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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其庸 :“写梦红楼人共仰”

2019-10-18孙伟科

传记文学 2019年10期
关键词:红学曹雪芹红楼梦

孙伟科

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

放在时空的坐标上,冯其庸先生以94岁将近一个世纪的生命长途,以“行走天地间”遍历名山大川涉险求真的坚实脚印,造就了一个文化学术的传奇。冯先生《瓜饭楼丛稿》以33卷逾千万字的著述和量多质优的书法绘画及摄影作品,收乾坤于笔底,气象万千,向人们展现的是一个全景式的冯其庸:丰富、正大、雄奇。

——吕启祥

稻香世家

冯其庸1924年2月3日出生于无锡前洲镇冯巷一个农民家庭。由于往上几代都是务农,所以冯其庸说自己出身于“稻香世家”。这里虽然是江南水乡,有“苏杭熟,天下足”的美称,但冯其庸家里却是常常揭不开锅。他记得童年时半夜常常听见母亲的哭泣声,因为第二天家里就要断粮了。为了解决家人的温饱问题,母亲常常用麸皮、青菜煮成一锅粥,更多的时候,是用南瓜加上几把米来煮,这样瓜菜代的美食给冯其庸留下了一生不能忘怀的记忆。即使是南瓜,也不能常常吃到,有时候是邻居周济的。后来,冯其庸把自己的书斋起名为“瓜饭楼”,并请著名画家刘海粟榜书三个大字悬于客厅。

冯其庸生于1923年农历年末,第二天就是除夕,这个新旧年之交出生的农家之子,一生也处在各种交错之中。由于家中贫寒,他9岁才上小学,常常因交不起两块银元的学费而苦恼,母亲则只能含着眼泪四处借债,周边亲戚邻居被借遍了。旧债未还,新债又来。无可奈何之际,冯其庸和母亲只得一起为此饮泣吞声。

了然冯其庸的童年经历,也就不难理解在他的少年履历中为什么总是失学了。他只能上那些学费少的学校,而不能上自己感兴趣的学校,所以中途不得不多次退学。

小学五年级时,抗日战争爆发,学校关闭。冯其庸酷爱学习,却求学无门,只好到处借书阅读,如《三国演义》《水浒传》《古诗源》《唐诗三百首》《论语》《浮生六记》等,由于读书多,在同龄人中他总是显得胜人一筹。那个年代给冯其庸留下最不可磨灭的记忆,是日本人侵占家乡时,堂姑妈和三舅被日本兵残杀。苦难历程,渐渐养成冯其庸决心奋发、不屈不挠的性格。

1943年,他于私立无锡前洲青城中学毕业。下半年,又考上省立无锡工业专科学校,期间曾得无锡著名画家诸健秋赏识。1944年7月,他因贫失学。1945年抗战胜利后,他考入苏州美专,两个月后再度因贫失学。1946年春,无锡国学专修学校在无锡复校,冯其庸顺利考取,受书法于王蘧常,后又求教于刘海粟、朱屺瞻、谢稚柳、唐云、启功、徐邦达、杨仁恺、周怀民、许麟庐诸先生,于书画潜心学习。1948年12月毕业后,回到前洲老家,在树德小学、胶南中学、苏南行署短暂工作,并于1949年4月,报名参加了人民解放军。1950年,被部队派往无锡市第一女中任教。1954年,30岁的冯其庸调到北京,在中国人民大学教授中国文学。

也许是上过多种学校,读过工科、艺科,还有国学,所以他一生视野并不被严格或者狭隘的学科分界所拘囿。在2019年出版的《瀚海梦痕——冯其庸先生纪念文集》中,可以看到冯其庸先生所涉及的领域有戏曲、文学、教育、考古、历史、国学、西域研究、民族、篆刻、绘画、摄影、书法、时评、版本校勘、人物家世、祖籍谱牒等,每一个领域都有可称道的成就和佳话。

结缘《红楼梦》

冯其庸毕竟是以红学名世的。那么,他是怎么和红学结缘的呢?冯其庸先生自述其青少年时代便与《红楼梦》谋面:1943年,他受学校老师的指引,初步迈入《红楼梦》的魅力世界;1946年,冯其庸考入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本科,开始了系统的理论学习;至1948年春,转入上海无锡国专分校,聆听刘诗荪先生的《红楼梦》课程,确定了“研究《红楼梦》是一门学问”的理念。冯其庸的这段求学经历,激发了他对《红楼梦》的浓厚兴趣,但这里埋下的仅仅只是文学的种子。

