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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纪文学20年:回顾与观察”笔谈(一)

2019-10-18张颐武李振李丹

山花 2019年10期
关键词:新世纪文学批评文学

张颐武 李振 李丹

主持人语:

就时间而言,新世纪文学距今似乎不到20年,但若把1998年韩东、朱文等人发起的文学“断裂”事件视为一个标志的话,那么新世纪文学的开端其实可以回溯到20世纪90年代末,因为恰恰是这前后,现实主义冲击波正如火如荼地展开,《第一次亲密接触》正式出版,新概念作文大赛也适时启动。如此种种,都一再表明或预示着一个新的与众不同的文学时代即将到来。事实也是如此。可以说,新世纪文学的种种新变或问题,都是在90年代末所孕育或彰显的。本着这样的理解,我们组织了一组关于“新世纪文学20年”的笔谈文章。这里,谈论“新世纪文学20年”这一话题,还有另一层含义。这20年来,恰好与1978年以来所开启的改革开放进程之间构成一种部分重叠的关系。也就是说,改革开放40年,可以以新世纪之交作为分水岭,视为前后两个20年的继递發展。这样一来,对“新世纪文学20年”的回顾与观察,就带有了对前20年文学发展历程中的经验教训进行总结和反思的题中之义。我们意在抛砖引玉,希望这个话题能引起足够的关注。

主持人:张颐武

二十年文学变迁:

千禧之后的“新世纪文学”

张颐武

进入新世纪到现在已经快二十年了,想当年大家曾经为“千禧年”而感慨,为“千年虫”而忧虑,真让人有恍如隔世之感。人们常会认为一个千禧年标定了一个大时代的变化,现在看来其实可能有一点夸大,千禧年之后,生活也还在延续。但另一方面其实这样一个大的瞬间的尺度仍然会对人起到重要的作用,会让人的心理有潜移默化的变化,人们也会从寻求某种不同的意义到发现或发明某种重大的意义。这一切其实都是千禧年带来的影响。这近二十年的岁月并不是没有意义的,它凸显了世界变化的复杂性,也凸显了当下文化想象的复杂性。其实,千禧年之后的文学想象确实呈现了一些和以前完全不同的状态,值得我们关切和思考。中国文学、华语文学和世界文学的格局也由于中国文学的巨大变化而发生着深刻的转变。我们如果从相对较大的尺度来观察中国文学,我们可以认为自己已经走了很远很远。问题的关键是,我们原来对于文学的很多基本认识受到了新现实的考验和挑战,我们所习惯的许多描述和探究的路径受到了新文学形态的改变。其实文学的新变在这二十年中变得更为明显。当年的“新世纪文学”在当下已经完全彰显了其独到的特性。因此,这篇文章既是对“新世纪文学”议题的再申说,也是对新现象的新思考。

首先,我们在新世纪看到的中国文学最重要的变化是当下中国文学已经完全脱离了五四以来我们所习惯的“新文学”的历史限定。而这个脱离“新文学”的进程正是以中国文学在全球和内部的再定位为中心的。一方面,“新文学”的传统已经成为当下文学的最重要的背景和参照,成为文学史对当下影响的一个有机成分。“新文学”传统风格中最重要的两部分在当下的“纯文学”中占据了优势,这就是写实主义和现代主义。这两者的某种混合形态其实是当下“纯文学”的主流。另一方面,对于原有“新文学”的基本设定和话语框架的彻底超越则是当下文学状况的中心。而当下我们看到的是在纸质文学中,类型文学和纯文学平分秋色,在整个文学领域中,纸质文学和网络文学平分秋色的状况。这种形态完全超越了“新文学”的文学秩序限定。而随着中国经济成长和阶层结构的变化,文学阅读机制总体上在发生转变,文学的阅读功能和性质也在发生深刻的转变。“新文学”单纯的“感时忧国”的基本文化想象,以中国的积弱和贫困而生发的一系列传统主题,都已经被当下的新的想象所超越和改变。这些其实都让中国文学内在的性质和特征超越了“新文学”的传统限定。过去的文学观念和文学认知在当下已经被新的形态所超越,这一状态的意义巨大。“新文学”的固有框架其实具有典型的二十世纪的特征,原有的文学和社会的关系,文学的社会功能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文学从固有的社会动员和社会建构生产性功能,更多地转向了以社会表征为基础的消费性功能。这些改变都是极为深刻的。

