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士人与宋元变革管窥
2019-10-16王瑞来
摘 要:《桃林罗氏族谱序》是南宋著名士大夫杨万里一篇集外佚文,在前人论述的基础上,作者结合多年来对南宋士人杨万里、罗大经的深入研究,从该序文的写作时间、作者署名官衔、序文内容的真实性几个方面进一步证实了《桃林罗氏族谱序》确实为杨万里的一篇集外佚文。又结合该序文中“士族”一词内涵在南宋的演变,论述了南宋未入仕士人在地方社会生活中的突出影响,并揭示了这一现象实为后世明清地方乡绅社会之发端。
关键词:《桃林罗氏族谱序》;杨万里 ;罗季温;罗大经;士族
中图分类号:K24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6378(2019)03-0010-06
DOI:10.3969/j.issn.1005-6378.2019.03.002
小 引
最近,看到一篇文章,披露了从《桃林罗氏族谱》中发现的杨万里集外佚文《桃林罗氏族谱序》[1]。作者从杨罗两家的交往渊源、序文内容与风格、历代文人序文以及文章署名等几个方面力证杨万里此文并非罗氏家族伪托。在此基础上,论述了此文可以增补杨万里文集以及可供考察杨万里与庐陵文人的群体关系等价值。
由于此文与我在三十多年前整理的《鹤林玉露》[2]作者罗大经的家族直接相关,并且这三十多年来对罗大经家族的资料一直保持关注,先后写下过《罗大经生平事迹考》①《罗大经生平事迹补考》②和《小官僚,大关注:罗大经仕履考析》[3]等相关文章,而这篇署名杨万里的《桃林罗氏族谱序》又提到了罗大经的父亲,所以引起了我的极大兴趣。
近些年来,杨万里的集外佚文陆续面世,多发掘自各种族谱,比如《周氏五修族谱》所载的《泥田旧序》[4]《螺破萧氏族谱》中的《五一堂记》[5]《罗塘许氏图谱》中的《罗塘许氏族谱序》[6],还有这篇《桃林罗氏族谱序》。出于光大门楣或炫耀乡里等动机,族谱中托名闻人的序跋所在多有。这里提及的几篇杨万里佚文之中,《罗塘许氏族谱序》一经披露,便有人撰文斥为伪作[7]。因此,对于族谱中发现的名人佚文需要审慎地加以鉴别真伪,避免鱼目混珠,造成以假乱真的现象。
通读这篇论文,我认为所考所论基本可信。就是说,《桃林罗氏族谱序》作为杨万里的集外佚文大致可以定谳。由于我对罗大经家族的资料相对熟悉,所以拟从谱主罗氏家族的视点对杨万里此篇佚文的真实性略作一些补充考证。
一、佚文移录
杨万里此篇佚文篇幅不长,为了披露资料和读者阅读方便,更为了清晰考察,现将全文移录如下。
罗氏族谱序
吾郡多著姓,而印岗之罗,其一也。由印岗而之竹溪者,率称士族。竹溪有隐君子曰季温氏,余忘年友也,世有姻连之好,常相往复。见其族人心术皆良善,伦纪皆笃厚,习尚皆文雅,无流漓诡谲粗鄙之俗,其有以服季温之化德也。尝以谱牒之未修质言于余。谓以族之显晦不专系乎富贵贫贱,苟位极乎公卿,财雄乎乡邑,一时号称显族,数代之后而消歇,则昔之赫赫以显者,能保其不昧昧以晦耶?晋之王谢、唐之崔卢是也。然何为使之常显而不晦?曰:鲁叔孙穆子有云立德、立功、立言而已。夫言也者,表在天地间,久而不偾、不躜也。世之谱其族者不知其几,而称欧谱、苏谱者,何与?以永叔、明允之言立故也。季溫曰:“谨受教。”
