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的不平凡

龙九八

当路遥的小说《人生》被众多人认为是他不可逾越的高度时，路遥用他生命最后的六年，从煤矿厂到黄土高坡，从医院到写字台，呕心沥血，完成了他一生唯一的一部百万字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这是一部现实主义巨著，记叙了1975-1985这十年特定历史时期城乡社会生活发生的巨大历史性变迁，成功地塑造了孙少安、孙少平这些为生活默默承受着人生苦难的感人形象。作品怀着对普通人的极大的尊重，歌颂了不为既定的生活所玩弄，不甘于现状而受苦难的劳动者，并且将苦难确认为高于苦难的事物，升华为一种生活方式。因此，《平凡的世界》自1986年在《花城》发表以来，经过短暂磨合与沉淀后，读者好评如潮，长期高居畅销书榜前列，成为激励人生奋进的文学经典。看似平凡，实则不凡。

一、平凡中的真实

现实主义不像童话般那样烂漫美好，它实实在在地将现实生活中的苦难刻画在我们面前，因而更加真实。

田润叶和孙少安是青梅竹马，可是因为门不当户不对加上思想观念上的束缚没法在一起。少安知道自己能给予润叶的，远不及润叶给予他自己的多。这是一个男人无法接受的。加上田福堂的不听劝阻，生为庄稼人的孙少安率先认识到结婚的不可能。为了尽早解决感情上的纠结，他向父亲提出了婚姻问题，并且亲自去山西带回来了贺秀莲，这段感情才告一段落。少安和秀莲一起生活、劳动和承担苦难而建立起的感情比与田润叶儿时玩耍共度欢乐时光的感情更加真实坚韧。润叶己明白少安的心意，但她无法解脱。丈夫李向前开始喝上闷酒，酒后驾车发生车祸而失去了一条腿。“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以这一场灾难和今后未知的苦难为代价，换来了田润叶的内疚和回心转意，她终于回到了丈夫身边，主动承担起一位妻子的责任。苦难很烦人，苦难不好受，但苦难很真实，能磨砺人，更能让人醒悟，也能成就感情。

少平和晓霞的爱情可以看做是超脱世俗精神上的真心相爱。晓霞是少平的“导师”，而少平是晓霞的“对应物”。晓霞衣食无忧，工作体面，拒绝了家庭条件优越的高朗的示好。似乎只有少平能达到她精神上的高度要求。少平出身乡村，有着坚强的意志，热爱读书。但这无法改变现实的差距。作者不愿让他俩的结局跟少安和润叶一样，不愿让少平主动提出分手，但只有分手才接近真实。作者也不愿让晓霞陷入感情的漩涡。作者便以晓霞在洪水中以身殉职为此画上了句号。残酷的结局，更合乎情理的真实。

在叙事安排上，《平凡的世界》通过叙写存在于城乡间的生存现状和重大真实存在的历史事件，来进一步增强真实感。

“最好的消遣方式当然是谈论女人。”“生活在这穷乡僻壤的人们，传播这种事已经成了一种文化娱乐。”“一本书的毁灭引得大家一笑，那也是值得的，无聊而寂寞的人啊。”“这当然是违章行为，但这类事也永远不可能从公路上杜绝。”小说中的这些状态，不仅在20世纪80年代真实存在，如今也能算“经验”。而毛主席逝世、周总理与世长辞、十三大召开，这些事件的记叙总是放在每一章节之首，充分体现了作者宏大叙事的真实感和作者的社会责任感。

二、平凡的人性美

路遥的《平凡的世界》面对的是平凡的世界、平凡的人性，但他在平凡的人性中发掘出了人性之美。这种人性美，不是高大上的空洞概念，而是体现在个体的善良、正直、自尊、自强，以及群体生存中的互相理解与包容，互相支撑与成全。

