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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老空山,文傳海外: 日本江户時代的陸詩選本考論

2019-10-14李曉田卞東波

中华文史论丛 2019年2期

李曉田 卞東波

提要: 陸游詩在江户後期受到日本詩壇的熱烈追捧,以市河寬齋、山本北山等爲代表的宗宋詩人編選了衆多收録放翁詩的選本。本文對日本江户時代“宋三大家”系列選本中的放翁詩選進行了考察,分析了“宋三大家”之名的提出及范、楊、陸三家在中日兩國的接受差異、所選陸詩的文獻來源、選本編選的體例和内容特色;又對日本江户時代陸詩選本中經典的放翁詩篇作了探討,發現中日兩國陸詩選本在編選特色及經典化方面的同異,並從文學史、文化史角度分析差異背後的原因。

關鍵詞: 陸游詩 選本 宗宋詩風 宋三大家

一 引 言

與西方注意理論體系建構的文學批評不同,中國乃至東亞的文學批評有其獨特而有意味的形式,張伯偉先生在《中國古代文學批評方法研究》中總結出選本、摘句、詩格、論詩詩、詩話、評點這六種運用時間較長、運用範圍較廣,且深具民族特色的古代文學批評方式(1)參見張伯偉《中國古代文學批評方法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八六總集類序稱,選本“固文章之衡鑑”(2)紀昀等纂《四庫全書總目》,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頁1685。,確非虚語。選本極大的篩選功能,包括入選作家人數、時代、地域,入選文體之範圍,入選作品數量之多寡,無不體現出深厚的文學批評意識。美國華裔漢學家余寶琳教授認爲:

至於中國,衆所周知對於選集所扮演的角色的思考於文學史、理論與價值的理解至爲重要,因爲自它們從西元前6世紀的發端之日始,詩集就提供了對於理解中國詩歌傳統的一些關鍵問題來説極爲重要的材料。這些選集廣泛涉及了文學與文化研究的各個範疇,包括文學的界定及基本質、文學與歷史的關係、文學分期與變化的概念、文類的概念及其與個體作者間的關係、評價的標準和它對詩人的命運的影響以及闡釋的模式。(3)余寶琳《詩歌的定位——早期中國文學的選集與經典》,載樂黛雲等編《北美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名家十年文選》,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6年,頁256。

選本確實對於理解文學史至關重要,而且選本亦是作家經典化的重要方式,很多作家的經典地位是通過選本奠定的,作家能否進入選本,其作品入選的多寡,都影響着後人的接受。

同時,選本也是中國文學批評中最便於擴大影響的批評方式,至晚在南朝梁時,以昭明太子蕭統爲代表的折衷派和以簡文帝蕭綱爲代表的趨新派就分别編選了《文選》和《玉臺新詠》兩種選本來推進自己的文學主張。周勛初先生指出,“這是中國文學批評史的特點: 一種文學流派,除了發表理論主張之外,往往同時編選一部總集,通過具體作品的去取,表明宗旨。”(4)周勛初《梁代文論三派述要》,載《周勛初文集》卷三《文史探微》,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頁89。應該説,選本批評不僅是中國具有民族特色的批評方法,亦是整個東亞漢文化圈影響最大的文學批評方式。受中國文學選本的影響,日韓等國歷史上也出現了自己編選的漢詩文選集。以日本爲例,“從日本漢詩的歷史發展來看,每一時期詩風的形成,皆有一種選本作爲寫作典範;而詩風的轉變,也往往靠選本爲之推波助瀾。選本在日本漢文學史上的重要性,也同樣是彰彰在人耳目的。”(5)《中國古代文學批評方法研究》,頁325。本文擬以日本江户時代的漢詩選本爲例,討論南宋詩人陸游(1125—1210)的經典化。

陸游一生勤勉,創作詩篇近萬首,爲後世留下了豐厚的文學遺産,也奠定了其在詩壇不朽的地位。自宋以降,陸詩受到後輩詩人、評論家的熱烈討論和學習。而值得注意的是,正如陸游晚歲在《放翁自贊》中所言“身老空山,文傳海外”(6)馬亞中、涂小馬《渭南文集校注》第3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頁27。,放翁詩文集也東傳至日本、朝鮮等國(7)按,陸游詩文集何時東傳日本、朝鮮,現在並無相關研究成果。嚴紹璗《日藏漢籍善本書録》記載,日本所藏陸游詩文别集如《陸放翁全集》、《渭南文集》、《劍南詩稿》等基本都是明刊本。據祝尚書《宋人别集敍録》的考證,陸游《劍南詩稿》、《渭南文集》等只在南宋和明代刊刻。而考日本書目如《日本書目大成》、《江户時代所刊書林出版書籍目録集成》等,也並未有宋本陸游詩文别集的相關著録。而南宋羅椅、劉辰翁所選《陸放翁詩集》在日本現存最早有五山版,日本學者甲斐雄一《關於日本所藏〈名公妙選陸放翁詩集〉》(《紹興文理學院學報》2005年第6期)曾推斷五山版《陸放翁詩集》是在十四世紀後半出版的,而五山版據元本翻刻,元本在十四世紀前半出版,則有可能元本《陸放翁詩集》在十四世紀中期左右傳入日本。又五山時期江西龍派(1375—1446)編《新選分類集諸家詩卷》、慕哲龍攀(?—1424)與瑞巖龍惺(1384—1460)編《續新編分類諸家詩集》都分别選録了陸游六十多首七言絶句,經筆者考證,其中許多詩只見於《劍南詩稿》,《陸放翁詩集》中並不包含。江西龍派等人的活動年代又早於明毛晉(1599—1659)所刊汲古閣本《劍南詩稿》誕生的年代,則有可能江西龍派等人選詩時參考的就是宋刊本《劍南詩稿》,也即《劍南詩稿》至晚在14世紀後半期也已經傳入了日本。另外,《老學庵筆記》至遲在五山時期、明英宗天順八年(1464)後不久就傳入了日本,參見葛婷、卞東波《日本漢籍〈放翁詩話〉考論》,載《新宋學》第6輯,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7年。,特别是在日本江户時代後期,陸游、楊萬里、范成大三位南宋中興詩人受到當時詩壇的普遍歡迎,出現了一系列與“三大家”相關的詩選。南宋中興“三大家”在江户時代的流行,與當時詩壇崇尚宋詩的風氣相關,特别與提倡宋詩的代表人物市河寬齋(1749—1820)、山本北山(1752—1812)、大窪詩佛(1767—1837)等“江湖詩社”詩人有關(8)參見松下忠著,范建明譯《江户時代的詩風詩論: 兼論明清三大詩論及其影響》,北京,學苑出版社,2008年,頁50—71。。流風所及,江户詩壇刊刻出版了大量有關陸游的選本、注本、詩話,尤以選本爲多。大量選本的出現,不但促進了陸游詩在江户詩壇的普及,也確立了陸游在東亞漢詩史上的經典地位,同時呈現了日本江户詩壇對陸游等宋代詩人接受的樣貌。目前學界對陸游詩歌的研究頗多,但鮮少論及日本江户時代所編的陸詩選本,本文擬對此作深入探析(9)關於陸游詩歌的日本注本主要有市河寬齋的《陸詩意注》和《陸詩考實》,參見郝潤華《市河寬齋及其〈陸詩意注〉》(《文獻》2003年第4期)、都軼倫《市河寬齋〈陸詩考實〉研究》(《文獻》2015年第1期)、李曉田《市河寬齋〈陸詩意注〉考論》(《新宋學》第6輯);關於日本編纂的《放翁詩話》,參見葛婷、卞東波《日本漢籍〈放翁詩話〉考論》(《新宋學》第6輯)。。

