回报古老的激情，汹涌的词、句

篇章，我们为诗歌劳作，为它起屋造宅

古典大师沉醉于苦难的社会性，现代诗人

局促于斗室里的技艺，人性处境如窗外的

阿尔卑斯山，一边皑皑白雪一边郁郁森林

十

罗马花纹间匠人的文法，尖顶或圆拱

中世纪的小巷，时间慢于古罗马钟表

缓慢才是生命的节奏，下午在半杯咖啡中

上浮或者下沉，似里昂艺术家的墙绘

他们为屋舍涂上避税窗口，涂鸦构成

艺术的实用性，诗歌并非虚无主义

它们像鱼刺卡住现实与未来的咽喉

死亡用虚空的方式预示我们的存在

生命又怎能不将激情燃烧，那坠落

地中海的流星，或赫利孔山的女神

纯粹的艺术似安提戈区河畔的天鹅

它的长鸣，崇高而令人激动的节奏

给心灵带来慰藉，当尘世消散之后

惟有诗歌将我们的喜悦与悲伤留存

十一

海岸与波涛，镀金的路易十四凯旋门

彩色船只复活了古老的记忆，疲倦的

海水拍打蒙彼利埃防浪堤，初升的星群

闪耀，塞文山俯瞰大理石的佩鲁门广场

山丘上的城堡和山庄披盖星象与鸟群

月亮从赛维讷山探头，河流泛滥的预言

沿潮汐缓缓呈现，圣皮埃尔教堂的钟声

在地中海的边缘，黑暗中苍白的月亮

我把神奇的波浪交给帆影，起伏的浪脊

托举着蒙彼利埃的黄昏，我热衷窥探

岬口紫丁香绽放，生命近乎爆炸的疯狂

在大海的尽头，孤独覆盖回忆的细沙

废弃的造船厂等待夏天的拯救，被渔网

捕获的午夜，保留守塔人失落的热情

十二

贝雷帽的水手在航海镜中望见西班牙与中国

植物学家穿过月光之细沙与圣皮埃尔大教堂

被海水溶解的红色巨石，在它野性的色彩中

细翠鸟与给我史前式的安宁、青铜般的象征

波浪屈从于鹰与隼的尖叫，礁石的声音变得

清晰、确凿，野蛮的空气吞没椋鸟与灰雀的

叫声，黑夜授权大海蔚蓝、三角帆、鹰隼

海面上结晶的盐、神话以及蒙彼利埃的日光

在明亮中横渡自然的奇迹，石头间的云雀

巴齐耶与印象派的青春，枯瘦而鲜明的山岭

法南运河、窄桥、小农庄……外省的风景

我习惯宁静而孤独的时光，在明亮的海港

远远眺望一只海豚跃出水面，与一座岛屿，

一座城堡，一只飞鸟与一颗心灵坦诚的相逢

十三

穿越古典与现代的法兰西，小说中的河流

盆地、山岭，星星像天空中古老的教义

闪亮的光泽里，万物风平浪静沿荒原前行

每座城堡都保留历史的余味与美好的面容

修道院的十字架交织《悲惨世界》的想象

异国熟悉的陌生，教堂里洛可可风格的画像

街衢的百叶窗打开勇敢的明亮，三角梅

艳丽的热情，遇见达达主义易躁的春天

现实主义大师为大地注入苦难，现代主义

用严苛的技术还原野兽样的激情，我深知

灯火依稀的农庄和夜行货车满载语言的意义

异乡人用欧元让肉体与灵魂在公寓小憩

我抬头望见天空，黑暗中可洞察人类史

也可观察卢瓦尔河漆黑中辽阔的禁忌

十四

浪漫主义的卢瓦尔河谷，拉伯雷的花园

恺撒大帝的葡萄园隐藏意识流的杜鹃

穿过文艺复兴的幽深，地中海的强盗

在十六世纪留下的教堂与美丽的绘画

我为古典现实主义保留的《人间喜剧》

尽管大众更习惯网络小说，它们继承

意大利险剧的衣钵，穿越、秘史、言情

纵情逸乐的宫斗，我读不合适宜的女工

工业在遥远处生长，时代的虚无得接近

一颗钉子的框架，自然主义的公馆里

充满愤怒的年青人，鲁莽而残酷的人生

从生活到艺术，卢瓦尔河谷保持丰茂的

空间感，树木、飞鸟……各自聚拢又独处

似月亮或镜中铭文，存在主义者的绿色诗篇

十五

苍鹰飞越黎明的树枝与教堂，偏航的翅膀

玻璃中的雪，透明中的黄昏，信仰的鸣钟

艺术碎裂成满天的繁星，覆盖塞文山脉

陈腐的虚构吸纳了人间悲哀、辛劳、苦难

紫藤花般欣悦的词语在庭院盛开、重叠