余不家食者十数年,季温益潜心于理学,著有《竹谷丛稿》若干卷,取正于余与丞相周公必大。观之所撰《畏说》,胥叹其有不可及处,此其言之立也。若夫德之立,足以尊族人,化乡里,贻后世,俾用于世功之立,不难矣。余谢事之暇,乃以所编之谱,嘱引其端。吁乎!先世之种德也深,后世之流芳也远。季温所造就有如是。是以赞其族之蕃衍昌大,常显而不晦矣,虽世守之可也,余复何言!《诗》曰:“子子孙孙,勿替引之。”为其后者,能如季温氏之树立,斯谱为不朽矣,斯谱为不朽矣。
嘉泰三年癸亥秋,宝谟阁直学士,通议大夫致仕、吉水开国伯、食邑七百户杨万里廷秀撰。
二、从制度与生平考证杨万里佚文之真实性
前面讲到,《罗塘许氏族谱序》一经披露,便有人撰文斥之为伪作。斥为伪作的主要证据之一,就是序文后面混乱的署名:“大宋乾道六年岁次庚寅秋月□□谷旦赐进士第宣德郎中大夫焕章阁待制宝謨阁学士太子少保吉水杨万里诚斋甫顿首拜撰。”的确,制度的设置与作者的履历,是考证一篇文章作者真伪的硬指标。从这个角度来审视,可以断定十之八九。以前,我就曾从制度设置与作者履历考证出文物专家所认定的范仲淹诗卷为伪作[8]。那么,这篇《桃林罗氏族谱序》的署名是否经得住检验呢?我们来试加检验一下。
《桃林罗氏族谱序》的署名为“嘉泰三年癸亥秋,宝谟阁直学士,通议大夫致仕、吉水开国伯、食邑七百户杨万里廷秀撰”。
首先,我们考察一下杨万里宝谟阁直学士这一贴职的授予。嘉泰三年癸亥为1203年,是年杨万里致仕居乡。检视《诚斋集》卷一百三十三附录所收历官告词,正有《宝谟阁直学士告词》。告词云:
敕:直谅之臣,国家所赖。进陪论议,其言常有益于朝廷;归老江湖,当代亦想闻其风采。宜嘉异数,以耸群公。通议大夫、充宝文阁待制致仕、吉水县开国伯、食邑七百户杨万里,学欲济时,心常忧国。封章剀切,有贾谊、陆贽之风;篇什流传,得白傅、杜甫之意。凛乎难进而易退,浩然独乐而无求。身历四朝,年将八袠。有名一世,如尔几人。束帛蒲轮,未讲优贤之礼;幅巾藜杖,有嘉知止之高。爰升高士之华,以示老臣之贵。虽已挂冠于神武,此固傥来;依然列阁于西清,所期增重。往祗成命,益介寿祺。可特授宝谟阁直学士致仕。
告词题下注云:“嘉泰三年八月十六日,中书舍人王容行。”是年杨万里七十七岁,故告词云“年将八袠”。嘉泰三年八月,亦即夏天,杨万里被特授贴职宝谟阁直学士,秋天便以此为署衔写下了这篇《桃林罗氏族谱序》,在时间上刚好吻合。不仅是《诚斋集》附录的这篇告词可证,杨万里本人的文字也可以证明。被特授贴职宝谟阁直学士之前,杨万里曾接到过事先通气的文件尚书省札子,对此,杨万里曾上奏请求辞免:“臣于七月二十五日,伏准尚书省札子,六月二十四日,三省同奉圣旨,杨万里历事四朝,年高德茂,除宝谟阁直学士者。臣闻命震惧,措躬颠危。……所有除宝谟阁直学士恩命,臣未敢祗受,欲望圣慈追寝成命,以安愚分。谨录奏闻,伏候敕旨。”[9]卷七〇《辞免除宝谟阁直学士奏状》
