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梅林:沉潜之志与君子之风
2019-10-18王玉玊
王玉玊
中国艺术研究院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所
陆梅林先生是我国著名的马克思主义美学家、文艺理论家和资深翻译家,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毕生致力于马克思主义,特别是马克思主义文艺学的翻译与研究,孜孜矻矻,精益求精,与诸多同道一起,用扎实厚重的成果,奠定了我国新时期以来马克思主义文艺学研究的理论基础。
乱世中的少年生涯:坚定马克思主义信仰
1923年7月,陆梅林出生在山东济南的一个铁路工人家庭,抗战爆发后因贫失学,成为一名铁路工人。18岁时,陆梅林考入中苏文化协会主办的淮南俄文专科学校,两年后毕业。学习俄文是陆梅林接触马克思列宁主义、苏联的革命理论与革命文学的重要契机,也是他此后持续从事翻译和研究工作的重要倚仗。
1943年,从俄文专科学校毕业后,陆梅林又进入鄂豫边区民主建国大学学习。1945年7月,22岁的陆梅林投笔从戎,参加新四军,先在五师十四旅任文化教员,1946年6月起在中原军区一纵一旅一团任宣传干事。中原军区一纵一旅就是由皮定均任旅长的“皮旅”,这支英雄的部队在中原突围中担任掩护中原军区主力向西突围的艰巨任务,随后又向东转移,迷惑、牵制国民党军。在皮定均将军指挥下,英勇善战的“皮旅”孤军作战、抢关夺隘,穿插于国民党军重兵集团之间,连续奋战20余天,终于冲破国民党军的堵截,顺利抵达苏皖解放区。陆梅林便是在此时随“皮旅”突围到苏北的。1946年9月至1951年10月,陆梅林先后担任《新华日报》助理编辑、《实话报》一等翻译。在这时期,他翻译了高尔基等苏联作家的革命文学作品和列宁、斯大林的革命理论著作,如《黄色魔鬼的城市》《安格林娜》《苏联文学三十年》《马克思列宁主义社会经济形态学说》《列宁革命活动》和《斯大林革命活动》等。
我们无从怀想那段乱世生涯的真正模样,但可以想见的是,家庭出身与铁道工人经历使陆梅林对无产阶级事业怀抱着天然的亲近感,战争中的革命豪情与革命理论、革命文学的熏陶更坚定了他的革命理想与革命意志,这样的磨砺,使他投身于追求真理的旅程,一生无悔。
新中国成立后,陆梅林继续在文艺领域从事革命工作。1951年10月调入中宣部斯大林著作翻译室任翻译。1953年1月调入中央编译局,先后任校审室校审组组长,《学习译丛》杂志室副主任,列宁著作室、国际室、列宁斯大林室校审员和定稿员。在此期间,陆梅林从事翻译、校审马列经典著作的工作,翻译了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一些经典著作,如《列宁全集》中文版第二版中的《什么是“人民之友”以及他们如何攻击社会民主主义者?》和《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等;负责《学习译丛》《民主和社会主义》两本刊物的编刊工作;校审了新版《苏联共产党史》《列宁传》。60年代,他又主持翻译并出版了苏联学者撰写的《马克思列宁主义美学原理》。
“闭门思过”,或沉潜读书
“文革”开始后,陆梅林并未参与到政治运动中去,而是选择了闭门读书。他在《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崛起》一书的自序中说:
记得,在“文革”期间,我是一个“靠边站”和“闭门思过”的干部,没有参加任何革命群众的“战斗组织”,也没有打过什么派仗,因为我对这场“大革命”实在不理解。在组织生活中,还为此挨过批评,说我“一贯右倾”。我没有因此而消沉,反而得到了一次读书的机会。在那股铺天盖地而来的批判封、资、修的“左”的虚无主义思潮下,为了给自己打“防疫针”,保持比较清醒的头脑,我在灯下先后辑注了《毛泽东论文艺》《鲁迅论文艺》和《马恩论文艺》三部手稿。
对于陆梅林而言,马克思主义的信仰不是简单的“左”与“右”,不是参与社会政治运动的盲目激情,而是求真与求实,是寻找共产主义事业的真正道路。陆梅林始终反对对马克思主义做简单化、教条化、绝对化的理解,始终坚持要用发展的眼光看待马克思主义。在陆梅林看来,马克思主义不是律令而是方法,不应该规定人们的思想,而应该帮助人们解放思想,提升认识,去发现通向真理的道路。