1949年4月,报名参军时的冯其庸

1954年,中央在全国范围内发动了批判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和胡适唯心主义思想方法的运动,提倡以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和方法,来改变旧时代的思维方式。这场运动给了冯其庸巨大的震撼,他一方面赞叹李希凡、蓝翎运用马克思主义的方法对《红楼梦》现实主义文学成就的评价,另一方面也在思考着俞平伯等老一辈学者的学术传承和新变。此时,冯其庸并未写过任何文章,却在改造自己的主观世界和思想上追求突破,这促使他认真下功夫读了《红楼梦》和当时报刊发表的许多相关文章,收获巨大,为其今后从事《红楼梦》领域的相关研究夯实了基础。因此,他在晚年回忆录《风雨平生》中说:“我研究《红楼梦》可以说是从1954年的‘批俞运动’开始的。”“我这个时期要和曹雪芹快成为朋友了。”

所以,1954年是冯其庸研究红学的时间起点。

1964年,冯其庸在陕西终南山下马河滩参加“四清”运动

“千古文章名血泪”

让冯其庸和《红楼梦》结缘更深的一件事,发生在“文化大革命”时期。《红楼梦》面临着被查封的危险,冯其庸意识到家中所藏《红楼梦》亦难逃此劫。嗜书如命的他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决不能让《红楼梦》这部伟大的小说消失于人世间。如果人世间真的没有了《红楼梦》,那将是中国不可估量的损失,更是世界范围内的巨大损失。于是,从1967年12月开始,冯其庸深夜手抄庚辰本《红楼梦》,一字一句地让《红楼梦》化入自己的脑海里、血液中,在那“大风撼户”之夜,他对曹雪芹的“一把辛酸泪”有了更深切的理解。从此,谁也无法剥夺他心中的《红楼梦》。大学课堂上,他最爱举的例子就是《红楼梦》中的人、物、事、情、开头、结局、神话、现实。《红楼梦》也成为他精神世界、情感世界的海洋,波浪由此起,明月由此升。

冯其庸自述道:

我为什么要抄《红楼梦》呢?因为造反派抄家的时候把我的影印庚辰本《石头记》抄走了,而且当黄色书展览了。我就想,万一此风刮向全国,那《红楼梦》就要遭灭顶之灾了。所以我想偷偷抄一部保留下来,万一《红楼梦》被销毁了,我还能保留一部。

冯其庸用小楷抄写影印的庚辰本《石头记》,依原著行款朱墨两色抄写,目录、正文、眉批、夹批等均依原样录写,丝毫不差。他的生活也是从此时开始,逐渐与《红楼梦》相互融合、不可分割。1968年6月12日凌晨,冯其庸终于将《红楼梦》八十回全部抄完。“抄毕全书”,他回忆这一两年来经历的风雨磨难、人事变迁,一瞬间感慨万千,遂题诗一首:“红楼抄罢雨丝丝,正是春归花落时。千古文章多血泪,伤心最此断肠词。” 他说:“抄完了这部《红楼梦》,我对《红楼梦》有了进一步的认识。结合曹雪芹的时代和家庭遭遇来看,他的家庭是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最后才会写出这样一部了不起的小说。”可以说正是因为冯其庸对《红楼梦》如此认真的抄写,才非同一般地感悟到《红楼梦》中细节的深密和悲凉之美。

一梦红楼五十年

结缘《红楼梦》已然二十载。1974年,冯其庸才开始下笔撰写《红楼梦》的学术论文。这一年冯其庸与吴恩裕共同对王宏钧发现的三回又两个半回的《石头记》残本进行鉴定,二位先生结合《怡府书目》卡片和《宝元天人祥异书》一书中对“祥”、“晓”两字的避讳(“祥”字,是“羊”少一竖字;“晓”字,少个弯钩)为依据,不仅确定此残本为己卯本中散失出来的部分,更得出己卯本是怡亲王府抄本的结论。二位先生将研究成果写成《己卯本〈石头记〉散失部分的发现及其意义》,并于次年3月24日,在《光明日报》上公开发表。这是冯其庸对《红楼梦》版本研究的第一篇论文,同时也是己卯本的一次全面深入研究。同年秋天,当时的国务院文化组就文化事业和古籍修复整理问题找到冯其庸询问意见,冯其庸提议校订《红楼梦》,已经50岁的冯其庸正式步入红学研究的征途。

