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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新成与理性的自我对抗

2019-10-15聂阳欣

南方人物周刊 2019年29期

聂阳欣

图/本刊记者 梁辰

“少年气,我理解是会犯错,会有青涩的一面,如果一个人做事滴水不漏,过于圆滑,刻意,在我看来就是油腻”

北京东郊的实景拍摄基地,演员张新成正靠在一架钢琴上,跟随摄影师的口令摆出不同的动作,一身黑色西装,气质沉稳。拍完一组后,他跨步走到电脑后面,一张张检查着刚刚拍好的照片,比平面拍摄的工作人员还要谨慎。整个过程他不怎么说话,除了拍摄的时候,也很少笑,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表情。

这与他的荧屏形象相差很大,自2013年拍公益电影《校车》踏入演艺圈以来,他最为人熟知的两个角色是《你好,旧时光》里的林杨和《大宋少年志》里的元仲辛,前者是朝气蓬勃、活泼爱笑的“小太阳”,后者行事不羁、痞里痞气,有些浑不吝。而张新成本人的性格偏内向,情绪不外露,他觉得自己更贴近《最强男神》里的角色吴泽文,孤僻,木讷。刚开始演林杨的时候,他甚至需要每天对着镜子练习怎么去笑。

最后一套照片拍完,张新成坐在一旁的长椅上看手机,身后横着一小节火车车厢模型,摄影棚里人来人往,把他衬托得像一个孤独候车的旅行者。他确实喜欢旅行,不拍戏的时候就想去世界各地走一走,在微博上晒出的旅行照片里,有乌镇水乡的拱形石桥,有飘着热气球的土耳其天空……除了偶尔的个人照以外,几乎都是当地的风景,“我喜欢景,不喜欢拍人。加了人我觉得会破坏它的美感。”

旅行像是他对内心空间的修复,不仅可以有独处的时间,还能够稍微抵消他对时光飞逝的焦虑:在新环境里,时间会过得慢一些。他不喜欢即时通讯的时代,真真假假的消息纷至沓来,让人目不暇接。古装戏《大宋少年志》开拍时,他在微博里写:“终于在绝大多数时间内摆脱了手机,也算是在首次古装中暂避了当代烦恼。”对爵士乐的喜好也部分出于这个原因,早期好莱坞电影经常配爵士乐,他说,“我一听到爵士乐,就能想到那个时代的人,那个时代的场景,我特别喜欢那个没有微信、手机的时代,一切都很慢,一切都显得那么惬意和悠哉。”

绝大部分不在旅途中的时间,张新成沉浸在某个饰演的角色里,去体验生活的多重可能。慢慢地,他发现林杨让他更加开朗,元仲辛使他变得接地气,黎语冰(《冰糖炖雪梨》,尚未播出)教给他自信……所有塑造过的角色,都在他身上留下了烙印,表演也是释放和改变自己的过程。

“性格的铠甲”

2014年,在北京舞蹈学院附中的歌舞班读完高中后,张新成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中央戏剧学院的音乐剧表演专业,以演员作为本职的想法逐渐在他脑海中明晰。此前他没想过要做演员,从小的兴趣和北舞附中的上学经历,让他更多接触的是舞蹈和声乐,甚至一度想以音乐作为专业发展方向,高中时写过流行歌。阴差阳错地,那一年心仪的作曲系不招生,于是他往后退一步,选了兼容音乐和表演的专业。

他的音乐修养和功底从不令人担心。大四上学期,拍完《你好,旧时光》返校的张新成错过了班级毕业大戏《为你疯狂》的选角,他就申请做大戏的工作人员,每次排练的时候,在台下放音效。担任大戏导演的表演课老师李雅菂记得“很多唱的细节、节奏的问题,有些连外教都含糊,他会一帧一帧去听录音然后复盘”。因为这份专业和热情,在剧组人员变动时,张新成填补了萨姆一角的空缺。更早的时候,大二上学期,他就在音乐剧《拜访森林》中出演男主角,承担大段的唱词。