孙玉厚，是一个出身贫苦的忠厚老农，好不容易成了家，他特别知足，任劳任怨地奉献。赡养母亲，供养弟弟，生活极不容易，但他依旧供女儿读书。即使在家里最需要劳动力干活时（大儿子烧砖的关键时刻），他仍然同意二儿子离家去外地追寻自己的梦想。孙少安只有小学毕业，生活在贫困之中，但在分畜生粪便的时候宁愿自己吃亏。好不容易去山西买到骡子，却不幸被偷。他没有只凝视自己的不幸，知道小偷也有不易之处，用计谋既找回了骡子，又没有让小偷颜面扫地。金俊海是一个普通的司机，在那个时代，开车的司机往往能过上让人羡慕的日子，但金俊海不只顾到自家，他能摒弃与孙家的前嫌，主动帮扶家庭困难的孙玉厚家，热情地为孙少安的婚事筹措资金。情真意切，尽力而为，令人感动。贺秀莲，是一个质朴善良、热情爽快的农村妇女，作为孙少安的妻子，她发现少安与润叶的特殊关系后，仍用私房钱给润叶买礼物。平时，包括少安办的砖厂等在内的各种大小家务事，都让她费心劳神，她都真心以待，温暖他人，从不计较，只管付出。贺秀莲是一位真正的优秀农村妇女的代表。王满银，这个消极人物也有人性的亮点，他不愿在家种田，喜欢外出游荡，有时甚至过年都没回来，还带了婊子回家。这都让孙兰花伤透了心，可她依旧深爱着他。但作者给予了他这种生活方式以尊重，并没有设计让他犯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甚至把他刻画得有些可爱。特别是第三部写他为警察赶他走却不管秀恩爱的情侣而气愤时惹人一笑。在镜子中看到自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意识到妻子和儿女是自己唯一的牵挂，决心回家痛改前非、重新做人，这体现了人的本性和归宿。作为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他们的性格中有这样那样的缺陷，他们的表现又这样那样的不尽人意，但透过现象看本质，他们的内在里有着平凡质朴的美。

面对生活中的是非纠结，既展现了人性的复杂，又考验着人的智慧。孙少平用无视顾养民的点名来表达对富人家孩子的报复。当少平的朋友润尘打了顾养民，少平以为他一定会向老师告状。而顾养民却没有，且极力掩盖事实。顾养民的仗义和大度，给孙少平以深深的感召。所以，后来當郝红梅因为爱美之心而发生了“小孩子似的偷盗事件”时，孙少平没有小题大做，而是挺身而出，以自己的人格担保，将事态平息下来。在方方面面的人性拷问中，在初恋的波折中，孙少平走向成熟，灵魂得到了升华。

三、平凡的感动

路遥用生命完成了《平凡的世界》，《平凡的世界》展现了许多平凡的感动。

田福军，从县革委会副主任到黄原地区地委书记，再到省委副书记，品行端正，清正廉洁，是想为人民出份力的好官。他在同事、上司都打定主意向中纪委高步杰谎报“建设成果”时，他一人用计谋与高步杰单独谈话说出了实情让高步杰如了愿。这种魄力和胆量让人感动。他与吴哥一起体验公交车出行不被尊重甚至被刁难，但事后没有计较，虽然两位管公交的下级对这辆公交车的售票员做了处分，但不影响他宽容的显现。在女儿婚姻问题上，他不像哥哥田福堂那样看重对方出身、门第和名声。在润叶和少安感情之中隐约看出他的支持。当女儿以身殉职后，悲伤之余喊来了孙少平，并对他表示感谢，因为他让晓霞体验到爱情中的满足，还给他晓霞的两本日记本。对少平来说这是对方家庭的支持，如果晓霞还在，这无疑是解决了极大的问题。这位宽宏大量的父亲让人感动。

孙少平是小说的主人公。苦难对他来说不仅是苦难，也是别无选择的磨砺和营养。他出生在一个早己设置好的命运点上，头上的蓝天、脚下的土地以及他的家庭出身，都是身不由己的先天存在。他完全可以像父兄一样坦然面对原有的生活模式，认同过去的一切，周而复始，波澜不惊。偏偏命运又开启了另外一条门，让他上了县高中，读了那么多书，精神有了更高的追求。他先后结识了郝红梅和田晓霞，眼前的风景和内心的波动，让他的人生丰富起来了。但是，生活的轨迹又让他的灵与肉无法和谐统一。痛苦随之而来，理想丰满而美好，但现实骨干而残缺。面对现实，更多的是竭尽所能后的无奈。他走出了双水村，他要到一个较为广阔的世界去，即使去当揽工汉。离开可以过上好日子的家，寻找自我价值的目标。可他好不容易解决饥饿问题这生存的第一层次，又要寄钱给父亲度日，供妹妹上学;还有一次次从感情中的不可能中挣扎过来，一次次对几乎不可能的爱情充满希望。他在苦难中自强自立，苦难没有让他白白忍受，苦难给他带来崇高，使他伟大，使他令人感动。

四、结语

路遥用朴实的语言向我们展现了平凡世界中的芸芸众生，歌颂了平凡人物在人生的酸甜苦辣中表现的坚强信念和人格魅力。我们感动于其中的真实与厚重、苦难与美好，这一切正凝聚了路遥强烈的生命情怀与人生担当，尤其是他对坚韧不拔的青春的悲悯与厚爱，对爱情的惋惜和向往，让人久久难以释怀。

《平凡的世界》永远不会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