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裂与反抗:重审中国“土味文化”现象
——基于“乡村与城市”视角
2019-10-18易莎
□易莎
2017年发源于快手与抖音的土味视频,经微博等社交平台的裂变式传播后,成为风行全网的“土味文化”。两年来,一方面是“土味文化”逐渐渗入到互联网娱乐生活中,另一方面是主流社会从未停止对“土味文化”的批判。愈演愈烈的批判声也没能阻止“土味文化”在互联网的蔓延。本文从雷蒙·威廉斯的乡村与城市思想出发,试图从一个更宏观的视角,重新审视中国语境下的“土味文化”。
一、文献回顾
(一)乡村与城市
英国文化研究的重要奠基人之一雷蒙·威廉斯在1973年发表的《乡村与城市》中,梳理了英国文学和历史上有关“乡村”与“城市”的种种观念,分析自工业革命以来英国城乡文化发展的状况。威廉斯发现“乡村”是一个不断被改变的观念,而这种改变,在一定程度上是城市人赋予的,大都市中塑造的城市文化实质上形成了一种文化霸权。他批判了城市代表进步文明,乡村代表落后停滞的二元对立的刻板印象。
威廉斯对乡村与城市的见解为本文提供了一种研究思路。受工业革命影响,英国是最早开始城市化进程的国家,城市化在文化领域中的体现,即为乡村文明向城市文明的变迁,在这个变迁过程中涌现了两种文化的碰撞与冲突。威廉斯在个人作品中立足乡村,以非精英视角透视社会现状,关注工业发展过程中乡村阶级的流动问题及其引发的危机,并反对主流精英文化霸权。“中国至今仍有许多地方处在由乡村向城市转变的进程中,两种文明的交织与抗衡正是我们面对的论题。”①倘若不能正视中国城乡二元结构化的现实问题,也许我们就不能站在一个更宏观的角度去理解“土味文化”为何如此有生命活力。
(二)“土味文化”相关研究
目前,国内对“土味文化”研究较少,在中国知网上搜索相关文献,仅有十余篇,主要集中在以下三类研究方向:第一,以青年亚文化视角探讨“土味文化”现象,解读“土味文化”的抵抗意义与最终被主流文化收编的命运;第二,运用布迪厄的习性与场域理论,探究青年群体在“土味文化”场域中的价值认同或排斥;第三,运用巴赫金的狂欢理论分析“土味文化”流行的原因与现象特征。
已有的研究文献对“土味文化”引发的价值冲突进行了充分探讨,但缺乏对“土味文化”背后的现实物质环境的理解。“土味文化”并不只是国内才有,国外也存在“土味文化”或内容与形式上相似的文化,主要是流行于少数族裔人群中。而要在中国语境下解读“土味文化”,尤其是对中文“土”字双重含义的解读,威廉斯乡村与城市思想提供了一个更为宏观的研究视角。
二、土味文化
(一)何为“土味”
“土味”一词最早可追溯至汉朝班固所写的《白虎通·五行》,指的是甘味,“土味所以甘何?中央者,中和也,故甘。犹五味以甘为主也”。在唐代诗人薛能所写的《秋日将离滑台》中,“土味”指的是泥土味,“僮汲野泉兼土味,马磨霜树作秋声”。
最初,“土味”指的就是一种乡土特色和风格,如今“土味”一词发生了含义转向,即暗含贬义的,意味着低俗、浮夸、low、过时等。费孝通先生曾在《乡土中国》中阐释道:“在我们社会的急速变迁中,从乡土社会进入现代社会的过程中,我们在乡土社会中所养成的生活方式处处产生了流弊。陌生人所组成的现代社会是无法用乡土社会的习俗来应付的。于是,‘土气’成了骂人的词汇,‘乡’也不再是衣锦荣归的去处了。”②在当下的网络环境中,词义的转向实则是对农村群体和农村生活方式的嘲弄,而这是中国从乡土社会迈向现代社会过程中涌现的问题。中国语境下的“土味文化”不能只被视为一种边缘的、小众的、狂欢的亚文化,要理解它所容纳着的中国社会乡土性的因子。
(二)生产主体
尽管“土味文化”的创作人群呈现多样化特征,但其生产核心与主体是小镇青年。小镇青年这一概念最早于由电影界提出,主要研究近年来这一群体对国产电影的消费支持。目前,小镇青年已经泛化和影响到各个领域,这一说法也流行于对“土味文化”人群的解读中。根据南方周末发布的《相信不起眼的改变:2018中国小镇青年发展现状白皮书》中的定义,小镇青年指出身在三四线及以下的县城、乡镇,在老家生活工作,或前往大城市及省会周边城市打拼的青年。近年来,从官方到民间,“土味文化”、小镇青年、消费下沉是经常被联系到一起的词语,如果说消费下沉是为了解决小镇青年的消费需求,那么“土味文化”就是为了满足小镇青年的精神需求,他们亟待展现自我、表达自我。正如本文所秉持的立场,任何一种文化形态从来不是单一的、孤立的。“土味文化”不是凭空出现的,它与整个中国社会的时代背景有很密切的关系。
三、“土味”话语分析
话语是任何一种特定文化的表征形式,是文化表达最直接的载体。费尔克拉夫认为,“话语既是一种表现形式,也是一个行为形式”③。人与人之间正是通过话语交往来辨别一种群体关系——建立认同或标示差异。“土味文化”通过自身独特的话语体系构造了它与其他文化的差异性。
(一)方言
“土味文化”多说方言或者夹杂着方言的不标准普通话,例如常见的东北方言“老铁”。由于身份和文化的差异,人们更倾向于寻找和关注与自身属性相符的他人。方言是一种地域性文化代表,人们通过方言容易寻找共同群体和消减交往隔阂感。“土味文化”群体中有大量离开家乡到大城市工作的务工人员,乡音(方言)对他们而言是一种情感记忆,因此用各类方言创作出的“土味文化”深受欢迎。