但在表演方面,他有一些天然的障碍,李雅菂称之为“性格的铠甲”。张新成一贯内敛,在旁人看来沉稳自律,教养好。2016年底,大三学生面临专业实习,他接了第一个戏份重的电视剧角色,《最强男神》中的吴泽文。戏里他留着乖巧的齐刘海,戴一副黑框眼镜,是一个不擅交际、有些固执的学霸,“当时我觉得我跟他挺像的,在那个时候我本人的状态也属于不太跟人说话,比较内向。”

“铠甲”意味着他把自己包裹得很好,而一个人如果礼貌、规矩,则很可能缺少棱角。圆润,也就难以突出。张新成有意识地避免自己出格,“我不是一个特别爱出格的人。我说十句,没有一句特别爆,或者特别亮,但我不会让它说错。”他不是严肃拘谨的人,也会和朋友们一起开玩笑,但李雅菂感觉“他身上始终有一种变形金刚的外壳”。

《你好,旧时光》

《大宋少年志》

有這样一件“铠甲”存在,在表演创作上,他的理性大于感性。根据教学经验,李雅菂分析,这两者对于一个演员来说都是必须的,纯靠感性和天分演出的演员,可能会缺乏梳理和优化自己的能力,过分理性的演员,一板一眼,演得非常清楚,但很难在观众和镜头前释放自己的天性和感情。张新成不缺自我审视和反思的能力,他需要做的是突破阻拦自己释放的壁垒。

壁垒之下,他内心的感情充沛细腻。采访时,我们聊到动画电影,除了在故事结构、配乐等方面堪称经典的迪士尼动画《疯狂动物城》以外,他心目中的神作还有新海诚的《你的名字》,一部浸润着物哀美学、表现细微情感和羁绊的作品。介绍尚未宣发的关于指挥家的电视剧时,他说那是他拍的最温暖的一部戏,“就好像是在一个暖暖的冬天,外面没有下雨也没有下雪,就是蓝天,飘着一丝淡淡的云,这个时候你躺在家里的沙发上,坐在窗户旁边,有一束阳光洒下来,你的身上盖着一条呢子的毛毯。就是这种感觉。”

当心底的感情找到一个豁口,他的角色就有了打动人心的可能。李雅菂回忆,学校排音乐剧《拜访森林》时,张新成饰演面包师,有一个场景让他印象很深:面包师在妻子被巨人踩死后选择了逃避,离开的过程中他遇到已死父亲的精灵,父亲对他说,你要选择跟我一样的路,做一个懦夫吗?张新成需要在这一唱段里表现失去妻子和生活意义的绝望,以及被父亲唤醒回去面对现实的心理转折。“新成的父亲挺年长的,他跟父亲的关系恰恰帮助到了他。”李雅菂敏锐地感觉到这是张新成的一次突破,“他是一个挺羞于在别人面前表达自己真实情感的孩子,但那次排练完以后,他开始有光彩了。”

因为张新成和角色元仲辛的性格之间存在着巨大反差,我问《大宋少年志》的导演伊峥,是不是看完试镜后决定让张新成饰演的。他说不是,是跟张新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时隔几年,他对那次对话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只记得问起《你好,旧时光》中一个细节处理时,张新成说,这句话是对女孩表白的词,“不能用那么大的力量去说,应该轻轻地说出来。”然后,伊峥心里的人选就定下了。

“把缺点放进去”

相比靠感性和天分去演戏,张新成更倾向于精心设计每一个角色:怎么去表现角色的主要性格特点?通过怎样的说话方式、表情、手势?甚至用什么样的辅助道具?

看完《最强男神》的剧本后,他觉得跟自己状态很像的吴泽文是可以胜任的角色,但这个角色的一些特质很难短时间内在镜头前表现出来——高智商怎么演?固执而面瘫的人看上去是什么样的?当时表演实践经验不多的张新成想到参考《社交网络》里的“马克·扎克伯格”,“那个演员说台词特别快,噼里啪啦的,我觉得很能展现人物性格,就像我们生活中,如果一个人语速特别快,代表他的脑子一定聪明,所以我把语速说得特别快。”在没有面部表情的情况下表现固执,张新成想出的办法是眼睛不眨地盯着对方看,“不是威胁性特别强的(眼神),而是不屑、木讷的状态。”

