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儿舞女
2019-10-18广豪
文 广豪
都说江南人内敛,可是,数百年了,每逢秋季,从虎丘、石湖到千灯、巴城,一个个曲会便轮番在这片土地上举行,众多能歌善咏的男男女女,带着笛箫,抱着曲本,拉着行囊,从太湖、石湖唱到阳澄湖,从虎丘山唱到玉峰山。秋天,是苏州歌儿舞女们的节日。
在这个秋季,阴晴雨雪皆宜唱,悲欢离合都是歌。西方有狂欢节,而东方的狂欢,却是这么风风雅雅,袅袅婷婷。一带曲声,飘过运河和长江,都是唐诗宋词元曲的滋味。
三次衣冠南渡,让江南成了中华雅文化的保育地,也让江南文化总是走在中庸之道上,有了中正的龙骨,周游八方就游刃有余。尤其是苏锡常一带,从刀耕火种到鱼米之乡,从荒野大泽到财赋重地,被称为吴地的长江三角洲在中国经济发展史中后来居上,历经千年依然保持着恒久的经济活力。
这种富庶和繁荣,带来了明末王船山所说的,在无余中寻找有余的诗情。范成大有诗,“柳花深巷午鸡声,桑叶尖新绿未成。坐睡觉来无一事,满窗晴日看蚕生。”因为有了蚕,便有了丝绸;有了丝绸,便有了贸易;有了贸易,就有了流动;有了流动,便有了财富。财富多了,便有了余情,江南人才有了工不厌精,食不厌细的功夫。或者在北方人眼里,费这功夫简直就是吃饱了撑的,事实上,的确只有胃口撑饱了,人才会追求精神的负载。而一旦精神上有了第一次觉醒,纵然是饿着肚子,也忘不了精神愉悦带来的心灵满足。在江南,即便身处陋巷视力残疾,元末千灯的顾坚依然咏唱不绝,赶几十里路去赴一场场玉山雅集。即便是米缸里的米已经盖不了锅底了,清代吴江的女子却依旧还要出版自己的闺房诗集。
这种追求极致的功夫,很容易向着极端发展,有着失衡的危机。而在江南,却因为有了文人的参与,不但调和了雅俗高下,还成为了一种文化传统的表达,这种传统就是体道悟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极致的表达成为了阴阳变化的契机,也成为了工匠气和文人气的转换之机,文气成为了称赞一个人和一件物时最好的评语。而要读懂吴地的精妙艺术,最好的方法就是体悟阴阳,一半是水面,一半是荷塘;一半是丘陵,一半是稻香;一半是笔墨,一半是心像。懂了阴阳,便能体味平衡。在文人眼里,能体悟这身心的平衡,才能懂得返身内求,打开道中庸而极高明的节点。所以艺术与农事,文人与工匠,武术与做人,看似不同,但一旦找到了平衡,便拿到了医、学、士、兵、师的“通行证”。往往一个诗人,还是位书家;一个工匠,还是位画家;一个曲家,还是远近闻名的老中医。所以生活在江南的人,一旦懂了一件东西,便往往会智慧贯通,一通百通。这就是现在说的硬道理,发展是硬道理,平衡更是硬道理。能悟得平衡,便能明理,便能依法,便能了悟平仄阴阳,脱口歌咏曲唱,出手,治国理家。
如果江南是一个人的话,诗词曲是他的任脉,家国情怀便是督脉。正是富庶的鱼米江南,带来了江南的古镇的繁荣,也带来了商品经济的开放和发展,更带来了昆曲的视野和心系天下的责任。昆曲和家国,是玉峰山下的并蒂莲,一根双莲,同出于华夏修身之道的正脉。
修身,是流转于江南的日常规矩,也是庙堂里的诗性教育。走在顾炎武故乡千灯的老街上,伴着歌儿舞女的水磨腔调,我于秦峰塔下觅得小诗两首,一首是《心音》。“天下亭林天外音,半为家国半为心。时人莫觉曲声淡,且看明灯贯古今。”一首是《曲味》。“秋泊江南动玉弦,秦峰塔下笛声圆。南词腔里得滋味,不向阳澄觅蟹仙。”
合着初秋的桂花香,我恍惚见亭林顾家正预备着一壶好茶,待众曲家前去咏唱一曲昆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