二 宗宋詩風與江户陸詩選本之刊行

陸游、楊萬里、范成大等南宋詩人受到江户詩壇的推崇,與當時詩壇宗崇宋詩風尚息息相關,也是江户詩壇發展的結果。在江户時代元禄(1688—1703)至天明(1781—1788)年間,以荻生徂徠(1666—1728)爲代表的“古文辭學派”(又稱“蘐園學派”)成爲當時思想界的主流思想。荻生徂徠等人崇尚明代李攀龍、王世貞的古文辭學説,認爲文必周秦之古文,古詩則漢魏,近體則盛唐。當時的江户詩壇受其影響,開始提倡和鼓吹學習唐詩與明詩,特别是學習明代前後七子的詩歌,僞托李攀龍所編的《唐詩選》也流行一時。在這種學習唐詩、明詩的風氣影響下,江户詩壇復古、模擬,甚至蹈襲之風盛行。19世紀初,許多日本漢詩人對詩壇的這種狀況頗爲不滿,開始提倡學習“清新”的宋詩,來反對僞唐詩和明詩。友野霞舟(1791—1849)《錦天山房詩話》卷下云:“寬政(1789—1800)已降,世崇宋調,詩風一變。赤羽餘焰,幾乎滅息。”(10)池田四郎次郎編《日本詩話叢書》第9册,東京,文會堂書店,1920—1922年,頁406。上文已經言及,一種詩學風尚的流行往往是通過選本來推廣的,蓋因選本最具有“包容性”(11)參見張伯偉《論選本的包容性》,《古典文獻研究》第5輯,南京,鳳凰出版社,2002年;又載《中國古代文學批評方法研究》外編第一章《選本論》。,傳播效應亦最好。寬政以後,宋詩的流行與宋詩選本盛行密切相關,久保善教《木石園詩話》云:“至延天之際,宋詩盛行,《瀛奎律髓》、《聯珠詩格》幾於家有其書矣。”(12)《日本詩話叢書》第7册,頁518—519。《瀛奎律髓》、《聯珠詩格》都是唐宋詩總集,但這兩部書所選的宋詩數量遠遠超過唐詩(13)參見卞東波《南宋詩選與宋代詩學考論》“導論”,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頁13—14。。《瀛奎律髓》中陸游詩最多,選五言56首、七言132首;《聯珠詩格》亦選放翁4首七絶。隨着此類選本的流行,陸游詩歌也開始在江户詩壇流行起來。當時書肆的出版廣告稱:

國家文明之化大敷,詩文一變,僞詩廢而真詩興。宋詩者,真也,故應時運,新刻宋詩以行於世,鐫書目開列於左方: 《蘇東坡詩鈔》、《黄山谷詩鈔》、《陸放翁詩鈔》、《范石湖詩鈔》、《巾箱本聯珠詩格》、《真本聯珠詩格評注》、《宋詩鈔》、《元詩鈔》、《宋詩礎》、《增訂宋詩礎》、《秦淮詩鈔》、《三大家絶句》、《宋詩詩學自在》。(14)長澤規矩也編《和刻本漢詩集成·宋詩篇》第5輯,東京,汲古書院,1976年,頁233。

《三大家絶句》,即南宋中興詩人陸游、楊萬里、范成大三家絶句。從上文可見,《陸放翁詩鈔》、《范石湖詩鈔》是同《聯珠詩格》一起刊行的。

當時,大量的中國宋詩選本通過中日貿易從長崎傳入日本,以陸詩選本爲例,此時日本讀者能夠寓目的包含放翁詩的集子有: 宋元之際羅椅、劉辰翁《精選陸放翁詩集》,明曹學佺《石倉歷代詩選》,清吴之振、吕留良、吴自牧《宋詩鈔》,乾隆《御選唐宋詩醇》,楊大鶴《劍南詩鈔》,厲鹗《宋詩紀事》,周之麟、柴升《宋四名家詩選》等(15)山本北山《放翁先生詩鈔》序云:“今兹庚申夏,予與天民見謹,取清周雪蒼、柴錦川《放翁詩鈔》,相會謹緑陰茶寮,將本集以下《劍南詩鈔》、《放翁詩選》前後集讎校,旁及《宋詩紀事》、《宋詩鈔》、《瀛奎律髓》等凡有放翁詩者焉”。市河寬齋《陸放翁詩醇》首卷凡例一云:“曹學佺《歷代詩選》收陸詩八卷,然其意在籠掠十二代,而非專於陸詩,故去取漫然,固其所也。至崇禎中,海虞毛晉始影刻宋本《劍南詩稿》,於是乎陸詩再現於世,可謂陸詩之忠臣矣。而後選於陸詩者,相繼而出。吴孟舉《宋詩鈔》輯陸詩千百二十二首,楊大鶴《劍南詩鈔》二千百八十二首,周之麟、柴升《宋四名家詩》取陸六百三十七首。雖諸家各具鑑裁,以余視之,吴氏本意在援宋詩於塗炭,故其於陸詩亦唯舉其浩瀚崒嵂者,以見其爲大宗已;如周柴二氏者,意在爲學詩者,故務采纖巧可喜之詞,皆非專爲陸詩者矣。獨楊氏則不然,意專於陸詩,其言云,一家不妨單行也。故所采輯,已過於本集十之二,可稱勤矣。然沈德潛《晬語》尚譏之,以爲唯收放翁晚年頽放之作。嗚呼!選詩固亦難哉。余特愛乾隆《唐宋詩醇》,其書固非爲放翁一家者,然其意專在采於感激悲憤、忠君愛國之誠,發揚於詩者。”。此外,以市河寬齋、山本北山、大窪詩佛、菊池桐孫等爲代表的日本漢詩人又在享和、文化年間密集刊刻出版了宋詩選集數十種(16)參看沈津與卞東波合編《日本漢籍圖録》,桂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4年。,其中尤以南宋中興詩人的詩歌選本爲多。現將日本江户時代包含陸游詩歌的詩歌選本按其付梓刊刻的先後順序排列如下:

1《》1653、2《》《》1794、、3《》1801、4《》1803、5《》18066《》《》18077《》1808、8《》1811、9《》1812、、

日本江户宗宋詩人編選刊刻上述陸詩選本的目的主要有二: 一是爲了反撥模擬詩風,宣揚“清新”真詩。而所謂“真詩”即是抒寫性靈的宋詩,與“古文辭學派”倡導的規模仿效唐明詩之“僞詩”相對。山本北山序清人張景星等選《宋詩百一鈔》云:

李于麟《唐詩選》非選唐善者,選其自爲善者也,因謂唐詩盡於斯,壯語罔世也。嘗取唐人本集細讀之,其不足以盡唐詩,可知耳。當時詩家多中其毒,千篇一律,百章同趣,陳言相襲,造語皆腐……近來彼邦爲此,宋詩大行,其證在《漫堂説詩》曰“《宋詩鈔》幾於家有其書矣”。然我邦李、王餘毒未全瘳,猶有諱言宋,舉以相訾,唐云唐云,直輕視宋。……雲間張二銘鈔宋詩,固百中之一耳,未足以盡宋詩也。使初學知宋詩清新足以觀者,則可以充解腐毒單方也近。(17)長澤規矩也編《和刻本漢詩集成·總集篇》第3輯,東京,汲古書院,1979年,頁295—298。