在剧里,吴泽文第一次出场是在手机营业厅,他想修复花屏的问题,面对故意拖沓的店员,他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直视店员,语速快、咬字清晰地分析了手机花屏的所有可能。对于这个角色而言,这个开场足够惊艳,让人立刻信服他是一个学霸,不擅交际、固执,还透露着骄傲。这一段台词很长,拍完第一遍,导演喊过,但张新成想再拍一遍,他觉得第一遍说得过快,没有给观众足够的反应时间,加上那天上海的风太大,他有一种“风中凌乱”的感觉,“我说不行,这个戏我一定要站在那儿,特别淡定地、坚定地把这段词说完。”

去年暑假拍《大宋少年志》,因为特别清楚自己缺了角色元仲辛的那种皮劲儿和痞劲儿,他想方设法地去用一些微表情和姿势来让自己变得痞一点。剧中有一幕场景,元仲辛和其他的七斋伙伴一起学习泼皮的姿势,其他人认真地抖腿、往地上吐痰,他懒得参与,坐在一边撇着嘴,百无聊赖地挠头、摸鼻子,时不时翻一下白眼,比谁都像个泼皮。比起刀剑,张新成认为元仲辛应该用蝴蝶刀,他对导演的解释是:“我是个小痞子,是个在泥土里长大的孩子,不是大侠,不应该用那些武器,我觉得我手上应该玩些什么。”伊峥同意了,张新成开始不停地练。剧里他的第一场打戏就是用蝴蝶刀对上双刀,刀身自袖口滑出,单手甩开,向前突刺,耍起来得心应手。

“他是那种想法很多的演员,会给你十个、八个的想法和设计,导演就从中选一两个,在这个减法过程中他就找到了表演中最准确的东西。”伊峥很欣赏张新成对塑造角色的自觉,“他特别像那会儿的周润发,很多电影里他演一个角色都会有一个小花活,为了塑造那个人物,比如玩硬币,《纵横四海》里玩轮椅。”

这些设计成功地帮张新成立住了元仲辛的人设,观众感叹张新成把痞气拿捏得刚刚好,“多一分则油腻,少一分则失了灵气。”很多男性角色容易因为举止轻佻、过度自信、言语亲昵而让人觉得腻味,一些话语和动作在文本或漫画中看似正常,但日常生活中很少有人会这样去做,当被真人表现出来的时候,就会有过犹不及之感。

意识到这一点,张新成演的时候很警惕,元仲辛的设定是聪明机智,他就放大元仲辛傻气的一面。“你再聪明的人,经验没有那么足,就会有缺点,把缺点放进去,可以中和油腻。”有时候自作聪明地做了决定,失误和落空的时候,他会着重表现角色的惊愕和呆滞。

《冰糖炖雪梨》中的黎语冰是一个打冰球的体育特长生,没有恋爱经验,性格单纯,但对女主角会有很多甜腻的台词和举动。演这些桥段的时候,张新成更多地把幼稚放进角色中,加了很多男孩子的表情和年轻人会有的激动。《你好,旧时光》中的林杨也是如此。剧里男女主角坦诚相对的一幕,林杨说:“如果说真的是命运让我把厄运带给了你,那我更要一直跟着你,直到我把命运从你那夺走的幸福全部还给你为止。”这句台词是有些霸道的,但说的时候,张新成脸上没有任何自信深情的表情,反而有些狼狈——脸颊带着一块淤青,交织着几分不安和愧意,运动服的袖子随意地挽至肩膀。少年的青涩和冲动占了上风。

“少年氣,我理解是会犯错,会有青涩的一面,如果一个人做事滴水不漏,过于圆滑,刻意,在我看来就是油腻。”张新成用“少年气”化解了角色本身可能存在的“油腻感”。

杂念与对抗

做了充足的设计和准备后,张新成在表演过程中仍然需要考虑很多,从镜头到自己身体的细枝末节。“你可能像演话剧一样在跟对手交流,但镜头没有展现出来。有些表情你做了,但镜头没有捕捉到,或者对于镜头来说过于大。你必须知道此时拍你的镜头是全景、中景、近景还是大特,要给出不同的反应,尤其是演感情戏的时候,能哭,能被感动,但如果全景用完了(感情),就会疲惫,你必须(考虑)如果全景用了全力,近景、大特写的时候还能不能再用全力。”