道不行于世,正是读书时。陆梅林在“文革”期间辑注的《马克思恩格斯论文学与艺术》(分上下两部)是中国学者首次编纂的马克思恩格斯有关文艺论述的大型文选。陆梅林不止一次说过他“没有受过系统的专科教育,之所以能够做一些马克思主义美学和文艺理论研究的工作,多半得益于平时的工作和学习,也得益于辑注这两本书”。1982年和1983年,这部大型文选才分为上下两部先后出版。陆梅林认为,马克思和恩格斯关于文艺的论述主要包括两个部分,即一般的文艺理论和对各个历史时期的文艺创作的评论,故《马克思恩格斯论文学与艺术》分为上下两编,上编为马克思、恩格斯文学艺术论,共五辑,分别为“科学的世界观”、“艺术发展论”、“美、美感和艺术”、“创作和批评”、“文学艺术和无产阶级”;下编为马克思、恩格斯文学艺术史,共七辑,分别为“原始时代文化艺术”、“古代文学艺术”、“中世纪文学和诗歌”、“文艺复兴时期文学艺术”、“十七世纪文学”、“十八世纪启蒙时期文学和十九世纪文学”。另有一束附录,包括马克思的《自白》,以及一批早期马克思主义者对马克思、恩格斯文艺见解的阐释。
《马克思恩格斯论文学与艺术》
这部选集内容既包括历史唯物主义史观下的文艺起源,也包括文学艺术的社会功用,还包括无产阶级文艺的特征与意义,内容丰富,选材精当,体系明晰,无论是材料的搜集整理,还是体系、结构、注解等方面,皆有前人未及之处,为我国成体系的马恩文艺理论研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是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的重要参考书,并入选教育部推荐的大学生必读书目。
“新时期”文艺论争中的探索与坚守
所谓厚积而薄发,随着新时期的到来,陆梅林也进入自己的学术高产期,“文革”中对马恩原典的熟读精钻,使他在研究工作中终生受益。
1979年12月,陆梅林调入中国艺术研究院工作。1980年6月起担任中国艺术研究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所长。1985年,陆梅林开始主持筹建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所。马文所的筹建经历了一段曲折的过程,1985年12月,林默涵同志签批同意建立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所,但是受当时马克思主义没有文艺学的观点的影响,建所工作一度搁置下来,用陆梅林的话来说,马文所“生不逢时”。在陆梅林等人坚持不懈的努力下,直到1986年,马文所才经文化部批准正式成立,陆梅林任所长。
经过全方位努力,马文所很快成为研究、传播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一个极其重要的阵地。在此期间,陆梅林还与程代熙共同主编了《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丛刊,集中整理译介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有关论述,并参与主编《文艺理论与批评》,这一刊物从1986年创刊以来,就高扬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大旗,成为国内研究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和社会主义文艺的重镇。这些刊物都为当时“生不逢时”的马克思主义文艺学研究提供了宝贵的空间。1989年12月至1996年11月,陆梅林担任中国艺术研究院副院长。
马克思主义不仅仅是纸面上的学问,更是指导实践的方法论,马克思主义的研究也势必要参与到社会实践中去。在社会面临巨大变革的80年代,陆梅林也以满腔热诚参与到一系列文艺论争中去,经世而致用,在纷繁复杂的文艺思想中溯本清源,力图廓清政治与文艺的关系,在“新时期”重新发掘经典马克思主义的社会能量。