山本北山是江户後期推動宗宋詩風的關鍵人物,從前表可見,很多宋詩選本他都是序者,則其在當時宋詩風潮中的地位不言而喻。日本文化年間所刊《聯珠詩格》跋語云:“先生(山本北山)嘗唱清新之真詩,海内風靡。”(18)卞東波《唐宋千家聯珠詩格校證》附録一,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年,頁940。在上序中,山本北山對託名李攀龍的《唐詩選》進行了激烈批判,認爲“當時詩家多中其毒”。表面上是在批評《唐詩選》,其實句句針對“古文辭學派”,因爲《唐詩選》是荻生徂徠弟子服部南郭(1683—1759)考訂訓點的(末還有荻生徂徠之跋)。山本北山批評《唐詩選》“千篇一律,百章同趣,陳言相襲,造語皆腐”,這何嘗不是“古文辭學派”模擬唐、明詩的後果呢?在此段文字中,山本北本又指出近來清朝“宋詩大行”,而江户詩壇仍然“李、王餘毒未全瘳”,不但“猶有諱言宋”,而且“直輕視宋”。有鑒於此,他和志同道合者發起宗宋之風,目的就是要減少“古文辭學派”擬古蹈襲之風對後輩的荼毒。

二是爲了指導讀者以陸詩爲範本、進行學習和詩歌創作。享和元年(1801)翻刻了周之麟、柴升選《宋四名家詩選》中的《陸放翁詩鈔》,山本北山《刻放翁詩鈔序》云:

昔者如選陸詩,若羅椅所選《放翁詩選前集》十卷、劉辰翁所選《後集》八卷是也。二人皆有名士,而去放翁未遠,故其選非不佳,然是時《劍南詩稿》不敷於世,故二子得詩甚少,其所選僅僅是爾,所謂河伯望洋者也,何以得窺海若之居之水之端耶?附别集一卷,不知何人撰,蓋明人摭《瀛奎律髓》中放翁詩而成之。我邦坊間有刻本,不足甚重焉。若鶴芝田《劍南詩鈔》,雖名寓抄録放翁詩,實寄其懷明之志深者,於放翁欲恢復之氣發於詩詞之中,故其撰每取憤激之辭,不專要學詩者軌模矣。抑不若《放翁詩鈔》專爲詩人設者之善也。是所以不取彼夥而洪,取此簡而約,可以泝於淵源而校訂翻刻也。(19)《和刻本漢詩集成·宋詩篇》第6輯,頁74。

山本謹認爲明刊本《精選陸放翁詩集》所選放翁詩太少,不足以窺豹之一斑;楊大鶴《劍南詩稿》則多取放翁“憤激之辭”,不適合學詩者模仿學習;只有周、柴所選《宋四名家詩選》中的《陸放翁詩鈔》在選詩數量、審美風尚方面都很符合日本漢詩人的要求。市河寬齋《陸放翁詩醇》首卷凡例一亦云:“如周、柴二氏者,意在爲學詩者,故務采纖巧可喜之詞。”也即出版發行《陸放翁詩鈔》是宗宋詩派爲新學後進挑選的一部“規範詩學”的著作,“以教導人們應該如何寫文學作品爲目的”(20)“規範詩學”一詞借用俄國形式主義文學理論,伯里斯·托馬舍夫斯基在《詩學的定義》一文中指出:“規範詩學以教導人們應該如何寫文學作品爲目的。”見維克托·什克洛夫斯基等著,方珊等譯《俄國形式主義文論選》,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9年,頁80—81。又參見張伯偉先生《論唐代的規範詩學》,《中國社會科學》2006年第5期。。日本漢詩人認爲其是適宜的學詩範本。

上述陸詩選本,或原爲中國編纂,或是日本漢詩人自己編選的;或專選放翁詩,或是包含陸詩的宋詩選本。其中最爲引人注目的是《宋三大家絶句》、《三家妙絶》(《三大家絶句續》)、《宋三大家律詩》及《廣三大家絶句》等四種以“宋三大家”爲名的選本。江户詩壇宗宋初期以刊刻中國東傳的放翁詩選爲主,自《宋三大家絶句》始,日本漢詩人便開始自主選編放翁詩選,開創了“宋三大家”系列選本。下文將對這一系列的選本進行考論。

三 “宋三大家”譜系的形成與選本的編纂

(一) “宋三大家”之名

日本詩壇在編選南宋中興詩人詩選時,將三家合刻,並提出了“宋三大家”的新名稱。山本北山《合刻宋三大家絶句序》云:

南宋四大家曰范楊尤陸,或曰范楊蕭陸,尤蕭有出入焉。范楊陸則不移,公論于時歸爾。是編特取三家亦以此也。蕭詩今存者纔數首,若尤有集五十卷,散逸幾盡,殘篇一卷今亦僅存。雖可窺奇紋一斑,全體粲爛者不可見,則是編所以不能取之也。此取捨竟無損益三家之美。三家者,詩道日月燈也。(21)《和刻本漢詩集成·總集篇》第10輯,頁189。

認爲世人所言“南宋四大家”中,范楊陸三家得到了公認的稱道和讚揚,且尤蕭二人詩集散佚,故而只取三家詩。自《宋三大家絶句》開創先河,“鐫范楊陸三家絶句,每家百篇。詩合三百,北翁序之。遠近爭購,家有其書”(22)菊池桐孫、大窪詩佛編《廣三大家絶句》卷首二人自序。,“宋三大家”的提法隨即得到了江户詩壇的認可,於是後出的南宋中興詩人選本便也將范楊陸詩合刻,並以三大家爲名,形成了江户時代别具特色的“宋三大家”系列詩選。不但選本如此,在日本詩話批評中,“三大家”亦是固定稱謂,如小畑行簡(1794—1875)《詩山堂詩話》云:“余偶讀宋三家集,其詩各有得失焉。石湖、誠齋,專懋華美,或鮮餘藴;放翁壹事餘藴,或鮮華美。”(23)《日本詩話叢書》第3册,頁478。菊池桐孫《五山堂詩話》卷四云:“杜韓蘇,詩之如來也;范楊陸,詩之菩薩也。”(24)《日本詩話叢書》第10册,頁495。楊理論教授認爲“宋三大家”之名出現的原因是“中國崇尚數字‘四’,所以,尤袤一直列名中興四大家,以湊足四家之數。而在文化背景不同的日本,就直接將四大家省爲了三大家。”(25)楊理論《日本江户時代的詩學遞變與楊萬里接受》,載《華中學術》2018年第1期,頁279—290。可以説,“宋三大家”這一固定稱謂和系列選本的産生是日本獨有的現象,是南宋中興詩人及其作品東傳域外、日本詩壇對其接受過程中特有的産物。

與日本選本呈現出的對三家均衡一體地進行接受不同,中國詩壇對范、楊、陸三人的接受則隨詩風流轉而波動不居,下面略作梳理。楊萬里《進退格寄張功父姜堯章》詩云:“尤蕭范陸四詩翁,此後誰當第一功?”(26)辛更儒《楊萬里集箋校》,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頁2190。《千巖摘稿序》云:“余嘗論近世之詩人,若范石湖之清新,尤梁溪之平淡,陸放翁之敷腴,蕭千巖之工致,皆余之所畏者云。”(27)《楊萬里集箋校》,頁3281。他將范成大、尤袤、陸游、蕭德藻並列爲當時詩壇四大家,首倡“四大家”之説。方回《跋遂初尤先生尚書詩》云:“宋中興以來,言治必曰乾、淳,言詩必曰尤、楊、范、陸。其先或曰尤、蕭,然千巖早世不顯,詩刻留湘中,傳者少。尤、楊、范、陸特擅名天下。”(28)方回《桐江集》卷三,《宛委别藏》本。因蕭德藻詩歌流傳不廣,詩名不顯,便用楊萬里替换蕭德藻,提出了新的“中興四大家”,影響甚巨,漸成定論。但尤袤詩歌多有散佚,故後世言“中興四大家”者,實指范成大、楊萬里、陸游三家。范、楊、陸雖似異苔同岑,彼此媲美爭勝,但三人在後世位次則時有進退。南宋時楊萬里隱有詩壇盟主之勢,“誠齋體”亦頗多效仿者;南宋末期,劉克莊開始推舉陸游爲南宋詩人第一;至清代,宗宋詩風興起,放翁詩廣受歡迎,“今《渭南》、《劍南》遺稿家置一編,奉爲楷式”(29)李振裕《白石山房集》卷一四《新刊范石湖詩集序》,清康熙香雪堂刊本。。最爲重要的是《御選唐宋詩醇》(乾隆十五年,1750),以御選的名義,選李白、杜甫、韓愈、白居易、蘇軾、陸游六家詩,南宋只取陸游一人,並在序中明言:

宋自南渡以後,必以陸游爲冠。當時稱大家者,曰“蕭楊范陸”,楊萬里則曰“尤蕭范陸”。至劉克莊乃曰“放翁學力似杜甫”,又曰“南渡而下,放翁故爲一大宗”。朱子《與徐賡載書》“放翁詩讀之爽然,近代惟見此人爲有詩人風致”。今諸家詩具在,可與游匹者誰也?(30)《御選唐宋詩醇》,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448册,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1986年,頁828下。

以皇家權威的特殊身份肯定陸游爲中興之冠,且徵引南宋後期詩壇領袖劉克莊與理學宗師朱熹等文學、思想權威對放翁的高度讚揚,以説明放翁詩超出四家之上的觀點由來已久,最後一句更隱含着對范楊陸三家優劣的評判。其對放翁詩在清代地位的提升有着顯著作用,“唐以李、杜、韓、白爲四大家,宋以蘇、陸爲兩大家,自《御選唐宋詩醇》,其論始定”(31)梁章鉅《退庵隨筆》,《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44輯,臺北,文海出版社,1966年,頁1106。。後出的宋詩選本自然受到影響,據學者統計,在所有的清代宋詩選本中,蘇軾和陸游幾乎是被選頻次最高、且被選數目最多的宋代詩人,陸詩受歡迎的程度甚至還在蘇詩之上(32)參見謝海林《清代宋詩選本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放翁詩自身既有“感激忠憤,忠君愛國之誠”,又有“漁舟樵徑,茶椀爐熏,或雨或晴,一草一木,莫不著爲詠歌”(33)《御選唐宋詩醇》,第829頁上。的特色,使得他在清代既得到上層官方肯定褒揚的同時,又受追求閑雅平靜美學的中下層文士歡迎,影響遠超楊萬里與范成大。可見,在中國對南宋中興詩人的接受中,經歷了從“中興四大家”到以放翁爲“中興之冠”的歷程,並未形成如日本一般“范楊陸”三家均衡接受的局面,也未出現三家合刻的詩選。

(二) 選詩來源

日本“宋三大家”系列選本的編選者或作序者等都未曾言明是依據何種文獻來對陸詩作拔萃選編的,本文擬對各詩選的文本進行比勘校對,探索其各自的選詩來源。

1. 《放翁百絶》

文化五年(1808)刊刻的村瀨栲亭所編《增續陸放翁詩選》前有釋慈周序,言:“若舶載《劍南集》價比舊什倍,未出崎,索者競進,惡狗爭骨,約爲豪有力者所有,貧士斜睨垂涎爾。”(34)《和刻本漢詩集成·總集篇》第6輯,頁177。釋慈周卒於1801年,則《劍南詩稿》(毛晉汲古閣本)至晚在19世紀初就已傳入日本,略早於《宋三大家絶句》編撰刊刻的時間(1803年)。但據此序所言,《劍南詩稿》東傳後索價過高,被富貴有力者購去,一般文士很難寓目,表明陸詩選本的編選者在當時面臨着文獻匱乏的困境,也暗示了編選者們或將另闢蹊徑,轉從《詩稿》以外的文獻資料中擇選放翁詩的可能。按,《宋三大家絶句》之《放翁百絶》中有《小軒》(“碪杵聲中歲月流”)一詩,此詩見於《劍南詩稿》卷六八(35)錢仲聯《劍南詩稿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頁3834。按,凡本文所引《劍南詩稿》皆出是書,以下不再出注。,首句“歲月流”,《劍南詩稿》卻作“去日遒”;《放翁百絶》中詩歌大體按編年排序,此詩作於開禧二年(1206)秋,卻被置於《寄題朱元晦武夷精舍》(淳熙十年,1183)之前,殊爲不解。考之,此詩又僅見於蔡正孫《唐宋千家聯珠詩格》卷一八(36)卞東波《唐宋千家聯珠詩格校證》,頁813。,《聯珠詩格》所載文本正作“歲月流”,正與《放翁百絶》同。由此可見,編選者確實未能參考《劍南詩稿》,且利用了五山時代即已流傳至日本的《聯珠詩格》。

此外,據筆者考證,《放翁百絶》基本選自清吴之振等編選的《宋詩鈔》(37)《宋詩鈔》,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按,此本《宋詩鈔》用民國三年上海涵芬樓影印本(清康熙十年序刊本)爲底本,凡本文所引《宋詩鈔》皆出是書,以下不再出注。。首先,《放翁百絶》中,除《小軒》一詩《宋詩鈔》未收,其他詩篇都見於《宋詩鈔》中《陸游劍南詩鈔》。其次,《放翁百絶》的詩歌文本與《詩稿》中文字多有相異處,但與《宋詩鈔》中放翁詩文本卻往往相同。再次,陸游詩歌往往一題多詩,陸詩選本常節選刊落處之,而《放翁百絶》與《宋詩鈔》所節選的放翁詩正相一致。可見,從詩歌選取、文本差異、詩篇節選等幾方面進行比勘考校後,能夠確定《宋三大家絶句》中的放翁詩就是從《宋詩鈔》中擇取的。

另,《石湖百絶》中《四時田園雜興》題下有編者注語,云:“《田園雜興》六十首,刊置石湖書院,蓋公平生得意之作也,不可取捨一首。而清周雪蒼、柴錦川所選《石湖詩鈔》節三十一首,向已上梓,與《放翁詩鈔》同行於世,故今取其餘二十九首云。”周之麟、柴升所編《宋四名家詩選》在大窪詩佛、山本緑陰編選《宋三大家絶句》前兩年,已在日本刊刻,此注表明《石湖百絶》在編選時曾參考《宋四名家詩選》中范成大詩,且避其重複而補其遺闕。今考以放翁詩,發現《陸放翁詩鈔》中234首七絶,亦未有與《放翁百絶》復出者,當是選者有意避之。上文言及《放翁百絶》選自《宋詩鈔》,而後者選放翁七絶214首,中與《陸放翁詩鈔》同者43首,則《放翁百絶》(99首)即是從《宋詩鈔》中與《陸放翁詩鈔》不相重出的171首詩中選取而出的。

2. 《放翁妙絶》與《放翁絶句》

《放翁妙絶》與《放翁絶句》中許多詩都僅見於《劍南詩稿》,詩歌編排亦依照創作先後順序排列,則選者當是據《劍南詩稿》來拔萃選編的。如果説《放翁百絶》作爲“選本的選本”,依據中國宋詩選本以作選編,那此二選就是真正意義上日本編選的陸詩選本了。此外,《放翁妙絶》中與《宋詩鈔》相同者僅6首,《放翁絶句》中與《宋詩鈔》相重合的詩篇更少至1首。可見,《三大家絶句》之後的放翁絶句選本,編選者在選擇時可能有意識地避免與《宋詩鈔》相復出。