每拍一条片子,张新成都要看回放,观察自己的表情和动作在镜头里呈现出来是什么样。久而久之,他在演戏时分化出了监视自己的“另一重自我”。“我有两重自我,一面是上帝视角,一面是主观视角。演戏的时候我好像有两个人,说起来有点玄,但我确实觉得我是分开的,一面是在当下发生的事情中,去感受跟对手的交流,做本能的反应;还有一面是像一个人站在上面,看着我的一举一动,我每一个动作我自己都有感知,我每做一个表情我都知道是什么。”

“不得不这样去做。必须用客观角度去审视自己,才能保证自己对自己的把控,才能准确表达意思。”

伊峥表示理解,“表演是控制的艺术”,老练的演员会找到属于自己的更高级的表现方式,而年轻演员要先解决表演技术层面的东西。只是在自我控制没有熟练到下意识就能完成的程度时,“另一重自我”也是对演员的一种干扰。

片场本身就存在很多干扰因素,“镜头在四周对着你,在场的工作人员会看着你演,有人在走动,有人在说话,有人举着反光板在你面前,你要把这些忘掉,投入进去。”李雅菂教表演课时会告诉每一个学生,“演员的一生都需要与杂念对抗。”对于现场干扰带来的杂念,张新成已经能很好地处理。而“另一重自我”所带来的杂念则无从避免,只能去适应和它的共处,“两个自我要彼此忘掉对方的存在,一个自我在感受当下的同时,第二个自我在注视自己,又不能影响到那个自我。”

“很分裂。”他意识到理性对自己艺术创作的妨碍。

去年参加《我就是演员》时,张新成与海陆、蒋梦婕合作了电影《末代皇帝》里的一个片段,饰演溥仪。嘉宾刘嘉玲当即点评他没有进入状态,没有演出皇帝的形态和彷徨纠结的感觉。事后反思,他认为“另一重自我”分散了过多的精力。“溥仪有生理缺陷,他极度自卑和扭曲,但又极度想证明自己,这个人物非常复杂,我过度去考虑人物,缺乏了与对手之间的交流;第一个自我不够明确,更多的是第二个自我从客观角度去想,要做出一个什么样的动作来表现他的心境,要给一个什么样的反应来体现矛盾冲突点,要用一个什么样的台词方式……”“在场”的自我被忽视,舞台表现力也就无从谈起。

直到之后拍摄指挥家的角色时,他体验到了另一种表演的状态,没有在演戏,而是成为角色。“导演(刘俊杰)对我们的要求是,你不用背台词,只需要知道今天要干什么,不用管机位,也不用管特写,演就完了,全部是即兴。”导演要的是演员临场最真实的反应。张新成最初感到疑惑,“按照我们学的理论,真正的真实是建立在掌控之下,反复练习达到的真实。”但真正拍摄的时候,他很快就被调动到情境之中了。“你是真的要去指挥,要去弹钢琴。一首曲子动不动九分钟以上,要把谱子记下来,听着原声带,跟着节奏去指挥、弹奏,底下的交响乐团都跟着你,所以脑子里就想一件事,把曲子弹下来、指挥好,其余的什么都没有管。演戏的时候,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台词就说完了,就过了。”他第一次不受控制地去表达,而戏就这么拍好了。

再后来饰演冰球队队长黎语冰时,他没有再刻意去设计要把角色表现成什么样。在剧本的尺度之内,他让角色和自己更加贴合,也爱上了角色喜欢的运动。从准备到拍摄,他练了近两个月的冰球,别人感叹练习冰球的艰辛,他则完全是乐在其中,“后来上冰的时候,有时一天要拍八到十个小时,导演喊咔后大家都下去休息,我就继续自己滑,因为觉得还挺有意思的。”

李雅菂说张新成跟他聊得最多的问题,就是“如何在控制中释放自己”。张新成一直在探索的路上,但不显得急躁,“我不知道我這样是不是正确的,但我还年轻。我可以试。”此时,理性与杂念、控制与释放的对抗之中,张新成24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