据前引告词,杨万里原为宝文阁待制,《宋史·职官志》[10]卷一六八《职官志》八记为从四品,在此后嘉熙二年(1238)成书的不详撰人《重编详备碎金》[11]卷上记为从三品。宝谟阁直学士,《宋史·职官志》和《重编详备碎金》均无记载,然各种直学士,《宋史·职官志》记为从三品,《重编详备碎金》记为正三品。从时代接近的制度考量,宝谟阁直学士的官品当为正三品。《宋史·职官志》和《重编详备碎金》均无记载的原因应当是,宝谟阁作为放置宋光宗御制之阁,在嘉泰二年方设置,宝谟阁学士、直学士和待制之设也在同时。这也间接证明,《宋史·职官志》和《重编详备碎金》对南宋中期以后制度记载的疏略。
杨万里被特授宝谟阁直学士的时间,与这一贴职的出现相距不久,或许历事四朝的杨万里还是第一个荣获此职的官僚。其上奏辞免,一则是谦让,二则是当时之惯例。无论如何,嘉泰三年秋季之前,杨万里被特授贴职宝谟阁直学士之事实得以认证。
接下来,对于《桃林罗氏族谱序》所署爵位“吉水开国伯”,我们也需要考察一下杨万里持有这一爵位的时间迄止断限。考察杨万里的生平,在嘉泰四年进爵庐陵郡侯。《诚斋集》卷一百三十三附录所收历官告词,有《庐陵郡侯告词》。告词云:
敕:朕荐鬯太室,奉瑄崇丘。怀翼之心,克备灵承之典;降穰之福,靡闻专乡之私。肆畴紫槖之臣,均畀蓼萧之泽。宝谟阁直学士、通议大夫致仕、吉水县开国伯、食邑七百户杨万里,地负海涵之学,日光玉洁之文。皋陶陈谟,底三朝之伟绩;祁奚告老,垂百世之清规。升邃宇之穹班,遂平泉之雅志。属我禋祠之举,迄兹熙事之成。尔惟既膺解组之荣,是以莫陪奉璋之列。缅怀旧德,用涣新恩。进之列爵之崇,锡以爰田之入。既明且哲,已追山甫之风;俾寿而臧,更享鲁侯之爵。可进封庐陵郡开国侯,加食邑三百户。
据告词题下所识“嘉泰四年正月二十六日,中书舍人李大异行”可知,杨万里因嘉泰三年年末朝廷行郊祀大礼而晋侯爵加食邑之事实,出现于刚刚跨年的嘉泰四年正月。而告词中所记杨万里此前的职衔“宝谟阁直学士、通议大夫致仕、吉水县开国伯、食邑七百户”,正与嘉泰三年时点的《宝谟阁直学士告词》和《桃林罗氏族谱序》所署完全相同。并且,在《诚斋集》卷四七,尚收录有杨万里亲撰《谢郊祀大礼进封庐陵郡侯加食邑表》。由此可知,杨万里“宝谟阁直学士、通议大夫致仕、吉水县开国伯、食邑七百户”之職衔,仅存留至嘉泰三年,翌年便已晋爵为庐陵郡开国侯,并加食邑三百户。这一事实,也足证《桃林罗氏族谱序》所记署衔时间之无误。
综上考证可知,结合杨万里的生平官历,《桃林罗氏族谱序》所署官称和时间完全准确无误。这一考证便成为我们确认《桃林罗氏族谱序》并非伪托的前提。
三、从序文内容考证杨万里佚文之真实性
《桃林罗氏族谱序》所述及的主人公,是杨万里称之为“忘年友”的罗季温。杨万里便是应罗季温“以所编之谱,嘱引其端”的请求,撰写了这篇《桃林罗氏族谱序》。
杨万里在序文开头首句便云:“吾郡多著姓,而印岗之罗,其一也。由印岗而之竹溪者,率称士族。”同为罗氏一族的明代理学家罗钦顺(1465-1547年)也写过一篇《桃林罗氏重修族谱序》,对罗氏一族的迁徙、分支以及族谱之修有过比较详细地叙述。其中有云:
吾罗氏之在吾吉聚族而居者,良不为少。其世或远或近,而著闻于天下者往往有之。若吉水桃林之族,其一也。……其先盖出唐吉州刺史崱。崱卒于官,子孙遂留,家庐陵。后数传,有三十三承事者,始分居吉水。是为今樟树、下白、竹溪、桃林之共祖。又后七世曰忠文,始分居桃林。……在宋嘉定间,有竹谷老人茂良者,实始作谱。[12]
