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寰宇记·四夷》的史料来源和价值
2019-10-15杨杨
杨 杨
《太平寰宇记》(以下简称《寰宇记》)200卷(现存197卷半),作者乐史,是北宋初期一部著名的全国性地理总志。该书以卷172至卷200共28卷的篇幅,记载了宋以前周边民族的状况,是现存地理总志中第一部记载周边民族的史书。近代地理学家王成组称:“《太平寰宇记》之得名是由于最后的二十九卷记四夷,带有世界地理的意味。”①王成组:《中国地理学史》,商务印书馆1988年,第108页。更有学者称该书为“中古时代记载少数民族最完整之著作”②廖幼华:《〈太平寰宇记〉史料价值述略》,《新国学》2000年。。但是,学界多引用成书较早的《通典》《旧唐书》《唐会要》等史籍,认为《寰宇记·四夷》为二手资料,没有引起广泛重视。职是之故,本文通过详细考证《寰宇记·四夷》的史料来源、编纂方法,以期对《寰宇记》的史学价值有更准确认识。这些编纂成就实已超越单纯的史料价值而具有重要意义,因而有必要对《寰宇记》的价值与地位,从历史编纂学的角度重新予以估量,这对于推进中国史学研究的深入,大有裨益。
一、《太平寰宇记·四夷》的史料来源
该书以卷172至卷200共28卷的篇幅记载宋以前周边民族的状况,分为东夷4卷、南蛮4卷、西戎9卷、北狄12卷,共有29卷,前冠有“四夷”总序,四部分前均有一篇小序。每一国又根据具体史料情况,分为四至、土俗物产、城邑、山川、关塞等部分。乐史在编纂“四夷”部分时,所参阅资料颇为丰富,具体说来,主要资料来源如下。
(一)以杜佑《通典·边防典》为蓝本
《通典·边防典》被学者称为是份量最大、资料最全的唐代全国少数民族史传。③汪受宽:《宋以前的中国少数民族史学》,《“中国少数民族史学与历史学多学科研究方法”学术研讨会论文集》2007年,第184页。那么《寰宇记·四夷》与《通典·边防典》有什么关系呢?
首先,从四夷体系的划分上看,我们将两书“四夷”部分进行目录对比,列表如下。
表1
由上表可见,《寰宇记》完全参据《通典》的四夷体系划分,同样分为东夷、南蛮、西戎、北狄四个部分。所不同的是,《太平寰宇记·四夷》共记载207国,《通典·边防典》记载192国,增添了15国。上表黑体为《寰宇记》新增添的国家。具体说来,“东夷”门,《通典》比《寰宇记》多出2国。实际上,《寰宇记》将《通典》所记的马韩、辰韩、弁辰三国,合称为“三韩”。“南蛮”门,《寰宇记》比《通典》多出7国,分别为殊奈、甘棠、金利毗逝、骠国、占卑、占城、渤泥。“西戎”门,《寰宇记》增添了7国,分别为迷密、判汗、米国、乌苌、白狗、瑟匿、俱兰。
“北狄”门,《寰宇记》增添了4国,分别为西突厥、歌逻禄、黠戛斯、突厥失。《寰宇记》将《通典》卷199《突厥下》中“西突厥”单独列为一目,所以多出西突厥。《寰宇记》没有《通典》中的“结骨”;《通典》没有《寰宇记》的“黠戛斯”。据《寰宇记》载:黠戛斯本名结骨,唐武宗会昌三年(843年),遣使来朝,后“久不修贡,且莫详改更之名,中旨访求,惟贾耽所撰《四夷述》具载黠戛斯之号。”①(宋)乐史撰,王文楚点校:《太平寰宇记》卷199《四夷二十八·北狄十一·黠戛斯》,第3821页。所以,黠戛斯和结骨是同一国家。
《通典》在“鬼国”后多出“盐漠念”一国,为《寰宇记》所无。将两书比对,《寰宇记》卷200《鬼国》载:“驳马国南三十日行,至突骑施,二十日行至盐莫念咄六阙俟斤部落,又北八日行至可史檐部落。其驳马、盐莫并无牛羊杂畜。其婚姻嫁娶与突厥同。土多松、桦树,每年税獭青白二鼠皮以奉酋长。”①《太平寰宇记》卷200《四夷二十九·北狄十二·鬼国》,第3839页。而《通典》卷200《盐漠念》载:“驳马国南三十日行,至突骑施,二十日行至盐漠念咄六阙俟斤部落,又北八日行至可史檐部落。其驳马、盐漠并无牛羊杂畜。其婚姻嫁娶与突厥同。土多松、桦树,每年税獭青白二鼠皮以奉酋长。”②(唐)杜佑:《通典》卷200《边防十六·北狄七·盐漠念》,中华书局1984年,第5494页。由上文分析可知,《通典》错误有二:从断句来看,由最后一句中“驳马、盐漠”可知,念咄六阙俟斤是盐漠国的部落,因此该国应该是“盐漠”,而不是《通典》中的“盐漠念”;据语意分析,“其驳马、盐漠并无牛羊杂畜。其婚姻嫁娶与突厥同。”“其”字指代的是前面所述的鬼国,而不是盐漠念。所以,乐史认为这段史料是介绍鬼国的,而不是盐漠念的。