其次,我们在新世纪可以看到中国文学在世界文学中的作用和地位的根本性改变。自西方现代主义文学诞生以来的百年中,中国在世界文学里一直是参与者。过去,我们努力走向世界,努力尝试成为“世界文学”的一部分。如今,则面临历史转折的新契机,中国在世界文学的整体进程中发挥了更大作用,中国文学已经是世界文学格局中最有活力的一部分。中国已是全球华语文学创造力的源泉,还将成为跨越各种语言的文学之船,航向世界舞台的中心。中国的“纯文学”和各种类型文学都已经成为现在世界文学格局的有机部分,现在海外讨论热烈的“华语语系文学”的议题,实际上是世界华文文学的格局改变的结果。现在所谓“华语语系”文学向中国大陆的集聚和内卷成为一个引人注目的新现象。“世界文学”的原有格局已经由于中国文学的新形态而发生深刻的改变,尤其是中国网络文学的发展是整个世界文学发展中最为引人注目的新现象,这一在华语文学中出现的重要现象的独特性还需要更多的理解和认识。但其对世界文学整个发展的影响和作用是相当巨大的,一方面华语文学的内部活跃以中国为中心,形成了完整的出版和传播机制;另一方面华语文学跨语言传播的能力有了前所未有的提升。中国文学作品的译介和传播已经是在一个有效的全球性平台上运作了。同时,它对于年轻读者和影视等领域的深刻影响都在显现出来。纸质文学与网络文学双峰并峙的格局,这是全球罕见、异军突起的文化现象,甚至可以说,这种格局只有在中国才能得到充分发展。纵观世界各国语言文学,也只有华语文学环境能令网络文学得到如此巨大的发展空间,它极大地满足了大众的阅读需求同时也提升了人们的文化生活水准。同其他文化领域的产品相比,网络文学无疑走出了一条全新的路径,它和中国的“新四大发明”(高铁、移动支付、共享经济和电子商务)密切联系在一起,其发展将对未来的中国社会文化影响深远。网络文学是文化创意的上游,它既能直接与读者见面,同时又作为一种IP,对下游的影视产业和网络文化产业产生巨大影响。

其三,文学出版、阅读和写作的整个机制有了前所未有的大变化。这可以说是整个文学制度的巨大转变。中等收入群体的扩大促成了文学接受对象的根本性的转变。多数公众已经开始迈入所谓中等收入群体,中国也逐渐成为有世界上最大规模中等收入群体的国家,多数民众基本的生活需求满足不是问题,其需求很大程度上转向了文化需求。这种需求对文学要求的演变引人注目。另一方面,我国中等收入群体里小众且文艺的青年群体,以及文艺爱好者参与者的数量,正在逐渐扩大,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规律。这个群体的数量增长,使得社会对文艺的要求也发生了深刻的改变和转型。纯文学和类型文学,纸质文学和网络文学并置的当下文学形态正是这种新社会结构的发展结果。而文学的作者,除了来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的一批“纯文学”作者之外(仍然是“纯文学”发生影响的主要的力量之外),在网络文学和类型文学方面所崛起的众多新作者,他们的影响力也不断扩大,其作用也开始在整个文学制度之中有了发挥。而文学的出版机制的变化更加重要。当下的网络文学的新的出版和阅读机制其实在极大地改变着整个文学制度的基本结构,这种结构性的深刻变化会对中国文学的整个未来产生巨大的影响。

二十年的沧桑巨变,改变了整个文学发展的形态,也为中国的想象力提供了巨大的新空间。中国文学自身面貌的变化其实也拉动了世界文学的深刻改变。这些改变都是未来的世界想象力的重要基础,也是中国自身想象的重要基础。

作者简介:

张颐武,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大学文化资源研究中心主任。

新世纪文学的“前文本”