冯其庸主编《历代文选》

1975年,国务院文化组组建《红楼梦》校订组,袁水拍任校订组组长,李希凡、冯其庸任副组长,由冯其庸主持校订注释工作,直到1982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红楼梦》新校注本,此次校订工作才算结束。冯其庸和校注小组在校注工作开展的前期便面临了很多困难,首先便因曹雪芹生前的三种抄本——选择哪个版本做底本的问题,小组成员各抒己见、争论不休。为更好地说明自己采用“庚辰本”为底本的主张,1977年5月20日至7月23日,冯其庸写作《论庚辰本》一书,约十万字,先在香港《大公报》连载,上海文艺出版社1978年4月出版单行本。冯其庸在此书中既肯定了庚辰本是现存《石头记》抄本中最贴近原貌的一个本子,同时又确定了以它作为《红楼梦》校注的底本,顺利地推动了小组内校注工作的展开。1982年,《红楼梦》新校注本一经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发行,便迅速地改变了先前“程乙本”的统治局面。当时的国务院古籍出版社规划小组组长李一氓更是专门写评论文章,给予了新校本极高赞誉,认为这次新校订的《红楼梦》,可以做《红楼梦》的定本。

平生可许是知音

冯其庸自从事学术研究开始,就以历史文献结合实地考察的方法,深入到文史故地,在实践中探寻历史的丰富内容和事实真相。他实事求是的学风是与对祖国古代的文献典籍、文学艺术、历史传说的研究结合在一起的。1975年,冯其庸以曹仪策先生家的《辽东五庆堂曹氏宗谱》底本为依据,结合他所发现的两篇《曹玺传》和《清太宗实录》中关于曹振彦的史料记载,考证出曹雪芹的家氏族谱成员及其相互间的亲缘关系,并将相关研究成果《曹雪芹家世史料的新发现》发表于1976年《文艺研究》第1期。1976年5月至1978年8月,他写作《曹雪芹家世新考》第一版,后又依据新发现的史料进行不断增订。如1977年11月,辽阳市文物管理所发现的《大金喇嘛法师宝记碑》碑阴题名中刻有“教官曹振彦”,冯其庸写文《〈大金喇嘛法师宝记〉碑题名考》;再如1978年8月,辽阳市文物管理所发现的《重建玉皇庙碑》碑阴题名中刻有“致政曹振彦”和《东京新建弥陀禅寺碑》碑记中刻有“曹得先”、“曹得选”、“曹世爵”三个人名。《曹雪芹家世新考》一书可谓是冯其庸对曹雪芹家世、身世考证的集大成之作,该书于198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第一次出版,1997年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增订本,1983年三联书店香港书店分别出版《曹雪芹家世〈红楼梦〉文物图录》等,都是该书的相关版本。至2012年冯其庸的《瓜饭楼丛稿总目》出版之时,《曹雪芹家世新考》已是增订过的第四版,增订和修改了新发现的材料和新写的论文,冯其庸主张的曹雪芹祖籍“辽阳说”,也因此书的发行和读者的接受,逐步成为红学界的广泛共识。

1979年1月,红楼梦研究所在《红楼梦》校订组的基础上,经文化部批准成立,隶属中国艺术研究院管理,主要成员有吕启祥、林冠夫、胡文彬、刘梦溪等著名学者,冯其庸担任所长,负责继续校订《红楼梦》,作为最有影响的红学重镇,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的建立开启了新时期红学的航程。新时期红学一系列奠基性的学术成果也都是由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完成或是由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主要推动的。一些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红学活动,也都在中国艺术研究院举行或由中国艺术研究院推动、主办。同年5月20日,《红楼梦学刊》创刊,冯其庸与王朝闻担任主编,冯其庸负责主要工作。《红楼梦学刊》创建和后来《红楼梦》新校注本的出版,对新时期红学发展产生的影响是不可估量的。

1979年8月21日,冯其庸(前排右)、张庚(前排左)等与侯喜瑞(前排中)先生合影

1980年6月,冯其庸赴美国威斯康星大学参加首届国际《红楼梦》研讨会,宣读《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凡例”》一文,肯定了甲戌本为迄今所见《石头记》中最早的一个本子。同年7月,中国红楼梦学会成立,会议推举北京大学教授吴组缃先生担任会长,冯其庸担任副会长兼秘书长。冯其庸与红楼梦研究所、《红楼梦学刊》的创建和中国红楼梦学会的成立紧密相关,而这三者相辅相成,一所一刊一会,三驾马车合力向前,对红学发展起到了极大的推动和引导作用。