3. 《放翁先生七律》

《宋三大家律詩》選三家律詩各70首,與上述三種七絶選本基本按照編年排序不同,《放翁先生七律》中詩歌排序較爲特殊,如從《春寒連日不出》至《題齋壁》是放翁52—54歲時的作品,按時間先後排序;但從《雪後出遊戲作》至《病中夜興》19首,則打亂了編年順序,無序而混亂;自《燕堂春夜》以下,是放翁63—85歲時創作的詩篇,又開始按創作先後排序。故而筆者懷疑,《放翁先生七律》中詩並非是從《劍南詩稿》中擇取的,其選詩來源也許比較複雜。

通過對詩歌選取、文本差異、詩篇節選等幾方面進行比對查考,發現《放翁先生七律》所選70首陸詩中,從《春寒連日不出》至《小疾謝客》共4首選自《宋詩鈔》,從《送梅》以下至《夜步》共20首選自《精選陸放翁詩集》,從《病中夜興》至《山房》共46首又選自《宋詩鈔》,超過70%的詩篇出自《宋詩鈔》。但選自《精選陸放翁詩集》的20首律詩有三點較爲特别,一是《精選陸放翁詩集》在日本有元刊本(日本承應版即翻刻自元本)與明刊本(即弘治版)兩種版本,《放翁先生七律》在編選時可能同時參照了兩本《精選陸放翁詩集》,當出現兩版《精選陸放翁詩集》文字不一致的情況時,編者依據詩意來對詩歌文本作出判斷和選擇。二是除《上元》、《夜抵葭萌惠照寺寓榻小閣》、《七月一日夜坐舍北水涯》三詩選自須溪《精選陸放翁詩後集》,其餘17首皆選自澗谷《精選陸放翁詩前集》,這與《精選陸放翁詩集》前後集中詩體收録的情況不同有關。《精選陸放翁詩集》前集共十卷,卷三至卷八收七律共158首,而後集共八卷,卷五至卷六收七律共44首,則《放翁先生七律》主要從《澗谷精選前集》中拔選詩歌,也在情理之中。三是上述20首詩中部分詩篇的文字與《劍南詩稿》、兩本《精選陸放翁詩集》都不相同,如《燈下看梅》(“風雨經旬卻倚闌”),此詩見於《劍南詩稿》卷三三、《澗谷精選》卷六,“卻”,《劍南詩稿》與兩本《澗谷精選》皆作“怯”。考此詩又見於曹學佺《石倉歷代詩選》卷一七五(38)曹學佺選編《石倉歷代詩選》,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389册,頁486上。,此本與《放翁先生七律》同,亦作“卻”。這表明《放翁先生七律》在編選時似乎還參考了《石倉歷代詩選》。市河寬齋《陸放翁詩醇》首卷凡例一云:“曹學佺《歷代詩選》收陸詩八卷,然其意在籠掠十二代,而非專於陸詩,故去取漫然,固其所也。”可見《石倉歷代詩選》確已東傳日本,寬齋等人也曾寓目,則菅原老山、梁川星巖在編選中參考利用是書也是可能的(39)據陳慶元《日本内閣文庫藏本曹學佺〈石倉全集〉初探》一文,日本有内閣文庫藏本《石倉全集》,計一百又九卷,分裝六十一册,是目前可見最全的曹學佺全集。見程章燦編《中國古代文學文獻學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南京,鳳凰出版社,2006年,頁460—479。。《石倉歷代詩選》中105首放翁詩皆出自《精選陸放翁詩集》,《放翁先生七律》用前者校改後者的文本,或許表明日本漢詩人已經注意到了二書間的此種聯繫。

按,《三家妙絶》及《增續陸放翁詩選》(詳下)已用《劍南詩稿》來作拔萃,此選較二者晚出,卻未以放翁全集作選詩來源,不知是否因編者菅原老山、梁川星巖未及睹見全集之故?

另,文化五年(1808)村瀨栲亭編《增續陸放翁詩選》,自序中言其對羅椅、劉辰翁《精選陸放翁詩集》作了改編和增補,將原選中的古詩分成五言古詩、七言古詩後重新作編排,又據《御選唐宋詩醇》和《劍南詩稿》拔萃選編了部分詩歌,對原選作了增補。

綜上,日本漢詩人編選陸詩選本時,除《劍南詩稿》外,主要參考了《精選陸放翁詩集》、《石倉歷代詩選》、《宋詩鈔》、《唐宋詩醇》、《宋四名家詩選》等中國編選的詩歌選本,尤以《宋詩鈔》的作用殊爲顯重。又據前文所引山本謹序《陸放翁詩鈔》時對楊大鶴《劍南詩鈔》選詩特色的總結評論,則日本宗宋詩人在《宋三大家絶句》編選前就曾寓目此書。楊大鶴《劍南詩鈔》是清代最流行的陸詩選本,録詩2 276首,搜羅宏富,遠多於《宋詩鈔》中936首放翁詩。但《放翁百絶》與《放翁先生七律》卻首先選擇從《宋詩鈔》中拔萃放翁詩,從中或可窺見《宋詩鈔》在日本的流傳和影響,及日本選家對其典範意義的重視。這也要求我們在今後的研究中,應在整個漢文化圈的視域下對以《宋詩鈔》爲代表的詩歌總集作重新審視,考察其在東亞範圍内的學術價值和文化史意義。

(三) 編選特色

1. 編選體例

《宋三大家絶句》,大窪詩佛、山本緑陰同選,取范石湖、楊誠齋、陸放翁七言絶句各百首,詩合三百。其選放翁詩置於范成大、楊萬里詩後,題曰“放翁先生百絶”。上引大窪詩佛序云:“癸亥歲,行與緑陰相謀,鐫范、楊、陸三家絶句,每家百篇,詩合三百,北翁序之。遠近爭購,家有其書。”則是書在日本流傳頗廣,故而後出的《三家妙絶》、《廣三大家絶句》與《宋三大家律詩》也受其直接影響,基本沿襲了三家合刻且各選百篇(《宋三大家律詩》各選律詩七十首)的編選體例。

市河寬齋選《三家妙絶》,卷首有大窪詩佛所作序,序後附有三家小傳,簡要介紹了詩人的字號、籍貫、生平、仕宦、著述等,《宋三大家絶句》中無之,是《三家妙絶》的新創。寬齋還在節選的詩歌題下注明“原X”等字樣,表明在《劍南詩稿》中的原有篇數。不同於《放翁百絶》中將放翁自注删削刊落,《放翁妙絶》保留了原詩中自注,用雙行小字標出,且與原來位置保持一致。可見,《三家妙絶》在延續《宋三大家絶句》編選方式的同時,又在細節處有所增補完善。而這些細小的措施在一定程度上有助於選本讀者了解《劍南詩稿》的全貌及放翁創作的實際情況。其後《廣三大家絶句》、佐羽淡齋著《宋三大家絶句箋解》(40)佐羽淡齋《宋三大家絶句箋解》爲《宋三大家絶句》之注本,文化九年(1812)七月刊行,這是江户時代宋詩接受達到高峯時出現的第一種宋詩注本。佐羽淡齋從學於龜田鵬齋,後者與山本北山又同學於井上金峨。亦步亦趨,標明原詩數目,補充自注,延續了《三家妙絶》開創的新體例。可以説,“宋三大家”系列選本中,《宋三大家絶句》是開先河之作,《三家妙絶》在編選體例方面則青出於藍,是完善之作。