“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有无体系”之争、“人性”与“人道主义”之争、“重写文学史”之争、“多元化”之争、“主体论”与“反映论”之争……所有论争归根结底关切的都是同样的问题:政治与文艺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应该用怎样的理论去指导文艺的发展。80年代是一个“向右转”的时代,是一个文艺悖论般地以去政治化的方式无比密切地与政治纠缠在一起的时代,是西方各种文艺思潮蜂拥而至、流行一时的时代,是一个“新名词大爆炸”、“马克思主义的声音几乎发不出来” 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陆梅林对于经典马克思主义的坚持似乎显得有那么点“不合时宜”。
其实,陆梅林的“不合时宜”,也不是第一次了——“文革”时因“一贯右倾”挨了批评的陆梅林,此刻却又成了个不折不扣的“左派”。但真正改变了的,其实只是时代而已,在陆梅林的身上,我们始终能看到那种强大的连贯性,对于马克思主义实事求是的钻研与践行,是他一以贯之的“立场”,无论是“文革”时闭门读书,还是“新时期”参与文化论争,都是他对共产主义理想执着追求的自然之举。
陆梅林
所谓“不合时宜”,就是不与世浮沉、不随波逐流,不仅持守本心,更要敢为天下言。
陆梅林既反对将马克思主义教条化的“左派幼稚病”,又反对彻底西化的“右倾顽症”。归根结底,陆梅林反对的是对马克思主义思想似是而非的、想当然的理解,是打着理论与学术的幌子为错误的政治立场背书,是高歌猛进而缺乏反思的文艺去政治化浪潮,是空泛的“人性论”与“人道主义”剥夺了文艺作品与文艺研究真正反映现实、干预现实的能力,是对于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社会主义实践丰富遗产的草率抛弃。就是在这样一个马克思主义遭到歧视、贬斥和排挤的时代,陆梅林逆流而上,主持创建马文所,编辑学术刊物,坚持进行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研究工作。
这一时期,陆梅林在学术上最突出的贡献在于明确了马克思、恩格斯文艺学的思想体系。自1978年起,学术界、文艺界就出现了“马恩文艺思想无体系”的说法,认为马克思、恩格斯的文艺思想只有只言片语、断简残章,无非是他们关于文艺作品发表的一些不成系统的评论而已。针对这样的论调,陆梅林先后发表了《体系和精神——马克思恩格斯文艺思想初探》《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崛起》等一系列文章,旗帜鲜明地指出,马克思主义文艺学是有着完整系统的科学的理论体系,《一八四四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预示着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崛起,人类美学思想从此开始进入一个崭新的历史发展阶段”。陆梅林通过研究,有力地证明了马克思主义文艺学以物质生产实践为美学新的逻辑起点,扩大了美学研究的对象范围,从生产和消费的相互关系上将社会生活中的美学问题纳入了美学研究视野,从而确立了新的美学对象观,并通过创立生产劳动美学理论对美学这门科学的性质做出了全新的归类,创立了科学的文艺美学理论。这样的研究具有现实紧迫性,因为“否认马克思主义美学思想和文艺理论有一个完整的科学体系,也就否认了马克思主义美学的科学性,贬低了它的指导意义”。
与“有无体系之争”密切相关的,还有关于“内部规律”与“外部规律”的争论。有学者认为,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只关注文艺的“外部规律”,不处理文艺的“内部规律”,实际上将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理解为一种庸俗社会学,或者简单的经济决定论。在与这种观点的论辩中,陆梅林一针见血地指出,“这种‘内部规律’说的实质是:使文艺脱离社会生活,脱离无产阶级政治,与世隔绝起来,将它引向自律性的封闭状态。”
20世纪80年代末,陆梅林先生和文艺理论界同仁,右起:程代熙、徐非光、陆梅林、郑伯农、李正忠
陆梅林并未止步于这种对论争本身的意识形态批评,而是继续沿着问题深入下去,梳理了从俄国形式主义到美国新批评以来各个理论流派关于“内部规律”/“内部研究”和“外部规律”/“外部研究”的基本观点,既充分肯定了形式主义对文艺形式、手法与审美功能的重视,也运用马克思主义辩证思维的方式,充分论证了文艺作品并不存在断然两分的“内部规律”与“外部规律”,文艺作品从属于整个社会文化系统,这种社会文化系统总是辩证统一的有机综合体。