据上分析,除去个别国家更名以及合并的情况外,《寰宇记》除了收录《通典》中所记的民族国家外,增添了16个国家,分别是殊奈、甘棠、金利毗逝、骠国、占卑、占城、渤泥、迷密、判汗、米国、乌苌、白狗、瑟匿、俱兰、歌逻禄、突厥失。
其次,再从两书记载的史料上看,《寰宇记·四夷》中绝大多数史料直接移植《通典·边防典》,但乐史又根据确定的编撰结构进行内部调整。我们试举一例:
表2
如表2所示,《寰宇记》在抄录《通典》时,对“四夷”中的每一国家都按照建置沿革、四至、土俗物产、城邑山川、关塞等门类进行了重新编排,与全书编纂结构相统一。《寰宇记》增添了城邑山川一门,这是《通典》所没有的。当然,这是因为两书性质不同,作为地理志的《寰宇记》与作为制度史的《通典》所侧重的内容是不同的。《通典》的最后一部分是关于中原人士对周边民族国家的看法。《寰宇记》在抄录时,将其命名为“杂说并论”,单列为一个门类。乐史的做法,凸显了中原人士的民族观,是非常值得肯定的。但是,对于《通典》各卷中的评论,比如卷194《突厥》有班固的评论,《通典》卷195《匈奴》后有范晔的评论等等。由于体例的限制,《寰宇记》则是直接删掉。因此,如果乐史将《通典》的评论内容作为一个单独的门类,那么就应该将书中每卷的论述文字都抽出来,归入“杂说并论”,而乐史却没有做到,这也是编撰方法上的不足。
此外,在具体的抄录中,乐史对史料进行了增订,比如明确《通典》记载的模糊时间,如《通典》卷188《诃陵》云:“大唐贞观中,遣使献金花等物。”①《通典》卷188《边防四·诃陵》,第5106页。《寰宇记》卷177《诃陵》则云:“唐贞观二十一年,遣使献金花等物。”②《太平寰宇记》卷177《四夷六·南蛮二·诃陵国》,第3382页。可见,乐史在编纂时是非常审慎。有时为求简洁,有些文字不够精炼的地方,乐史也有加工,但全书有一处简略并不可取,如《通典》卷188《多摩长》云:“其家畜有羚羊、水牛,野兽有麞、鹿等。”③《通典》卷188《边防四·南蛮下·多摩长》,第5107页。而《寰宇记》卷177《多摩长》则云:“畜兽颇同中夏。”④《太平寰宇记》卷177《四夷六·南蛮二·多摩长》,第3383页。这种处理方法是不利于保存原始史料的。
总之,《寰宇记·四夷》以《通典·边防典》为蓝本,不仅仿照该书划分四夷体系,而且将《通典》作为主要史料来源。
(二)用王溥《唐会要》修订和增补《边防典》的相关内容
《唐会要》一百卷,北宋初王溥撰,以唐人所撰苏弁《九朝会要》、杨绍复《续会要》增修而成。黄永年先生指出:苏弁撰作《会要》和进上《通典》大体同时,所取材也多据唐令、诏敕奏议和其他记事。《通典》只记到安史之乱前后,《会要》则一续再续纂成有唐一代典要,而且类目范围比《通典》广,大量不见于《通典》的史料可在此书上找见。⑤黄永年:《唐史史料学》,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第70页。所以,乐史大量采用《唐会要》的资料来增补《边防典》,也增加了《寰宇记》史料可信度。但是《唐会要》类目琐碎,先后次序不如《通典》秩然成理,⑥黄永年:《唐史史料学》,第70页。因此,乐史仅用《唐会要》来补正《通典》,具体来说,如下:
其一,《通典》中没有提到的国家,全文移植《唐会要》,如:
《唐会要·白狗羌》《太平寰宇记·白狗国》白狗羌,西羌之别名。与会州连接。胜兵一千。白兰羌,亦西羌之别种,风俗并与党项国同。武德六年十二月,遣使朝贡。贞观五年十二月,其渠帅并来朝。永徽二年十一月,特浪生羌卜楼莫各率众万余户诣茂州归附。其年正月,生羌大首领冻就率部落内附,以其地置建州。显庆中,白兰为吐蕃所并,收其兵以为军锋。开元二十九年,益州长史章仇兼琼发其国及索摩等诸州宠官三百余,出至奉川,望准女国等例简择,许令入奏,余并就奉川宴赏放还。从之。其年十月,白狗国四品笼官苏唐封及狗十川,五品笼官薛阿封管至,各赐紫金及帛以遣之。贞元九年七月,其王罗陀忽逋租又与女国等诣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内附,谒授试太常卿、兼保州司马,至今子孙承袭其爵。⑦白狗国,亦西羌之别名。与会州连接,胜兵一千。白兰羌,亦西羌别种。以上二国,唐武徳六年,俱有使朝贡。贞观五年十一月,其渠帅并来朝贡。永徽二年十一月,特浪生羌卜楼莫各率众三万人诣茂州归附。三年正月,生羌大首领冻就部落内附,以其地置剑州。显庆中,白兰为吐蕃所并,收其兵以为军锋。开元二十九年,益州长史章仇兼琼奏其国及索等诸州宠官三百余人,出至奉川,望准女国等例拣择,许令入奏,余并就奉川宴赐放回,制曰“可”。十月,白狗国四品宠官苏唐封及狗冉川五品笼官萨阿封等至,各赐金紫玉帛以遣之。贞元九年七月,王罗陁忽又与女国等诣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内附,诏授试为太常卿、兼保州司马。至今子孙承袭其爵。⑧
上表可见,除了对画线处个别字句的加工外,《寰宇记》全文抄录了《唐会要》中的史料。
其二,补充《通典》没有记载的后续史事。如:
《唐会要·真腊》《通典·真腊》《太平寰宇记·真腊》真腊在林邑之西南,本扶南之属国也。南接车渠,西接朱江国,其王姓剎利氏。其俗东向开门。有战象五千头。……武德六年十月,遣使来朝。贞观二年十一月,又与林邑国俱来朝贡。圣历初、开元五年、天宝九载,并遣使来朝贡。……元和八年,遣使李摩那等来朝。①隋时通焉,在林邑西南,本扶南之属国也。王姓刹利,自其祖渐以强盛。至其王质多斯那,遂兼扶南而有之。死,子伊奢那先代立。大业中,遣使朝贡。居于伊奢那城,郭下二万余家。……大唐武德六年,遣使献方物。②隋时通焉,在林邑西南,本扶南之属国也。王姓刹利,自其祖渐以强盛。有战象五千头。至其王质多斯那,遂兼扶南而有之。其国王死,子伊奢那先代立。大业中,遣使朝贡。居于伊奢城,郭下二万余家。……唐武德六年,遣使贡方物。贞观二年,又与林邑国俱来朝贡。圣历初、开元五年、天宝九载,并遣使来朝贡。……元和八年遣使李摩那等来朝贡。③
以上三段史料对比,《寰宇记》在“唐武德六年,遣使贡方物”之前的史料与《通典》相同,其后贞观二年到元和八年间,画线部分的史料则与《唐会要》相同。可见,《寰宇记》是以《通典》为主要取材对象,以《唐会要》作为补充。
(三)广泛取材正史和地理类著述
书中大量引用《史记》《汉书》《后汉书》《南史》《北史》《隋书》等正史。如《寰宇记》卷176《四夷·扶南》云:“其国法无狱讼,讼者以金环、鸡卵投沸汤中,令探取之,若无实者,手即烂,有理者不损。又于城沟中养鳄鱼,门外圈猛兽,有罪者,辄以食猛兽及鳄鱼,鱼兽不食者为无罪,三日乃放之。”④《太平寰宇记》卷176《四夷五·南蛮一·扶南》,第3360页。此段史料为《通典》所无,考之《南史》,该书卷78《夷貊列传·扶南国》云:“国法无牢狱,有讼者先斋三日,乃烧斧极赤,令讼者捧行七步,又以金环、鸡卵投沸汤中,令探取之,若无实者,手即烂,有理者则不。又于城沟中养鳄鱼,门外圈猛兽,有罪者,辄以餧猛兽及鳄鱼,鱼兽不食为无罪,三日乃放之。”⑤(唐)李延寿:《南史》卷78《夷貊列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1953页。可见,此段史料为乐史据《南史》简略所成。
除正史外,乐史在《寰宇记》中大量引用宋以前的地理类著述,如书中多处引用《西域记》。该书全称《大唐西域记》,12卷,唐玄奘撰,记述高昌以西玄奘所经历的一百十个和传闻所知的二十八个以上的城邦、地区、国家情况,是研究唐代西域、印度等史地的重要史料。⑥黄永年:《唐史史料学》,第108页。《寰宇记》在记载“何国”的风俗时,引用《西域记》云:“租税、风俗与康国同。其俗丈夫蓬发,妇人辫发。亦有牢狱,推事之时,以水灌鼻,再灌不承即放。计年不识卯、酉、辰、巳,惟数兔、鸡、龙、蛇。若中国使至,散花迎之,王东面拜,又以麝香涂使人额,以此为重。”⑦《太平寰宇记》卷183《四夷十二·西戎四·何国》,第3496页。而《通典》仅记为:“风俗与康国同。”⑧《通典》卷193《边防九·西戎五·何国》,第5257页。