李 振

从2000年算起,一晃就是近二十年,新世纪文学也就在这一晃里从某种命名或概念成为了实实在在的文学实践。但是,“新世纪文学”依然是一个更偏重于时间性的说法,它的存在因时间变得明确,同时也因时间而略显武断。所以,对新世纪文学的讨论如果脱离了它的承接或来路则会存在“无中生有”的嫌疑。事实上,新世纪文学与1990年代有着异常紧密的关联,1990年代从某种意义上说构成了新世纪文学的“前文本”。

进入1990年代,中国文学的整体面貌开始出现重大变化。1990年代的文学显得温和,一些人很自然地走上了老庄早已为我们准备好的路。传统的力量是巨大的,中国文人几乎天生与老庄有一种精神联系,它似乎是一条无形的通道。或者我们也可以把它理解为中国作家以及知识分子内心自我调节的能力,毕竟真正过上隐士生活的也很少,但是,一些人能够心远地自偏,大隐隐于市,身居闹市而弄弄花草,说说鱼虫,纵情于花间月下,淡泊于是非之外。这种状态并不一定使他们成为真正的隐士,但多多少少有点“隐者”心态。当然,作家们又有不同。有人似乎从此“得道成仙”,决不重回到尘世。可是,他们仍然在写作,却又很难提起精神,似乎一切都不咸不淡,一切都无关痛痒,他们把读者带入文本,却又不断提醒人们“这并没什么”。当然,也有些作家并没有彻悟,也许有时仍然会因为人间事而心动,他们未必不关注时代,不关注现实的变化,却很少发言,或者难以找到恰当的表达方式。

而在另一个层面,当那些严肃的、艰难的、理想主义的追求在现实面前脆弱无比,甚至一度产生了“假正经”的危险,那么,以弱小的个体承担群体的命运,出力未必讨好,何必呢?无可奈何常常令人在绝望中趁于自嘲,自己先把自己解构了,似乎也就再无后顾之忧。于是,嘲弄应该嘲弄的,也嘲弄不应该嘲弄的;嘲弄别人,也嘲弄自己,仿佛一切都想开了一般,与其苦苦思索,不如时时处处寻开心,即使身处悬崖,也要过把瘾再死。其实,这种倾向在1980年代中期第三代诗人和王朔那里已经出现,新的文化氛围不过是使它迅速地发扬光大。值得注意的是,这部分作家大都比较年轻,更没有多少重负,似乎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守护,在新学与后学的滋养下,断裂、虚无、挫败一度成为他们文学创作的重要主题。他们像旧建筑崩溃时分离出来的自由离子,飘浮不定,找不到新的耶路撒冷,也不相信任何圣地和圣经。但是,在那种玩世不恭中所隐藏的锋芒同样值得重视。对于生存环境,对于秩序、传统和权威,一批作家开始以另一种方式表达自己的态度,它像是跳出迷局之后旁观者的调侃与冷嘲热讽。

在这个时候,日常化成了文学创作一个近乎必然的选择。英雄远去,精英过时,理想、崇高、神圣、良知……都成了不合时宜的东西。这种变化当然也有对此前宏大叙事的纠偏,甚至很多被列入新写实阵营的作家也并非真的具备評论家所概括的那种所谓新写实小说的特征。但是,在1990年代初的几年里,文学报刊确实以极大的力量推进了这种视野或写作路途的“普及”。对小人物的日常生活琐事的冷叙述,自然要躲避崇高,告别神圣,也要告别深刻,告别启蒙。流风所至,好像谁都不敢再承认自己的见解高人一等,不敢承认精神上的优越。似乎风气不再是比高,而是竞相标榜低姿态。赞美一个作家,不是说他水平多么高、见解多么深刻,而是一定要说他关注日常生活,有平常心。但有意思的是,那些被书写的日常,却往往局限于某个特别的阶层或趣味。刘大枫曾在《人文精神驳难》一文中指出:“充斥书摊的畅销小说,或展示‘骚土、‘骚腿‘骚宅,或描绘赌徒、马贼、怪客,再就是大户人家的偎红依翠,争风吃醋,勾心斗角;散文则多是‘晚报体‘娘娘腔,不是‘我的初吻、‘我的‘初夜,就是‘我的狮子狗、‘我的大花猫,从书房、卧房、厨房、病房一直写到产房和茅房。这样,文学就不是在提升国人的精神,而是在轻松、诙谐、华靡、鄙俗、怪异、无边无际的‘快乐中,把国人的心灵引向堕落和速朽。更有些作家和批评家,视崇高为‘虚伪,视理想为‘矫情,用提倡‘多元‘宽容‘实行费厄泼赖的办法,在消解历史上社会斗争后遗症的同时,也消解精神领域中并非总是可以调和的对立,支持随波逐流,甚至在反对伪崇高、伪英雄的标榜中,为社会的种种病态和丑恶辩护,为庸人、小人、痞子、流氓辩护,用所谓‘现代‘后现代的思考,将谈论崇高与理想的语境‘颠覆得面目全非,从而成为这个时代价值标准和精神规则的一种巨大的破坏力量。”这种论断自然有其偏颇之处,但当它提到的问题不再是一个时代文学与文化之一脉而成为一种普遍的潮流时,其间转变的内在与外在动因也是值得深思的。