此外,“宋三大家”系列選本對詩歌體裁的擇取亦值得注意——三種選本所選爲七言絶句,而七言律詩選本只有一種。至於爲何獨青睞七絶一體,山本北山序《宋三大家絶句》末云:“其取止於絶句者,何也?隱娘劍不過數寸,足以奪千奸萬邪之魂,何必用森然長戟大刀耶?詩亦然。”比喻雖巧,解釋卻有含混之嫌。可能是受到于濟、蔡正孫《唐宋千家聯珠詩格》,周弼《唐三體詩》等重要選本的影響,同時日本漢文學本身偏好七絶這一詩體,“七絶最所擅場,近市河子靜、大窪天民、柏木昶、菊池五山皆稱絶句名家”(41)黄遵憲《日本雜事詩》,北京,朝華出版社,2017年,頁86—87。,以及絶句短小精約,便於初學者學習揣摩的詩體特性等因素,導致“三大家”選本偏愛七絶亦是順理成章。但若結合此三位詩人各自的創作面貌來進行察考,特别是以放翁詩爲例,就能發現“宋三大家”系列選本對詩體的擇取有不盡然合理處。

范楊陸三人中,范成大和楊萬里皆以七絶擅場,而批評界一般以爲放翁最擅七言近體,如陳衍言:“劍南最工七言律、七言絶句,略分三種: 雄健者不空,隽異者不澀,新穎者不纖。古體詩次之,五言律又次之。”(42)陳衍《宋詩精華録》,成都,巴蜀書社,1992年,頁568。其中尤長於七律,如陳訏云:“放翁一生精力,盡於七律,故全集所載,最多最佳。”(43)陳訏《宋十五家詩選》,清康熙三十二年刊本。且《劍南詩稿》中七律最多,有3 100多首,七絶次之,有2 100多首,二者數目相差達1 000餘首之多。而中國一些重要的宋詩選本對放翁詩的擇取,一般皆是七律多於七絶,如《精選陸放翁詩集》共選放翁詩515首,七律202首,七絶123首;《宋詩鈔》選放翁詩第一,共936首,其中七律433首,七絶234首;楊大鶴《劍南詩鈔》選放翁詩2 276首,七律907首,七絶426首等。那麽“宋三大家”系列選本偏重七絶的編選特色就與石湖、誠齋的創作實際相一致,而與放翁的創作實相與全貌産生了偏差,且與中國陸詩選本對詩體的偏重有相異處。這也許是選者爲顧全“宋三大家”之名所做的折衷調和之舉。但不可否認,這一舉動在客觀上使得放翁的創作個性爲日本詩壇形塑的“宋三大家”的羣體特性所掩,日本讀者通過閲讀上述選本所獲得的對陸詩創作特色及放翁詩人形象的印象和認識亦會有偏頗不全之虞。

2. 編選内容

市河寬齋序《廣三大家絶句》云:

先是,詩佛、緑陰同編南宋三家絶句,其時也,後生猶追唐明之腐臭,而未熟三家之滋味者多,勢不得不示奇險而懾服其膽矣。方余續追妙絶之編也,後生稍知三家可尚,而猶苦門閥之高蹈,不易踰者多,勢不得不示平坦而圓滑其手矣。其所采摘,雖有小異,正其教人知詩本性情,趣當清新,其旨一也。頃詩佛、五山又出示此編,余受閲之,蓋務捃摭他人口頭所不到,而三家易言之者,以示斡旋之妙,其誘掖後生,可謂盡心矣。……自今而後,習讀前二編者,重就此編而練熟,則獨運自在,清新日出。(44)《和刻本漢詩集成·總集篇》第10輯,頁211—212。

此序表明,宗宋詩派在反對模擬詩風、擴大宋詩影響的過程中,隨着詩壇宗宋之風漸次濃烈,針對在不同階段新學後進學習三家詩時出現的不同問題,對症下藥,苦心誘掖,分别編選了《宋三大家絶句》、《三家妙絶》與《廣三大家絶句》三種以指導初學者學習創作詩歌爲一貫宗旨,但所選内容特色各不相同的選本。且寬齋主張讀者應將此三種選本作爲整體來閲讀,如此方能達到“清新”的詩學旨趣。下面結合此序,對上述選本各自選詩的風格特色進行分别論析。

2.1 《放翁百絶》

據上文對選詩來源的考察,可知《宋三大家絶句》中放翁詩源自《宋詩鈔》中與《宋四名家詩選》不相重複的放翁七絶,則《放翁百絶》的風格特色必然首先受限於《宋詩鈔》的陸詩擇取標準。《宋詩鈔》序放翁詩云:“宋詩大半從少陵分支,故山谷云:‘天下幾人學杜甫,誰得其皮與其骨。’若放翁者,不寧皮骨,蓋得其心矣。所謂愛君憂國之誠,見乎辭者,每飯不忘。故其詩浩瀚崒嵂,自有神合。”(45)《宋詩鈔》,頁1819。則吴之振等選家是從儒家忠君愛國的思想層面來推舉放翁,所選陸詩不乏憂國愛民之作。《放翁百絶》中亦存此類悲憤激昂,表達詩人殺敵報國、收復故土的愛國情懷,和渴望建功立業、青史留名思想的詩篇,如《龍興寺吊少陵先生寓居》:“中原草草失承平,戍火胡塵到兩京。”《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夜闌卧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詩人報國之思,力透紙背,振聾發聵。

不過《宋詩鈔》與《放翁百絶》中並非全是此類作品。據于北山《陸游年譜》(中華書局,1961年)對放翁創作所選詩篇時的年齡與詩歌篇目進行統計後發現,《放翁百絶》中所選創作於80—85歲時的詩共53首,占全選的一半還多。此時是放翁生命的最後時光,他寓居山陰已近二十年,詩歌風格轉入平淡自然,多描寫山居閑淡日常的農家生活,就《放翁百絶》中所選詩而言,詩中敍蠶婦、兒童,寫莼菜、鱸魚,畫梅花、海棠,描雙蝶、布穀,瑣碎而饒有詩情的事物皆被攬入筆下,多是“雨來猶可望豐穰”、“村落年豐鼓吹喧”的豐樂時光,詞旨平和,格調閑雅。可見,《放翁百絶》具有雄放宏肆與平淡素雅兩種風格,尤以後者爲重。

而寬齋序稱《宋三大家絶句》所選詩的特色在於“奇險”,所謂“奇險”,就《放翁百絶》而言,應與前一種風格的詩作有關。此類作品中有如“鐵馬冰河”、“飛棧連雲”、“長刀割彘肩”、“急雨暗淮天”等豪邁壯烈的語詞,讀來神情飛揚,爲之激蕩,故而會産生“奇險”的印象。但用“奇險”來概括後一種風格的鄉林田園詩顯然是不準確的。總之,《放翁百絶》中所選詩具有“奇險”與“閑淡”兩種風格,“奇險”多是壯年之作,“閑淡”爲晚歲所寫;“奇險”多是報國憂國之心的表露,“閑淡”是寧靜山居生活的白描;“奇險”詩用語激烈,豪情萬丈,極具感發力量,“閑淡”詩則平和淡然,讀之令人生喜。

2.2 《放翁妙絶》

《三家妙絶》之《放翁妙絶》所選陸詩,55—60歲共選31首、80—85歲共選32首,占選詩比重較大。此時詩人亦基本閑居在山陰故里。故《放翁妙絶》所選詩以閑居之作爲多。與《放翁百絶》中“閑淡”詩裏充溢着豐穰喜樂的和平粹美不同,《放翁妙絶》中的山居詩更多童心諧趣,讀之令人莞爾。如《春雨絶句》“天公似欲敗蠶麰,雨冒南山暮不收。騃女癡兒那念此,貪看科斗滿清溝”,以似嗔似喜的口吻寫兒童的天真嬌憨之態,清新自然,活潑流動。又如《山店賣石榴取以薦酒》“麴生正欲相料理,催唤風流措措來”,以“麴生”呼酒,“措措”代“石榴”,石榴薦酒這樣的瑣屑小事經詩人妙筆點化,即成了好友對飲、美人勸酒的風流樂事,調笑流利,涉筆成趣。