二月河“落霞三部曲”的催生婆

冯其庸和当代著名作家二月河的交谊是坊间流传甚广的一段佳话。当代著名历史小说家二月河的文学起步于红学,他所写作的帝王系列,得益于他对红学的兴趣,因为他特别关注《红楼梦》与清早期的历史关系。20世纪80年代初,二月河(凌解放)的论红文章在《红楼梦学刊》上发表,冯其庸亲自写信给他鼓励,称他的写作“想象丰富、文笔细腻”,建议他花更多的时间从事文学创作。冯其庸慧眼独具,为二月河指引了扬其所长、避其所短的人生奋斗道路。可以说没有《红楼梦》与清早期历史的密切关系的研究,就不会有二月河的帝王系列,而没有冯其庸的指点江山和亲往南阳面对面的鼓励和成书后的引荐出版,就不会有著名作家——二月河。所以,二月河在其后来的创作谈中,总是风趣地说中国红学会是他的亲娘家,他每次来京都要去拜访冯其庸和中国红学会。一段文学缘,再次彰显了《红楼梦》作为文学经典的不朽魅力,再次印证了当代红学之于文学创作的资源意义、再出发的意义。《红楼梦》和现代文学中的鲁迅、巴金、茅盾、张爱玲、林语堂的创作分不开,也和当代文学中的二月河等一大批作家分不开。当代作家中,受《红楼梦》和红学成果滋养的作家越来越多,成就越来越大,有力地驳斥了所谓近二三十年红学对当代文学创作毫无贡献、与文学经验无关的不实之词、强加之语。

20世纪90年代,冯其庸(右四) 、李希凡(右五)主持《红楼梦学刊》编辑会议

读万卷书 行万里路

1984年12月,冯其庸、周汝昌、李侃一起赴苏联鉴定当时苏联科学院东方学研究所列宁格勒(今称“圣彼得堡”)分所收藏的《石头记》抄本,冯其庸任组长和鉴定发言人,鉴定得出结论:列藏本是脂本系统中的抄本,比较具有研究价值;此抄本是个拼抄本,底本不止一个;但就纸张来说,抄定时间可能是乾隆后期乃至更晚的嘉庆初年,并且此版本经过二次装订,具体的第二次装订时间无法确定。在此基础上,冯其庸更提出列藏本值得影印出版,值得中苏两国联合出版的意见,得到了苏方的大力支持,推动了中方与苏方联合出版的协议签订。

《红楼梦》所关涉的是深邃的中国文化的大书,红学也不只是一本书的学问。纵观冯其庸一生的学术历程,红学没有限制住他的视野和领域,反而成为他不断开拓、放眼世界的不竭源泉。冯其庸不仅在《红楼梦》研究中有重要的学术贡献,而且提前认识到西部对于我国经济文化的重要性,并开展了对于西部历史文化的调查,将相当部分的学术精力用于西部的文化研究,将人生意义与价值再次升华。“文学家、艺术家不可能完全还原历史,但有责任告诉人们真实的历史,告诉人们历史中最有价值的东西。”冯其庸在研究中特别重视基础性的工作,往往从搜集阅读和分析基本文献资料做起,重视掌握第一手的资料,认为游历即为“读天地间最大的一部大书”。由少年时的心向往之及内心震撼,到1986年首次赴新疆,他始终坚持着对西部考察的决心。他认为“中华民族的兴盛,离不开西部的开发”,因此,他多次赶赴新疆,通过历史文献中《大唐西域记》的记载,先调查天山以北的唐北庭都护府故城,沿玄奘西行的路线调查吐鲁番交河、高昌故城,到达库车“古龟兹国”;又从西安出发,沿丝绸之路和玄奘取经路线,向西考察,寻访过河西走廊到敦煌一线的秦汉古长城、积石古关、炳灵寺,深入祁连山腹地的马蹄寺与金塔寺、居延海与黑水古城。凡玄奘经行、驻足之地,他都根据文献分段进行实地的调查,追寻玄奘足迹;1998年他赴新疆,确证玄奘当年于明铁盖的山口古道进入,写成《玄奘取经东归入境古道考实》,这一重要观点也为佛教的研究提供了丰富的资料;在83岁高龄时,他又与中央电视台“玄奘之路”专题片组一起第十次赴新疆,横穿罗布泊,前后17天,考察了米兰遗址、楼兰古城、龙城、白龙堆等多个重要历史文化遗迹。期间的研究成果多次引发各界研究者们的注意,促进拓展西域文化研究中的新领域。在考察期间,因地理条件及生活条件极其恶劣,同行人员都劝说正值高龄的老先生,而他却说:“我吃的这点苦比起玄奘来算得了什么。学术调查,是为了求真求实,当然就必须亲力亲为。只坐在书斋里,不亲历艰辛,你就无法获得真实情况,换不来非同寻常的审美感受。”这种对祖国文化振兴的责任感不断促使着他对西部历史文化的大规模调查。他认为,西部的开发,离不开文化的发展,而文化的发展,必须建立在历史文化的根基之上。因此,第一步必须做好调查,搞清楚家底儿,为西部开发做出自己的一份贡献,为祖国的富强大业奉献力量。