首先是“新写实”的出现。当然,对于新写实小说不能一概而论,比如刘震云,他虽然也写小人物的种种无奈,却并不愿意认同这种无奈,在其作品背后还能看到一种有力的灵魂所发出的声声叹息。然而在一些作家那里,面对同样的无奈,却认为生活本来就是如此,所以无须叹息,要紧的是如何去适应现实。他们努力超越“宏大叙事”,超越人文理想,放弃“人的神话”,从形式上也不断消解着故事的意义。在他们笔下,生活就是一堆杂乱无章的琐碎和各种无可奈何的烦恼。这些琐碎的日常生活一方面在提示着宏大叙事之外含混的现实,但另一方面似乎又饱含着一种生活如此、不必较真、知足常乐的心理。

在此,有两位作家的转变是很有代表性的。池莉在早期写的是《烦恼人生》和《不谈爱情》,而进入九十年代,写出的是《热也好,冷也好,活着就好》。其中作家对猫子的那段描写,被不少评论家引用,因为它的确很有典型意义。但是,这种描写渐渐被阐释为对启蒙者的嘲弄。另一个是刘恒,一开始他关注的是生命与文化的冲突——《狗日的粮食》《白涡》《伏羲伏羲》,都可谓独树一帜。他的作品让我们看到文化是如何束缚着人,生命是如何挣扎和撕裂,作者表面上虽然不动声色,但在文本之下是波涛汹涌。因为无论菊豆还是杨天青,都应该活得更好一点,刘兆路虽然在事业上是成功者,却在压抑和扭曲着自己。到了九十年代,刘恒影响最大的作品是《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张大民幸福吗?那么大一家人,挤在那样的房间里,最后自己搭成一个棚子,中间还有一棵树,夫妻同床,一个在树的这边,一个在树的那边,所以后来生了儿子取名就叫“树”。生活如此艰难,那么多的烦恼,但小说写出的却是他的“幸福生活”,让张大民整天乐呵呵的。这里面有一些苦涩,那就是无力改变的现实,如果不能想得开又能怎样?

其次,先锋文学的转向同样是讨论九十年代文学无法回避的问题。在此前的先锋小说中,余华的《世事如烟》《现实一种》《一九八六年》等作品以冷酷的锐利笔锋深入人性的隐秘角落,撕破现实的表象,拷问着人的灵魂,而从《古典爱情》《鲜血梅花》等作品又可以看到他精神上的另一侧面。它显示了作者的困惑,感到世事无常,感到人的渺小和无力,感到人根本无法驾驭自己的命运。进入九十年代之后,余华的《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在形式上走向了传统,用传统的方式讲述故事,更容易为一般读者所接受。但在作品内容以及作者的态度上,显然是乐观代替了虚无,温和代替了冷峻,对人性恶的逼问转为对人性善的赞美。大概不难看出,余华放弃了自己曾经有过的怀疑的目光,放弃了与现实保持一定张力的姿态,开始心平气和地去接受这一切。正如他曾经说过的,“过去我的理想是给世界一拳,其实世界这么大,我那么小的一拳头,击出去就像打在空气上一样。”我们当然可以理解这种转变,人们有理由怀疑自己的力量,也有权利选择自己的态度。但是,这种转变却也在一定程度上透露出一个时代文学精神的变迁:从对现实的怀疑和批判转变为对现实的皈依和认同;从充满主体的自信转变为深感自己的渺小。