再如,“罽宾国”一条,记曰:“按《西域记》云:‘罽宾地平,暑湿,温和。’”⑨《太平寰宇记》卷182《四夷十一·西戎三·罽宾》,第3487页。而《通典》不仅没有标出《西域记》书名,且记为“罽宾地平,温和。”⑩《通典》卷192《边防八·罽宾》,第5235页。此外,在“安息国”“判汗国”“嚈哒国”等条,都标明引用《西域记》。
《隋西域图记》3卷,隋裴矩撰,主要记录西域44国的地理资料,是我国古代有关中西交通重要文献。今已散佚,只有《隋书·裴矩传》收录其序言。《通典》卷192《边防·大宛》云:
《隋西域图记》云:“其马,骝马、乌马多赤耳,黄马、赤马多黑耳。唯耳色别,自余毛色与常马不异。”①《通典》卷192《边防八·大宛》,第5231页。
《寰宇记》卷182《四夷·大宛》云:
《隋西域图记》云:“其马,乌马、骝马多白耳,白马、骢马多赤耳,黄马、赤马多黑耳。惟耳色别,自余色与常马不异。”②《太平寰宇记》卷182《四夷十一·西戎三·大宛》,第3481页。
由上可见,同样引用《隋西域图记》的两书,史料则有差别。而且该条后《寰宇记》又引用了《隋西域图记》关于“寺伐城”的记载,而《通典》则没有记录,所以证明乐史不是单纯转录《通典》的二手资料,而是直接取材于《隋西域图记》,这也为该书的辑佚作了贡献。
《高丽记》即两《唐书》著录的《奉使高丽记》,初唐人陈大德撰,是一份呈给唐太宗有关高句丽的详细军事地理报告。③姜维公:《〈高丽记〉的史料价值》,《古籍整理学刊》1999年第2期。该书今已散佚。
《寰宇记》卷173《四夷·高句丽》中引用《高丽记》云:“分前汉乐浪、玄菟郡之地,自后汉及魏,为公孙氏所据。至渊灭,西晋永嘉以后,复入高丽,其不耐、屯有、带方、安市、平郭、安平、居就、文龙城,皆汉二郡之属县。分则朝鲜、秽貊、沃沮之地,是也。”④《太平寰宇记》卷173《四夷二·东夷二·高句丽》,第3320页。而《通典》记载:“汉乐浪、玄菟郡之地,自后汉及魏,为公孙氏所据。渊灭,西晋永嘉以后,复陷入高丽,其不耐、屯有、带方、安市、平郭、安平、居就、文龙城,皆汉二郡诸县。则朝鲜、秽貊、沃沮之地。”⑤《通典》卷186《边防二·东夷下·高句丽》,第5015页。
可见,《通典》引用时对原文作了修改,所以不仅没有引文出处,而且所记文字与《寰宇记》也不同。对此,乐史在编纂时不仅标明了《通典》中引文的出处,而且恢复了原始引文,保存了史料的原始性。目前《高丽记》已经散佚。有学者就是根据《寰宇记》此条史料,对该书进行了补订。⑥姜维公,姜维东:《〈高丽记〉一则轶文的补订》,《通化师范学院学报》2000年第3期。
《十道志》,又称《十道四蕃志》,唐武周时梁载言撰,为后世研究唐代地貌和疆域等提供了宝贵的重要史料,是唐代全国地理总志。今存王漠著《重订汉唐地理书钞》所辑录本二卷,另有王仁俊著《经籍佚文》中载《十道志佚文》一卷。《寰宇记》卷188《四夷·吐谷浑》引用《十道志》云:“曼头城,在国西南二百里。……国南又有新律国,又有长源城。已上城见梁载言《十道志》。”⑦《太平寰宇记》卷188《四夷十七·西戎九·吐谷浑》,第3612页。
《沙洲记》,南朝刘宋段国撰,吐谷浑史籍之一。《隋书·经籍志》著录为《吐谷浑》,原书2卷,现存辑本。《沙洲记》对研究吐谷浑史有较高参考价值。乐史在编纂“吐谷浑”治所“契翰”时,引用了段国《沙洲记》。⑧《太平寰宇记》卷188《四夷十七·西戎九·吐谷浑》,第3612页。还有在叙述“女国”的“四至”时,也引用了此书。⑨《太平寰宇记》卷186《四夷十五·西戎七·女国》,第3569页。