2005年,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成立,冯其庸出任第一任院长,将西域学列入国学的研究中,提出“建立‘西域历史语言研究所’,从事中国西部文化历史语言民俗艺术方面的研究,其中特别是西域中古时期的多种语言,急需培养人才继承下去,以应国家将来不时之需”。他认为,我们要有发言权,我们需要拿出证据来,我们掌握的史料需要整理,我们要对西部历史进行全面研究,证明西域是汉民族和兄弟民族早期共同经营开发出来的。他还提出了“大国学”的概念,认为:“我们国家是由56个民族共同组成的,兄弟民族有自己的文化,自己的历史、文字,是整个中华民族的一个组成部分,既然是我们国家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的学问为什么不能成为国学?琵琶、胡琴都是从西部来的,现已公认为国乐之器,所以西部民族的文化和文字理应纳入国学的一部分。当然‘大国学’概念里也有轻重之分,但从一个完整的国学概念来讲,应该这么看待。张岱年先生也讲过:‘凡是中华民族的文化,都是国学。’我非常赞成他的观点,这样的提法也有助于各民族的融合和团结,所以西部研究应该纳入国学的研究范围里面。”

1998年8月24日,冯其庸在帕米尔高原徙多河畔,此为玄奘所经之河,急流如海倒河倾

沧海不捐细流

1987年,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汇校》,采用冯其庸新创的“排列校对法”汇集所有脂本的异同,对《红楼梦》早期抄本做了一次总清理。全书共五册,包含《红楼梦》十二个版本的批语,使各个版本之间的源流关系、语言差别、正文批语差异等一目了然地展现在读者面前。校订一部《红楼梦》善本,并加上便于读者阅读的注释,为《红楼梦》的普及而努力,这是冯其庸孜孜以求的。他精益求精的精神体现在不放过任何一个有价值的建议和信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但不唯书。所以,哪怕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读者来信,他都备加珍惜。冯其庸以“牧童耕夫”自喻,与作为普通读者的很多红学爱好者保持着联系和交谊。例如,《红楼梦》中所写的十月一风俗,原注本中没有注出宝玉为秦钟扫墓为何是十月一,他说:“上海的一个读者给我写信,说你在《红楼梦》校注本里对十月一没有注释,其实应该注释,因为这是北方的一种特殊风俗,‘十月一送寒衣’,要给已故的人上坟,因为天冷了,要送冬天的衣服了。”这位读者是上海作家萧凤芝,此时的她在红学上还籍籍无名,但冯其庸还是把她的建议添加到了自己的汇校本中。对读者负责,让读者在《红楼梦》中领略传统文化的真正内涵,学术民主,在于择善而从、服真崇善而不分红学内外、高低贵贱,显现了冯其庸终生“为学求真”的人生理念。回首冯其庸的成才之路,无不是以自学为主的。尽管1986—1996年间,他任职中国艺术研究院副院长,尽管学界认为他是学富五车的文史大家,但他还是认定自己不过是“学界野马微尘”,与昔日“牧童耕夫”无异。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汇校》