在这个基础上,对新世纪文学的讨论才变得更加有迹可循。从某种意义上说,新世纪文学与1990年代的文学存在着更多文学意义与意识形态上的承接,而那种基于时间的强制性命名恰恰把一种文学形态转变的开始排除在外。如果我们对上世纪末中国文学的转变有充分的理解,也许当下文学创作中的一些问题就不会显得那么突兀。在此,我并不是要否认小说讲述日常生活的意义,它其实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异常丰富的文学想象空间,人们可以从小说中发现某种共通的经验,发现内心同样隐密的波澜,发现自己正在活着的那种现实。但是,在那些隐密的波动里,是否只有无聊、无助、沮丧和麻木?近年来,一些青年作家的创作汇成了“失败者之歌”。这无疑是一个需要深入发掘的主题,它与现实有关,与时代的变化有关,与社会阶层的分化和资本及资源的集中有关。然而当我们进入文本,看到的却往往是一厢情愿的“悲剧”。它们几乎坚定地应对着那些有知识、有情怀,而对现实的认识却似是而非的人们的胃口。在这些小说里,没有决绝的悲剧,因为其中的人物还要感怀唏嘘,还要有那么一点矫情;也没有一种发于本能而不安分的力量,因为他们过于“文明”。其实这在很大程度上是“新写实”与社会热点问题的融合,只可惜那种无奈或零度介入的姿态往往会让小说显得无的放矢。当然,这还仅仅是新世纪文学与其“前文本”的关联之一,因而对新世纪文学的考量还需在一个更为广阔的视野中进行。

作者简介:

李振,文学博士,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吉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又上青山去,青山千万重

——简论“新世纪文学批评”

李 丹

在“新时期(亦或后新时期)文学”即将延续至2000年之时,“新世纪文学”这一概念横空出世,如果说“新时期”的发生与中国当代的发展史直接相关,那么“新世纪”能够成为一个富于学术内涵的名词而非简单的序数定语,则主要取决于积淀深重的文化心理。依中国民俗,“逢五”“逢十”“逢百”皆為“整日子”,是纪念、总结和庆祝的刻度。而2000年又偏逢旧世纪和旧千年结束、新世纪和新千年开启,李欧梵认为:“世纪观念是西方的观念,源于基督教的终结之感。20世纪末,西方无论是学者还是普通人都认为世纪到了尽头,可能会有事情发生。但是中国没有。”(李欧梵:《当代中国文化的现代性与后现代性》)李欧梵所说的“中国没有”是指中国没有基督教意义上的“末世”观念,也不会因“世纪末”这一特定的时间点而产生“今不如昔”的幻灭感。“在艺术上,世纪末所代表的是一种批判和颠覆,如十九世纪末西方的艺术,所代表的正是对西方十九世纪现代性的批判和颠覆。”(李欧梵:《当代中国文化的现代性与后现代性》)显然,“批判和颠覆”并不是我们所谓“新世纪文学”的主流,早在1992年,陈骏涛主编《跨世纪文丛》时称“21世纪的世界和中国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变化,呈现什么样的景观,将举世瞩目。”,“我们对未来的岁月,对于进一步坚持改革开放所可能获得的更辉煌的成果,充满着热烈的憧憬。”(陈骏涛:《〈跨世纪文丛〉缘起》)而这段话又恰恰是在纯文学落入低谷、发展极为艰难时所讲出的。这无疑可以说明,一方面,作为一个自然时间意义上的结算标准,“新世纪文学”是基于习俗的和历史总结意识的产物;另一方面,“新世纪文学”作为“新时期文学”的乐观延续和一种美好的预期,先天就具有积极的内涵。它与线性进步史观、改革开放国策、个体本位的价值立场息息相关。

同时,如果将“新世纪”理解为对“新时期文学”积极乐观精神的继承,那么“新世纪”这一概念也同样意味着一种简化,这是一种显而易见的历史构建行为。因此,有关一切“新世纪”文学史、文学理论、文学批评领域的言说,都处于一个偏向于“单一化”的平台之上,在趋势上“新世纪”趋向于维持和观望;在操作上“新世纪”趋向于建构而非解构;在情绪上“新世纪”也缺乏真正的悲郁和决绝。这种总体意义上的历史与趋势判断、路径与价值选择使“新世纪文学批评”的基本特征表现为中庸化的价值立场、技术化的对象选择、歧途化的发展趋势。