此外,还有一些史籍,不见史志著录,但是乐史在《寰宇记》中也有引用。如“小安息国”一条,乐史指出:“该国诸本皆无记载”。⑩《太平寰宇记》卷184《四夷十三·西戎五·小安息国》,第3312页。因此,他根据《西域道里记》,《西域道里记》补充了“小安息国”的史料。又如“薛延陀”一条,乐史根据《西藩异物志》补充了贞观十二年(638年),薛延陀与唐廷的交往情况。⑪《太平寰宇记》卷198《四夷二十七·北狄十·薛延陀》,第3794页。再如,记载“判汗国”时,引用宋膺《异物志》,同样也不见史志著录,卷目无考。宋膺的事迹也不详。还有同样不见于历代书目的《四夷志》《东夷记》等书,也有可能为正史中“四夷传”的简称。
综上,《太平寰宇记·四夷》的史料来源广泛,乐史选材审慎,主要以《通典·边防典》为蓝本、参以《唐会要》增补,同时,又广采正史和其他地理类著述而编成。
二、《太平寰宇记·四夷》的编纂方法
通过与原始材料的对比发现,乐史善于充分利用已有研究成果进行编辑。《通典》和《唐会要》的史料原始性强、可信度高,故乐史编写该部分时着重参考二者留下的资料,尤其是杜佑的《通典》,这也说明了乐史对史料的筛选和采用都独具慧眼。在处理史料时,乐史选择资料可信且详略得当者为蓝本,整篇移植,而不是重新组织史料编写。在史料移植过程中,乐史主要从以下几个方面进行调整:
(一)考订史实
在选史料的时候,乐史很注意选取叙事清楚的文字。《通典·边防典》中有些重要事件的时间是记载模糊的,乐史则参考他书加以明确。
如:武帝元封二年(公元前109年)“遣楼船将军杨仆从齐浮渤海,兵五万,左将军荀彘出辽东,讨之。三年朝鲜人杀右渠来降。”①《太平寰宇记》卷172《四夷一·东夷一·朝鲜》,第3298页。
按:《通典》卷185《边防·朝鲜》作“武帝元封三年”。②《通典》卷185《边防一·东夷上·朝鲜》,第4986页。《史记》卷115《朝鲜列传》云:武帝元封二年,“秋,遣楼船将军杨仆从齐浮渤海;兵五万人,左将军荀彘出辽东;讨右渠。”③《史记》卷115《朝鲜列传》,第2987页。又,《汉书》卷95《朝鲜传》、《册府元龟》卷982《外臣部·征讨一》④(宋)王钦若等:《册府元龟》卷982《外臣部·征讨一》,第11370页。亦皆作“元封二年”。从史源学的角度来看,《史记》的资料更原始,所以可能是《通典》在传抄、刊印过程中的失误。
又如,《寰宇记》卷173《四夷·高句丽》云:“大业七年,帝亲征元。八年,师渡辽水,营于辽东城,分道出师,顿兵于其城下。……是行也,唯于辽水西拔贼武厉逻,置辽东郡及通定镇而还。”⑤《太平寰宇记》卷173《四夷二·东夷二·高句丽》,第3312页。
按:《通典》卷186《边防·高句丽》云:“大业七年,帝亲征元。师渡辽水,东城分道出师,顿兵于其城下。……是行也,唯于辽水西拔贼武列逻。”⑥《通典》卷186《边防二·东夷下·高句丽》,第5014页。《寰宇记》在“师渡辽水,营于辽东城”之前,补入了“大业八年”。《隋书》卷4《帝纪第四·炀帝下》云:大业八年春正月辛巳,“大军集于涿郡。”⑦《隋书》卷4《帝纪第四·炀帝下》,第81页。可见,《寰宇记》此条史料的时间与《隋书》同。此外,增加《通典》所无的“置辽东郡及通定镇而还”一句,改“武列逻”为“武历罗”。而《隋书》卷81《东夷》则云:“是行也,唯于辽水西拔贼武厉逻,置辽东郡及通定镇而还。”⑧《隋书》卷81《东夷列传·高丽》,第1817页。由此可知,此条内容有可能是《寰宇记》根据《隋书》补录的。
再如《通典》卷198《边防·突厥中》云:“突厥别部车鼻可汗,亦阿史那之族。”⑨《通典》卷198《边防十四·北狄五·突厥中》,第5432页。《寰宇记》卷196《北狄·突厥下》云:“先是,贞观中,突厥别部车鼻可汗,亦阿史那之族。”⑩《太平寰宇记》卷196《四夷二十五·北狄八·突厥下》,第3747页。
史书记事需要明确的而非模糊的时间,乐史对时间的强调,反映了他对编纂《寰宇记》的审慎。乐史还纠正《通典》中数字统计的错误,如,在叙述新罗职官制度时,《寰宇记》卷174《四夷·新罗》云:新罗“官有十七等。”①《太平寰宇记》卷174《四夷三·东夷三·新罗》,第3326页。