陆梅林的研究总是这样面对着迫切的现实问题,总是在回答着时代的核心议题,却从不停留于现象的表层,而是不断回归原典,兼阅德文原文与俄、中各家译本,详细辨析相关理论与概念,层层深入、稳扎稳打,用无可辩驳的材料与逻辑阐明马克思主义的真意,再通过如此求得的真知反过来为现实实践寻找依据。陆梅林做的是最艰深扎实的学问,关切的是最现实切近的问题,体现出一代学人的才情与担当。
关于新时期的一系列文艺论争,陆梅林先后写了《回顾与反思——记十年来若干文艺理论论争》《回顾过去 展望未来——近十年来文艺理论论争一瞥》等综述性文章,并与盛同先生主编了《新时期文艺论争辑要》(上、下册,重庆出版社1991年版)。陆梅林从不满足于在这些综述性的文字中以一种置身事外、客观中立的态度堆积材料、罗列观点,而是立场鲜明地对这些争论的性质作了深刻的论述,说理透彻,具有很强的说服力。
今日看来,80年代的一系列论争,很难用简单的是非对错来评判,论辩的各方共同面对着“文革”留下的创伤,也都在思考着祖国的命运与未来。主张“人性论”,强调文艺的“内部规律”与文艺自主性的观点更吻合于时代情绪,更居主流,也在很大程度上参与形塑了90年代以来的中国社会。但这样的观点也难免有矫枉过正之处,正如陆梅林所说,一味地强调普世的、抽象的人性,强调无差别的爱,是无法真正面对复杂交织的现实社会的。面对这样矫枉过正的倾向,敢于“唱反调”、道破盲点的人总是难能可贵的,也更令人尊敬。
看过一篇篇论争文章,陆梅林给我的印象像个耿直的“倔老头”,一味地写着或许不那么“好听”的真话,有时显得有点犀利,让人赌气地想要与他辩上一辩,最终又往往会因为无处反击而败下阵来,同时在心中悄然生出些敬佩来。刘文斌的回忆印证了我的印象,陆梅林的耿直不仅仅体现在文字上,也体现在其他工作中。1988年8月,全国马列文论研究会第十届年会在呼和浩特市召开,陆梅林也参加了那次会议。据刘文斌先生回忆,陆梅林当时穿了一身半旧的中山装,显得有点跟不上时代。“当时,正值国内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潮泛滥之际,陆先生不追风、不媚俗,会上会下对其进行猛烈反击……” 读着这文字,我几乎能想象出当时的场景,想象出穿着半旧中山装、不修边幅的老先生在一群反对者中间,愤怒而坚定,不畏权势、不媚流俗,是否在某一个瞬间,就像一个一夫当关、慷慨而歌的大将军?
《新时期文艺论争辑要》
陆梅林的磊落还体现在,学术论辩就是学术论辩,不是私怨,对事不对人。陆梅林但见不公往往义愤填膺、不吐不快,甚而怒不可遏,便情不自禁拍案而起。他心直口快,总不肯随声附和,即使在大庭广众中,也不惮公开与人争辩。但另一方面,他从不记仇、不含怨,问题解决了,便扫除芥蒂,仍赤诚待人,甚至自责自悔,请求谅解。陆梅林对待年轻人的爱才、惜才之心更是从未为学术立场、观点所左右。白烨曾提到,陆梅林向他谈起过文艺论争中身处对立阵营的刘再复。
80年代中期,刘再复发表长文,提出了“文学主体论”,主张文艺创作要回归自身,不做政治与宗教的附庸,在文学活动中恢复人的主体地位,不以政治的标准来要求作家。这一观点在当时的文坛与文艺理论界引起了激烈的争论,陆梅林也参与其中,并持反对意见。白烨回忆说,他有一次去前海西街十七号看望陆梅林,聊起了刘再复:
(陆梅林)在有赞成有不赞成的评说中,突然很真切地感慨道:“再复真是个难得的人才,可惜路向有些偏颇!”接着他又重复和强调性地感叹:“真是难得,真是可惜!”由衷之言情不自禁,爱才之心溢于言表。看得出来,他确实喜欢刘再复突出的理论才情,但又坚守着自己的理论原则。他知道我与刘再复关系不错,有意把话说给我,也期望我能把话转达过去。我过后把此话给再复转述了,刘再复说我知道陆梅林是好意,我一定好好注意。……在陆梅林先生刚去世不久,适逢远在美国的刘再复来电话……我顺便告诉他陆梅林先生去世了。刘再复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他是一个真正的好人,我不会忘记他。”
陆梅林有着强烈的正义感,做学问严肃认真、一丝不苟,工作中敢讲真话,生活中却热情谦和、真诚友善,对待晚辈尽力帮助、不摆架子,白烨说他们当时都“愿意有事去和他说说,乐于有话找他倾诉”。有这样的前辈,对当时的年轻学者而言,一定是一件幸事吧。
发愤著书
陆梅林和同事、友人在恭王府院内,前排左起:范易红、李正忠、郑伯农、陆梅林、徐非光、程代熙,后排左起:祝东力、朱丰顺、王苏生、田力、梁兆才