红楼奥义隐千寻

1988年6月13日,冯其庸率《红楼梦》文化艺术代表团赴新加坡,主持“中国红楼梦艺术展”,并在新加坡大学讲演。此次展览和演讲在东南亚华人区引起巨大轰动。

1989年年初,冯其庸为探索梦觉主人序本与脂本以及与程本的关系,对梦觉主人序本做了详细研究,并将其研究的结果写成了长文《论梦叙本——影印梦觉主人序本〈红楼梦〉序》。冯其庸认为梦觉本既是从脂本系统到程本系统的一个桥梁,又保留着部分脂本的原始面貌。所以,梦觉本无论对研究脂本或程本,都有其独特意义。

1990年1月,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冯其庸、李希凡主编《红楼梦大辞典》,这是一部兼具知识性、学术性和工具性,堪称集大成式的《红楼梦》百科辞典,为《红楼梦》的爱好者和研究者提供了最基本的知识和参考资料。书中的序为冯其庸于1998年12月20日所写:“故《红楼梦大辞典》者,言筌者也。吾愿当世之治‘红学’者,初以此为言筌,既得雪芹之意,则忘此言筌可也。夫斤斤以此言筌为所得,则失作者之意矣!”冯其庸呼唤广大红学热爱者、研究者不要忘记曹雪芹本身的创作意图,不可得鱼忘筌,可谓是以长者身份在“红学热”状况下发出了苦口婆心般的谆谆教诲。该书后来又进行了重新增订,依然受到读者的热烈欢迎。

1991年1月,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冯其庸主编的《八家评批红楼梦》,所谓八家评批指的是清代主要评点家对《红楼梦》的点评梳理。2000年,江西教育出版社出版《重校八家评批红楼梦》,是该书重新校勘后的第二版。在该书中,冯其庸对各家“评点”方式的灵活多样、语言优美等特点进行了涵咏和品赞。

《红楼梦大辞典》

199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冯其庸所著《石头记脂本研究》,汇集了他在1998年以前研究《红楼梦》版本问题的论文。这是冯其庸关于《红楼梦》版本研究的一个集成,可以概观冯其庸对于版本研究的主要观点与思想发展。

为艺求美

自1999年起,冯其庸集中精力和时间,将多年有关《红楼梦》思想的研究总括起来,著成《论〈红楼梦〉思想》一书,由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02年出版第一版。这一年,冯其庸先生已经70岁。这是其探讨《红楼梦》的思想意蕴和历史价值的代表性著作。在书中,冯其庸认为《红楼梦》覆盖的内容深刻而又广阔,不能仅仅停留在曹雪芹的自传说上面,而应该看到对康雍乾整个历史阶段的全面反映。书中鲜明地反映了“资本主义萌芽性质的经济因素的新的民主思想”,不但对中国两千多年封建专制制度进行了严肃的批判,更是传达了对新时代自由、民主、人性光辉的追求。冯其庸十分注重对曹雪芹创作思想和《红楼梦》思想艺术的深入研究,先后发表了《千古文章未尽才》《曹雪芹的世界观和他的创作》《曹雪芹与〈红楼梦〉》《〈红楼梦〉的时代及其他》《关于当前〈红楼梦〉研究中的几个问题》等重要论文。冯其庸指出,曹雪芹是一位超前的思想家,他的批判是属于他自己的时代,他的理想却是属于未来的时代。《红楼梦》反映了资本主义萌芽性质的经济因素的新的民主思想,在思想上起到了启蒙的作用。

《石头记脂本研究》

2004年底和2005年初,冯其庸历经五年多时间完成的《瓜饭楼重校评批〈红楼梦〉》由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辽宁人民出版社、浙江华宝斋书社分别出版精装本和线装本。该书以《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为底本,以甲戌、己卯、列藏、蒙府、戚序、杨藏、郑藏、甲辰、舒序、程甲各本为参校本,也参照了新注本《红楼梦》,对《红楼梦》作了精辟的评批,继承了评点派评批的形式,用朱墨两色套印,以眉批、正文下双行小字批、回末批三种批评形式表现。

2006年,冯其庸为收藏者卞亦文拍卖所得的题名《红楼梦》残十回本做鉴定,确定此本为残脂本,并为此写文《读沪上新发现的残脂本〈红楼梦〉》,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出版此书影印本,他又为此影印本题写书名《卞藏脂本〈红楼梦〉》。同年,国家图书馆出版社亦影印出版《四松堂集》付刻底本,冯其庸在国家图书馆善本室看了原本后,为此书撰写影印本的“代序”《初读〈四松堂集〉付刻底本——重论曹雪芹卒于“壬午除夕”》,文中对“癸未说”进行了有证据的翔实反驳。