按:《通典》卷185《边防·新罗》作“十六等”②《通典》卷185《边防一·东夷上·新罗》,第4993页。。又《北史》卷94《新罗》③(唐)李延寿:《北史》卷94《新罗》,中华书局1973年,第3123页。、《隋书》卷81《新罗》④《隋书》卷81《东夷列传·新罗》,第1820页。、《太平御览》卷781《四夷部·新罗》⑤(宋)李昉等:《太平御览》卷781《四夷部二·东夷二·新罗》,中华书局1960年,第3461页。皆作“十七等”。考之诸书发现,《通典》在第十等“大奈摩下”没有第十一等“奈摩”,故为十六等。《寰宇记》补入了“奈摩”,并改为“十七等”。
(二)充实史料
其一,补入《通典》没有引用的一些关于谶纬、怪诞的内容。《通典·边防典》很少引用这些内容,因为“在杜佑的世界观里,他尤其强调人事,绝少言谈鬼怪。他对于古代历史典籍中记载的天人感应之类荒诞不经的迷信,通过事实分析,一概予以否定和批判。”⑥张剑光:《杜佑史学思想述论》,《吉林师范学院学报》1995年第7期。与其相反,乐史本人具有浓厚的神仙、道教思想,因此,他在编写该书时,将杜佑删掉的仙道、怪诞等方面的史料重新编入,如该书在叙述高句丽时,增补了侍御史贾言忠与唐高宗的对话。虽然对话内容主要围绕对高丽的征伐,但是贾言忠引用了谶言等神化内容,如其言:“且闻《髙丽秘记》云:‘不及九百年,当有八十老将来灭之。’自前汉末,髙丽氏即有国土,及今已九百矣;李绩年八十,亦与符记相同。”……上曰:“卿观辽东诸将孰贤?”对曰:“李绩先朝旧臣,圣鉴所悉。……忘身忧国者,莫逮于李绩。”⑦《太平寰宇记》卷173《四夷二·东夷二·高句丽》,第3317页。又如,《寰宇记》卷174《四夷·倭》云:唐贞观五年,“使至,太宗矜其路远,遣新州刺史高仁表持节抚之,浮海数月方至”,其下小字注云:“自云路经地狱之门,亲见其上气色翕翕,又闻链煅之声,甚可畏惧也”。⑧《太平寰宇记》卷174《四夷三·东夷三·倭》,第3330、3331页。而这些内容是《通典》没有引用的。
其二,注重增补风俗物产史料。如补入新罗的风俗史料,在《寰宇记》卷174《四夷·新罗》中云:“风俗、刑政、衣服,略与高丽、百济同,而朝服尚白。好祭山神,重元日,每以其日拜日月神。国人金、朴两姓,异性不为婚。妇人多美发。”⑨《太平寰宇记》卷174《四夷三·东夷三·新罗》,第3327页。又如增加南匈奴的风俗史料,《寰宇记》卷192《四夷·南匈奴》中云:“羊、马、槖驼、毡毯、毳褐、酥骆。姓有綦母氏、勒氏二种,皆勇健而好叛乱。”⑩《太平寰宇记》卷192《四夷二十一·北狄四·南匈奴》,第3682页。再如,补入贞观二十一年(647年)后,西域各国的朝贡物品,有叶护国、康国、伽毗国、罽宾国、伽失毕国、健达国、泥婆罗国、薛延陀、波斯国、西蕃咄禄可汗、西蕃胡国等12国,具体如“康国献黄桃,大如鹅卵,其色金,亦乎为金桃。伽毗国献郁金香,叶似麦门冬,九月花开,状如芙蓉,其色紫碧,香闻数十步,华而不实,欲种取其根。”⑪《太平寰宇记》卷200《四夷二十九·杂说并论》,第3849页。
其三,补充各国与中原朝廷交往的史料。如补充了永徽元年(650年)到会昌元年(841年),将近二百年间新罗与唐的交往情况,共313字的史实。⑫《太平寰宇记》卷174《四夷三·东夷三·新罗》,第3326、3327页。又如《通典》对于倭国的记载相对简略,《寰宇记》根据《唐会要》补入了开元初至开成四年(839年),倭国与唐的交往情况,共260字史实。⑬《太平寰宇记》卷174《四夷三·东夷三·倭》,第3329页。再如,对于勿吉的记载,《通典》仅记到隋初的情况,而《寰宇记》卷175《四夷·勿吉》中增补了从唐武德三年(620年)至元和十一年(816年)间,共681字的史料。①《太平寰宇记》卷175《四夷四·东夷四·勿吉》,第3343、3344页。尽管这些史料在《隋书》《唐会要》《旧唐书》等史籍中可以找到,但是乐史在编纂时对史料的完整性和丰富性的重视,是值得肯定的。