一、文学批评“增长的危机”

总体而论,进入新世纪后,从20世纪80年代即已积累的经验与问题不仅没有得到充分反思和化解,反而被进一步悬置起来,批评家所面对的境况更近似于在一片空白中重起炉灶。由此,新世纪的文学批评是围绕知识生产、符号增殖、资本置换所组织起来的,这意味着新秩序的形成,也导致文学批评的价值立场问题被进一步有意回避。更准确地说,是作为知识“生产”的文学批评代替了作为社会“价值”的文学批评,这一替换过程萌生于20世纪90年代初,在21世纪初已臻大成。而“生产”的意义就在于“增长”、在于统计数字的持续提高,于是文学批评的数量、质量增长水平又变成了最重要的指标。一方面,在学院里表现为相关评价指标体系的多样化、复杂化和精准化,引用率、影响因子、刊物等级构成了衡量文学批评的重要指标;另一方面,在市场上则表现为利润转化水平,点击率、阅读量、关注数甚至网站评分也都成了衡量文学批评的重要指标。而新的信息工具也为文学批评的增长提供了巨大的助推力,随着卡片箱升级为数据库、概念升级为语料库、记忆力让位于搜索引擎,文学批评的生产力与生产效率急速提升,20世纪青灯黄卷、皓首穷经式的为学方法早已过时,依附于信息技术和数字技术,新世纪的文学批评变成了基于数据库汇总、关键词搜索、互联网写作的创造性工作,而批评文本也自然迅速膨胀。

这样,二十多年前就已出现的“人文精神”困惑终于在文学批评领域从一个应然问题蜿蜒变形为一个实然问题,人文价值、启蒙路径已经失去了阐释的有效性乃至合法性。于是,一方面对文学批评的批评不绝于耳,对有效批评的呼唤从未停歇;一方面文学批评的生产者在既定道路上毫不停息,反而加班加点、大干快上,不断在符号生产方面实现纪录刷新。其结果则是文学批评与社会生活甚至文学作品本身的关联度都持续下降,“学术化”与“商品化”了的文学批评开始走上“发现”和“创作”之路,前者追求细节,后者追逐利润,而价值立场的选择问题则显得次要得多,遭到淡化甚至愈加可有可无也就是必然的了。

二、文学批评的“理论化和史学化转向”

目前我国,文学创作和批评有些方面仍需要借鉴欧美,因此文学批评的新颖程度也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理论旅行的频次与速度,从哈贝马斯到柄谷行人,从巴迪欧到阿甘本莫不如是。这些外来资源决定了21世纪文学批评的理解位面、切入角度、表述手法和受众广度,而所谓原创意义上的“理论自觉”仍未可期。因此,对外来理论的译介、理解、应用、发挥就自然而然地都变成了文学批评的前期环节甚至文学批评本身,这一结构性问题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就一直存在,而批评工具的复杂化趋势在新世纪愈演愈烈。工具的复杂化必然导致对话的困难,这在新世纪的文学论争之中表现得尤为明显。烈度更高的论争往往发生于不同领域的文学人口之间,因为彼此间存在巨大的差异,导致双方必然追求交流话语的最小公约数,“韩白之争”“玄幻文学装神弄鬼论”这样“鸡同鸭讲”式的论争反倒更容易引起批评的雄心和讨论的热情,然而这样的批评又必定会拉低其自身的严肃性与科学性,使批评变成聒噪甚至谩骂。精细的学科区分、漫长的训练准备导致越是拥有相近的学科背景、类似的阅读准备与学术训练,越是难以出现较为有效的争鸣。或者说,从21世纪的前20年来看,“对话”“争鸣”“论争”已经变成了一种效用尽失的文学批评手段。