(二)修辞
“土味文化”中有两类特殊的语录现象——土味情话与社会语录。土味情话是用一种比较“尬”的方式来表达情感,而社会语录是“教你如何做人做事”的段子。两类语录都常使用一些修辞手法,如表1所示。
表1 “土味”话语修辞手法
土味情话原本是想借助修辞让情话内容显得有层次感,但由于技巧运用得太生硬,并未达到预期效果。令人意外的是,这种直白的话语比听腻了的“花言巧语”更显一份真诚,且话语结构简单、易于创作,因而火速走红。
社会语录折射的是小镇青年对社会生存规则的理解。对小镇青年而言,物质条件受限,城市光鲜亮丽的生活不属于他们,他们多数体验到的是为了工作而不得不向他人低头的现实处境。小镇青年对社会语录的追捧实质上是为了寻求慰藉和消解焦虑。
四、“土味”形象符号
发型、妆容与衣着都是小镇青年对身体的自我管理,从小镇青年的人物形象符号来看,存在明显的时差性、拼贴性和模仿性的特点。对城市精英而言,时尚必须是“新”的,能拥有一件名牌衣服、一个限量包包才是潮流,如果某样流行的时尚单品已经“烂大街”了,那它离淘汰就不远了,制造商品的符号意义就是为了区隔阶层。在这个快速变化的时代,小镇青年永远在追赶城市精英制定的审美标准,两者之间存在着巨大的时尚落差。他们努力模仿城市精英的审美品味,尽可能把一切元素都拼贴在自我形象上。乡村与城市不是绝对对立的,但是两者之间更多是乡村流向城市。小镇青年积极建构这种身体形象符号是为了摆脱其“原始乡土性”,想要有别于父辈那一代人的“农村人”形象,更好地融入城市生活。受经济能力限制,他们建构形象符号的过程只能以低成本方式进行,最终建立起的自我形象被城市精英视作是已经摈弃掉的审美风格。城市精英总是借审美霸权制造出一轮又一轮的评价指标来划分界限,以保持两个群体间的社会距离。
五、割裂与反抗
“土味文化”的创造者和受众多是生存在小城市、县城乃至乡村的普通人,体现的其实是一种以小镇青年为主体的城市边缘群体的文化,它往往和受过较高教育的城市核心阶层的主流文化相悖。在传统媒体时代,这些边缘群体的形象和话语是很难自我呈现出来的,他们要么被各类媒体所叙述,要么就被主流话语权所压抑,很难去了解他们的真实生活以及这种生活所赋予他们的价值观和感受方式。当小镇青年越来越多地通过各类网络平台来展现自我的形象时,对于它的激烈批评也大量产生,这种鄙夷的声音和标签化的指认主要来自于城市精英阶层。
在城市精英群体最爱用的知乎APP上,有网友对“土味文化”是这么评价的:“平时忙去不了动物园,这不,用手机就能体验去动物园看猴的感觉。”诸如此类的嘲讽之声又被小镇青年解读为对他们出生身份的不认同。所以,在外界批评声最激烈的时候,许多“土味文化”创作者会在视频封面上用黑底红字打上“不嫌弃农村的人进”的slogan,来表示他们的反抗。他们要宣示这种身份认同,而宣示恰恰是由于主流社会长期忽视这一群体的声音。值得注意的是,就笔者对土味视频的观察而言,小镇青年的“反抗”也只是止于这种“宣示”自我身份的程度,他们谈论的议题几乎都是日常性的,围绕着他们的衣食住行、生活方式、娱乐方式进行,并未脱离琐碎的日常上升到有一致的“社会诉求”的实践运动中。
六、结语
“土味文化”与曾经的“乡村非主流”和“杀马特文化”可谓是同根同源,也许主领这些文化形态的群体换了一代又一代,但不变的是城市视角下对这些发源于“乡土性”文化形态的歧视,不变的是城乡二元结构下农村青少年、新生代外出务工人员、小镇青年难以融入城市生活的困境。作为新媒体的短视频链接了移动互联网的“不毛之地”,让小镇青年终于拥有了一块话语权领地。
英国伯明翰学派对大众文化抱有理解之同情,因而也被诟病过分推崇普通大众在文化活动生成的重要性,忽视其文化素质和文化的随意性。今天再谈“土味文化”,也不可避免要回应在这一文化形态中存在的不良内容。清除其不良内容是有意义的,也是维持“土味文化”可以在自我领地持续活跃的重要因素。但是对于“土味文化”不良信息,应该从法律法规等角度进行无差别规治,是就内容而言的规治,而非对整个“土味文化”的否定。雷蒙·威廉斯在文化研究中“倡导一种超越阶级区分、社会成员能够平等参与的文化有机体,即共同文化”④。如果对“土味文化”矫枉过正,反而会损害小镇青年积极表达自我的权利,正如快手的口号“生活没有什么高低,每个人都值得被记录”。
注释:
①钟丽茜.现代都市文明与影视艺术——雷蒙德·威廉斯的文化研究理论评析[J].当代传播,2008(06):23-25.
②费孝通.乡土中国[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8
③[英]诺曼·费尔克拉夫.话语与社会变迁[M].殷晓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3:59.
④王庆卫.文化唯物主义、共同文化与情感结构——论雷蒙·威廉斯“三条进路”对马克思主义文化观的继承与发展[J].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02):1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