其四,详细记载各国“四至”等交通史料。如补入《通典》所没有的天宝六年间(747年)西域11国的地理位置,分别有陀拔思单国、罗刹支国、都盘国、勃达国、河没国、岐兰国、涅满国、罽宾国沙兰国、东女国、史国,具体如“陀拔思单国,在疏勒西南二万五千里,东至渤达国一月程,西至沮满国一月程,南至罗剎支国十五日程,北至海两月程。”②《太平寰宇记》卷200《四夷二十九·杂说并论》,第3851、3852页。又如,在记载“莎车国”时,将“四至”的距离数,由《通典》记录的百位具体到十位。即将“去长安九千九百里,东北至都护理所四千七百里,西至疎勒五百里,西南至蒲犂七百里”③《通典》卷192《边防八·莎车》,第5232页。增补为“去长安九千九百五十里,东北至都理所四千七百四十六里,西至疎勒五百六十里,西南至蒲黎七百四十里。”④《太平寰宇记》卷182《四夷十一·西戎三·莎车国》,第3485页。
其五,补入城池、山川湖泊方面的资料。乐史利用宋以前其所能见到的正史地理志,以及其他地理类著述来增加了这部分内容。他将这部分资料列于各国的最后一部分,这是《通典》和《唐会要》所没有的。并且,他所引用的书大部分已经亡佚,因此,这些资料尤为珍贵。如引用《后魏书·西域传》和《史记·大宛传》,补入“吐火罗国”的“蓝氏城”和“薄提城”的资料;又如“渴盘陁国”的“头痛山”,以宋膺《异物志》补充,云:“大头痛山、小头痛山,皆在渠搜之东,疏勒之西,经之者身热头痛。夏不可行,行则致死,惟冬可行,尚呕吐,山有毒药气之所为也。冬乃枯竭,故可行也。”如前文所述该书已佚,而该段描述详细,为《寰宇记》所独有,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
总之,乐史著述《太平寰宇记·四夷》,不仅参阅了大量官私史料,集前人研究成果之大成,并且其重视史料的原始性、真实性以及全面性的编纂方法,更是保证了该部分史料的价值。
三、《太平寰宇记·四夷》的价值
综上所述,乐史著述《寰宇记·四夷》,参阅大量官私史料,广泛吸收前人成果,具有很高的史料和史学价值。
(一)乐史重视史料原始性和丰富性,促使《寰宇记·四夷》保存了大量可信的、独有的史料,对于周边民族的研究有重要价值。
首先,虽然乐史选取历代评价很高的《通典》作为蓝本,但是并没有盲目抄录,而是参之史料原始性强的《唐会要》,又广泛采集正史以及地理类著述作为补正。
其次,乐史在引用史料时,注重标明引文出处。杜佑在编纂《通典》时,为求行文简洁连贯,大量引用的史料都没有标注,而乐史在编纂《寰宇记》时弥补了这一缺憾。不仅补入了正史等现在可见的史籍,而且还补入了已经散佚的史籍名称。如“大宛国”一条中,指明引用自《史记·大宛传》;“条支国”一条中,指明引用《后汉书》;⑤《太平寰宇记》卷184《四夷十三·西戎五·条支》,第3383页。“迷密国”一条中,指明引用《后魏书·西域传》。⑥《太平寰宇记》卷181《四夷十·西戎二·迷密》,第3471页。还有些史籍不见史志著录,由于乐史的引用,而得知此书的存在。如在“小安息国”一条,引用了《西域道里记》;“薛延陀”一条,引用了《西藩异物志》等等,史书都没有著录。这一做法,促使了《寰宇记》保存了大量目前已经散佚的史料。对此,靳生禾先生指出:“《寰宇记》增加了所引文献的出处,这使人便于权衡史料价值,便于查检,这在地志体撰述中是具有首创性的。”①靳生禾:《中国历史地理文献概论》,山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74页。
此外,如前文所述,乐史在确立《寰宇记·四夷》的编纂结构时,增入了城邑、山川一类。还增添了渤泥国史料,主要记载渤泥国的地理方位、土俗以及与中原王朝的交往,也是《寰宇记》所独有的,对于全面研究宋以前的民族国家有重要的史料价值。
(二)乐史将周边民族纳入一统志,反映了宋初史家通过历史撰述以达到巩固宋初政权、确立中原王朝正统地位、重构华夷秩序的编撰目的。