此外,比罗钦顺的生活时代还早的明初著名文人和政治家杨士奇(1365-1444年)写过一篇《翠筠楼记》,也讲述了罗氏一族的源流。其云:
吉水之东,桐江之上,其地多竹,其里名竹溪。里之望为罗氏。罗氏之秀,有曰同伦,于竹尤笃好。……罗氏,邑故家。始自印冈徙桃林,又自桃林徙竹溪。吾闻宋有号竹谷老人者,高尚绝俗之士也。子大经及其弟应雷,皆理宗朝进士。大经著书有《鹤林玉露》,传于世,文献代有足征。要之罗氏之尚乎竹者远矣。同伦,竹谷之九世孙,于鹤林为八世。[13]
两篇明人的文字,在所述事实上,可与《桃林罗氏族谱序》相互印证之处颇多。《桃林罗氏族谱序》所记“由印岗而之竹溪”,由杨士奇之文“自印冈徙桃林,又自桃林徙竹溪”得到印证。且杨士奇之文还多出从印冈到竹溪之间桃林这一中间迁徙环节,这也正是《桃林罗氏族谱序》之“桃林”印记。
两篇明人的文字提及的“竹谷老人”正是《鹤林玉露》著者罗大经之父。罗大经本人在《鹤林玉露》中,虽未直呼父名,但也屡屡提及“家君竹谷老人”或“先君竹谷老人”。而这位名叫罗茂良的“竹谷老人”,就是《桃林罗氏族谱序》中杨万里称之为“忘年友”的罗季温。并且《桃林罗氏族谱序》讲到,罗季温著有《竹谷丛稿》,曾将所著此书拿去向杨万里和周必大请教。《竹谷丛稿》书名中的“竹谷”,也与罗茂良的自号“竹谷老人”联系了起来。此亦足证《桃林罗氏族谱序》一文的真实性。作为旁证,宋人胡知柔所编《象台首末》卷三收录一首同样也见于《鹤林玉露》的七绝,署名即作“竹谷罗茂良”。
证明《桃林罗氏族谱序》真实性,序文本身还有一处极为重要的证据。这就是序文所提到的罗茂良所撰《畏说》一文。对于《畏说》一文,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中专立“畏说”作了近乎全文的长篇幅援引。其云:
先君竹谷老人,早登庆元诸老之门,晚年以其所自得者,著《畏说》一篇。其词曰:“大凡人心不可不知所畏,畏心之存亡,善恶之所由分,君子小人之所由判也。是以古之君子,内则畏父母,畏尊长,《诗》云‘岂敢爱之,畏我父母,又曰‘岂敢爱之,畏我诸兄是也。外则畏师友,古语云‘凛乎若严师之在侧,逸诗曰‘岂不欲往,畏我友朋是也。仰则畏天,俯则畏人,《诗》曰‘胡不相畏,不畏于天,又曰‘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是也。夫惟心有所畏,故非礼不敢为,非义不敢动。一念有愧,则心为之震悼;一事有差,则颜为之忸怩。战兢自持,日寡其过,而不自知其入于君子之域矣。苟惟内不畏父母尊长之严,外不畏朋侪师友之议,仰不畏天,俯不畏人,猖狂妄行,恣其所欲,吾惧其不日而为小人之归也。由是而之,习以成性,居官则不畏三尺,任职则不畏简书,攫金则不畏市人。吁!士而至此,不可以为士矣,仲尼所谓小人之无忌惮者矣。夫人之所以必畏乎彼者,非为彼计也,盖将以防吾心之纵,而自律乎吾身也。是故以天子之尊,且有所畏,《诗》曰‘我其夙夜,畏天之威,《书》曰‘成王畏相,孰谓士大夫而可不知所畏乎!以圣贤之聪明,且有所畏,《鲁论》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孰谓学者而可不知所畏乎!然则畏之时义大矣哉!余每以此自警,且以效切磋于朋友云。”[2]甲编卷三