2008年,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出版冯其庸主编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汇校汇评》,全书共30卷,前后花了13年多的时间。在这本书中加入了2006年发现的“卞藏脂本”,共汇集了13个版本的《红楼梦》抄本,13个本子在一起,校对了正文,亦汇集了所有评语。通过汇校,揭示出各种本子正文之间的关系,展明其渊源。汇评则汇集各种本子的脂砚斋、畸笏叟等其他人的批语,以供综合研究,这是一部研究《红楼梦》十分有用的工具书。

《瓜饭楼重校评批〈红楼梦〉》

大哉《红楼梦》 再论一千年

《红楼梦》研究中,作者家世、版本、抄本流传、文本、汇评汇校等都是大问题、大关节、大论题,如何研究,冯其庸先生为我们做出了示范。其实,大学问都是从细处着手的,也是从一字一句出发的,所谓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是也。冯其庸先生是大学者,但其研究则是始于足下,他的学术风格是从不做凌虚蹈空之论,反对华而不实和哗众取宠。所以,在作者研究、版本研究、《红楼梦》时代背景和思想性质研究上,他的研究都是建立在披阅历史文献、仔细阅读文本、比较思想性质、辨析不同观点基础之上的。关于对《红楼梦》文本的阅读和美学欣赏,冯其庸先生一次即兴发言堪称精彩。2008年初夏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专业第一届博士生答辩,此时冯其庸先生已经85岁高龄,他事先未打招呼,来到会场后在后排默默坐下,一直听完了答辩的整个过程。答辩过程环节繁多,用时很长,但秩序井然,气氛融洽。当博士毕业论文答辩通过之后,冯其庸先生作为长者发言。他说:“《红楼梦》中第七十四回写抄检大观园,我们不能只看到第七十四回对‘物’的抄检,即所谓的查抄证据,这当然是小说中的重要一笔,但此后一直到第七十七回晴雯之死,可以说是对‘人’的抄检,这才是主要的,是值得重视的,是小说的更重要的内容。《红楼梦》的悲剧是人的悲剧,这些怡红院中不幸女子的结局是这次抄检的真正结果,是王夫人、王善保家的等制造了这个悲剧,但这正是那个时代底层人物命运的真实反映。曹雪芹所写的这个悲剧,冲突是从查‘物’开始的,但落脚却在‘人’的身上,这是曹雪芹高超的写人技巧和人文情怀的体现,正是现实主义笔触的深刻之处。”冯其庸先生一席话,将答辩会推向高潮,令人醍醐灌顶,“字字血泪”的《红楼梦》果然耐得深入细读。翻阅冯其庸先生的相关著述,竟没有看到他在行文上对这个重要观点的记述。不经意之中,侃侃而谈出一个如此有价值的观点,但这只是他信手拈来、出口成章的例子之中的一个而已。

正是因为冯其庸先生的巨大学术成就和在学界的广泛影响,荣誉接踵而至。2010年10月16日上午,中国人民大学举办“冯其庸先生从教六十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时任国家副主席、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的习近平为冯其庸先生发来了亲笔贺信。著名词学大家叶嘉莹教授专门为大会发来贺诗三首:其一:“威州高会记相逢,三绝清才始识公。妙手丹青蒙绘赠,朱藤数笔见高风。”其二:“研红当代仰宗师,早岁艰辛世莫知。惠我佳篇时展读,秋风一集耐人思。”其三:“一编图影取真经,瀚海流沙写性灵。七上天山奇志伟,定随玄奘史留名。”2010年11月,冯其庸先生获聘中国艺术研究院终身研究员。2011年12月,冯其庸先生荣获文化部颁发的“中华艺文奖”终身成就奖。2012年10月,冯其庸先生获中国人民大学首届吴玉章终身成就奖。2012年,青岛出版社出版《瓜饭楼丛稿总目》,全书共35卷,总字数逾1700万字,蔚为大观。其中33卷收录了冯其庸先生的著作,分为文集、评批集、辑校集三个部分,有三分之二都是先生的红学成果。