静寂的松柏，披满时间的清辉与沉默

春天奢靡于花瓣，诗歌沉缅修辞与逻辑

塔楼遇见洋槐花的黄昏，南风折叠象征主义

窗外的街景与喷泉，圣马尔丹教堂的夕照

活在词语与想象贫乏的年代，身体里却

藏着一颗巨人的心，带角的树枝与火焰

我尝试从巴比松画派的风景中获得

更多的力量，從厌倦中回归自然，从山水

悟得了禅，历史与死亡抓住存在的意义

十六

酒液或波浪写下江南与蜀绣样的诗句

古老的大西洋感喟叹息，庄严的季风

吹拂过荒野上或哭或笑的史前巨石阵

每个词语都朝高耸的天空弯曲致敬

有鱼与野兽的天空，苍鹰在大地上的

身影，古堡里扑火的蛾蚊，来自马赛

水手、朗姆酒……十八世纪的大街

向着蔚蓝色的郊外延伸，绿色中的

眉心，荒凉而闪耀的夜晚，古老吊桥

为法式花园命名，中世纪的信札传递

卢瓦尔河的郊野与磨坊塔的望远镜

植物们芳香的躯体蔓过旧城墙，星空

打开大地遗失的抽屉与骑鲸者的春天

巨大的背脊划开诗歌中的波浪与酒液

十七

平凡的事物对抗艺术的永恒，黑暗里的

书籍，机器卷曲的诗篇，为古老的黎明

解剖一片树林，它的枝条、躯干，象征

或比喻，它的落叶坠入中世纪的暗夜中

撒旦的放逐或者热沃当的怪兽，文字的

驭龙术，岩石不可击碎真理，腐朽的庸常

笼罩住诗歌，我须用野蛮的观察将其俘获

巴别塔、梵音、道，最明澈的安详与慈悲

这是发福的巴黎，臃肿的铁塔与拱门、柱像

方尖碑。蓬皮杜伸出黑漉漉枝条：现代文化

歌手们避开祼线管的人生，色彩斑斓的迷宫

现代的骨架对抗旧时代的臃肿，拉雪兹公墓

永恒的宁静，我偏爱旧书市的混乱人群

日常的俚语、方言环绕着塞纳河畔的树林

十八

寂静高原，巴黎的乡下，牧羊女的披毡

羊群像暮春的花朵枯萎，皲裂的葡萄藤

灰喜鹊啄破浆果，黑色教堂的尖顶下

火山等待喷发，黑色的浆汁积聚扭动

法兰西中部的轮廓，多姆山虚无的肉身

斑驳的神像与修道，奥弗涅山浮夸的

地平线，旧邮局与市政厅，灰与暗的

喷泉与阔叶林，鹪鹩飞临雕像的阴影

每一件事物都不那么明亮，带着火山的

灰烬的颜色，诗歌中冷漠而忧郁的庄园

孤独坚实地穿过火山湖里的乌鸦与麦鸡

死火山的语言，小小的碎片，半圆丘的

克莱蒙费朗，黑色米其林与圆锥曲线的

帕斯卡，提尔坦河坡上灰披毡的牧羊女

十九

谁品尝黑暗中的爱，它闪亮的名字

美丽的泉水，魅惑的拱身，锦绣的

倒影，树木的枝叶划开拿破仑的黄昏

澄澈的景泰蓝，溪涧折射皇宫的皱褶

枫丹白露萦绕的色块，世代的想象

在积聚、汇合，自然之针编出近乎奇迹

百花丛的橡树林，法兰西的心象，艺术

孵着幻象中的长廊、门厅、庭院的喷泉

并蒂莲的乡愁，玉雕的黎明，用雕塑与

绘画造出春夜的天空，星星从榉树林

滑过，塞纳河边夏加尔梦幻的布景

马飞行在天空，鬃毛间悬挂夜晚的绿星

法兰西的象征，这北方的风景，在大地

苏醒，紫色树木披着薄雾与时间的彩虹

二十

时代断壁裂隙处，古老的诗歌缝补心灵的

伤痕，大地遍布工业的回忆，高耸的烟囱

人们习惯用艺术涂鸦废弃的工厂，我朗诵

外省女工们缱绻的爱情和抑扬曲折的命运

塞纳河在窗外，艺术青年对古老巴黎躬身

月亮碎裂，忧郁的巴黎分散我诗歌的纯粹

牧羊女祈祷的天空中有褐色的月亮与贫穷

打开星星的百叶窗，再也望不见米勒的乡村

诗歌练习着大都市的纸醉金迷，它们披上

五大街的时髦大衣，塞纳河分担我的想象

如今的诗人们习惯日常生活的鸡毛蒜皮

语言如此富有、宽仁，且无畏，我用句子

收藏昂热的城堡与挂毯上的启示录，尚德兰

用汉法双语观察诗歌的星象与石头的晕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