《鹤林玉露》的援引,证明了《桃林罗氏族谱序》所云“观之所撰《畏说》”并非子虚乌有。这一事实则又反证了《桃林罗氏族谱序》的真实性。《鹤林玉露》在援引了《畏说》之后,还大段援引了罗大经同年进士欧阳景颜所撰的跋语。其云:
余同年欧阳景颜跋云:“造道必有门,伊洛先觉,以持敬为造道之门,至矣,尽矣。盖敬,德之聚也。此心才敬,万理森列。此身才敬,四体端固。繇勉强至成熟,此心此身,敛然法度中,可以为人矣。然世之作伪假真者,往往窃持敬之名,盖不肖之实,内虽荏,而色若厉焉,行无防检,而步趋若安徐焉。识者病之,至有效前辈打破敬字以为讪侮者,又有以高视阔步,幅巾大袖,而乞加惩绝者。一世杰立之士,欲哀救之而志不能遂。近世叶水心作《敬亭后记》,至不以张思叔之言为然,谓敬为学者之终事。仆深疑焉。近因校文至澧阳,谒竹谷罗先生,以所著《畏说》见教,仆醒然若有所悟。呜呼!畏即敬也,使人知畏父母,畏尊长,畏天命,畏师友,畏公论,一如先生所言,欲不敬,得乎?每事有所持循而畏,则其敬也,莫非体察在己实事,见面盎背,临渊履冰。以伪自盖者,能之乎?高视阔步,幅巾大袖,假声音笑貌以为敬,求之于父母兄长师友之间,多可憾焉,人其以敬许之乎!盖先生以实而求敬,故其敬不可伪。世人以虚而求敬,故其敬或可假。是说也,羽翼吾道,其功岂浅浅哉!至此,则敬不可伪为,而攻持敬者,当自息矣。”
这段跋语不仅高度评价了《畏说》一文,还讲述了欧阳景颜亲谒“竹谷罗先生”,
以及罗茂良“以所著《畏说》见教”的事实。这又可以与《桃林罗氏族谱序》所云《竹谷丛稿》书名中的“竹谷”以及提到的《畏说》篇名互相印证。并且欧阳景颜跋语对《畏说》的高度评价,不仅是对罗大经所述其父“先君此说出,一时流辈潜心理学者,咸以为不可易”这一事实的印证,更是印证了《桃林罗氏族谱序》所云“观之所撰《畏说》,胥叹其有不可及处”。
从序文署衔、写作时期以及所述内容,《桃林罗氏族谱序》确为杨万里所作之事实当不容置疑,今后可以放心地收录于杨万里的文集补编之内。
四、序文內容发覆
杨万里的这篇《桃林罗氏族谱序》,其实是藉作序之由,发自己的议论,浇自己胸中之块垒。对于自称门人的罗茂良,长辈的杨万里以教诲的口吻讲道:“族之显晦不专系乎富贵贫贱,苟位极乎公卿,财雄乎乡邑,一时号称显族,数代之后而消歇,则昔之赫赫以显者,能保其不昧昧以晦耶?晋之王谢、唐之崔卢是也。”就是说,在杨万里看来,一个家族的兴衰跟富贵贫贱关系不大。对此,杨万里举出了具体事例,说位极公卿、财雄乡邑而号称显族的晋唐时代的王、谢、崔、卢,没过几代便“昧昧以晦”了。
“何为使之常显而不晦”?就是说,如何能使一个家族昌盛不衰呢?接下来,杨万里自问自答说:“鲁叔孙穆子有云立德、立功、立言而已。”对于古人所说的“三不朽”,杨万里首先强调的是“立言”。这也反映了作为南宋文坛四大家之一的杨万里对文字的重视。他认为“夫言也者,表在天地间,久而不偾、不躜也”。对此,杨万里也针对族谱之作举出了具体的事例:“世之谱其族者不知其几,而称欧谱、苏谱者,何与?以永叔、明允之言立故也。”宋代科举规模扩大,造成了士大夫政治。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之下,一代科举出身的“新士族”崛起。赓续家声,光大门楣,族谱之修亦随之大盛。不过,在杨万里看来,当时编修族谱的很多,但为人所称道的则不多,说来说去,只有欧阳修和苏洵所纂的族谱。原因就在于,欧阳修和苏洵文以载道的文字要胜于芸芸凡常族谱。