2001年,冯其庸为寒山寺题诗拓本

习近平总书记在《我的文学情缘》(2016年10月14日发表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深情地回忆道:“冯老给了我一个在正定建荣国府的理由。冯老(冯其庸)是红学家,我跟冯老结识于正定,当时我在正定当县委书记。那个时候,《红楼梦》剧组正好要搞荣国府。当时要找依据,就是为什么在正定搞?他们没有实际的荣国府、宁国府的图,但是我找到了。在哪儿找到的呢?在故宫博物院。故宫博物院有个专家叫王璞子,是正定人,我托人从他那里找到了图。再就是请冯老给了我一个为什么在正定建荣国府的理由。见《红楼梦》剧组的时候,我说我们这儿完全有资格搞,因为曹雪芹是正定人。他们都笑了,说莫名其妙,曹雪芹怎么是正定人?我说,曹雪芹的老家是正定的,这是冯老提供的。冯老研究红学,查明了曹雪芹的身世。曹雪芹的祖先是北宋的开国大将曹彬,曹彬是真定灵寿人,真定就是现在的正定,正定府当时的范围包括河北的灵寿县,就在正定的隔壁。我就拿这个理由跟他们讲,当然也是开玩笑。我记得,我们请冯老是1983、1984年的事情,冯老那时候还英姿勃发。”

河北正定的《红楼梦》荣国府是时任县委书记习近平倡议、决定修建的。这不仅是一个荟萃古典园艺的影视基地,更是创造了一种文化与旅游相结合的良性发展模式。今天人们把这种以创新推动发展、造福一方的发展模式叫作“正定模式”。

文化自信 学术报国

2017年1月22日12时18分,冯其庸先生在北京逝世,享年94岁。冯其庸先生是当代公认的文化巨匠、国学大师,在各个领域都获得了相当高的成就,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播与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他的学术成果及学术精神对于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播有重要的影响,对于坚定中华民族的文化自信、建设文化强国做出了重要贡献,中国红楼梦学会会长张庆善研究员在怀念文章中提出冯其庸先生是“新时期红学第一人”。

冯其庸先生生前的多数私人藏品都捐献给了自己的故乡和学校。他将自己的手稿、书画、文物等悉数捐给家乡充实学术馆内涵,传递了一代国学大师对家乡的浓浓深情,他曾强调,自己的成长离不开家乡深厚文化底蕴的影响。在中国人民大学任教和担任国学院首任院长的经历也给他留下了深刻而美好的记忆,他将毕生收藏的敦煌文献、佛教文献、戏曲文献、石刻造像等文物文献,以及他本人的家世生平资料、学术著作、书画作品、摄影作品无偿捐献给中国人民大学,用以感谢中国人民大学为振兴国学教育、弘扬传统文化做出的贡献,对于国学院的教学及人才的培养做出了重要的贡献。

2016年,中国红楼梦学会同仁到家中看望冯其庸先生。前排右起:张庆善、胡文彬、冯其庸、李希凡;后排右起:孙伟科、何卫国、李振军

冯其庸先生逝世,引发了各界的沉痛哀悼,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习近平送了花圈,表达了对冯其庸先生的敬重和悼念。新闻、报纸、杂志发表了许多悼念文章,追怀冯其庸先生的为学求真、为艺求美的学术精神。2017年4月10日上午,“文化自信 学术报国——冯其庸追思会”在中国艺术研究院举行,来自中宣部、文化部、中国文联、中国作协、中国人民大学、北京大学、首都师大、中华书局、商务印书馆、中国艺术研究院以及冯其庸先生家乡无锡市的文化界、学术界人士和冯其庸先生的家属共四十多人出席了追思会。为了继承冯其庸先生的学术成就,研究冯其庸先生的精神文化遗产,为培养新时代的文化艺术人才,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与无锡冯其庸学术馆、北京市通州区张家湾镇合作,分别建立“冯其庸学术研究基地”和“冯其庸学术研究中心”,其主要任务是研究冯其庸先生丰富的学术成果和继承他的学术精神,沿着冯其庸先生的学术道路研究相关的学术问题,为红学、为文化艺术和学术发展做出新贡献。冯其庸先生非常重视《红楼梦》的当代传播,他提出,应把对《红楼梦》了解不了解熟悉不熟悉,作为衡量一个中国人人文素养的标志之一。把《红楼梦》的当代传播作为一个重要的课题研究,让更多的人喜欢《红楼梦》、熟悉《红楼梦》,努力实现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目前两个研究基地都已开始运作,学术大师的文化事业,薪火相传,后继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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