掌握工具的困难严重影响了探讨文本的自信,使文学批评愈加遭到忽视,“史学化”的“当代文学研究”逐渐压倒了“审美性”的“当代文学批评”,而在新世纪这一趋势愈加显著。“长期以来‘当代文学主要是‘文学批评处理的对象,来不及纳入‘文学研究的范围。一旦‘文学批评让位于‘文学研究,人们发现被印象式的‘文学批评忽略的‘文学体制与生产方式原来大有用武之地,不仅许多材料和问题从来不曾被利用被提出,而且当代‘文学体制与生产方式对文学进程和作家个性乃至作品形式的影响远超现代”(郜元宝:《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史学化”趋势》),这样,“文学批评”的空间被进一步压缩,追本溯源、穷经通秘式的批评写作至少在学院里作成为主流。

三、文学批评的“场域转移”

新世纪文学批评的另一个重要特点是其附着点发生了巨大迁移,这种转移很可能会对文学批评产生质的影响。如果说上一个世纪的文學批评主要依附于各类公开发行的期刊报纸、具有相当商业性的书籍、学院内部流通的学报,虽有“潜在写作”,但写作与传播往往无法同步,那么新世纪的文学批评则在此基础上开始依附于互联网的综合性网站、BLOG、BBS,基于移动互联网的微信、微博等社交媒体,以及融合了二者的问答网站等,并随之与互联网用户展开大量即时性互动。纯粹以影响力和交互性而论,新世纪文学批评借助于新兴媒介产生了上个世纪不可比拟的影响力。作为新世纪文学批评主力的“70后”和“80后”写作者更加深度依赖互联网,对于他们来说互联网既是信息输入平台也是发言输出平台,在文学信息的湍流中,这些批评家在更加自由地发表批评见解和批评文章的同时,也更容易成为意见领袖。围绕他们的ID、博客、微博、微信公众号聚集了大批粉丝(Fans),使文学批评活动成为某种虚拟的、部落式的行为。这种关系往往近似于古代城邦中的哲人及其追随者,更加活跃、但也相对封闭。于是,在互联网上,文学批评更容易以意见领袖为中心呈现为多个相对隔离的群落,这又导致了意见和观念的极化——更激烈和极端的意见也更容易吸引注意力和追随者,而巨大的注意力和巨量的追随者又反过来促成了意见和观念的进一步极化,这无疑会阻碍文学批评向公正、公允的方向发展。如布尔迪厄所言,“社会世界是争夺词语的斗争的所在地,词语的严肃性(有时是词语的暴力)归功于这个事实,即词语在很大程度上制造了事物,还应归功于另一个事实,即改变词语,或更笼统地说,改变表象(例如像莫奈那样的绘画表象),早已是改变事情的一个方法。”(布尔迪厄:《社会学危机与争夺词语的斗争》)

同时,互联网也是一个观念的集市,“认同”的意义被前所未有地放大,“藏之名山,传之其人,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的写作在互联网上难有生存空间,观念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消费性并高频转化。一方面,追随者不吝以直接的金钱打赏来对心仪的文学批评作品表示支持,这显而易见地鼓励和激发了批评家的工作热情与创作欲;另一方面,这种传播方式又对批评家的修辞技艺提出了极高要求,既能一洗文学批评贫乏的词语与低下的创造力,但也容易由修辞滑向话术,导致以辞害意的写作屡见不鲜。此外,在这一传播条件下,文学批评无意中发挥了区隔作用,使文学批评本身以读者群为标准愈加风格化和类型化,而这一趋势正在加速发展。

新世纪文学批评继承了上一个世纪的所有问题,这些问题必将持续发酵,并在未来的某一刻剧烈爆发;新世纪文学批评也在问题之外另辟蹊径,在二十年前不曾想象之处开掘了新的领地。纵观这近二十年的文学批评景观,总有种“天无绝人之路”之感,一扇门关上了,一扇窗又打开。波特莱尔曾经表达过对“代数式批评”的憎恶,说它“既没有恨,也没有爱”,不难看到这种“代数式批评”在迈入21世纪的这些年里持续蘖生,也无风雨也无晴地吞噬了批评的大半壁江山;但也同样应该看到很多不乏性情与温度、风骨与性灵的文学批评于传统领域之外扩张和增长,在传媒与市场中获得了本体和文体的自由。对于文学批评的未来,仍应抱以乐观的态度。

作者简介:

李丹,文学博士,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南京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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