除撰写论文与评论外,20世纪八九十年代,陆梅林还坚持译介马克思主义与西方马克思主义各家美学理论,主编《美学文艺学方法论》(上下)《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文选》《马克思主义文艺学大辞典》《异化问题》等,此外还出版了论文集《唯物史观与美学》。
早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及其美学、文艺思想便已经出现,并被介绍到我国。“新时期”的新形势下,西方各类文艺理论日益受到关注,得到了广泛的译介,并开始在各种文艺论争中得到应用。陆梅林在翻译、研究经典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同时,也并未忽视对其他西方文艺理论的关注。该如何看待西方马克思主义,如何看待西方马克思主义与经典马克思主义的关系?为回答这些重要问题,陆梅林主持辑评了六十余万字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文选》。《文选》分为“《历史与阶级意识》发表之后”、“西方马克思主义概述”、“德国和奥地利部分”、“法国部分”、“英美部分”和“附录”六辑,每辑前有“编者说明”,后有“编者附识”,简要介绍本辑涉猎各家概况、理论家生平、著作主旨,并进行选文题解。全书脉络清晰,既广泛收罗了布洛赫、本雅明、马尔库塞、费歇尔、阿多诺、勒菲弗尔、萨特、戈德曼、阿尔都塞、马歇雷、雷蒙德·威廉斯、伊格尔顿、弗·杰姆逊十三家西方马克思主义代表理论家的经典论著,又历史地说明了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潮的源流与发展脉络,并在附录中收录英国新左派、德国理性批判、精神分析和存在主义的相关材料作为补充。
陆梅林毕生坚持翻译与研究相结合,翻译为研究提供了丰富翔实的材料,以及对材料的最切近于原文原意的理解;研究则保证了翻译可以在精通理论的前提下进行,择选有价值的理论论著,进行“信达雅”的翻译。《文选》同样是集翻译与研究于一体的成果,在对西方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择选译介中,也体现了研究者的立场和观点,展现出对西方马克思主义诸流派特征与价值的清晰把握。陆梅林在《探索·开拓·建设——〈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文选〉编后》中详细梳理了中西各家对于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界定与理解,进而提出自己的理论概括:
“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出现,是一次世界大战后中欧、东欧几个资本主义国家无产阶级革命失败的产物。它起初表现为反对共产国际路线的左倾思潮,反对反映论,反对自然辩证法,否认马克思主义整个学说是科学的世界观和方法论,认为它仅仅是一种社会学说,试图把它加以黑格尔主义化,并无限夸大无产阶级意识的能动作用。后来,“西方马克思主义”形成了不同的倾向和流派,大都主张重新“解释”和“创建”马克思主义,把马克思和恩格斯、列宁对立起来,或用现代西方哲学的某些概念和范畴来“补充”和“革新”马克思主义,或把某些学说与马克思主义综合起来,使之具有现代理论形态。
如此精要简明的判断,即使今天看来,仍不过时。
陆梅林与龚依群、吕德申合作主编的《马克思主义文艺学大辞典》更是我国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研究的开创性集成,对我国马克思主义美学、文艺学的宣传、普及和研究都具有重要的文献意义。《马克思主义文艺学大辞典》于80年代末开始编纂,全国200多位专家、学者和理论工作者共同参与了编纂工作,历时八载,反复修改,于1994年9月由河南人民出版社正式出版,后荣获文化部首届科研成果奖。全书收有词条1400余目,共 135万余字,是国内外第一部系统诠释马克思主义文艺学理论的大型工具书,填补了马克思主义文艺学研究上的空白。涂途在回忆陆梅林先生的文章中记述了这部辞典的一些编纂情况:
辞典中的几十个“美学基础理论”条目,同样是由陆梅林亲自拟定的;为确定这些条目撰写的作者,他专程到蔡仪家中商量……除了撰写长篇“前言”和众多重点条目,几乎所有的稿件陆梅林都要亲自过目,有的还重写和作重大修改。他十分认真负责,每个条目都字斟句酌、反复推敲,真正是一心一意、一丝不苟。有些重要的条目,还由他牵头并主持,找有关的人在一起集体讨论如何修改。他和我俩人之间,有的条目就来来回回传递过多次,改了又改直到基本上满意为止。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部大辞典规模宏大,资料翔实可靠,结构完整、体例严密,广泛吸收当时对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最新研究成果,兼具经典性与时代性,首印3000册很快便销售一空。
《马克思主义文艺学大辞典》能够成书,本身也是对马克思主义文艺学本身具有完整体系的有力证明。马克思、恩格斯并没有专门讨论文艺问题的论著,他们的文艺理论一直散见于诸论著、文章之中,这也是令人产生“马克思主义文艺学无体系”的错觉的一个重要原因。《马克思主义文艺学大辞典》以辞典的形式将马克思、恩格斯关于文艺的论述集结起来,直观体现出了马克思、恩格斯文艺理论在深层结构上的完整性与统一性。全书共分六编,分别介绍马克思主义文艺学的基础理论、创立和发展、经典著作家名言释义、与马克思主义文艺学有关的中外文艺思潮、神话传说和典故。各编内容既可独立成书,又有着密切的有机联系,体例独到、编排紧严。其中第一部分基础理论编尤有创建,共设总论、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基础和方法、美学基础理论、艺术的本质与特征、文艺与社会、文艺的起源和发展、人对世界的艺术掌握、文艺创作、艺术分类、文艺赏鉴与批评十个栏目,勾勒出马克思主义文艺学的基本框架,既有历史梳理又有理论辨析,是全书知识密度最大的部分。《马克思主义文艺学大辞典》对于今天研究者而言的重要意义或许还在于,它不仅仅解释了马克思主义文艺学诸概念,还以大量论述呈现了20世纪80年代关于马克思主义文艺学的所有焦点性议题、各家观点和论争进程,无论是悬而未决、尚存争议的问题,还是已有定论的决断,都呈现得清楚明晰,有宝贵的史料价值。而且尤其可贵的是,在客观扎实的文字之下,我们还能感受到编辑者坚定不移的人民立场,以及对共产主义事业、对当代中国文艺与文艺理论发展的深切关怀。
《马克思主义文艺学大辞典》
结语
2012年3月13日,陆梅林先生因病逝世,享年89岁。陆梅林将一生都奉献给了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研究工作,直到晚年仍心系学术。2010年时,刘文斌曾去看望陆梅林,陆梅林当时已经说不清楚话了,但还是早早地让保姆推着他到门口等候。刘文斌回忆道:
晚年陆梅林
……当我唱苏联卫国战争时期的歌曲《共青团员之歌》时,先生听得有些激动,随我轻轻地哼着,还用手打着节拍,想必是感情上与这首革命歌曲产生了共鸣。应先生和家人挽留,我在陆家待了两个多小时,还同先生一起共进午餐。先生连吃饭都需要人一小勺一小勺地喂,然而,就在我将要离开时,他竟然艰难而缓慢地说了一句:“你——马列——文论?”
当时已经87岁高龄的陆梅林,重病缠身,发声困难,唯一说得清楚的句子仍是研究了一辈子的“马列文论”,这样的执着令人肃然起敬!
自1946年以来,陆梅林先生开始从事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美学和文艺学翻译、研究,凡40余年,译、编、著书30余种,特别是由他辑注、主编的《马克思恩格斯论文学与艺术》与《马克思主义文艺学大辞典》对我国马克思主义美学、文艺学的宣传、普及和研究都具有重要的文献意义。陆梅林对于马克思主义美学、文艺学的研究兼有宏观视野与微观考察,兼顾全面把握与深入挖掘,并始终坚持马克思主义在当代文艺领域的指导地位,致力于以辩证唯物主义和唯物史观的方法论回答当代中国文艺领域的迫切问题。陆梅林经历过硝烟弥漫的战争年代,经历过“文革”动荡,也经历过社会急剧变革的80年代,在学术上却从不肯为时好和舆论所左右,始终以超常的定力保持自己对于理论与现实的清醒判断,不追逐潮流,反能与时代同频共振。
陆梅林这样的人,为人堂堂正正,为文秉笔直书,体现出了一位知识分子的品格与风骨,更体现出了一位马克思主义者的责任与操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