杨万里很会写文章,为人作序,会充分考量对方的心理感受。说欧阳修和苏洵的文字可以传诸久远,这样的目标过于邈远,不世出的唐宋八大家只有这么几个人。设定这样的目标,追求起来,可望不可即,是会令人沮丧的。于是,杨万里笔锋一转,又回到了罗茂良身上。他说:“观之所撰《畏说》,胥叹其有不可及处,此其言之立也。若夫德之立,足以尊族人,化乡里,贻后世,俾用于世功之立,不难矣。余谢事之暇,乃以所编之谱,嘱引其端。吁乎!先世之种德也深,后世之流芳也远。季温所造就有如是。是以赞其族之蕃衍昌大,常显而不晦矣,虽世守之可也,余复何言。”这段话说得极为巧妙得体。杨万里说,罗茂良能写出人所难及的《畏说》这样的文章,便是立言之证。而“尊族人,化乡里,贻后世”就是立德。由此发扬光大,则不难立功。把“三不朽”全用在了罗茂良的身上。先世种德,后世流芳,有了三不朽,罗氏一族便会蕃衍昌大,常显不晦,世代延续下去。行文至此,文章本该收笔了,杨万里又奇峰凸现,扶摇直上,说道“为其后者,能如季温氏之树立,斯谱为不朽矣,斯谱为不朽矣”。这样的表述,既是对罗茂良的高度赞扬,又是对罗氏后人的期待。文思高妙,受者皆大欢喜。
对于序文内容的发覆,还应当包括杨万里这篇序文所折射的南宋社会。杨万里称罗茂良为“隐君子”,亦即未曾出仕为官之人。但又称罗氏一族为“士族”。可见包括杨万里在内的宋人对“士族”的界定,是不以出仕与否和势力大小为标准的。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认识。
此外,罗茂良作为未曾出仕为官的“隐君子”,既潜心理学,也著书立说,由此也可见除了显赫于世的士大夫官僚阶层以外,民间的江湖士人也是一个值得关注的群体。加上罗茂良的儿子罗大经虽入仕而不显,一生滞留于选人层级的低级官僚,也可以概见下层士人社会之一斑参见王瑞来:《小官僚,大关注:罗大经仕履考析》。此文尚有一副标题为:“宋元变革论实证研究举隅之三”。。南宋官场员多阙少,多数通过科举等方式入仕的士人难脱汪洋的“选海” “选海”一词,见于宋人赵升《朝野类要》卷二《选调》:“承直郎以下,迪功郎以上文资也。又谓之选海,以其难出常调也。”王瑞来点校《唐宋史料笔记丛刊》本。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难以实现飞黄腾达的向上流动,无法追求治国平天下的宏大政治理想。这种状况导致士人流向多元化,并与原本不曾入仕的士人层合流,构成庞大的地方士人群体,在地方上具有相当的能量。杨万里十分郑重而褒扬地写作,其实也能折射出罗氏家族在当地所拥有的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