其一,乐史将“四夷”作为全国地理总志的组成部分,置于全书末尾,与各道并列。《通典》则将其作为制度史的一部分来记载,正史也是放在了外国传中,而不在地理志内。这是观念上的差别。乐史希望《寰宇记》呈现出以中国为核心的周边民族国家共同组成的统一天下,暗含着大一统的民族观。当然这也是乐史所处时代决定的。一方面,北宋初,经过唐代9至10世纪的衰落,周边民族国家已经崛起,统治者急于恢复中唐以来崩坏的伦理道德秩序,为新政权的存在找寻合法性依据,因此,无论是官方还是私家,都希望在历史叙述方式中,重构以华夏为中心的华夷秩序,确立宋王朝的正统性。另一方面,乐史目睹五代十国的天下离析,内心渴望“天下一统”,自身能够得到重用,如他在献《寰宇记》时说:“臣职居馆殿,志在坤舆,辄撰此书,冀闻天听。”②《太平寰宇记》卷首《序》,第1页。加之,本书成于宋太宗灭北汉之后,乐史看到了宋太祖平定荆南、后蜀、南汉、南唐,宋太宗平定吴越、北汉,对天下一统的信心倍增,正如他说:“自是五帝之封区,三皇之文轨,重归正朔,不亦盛乎!”③《太平寰宇记》卷首《序》,第1页。
其二,乐史在“四夷”部分的内部编纂中也体现了他的编撰目的。一方面,在编撰各国时,乐史的处理方式,是与之前各道的编撰结构相统一的,都分为建置沿革、四至、土俗物产、山川城邑等门类。表现了乐史“天下一统”的思想。
另一方面,乐史的这种观点也体现在四夷总序以及每类前的序论中。如在《四夷总序》中他说:“四夷之居,本在四表,虽猃狁之整居焦获,陆浑之处于伊川,其人则夷,其地则夏,岂可以周原、洛邑谓之夷裔乎!”④《太平寰宇记》卷172《四夷一·四夷总序》,第3296页。又如《寰宇记》卷176《四夷·南蛮总述》中开篇即云:“昔在虞舜,南巡至于苍梧,今桂州也。《禹贡》:‘淮、海惟扬州。’”⑤《太平寰宇记》卷176《四夷五·南蛮一·南蛮总述》,第3353页。通过首述帝舜南巡,表现出中原帝王对南蛮的控制,强调中原正统地位。而《通典》卷187《边防·南蛮序略》则云:“南蛮,其在唐虞,与之要质,故曰要服。夏商之时,渐为边患。”⑥《通典》卷187《边防三·南蛮上·序略》,第5040页。杜佑则表现了对边防的重视。杜佑虽然也强调华夷秩序,但是他经历了唐由盛转衰的玄、肃、代、德、顺、宪六朝,其编撰《边防典》主要目的就是“置边防遏戎狄”⑦《通典》卷185《边防一·边防序》,第4981页。。可见,虽然取材于《通典》,但由于编纂目的不同,所以乐史对史料的编撰方式是不同的。
(三)该书成为现存第一部全面记载周边民族国家的地理总志,对此后地理总志的编撰产生深远影响。
我国民族史撰述有着深厚的传统,自《史记》草创《匈奴列传》《西南夷列传》《大宛列传》,《汉书》进一步发展,到魏晋隋唐以来,记载民族史学的文献和典籍不断增多。唐、五代的正史,如《晋书》《梁书》《陈书》《齐书》《周书》《隋书》《南史》《北史》《旧唐书》等都有民族传。但是“四夷”在地理总志中出现是首次的。此前唐代地理总志李吉甫的《元和郡县图志》也没有关于周边民族国家的记载。《寰宇记》补充了正史和《元和郡县图志》的不足,具有开创之功。同时,《寰宇记》中对“四夷”的历史记述方式,也影响了明清地理总志的编纂,《大明一统志》《大清一统志》等也都有关于周边民族国家的记载。如齐召南在《大清一统志外藩蒙古属国书》总序中“前世地志于边外仅存大概,今则道里、山川、城邑、古迹,凿凿可稽。外藩蒙古属国书具如左,牧厂及八旗察哈尔,以地与五十一旗犬牙相错,亦类叙为一卷云。”①(清)齐召南:《宝纶堂文钞》卷3《〈一统志外藩蒙古属国书〉总序》,载于谭其骧主编《清人文集地理类汇编》第2册,浙江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278页。
整体来说,《寰宇记》突破了政治史记载的局限,从地理角度出发,记载宋初周边民族国家的情况更加全面。在纵向的时间跨度上,从各民族国家的建立说起直至北宋之前;在横向的叙述范围上,分门别类地按中原朝代更迭顺序记载了各地的发展沿革、与中原朝廷的关系,以及四至、土俗物产、城邑、山川、关塞等内容,记载系统全面,具有丰富的民族史料,既是我国古代民族史学发展的重要表现,也是统一多民族国家向前发展中的时代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