大窪詩佛序《三家妙絶》,言《三大家絶句》頗爲風行,“模擬飣餖之風廢而清新性靈之詩興,然後世知專尚宋詩也”,但“世之學宋詩者,尚未免詭僻險怪、傭瑣鄙俚”,故而寬齋編《三家妙絶》,“要在拯其弊也”。可見,向者《三大家絶句》以“奇險”奪人,扭轉了詩壇模擬之習,宋風大暢,而宗宋詩人又陷入艱澀傭俚之窟,故而寬齋特選“平坦而圓滑”之作,以糾此溺。體現在《放翁妙絶》中,即一方面表現爲所選詩的語言更質樸,許多都接近口語,如《示小廝》:“晨興略整案頭書,十日庭中始掃除。未免丁寧惟一事,臨池莫釣放生魚。”不施晦詞僻字,只將家常閑話裁剪成七字韻語。另一方面如“紅蜻蜓點緑荷心”、“柳染輕黄已蘸溪”、“雨展芭蕉二尺心”,“點”、“染”、“蘸”、“展”數字運用極妙,着意提煉而不見雕琢斧鑿之痕,使詩歌語言流轉圓美,富有動感。

另外,《放翁妙絶》中有《讀近人詩》一詩,其言“琢琱自是文章病,奇險尤傷氣骨多”,反對雕琢修飾,正與寬齋此時提倡平易自然相契合,寬齋顯然在借放翁之口來表達自己的詩學主張;而此詩中所反對的“奇險”,亦是奇詭儉澀之風氣,非是寬齋在反對《宋三大家絶句》中淋漓豪宕的風格。

2.3 《放翁絶句》

《廣三大家絶句》之《放翁絶句》中選詩涉及放翁創作時段相較很廣,對某一段的詩歌并無明顯偏好,不過所選詩歌依然以閑居山陰時所作爲主。《放翁絶句》在對詩歌作節選時,往往過濾掉詩人表達壯懷激烈、爲國征戰思想的詩篇,如《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溪柴火輭蠻氊暖,我與狸奴不出門”,此詩見於《劍南詩稿》卷二六,原二首,其二正是著名的“鐵馬冰河”詩,見於《宋三大家絶句》之《放翁百絶》。可見,相比於《放翁百絶》猶重“奇險”,《放翁絶句》中幾乎没有愛國詩篇,基本都在抒寫詩人的日常生活。又相比於《放翁百絶》中的豐年喜樂,《放翁絶句》擇選了一些放翁書寫貧病的詩歌,如《食晚》“日高得米唤兒舂,苦雨園蔬久闕供。省事家風君看取,半飢半飽過殘冬。”貧病乃人所不欲,但以貧病入詩,卻是詩家苦中之樂,所謂詩窮而後工。放翁寫貧寫病,無牢騷埋怨,不哀嘆痛哭,反而能體味到孔顔之樂,困中有味。也許這即是寬齋序中所謂“他人口頭所不到,而三家易言之者”。

2.4 《放翁七律》

《放翁先生七律》選放翁七律70首,所選詩亦多作於山陰閑居時。儘管放翁詩中常引經據典,如儒家經典、史書著作、道書佛經、筆記小説、前人詩作等皆爛熟於心,但此選所取放翁詩語皆平實通俗,無拗腔硬語。如《題齋壁》“葺得湖邊屋數椽,茅齋低小竹窗妍。墟煙寂歷歸村路,山色蒼寒釀雪天。性嬾杯盤常偶爾,地偏雞犬亦翛然。早知栗里多幽事,虚走人間四十年”,除“栗里”用陶淵明典故(46)《宋書·陶淵明傳》云:“江州刺史王弘欲識之,不能致也。潛嘗往廬山,弘令潛故人龐通之齎酒具於半道栗里要之。”(《宋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頁2288),其他七句所寫皆尋常事物,洗盡鉛華,平淡自然。《放翁先生七律》中詩寫山居生活,多“棋、琴、藥、書”等文人日常生活意象,及“庭井梧桐、星河霜雪”等淺近意境,對閑居山村的文人士大夫清貧而雅緻的生活作細微的觀察和描摹。詩中更少報國殺敵的激憤之音,代之以尋山問水的閑情逸致與村居田園的怡然雅趣,多遊歷詠物、流連光景之作;就形式而言,又對仗工穩,字句綿密,精麗雅潔。如“湯嫩雪濤翻茗椀,火温香縷上衣篝”一聯分寫煮茶、熏衣這樣的生活瑣事,描寫細緻,閑靜有味,頗有韻外之致。又“蝶穿密葉常相失,蜂戀繁香不記歸。欲過每愁風蕩漾,半開卻要雨霏微”,對仗妥帖精工,描寫蝶蜂情態,生動鮮活,非閑寂人不知也。

綜上,日本“宋三大家”系列選本中所取陸詩,總體而言,多選放翁山居之作,偏好閑淡雅趣、纖巧可喜之詞,而較少感激忠憤、憂民愛國之詩。中國的陸詩選本有御選、宗主選和文人選、坊選兩類,前者所呈露和表彰的放翁形象是一位心繫君國的儒者士大夫,多選其感激豪宕、沉鬱深婉之作;後者中的陸游則常是一介文人或隱士,多取其閑適小巧、諧謔平滑之篇。(47)張毅《陸游詩歌傳播、閲讀研究》,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4年,頁32—37。“宋三大家”系列選本雖是由市河寬齋、大窪詩佛等詩壇宗主或著名詩人所編選,但其對放翁詩的編選,卻塑造了一位鄉林田園詩人的形象,與中國文人選、坊選陸詩選本在趣味上較爲一致。“宋三大家”選本擇取的“奇險”詩篇亦具有愛國色彩,但是爲了以雄奇宏肆之風來吸引讀者,從而達到反撥詩壇“古文辭學派”模擬飣餖之習的目的,不同於中國御選、宗主所選陸詩選本旨在以詩化人,引導世風。另外,不論中國兩類陸詩選本在品評標準上存在怎樣的差異,其在序言中都要對放翁憂國愛民之心作一番表彰,如柴升序《放翁先生詩鈔》即云:“此其用心與子美何以異?詩云爾哉!”稱揚放翁與老杜一般,有“一飯未曾忘君”之心。而日本“宋三大家”選本的序言卻無片言隻字論及放翁“愛國詩人”這一在中國被强調的形象,不作任何政治或道德評判,僅以風格存詩。總之,《劍南詩稿》卷帙浩繁流傳不易,故放翁詩的閲讀與傳播都主要依靠選本,而選本的特性即在其選擇性,中日選本此間的差異值得留意。

四 日本江户陸詩選本中放翁經典篇目的考察

(一) “宋三大家”陸詩選本中入選次數最多的詩題

儘管《宋三大家絶句》、《三家妙絶》、《廣三大家絶句》中所選的詩篇都無一重出,但三選往往會對同一詩題下的數首詩歌作出不同的節選,從而出現了三種選本中相同詩題頻繁出現的情況。筆者對“宋三大家”系列選本中相重合的詩題分别進行了統計,發現了此三選中入選次數最多的詩題,如下表所示:

《放翁百絶》、《放翁妙絶》與《放翁絶句》相重合的詩題

(續表)

放翁《貧甚戲作絶句》在“宋三大家”系列選本中都有入選,是日本編選的陸詩選集中江户漢詩人最鍾愛的詩題。此外,在日本詩話中亦有江户漢詩人對《貧甚戲作絶句》(“糴米歸遲午未炊”)的討論,如大窪詩佛《詩聖堂詩話》云:

陸放翁詩云“糴米歸來午未炊,家人竊憫老翁飢。不知弄筆東窗下,正和淵明乞食詩。”清人魏懋堂《山中積雪》云“寂寞山涯又水濱,漫天匝地白如銀。前村報道溪橋斷,可喜難來索債人。”皆極盡貧中之趣者也。夫貧之與病,人之所惡,而入詩則佳。如絲井翼字君鳳《春日》詩,亦能言病中之況,云“花開時節身多病,常負尋紅拾翠行。知得春光遍原野,近來連聽賣花聲。”予亦有絶句云“病軀曾被寒欺得,不出茅簷半月來。知道江村已春好,門前來賣滿開梅。”可以與君鳳詩並誦。(48)《日本詩話叢書》第3册,頁455—456。

又夢亭東褧《鉏雨亭隨筆》卷上云:

余攜室寓迂齋韓翁隱居,一日米盡,因賦小詩呈凹巷先生云“炊煙不上竹間扉,聊摘園蔬充曉飢。昨雨米囊花已盡,一雙蝴蝶欲何依?”先生即賜白粲一斗。陸放翁詩云:“糴米歸來午未炊,家人竊閔老翁飢。不知弄筆東窗下,正和淵明乞食詩。”按,陶潛有《乞食》詩,余不取之爲典故,僅借物以達意,陋亦甚矣。後讀沈鍾彦《罌粟花》詩云“炊煙時或斷貧家,曉起俄看五色霞。任爾侏儒夸獨飽,籬頭已放米囊花。”當時構案之際不知有此,乍及見之,竊喜余詩有據。(49)《日本詩話叢書》第5册,頁238。

此詩見於《劍南詩稿》卷六三、《宋詩鈔》卷六八,兩本皆作“糴米歸遲午未炊,家人竊閔乃翁飢”,而日本詩話中提及此詩時,“遲”作“來”,“乃”作“老”,與詩集中文本不一。夷考文獻中只有明徐《徐氏筆精》卷四“貧況”條中引用了放翁此詩:

陸放翁詩云“糴米歸來午未炊,家人竊憫老翁飢。不知弄筆東窗下,正和淵明乞食詩。”近友人新安吴兆詩云“釜裏生魚甑裏塵,非關久病卻關貧。案頭但有梁鴻傳,閒誘荆妻學古人。”皆深於貧況者,此況難與富兒道耳。(50)徐《徐氏筆精》,文淵閣四庫全書本,856册,頁513下—514上。

其中所引放翁詩文字正與日本詩話中文字一致,也許江户漢詩人所據即是此條詩話。中日詩話中都稱揚了放翁此詩以貧入詩,生動地寫出了文人清貧生活的無奈,但以窮處自高,筆調饒有趣味,格調輕快而不沉鬱,能言他人所不能言;而據詩話作者之意,似乎他們自己的生活狀態與放翁相似,貧至乏食,又以貧病入詩,愈窮愈工,在困乏的物質生活中用詩歌尋求精神的寄託,放翁此詩引發了後世中日下層文人的共鳴。安永(1772—1780)、天明(1781—1788)時期,政治的腐敗使得庶民階層更加窮困(51)參見松下忠著,范建明譯《江户時代的詩風詩論——兼論明清三大詩論及其影響》,頁65—68。。在這樣的時代,日本漢詩人也難以幸免,生活困頓不堪幾乎是此時江户詩人的普遍狀況,菊池桐孫《五山堂詩話》卷四云:

陸放翁詩云“得米還憂無束薪,今年真欲甑生塵。椎奴跣婢皆辭去,始覺盧仝未苦貧”,近讀如亭《貧居》云:“貧居除卻吟哦外,一瀹清泉學老盧。吹火添薪勞赤腳,無如遠汲欠長鬚。”余哂曰:“如亭之貧,可謂在季孟之間矣。”(52)《日本詩話叢書》第10册,頁501。

放翁此詩題作《貧病戲書》,見《劍南詩稿》卷七五。

(二) 中日陸詩選本中放翁經典篇目的對比研究

五山時代,五山禪師編纂了很多中國詩歌選集,比較重要的有江西龍派(1375—1446)編的《新選分類集諸家詩卷》(簡稱《新選》)和慕哲龍攀(?—1424)與瑞巖龍惺(1384—1460)編的《續新編分類諸家詩集》(簡稱《新編》)。《新選》按天文、節序、地理等門類分爲19類,共收詩近1 200首,所收詩全部爲七言絶句,時代跨度從唐到明初。《新編》是《新選》的續作,其分類與《新選》略有差異,分爲25類,共收詩1 280餘首。此外又有相國寺禪師春溪洪曹(?—1465)所編的唐宋元明詩歌大型選集《錦囊風月》,該書體式與《新選》、《新編》相同,亦分門纂類編排詩歌,但規模更大,收詩更多,有3 000餘首(53)關於《新選》、《新編》,參見卞東波《域外漢籍中的宋代文學史料——以日本漢籍《〈新選分類集諸家詩卷〉〈續新編分類諸家詩集〉爲例》,載卞東波《宋代詩話與詩學文獻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關於《錦囊風月》,參見堀川貴司《『錦嚢風月』解題と翻刻》,載《國立歷史民俗博物館研究報告》第198集,2015年。。後有天隱龍澤(1422—1500)以《新選》、《新編》爲底本節編的《錦繡段》、月舟壽桂(1460—1533)繼之的《續錦繡段》等小型詩選。《新編》末有九淵龍賝寶德元年(1449)之跋,從跋文可以推斷,《新選》、《新編》大約成書於15世紀初。《錦囊風月》首有春溪永享十一年(1439)之序,則是書可能成書於此年前後。《錦繡段》有天隱龍澤康正二年(1456)之跋,則其成書亦當在此時。《續錦繡段》後有月舟壽桂大永初年(1521)之跋,成書亦當在此年之前。

《新選》、《新編》、《錦繡段》、《續錦繡段》四種五山詩選中選宋詩最多,其中分别選擇了放翁詩63首、62首、20首、42首,數目都爲集中第一;所選陸詩以雜賦、草木、儒學、懷古四類爲最多,少忠君報國的慷慨之聲,多清淺平實格調高雅之作,其選詩特色與江户“宋三大家”系列陸詩選本相近。以上是日本自己編選的陸詩選本,此外日本詩壇流傳着一些中國的陸詩選本,結合上文研究,可知《精選陸放翁詩集》、《宋詩鈔》、《唐宋詩醇》、《陸放翁詩鈔》在陸詩東傳日本中起到了重要作用。本文將結合五山、江户時代日本所有的重要放翁詩集,考察從五山到江户時代被選次數最多的陸詩。下面是筆者經過查考後得到的排序在前的放翁詩:

論者綜合歷代選本、唱(追)和、評點和現當代研究四方面的數據,排列了陸游前五十首名篇,前十首分别是《示兒》、《臨安春雨初霽》、《小雨極涼舟中熟睡至夕》、《書憤》、《花時遍遊諸家園》、《沈園二首》、《讀書》、《梅花絶句六首》、《游山西村》(54)黄英《陸游詩歌五十首經典名篇的考察》,江西師範大學2011年碩士論文,頁 7—9。。其中七律三首,七絶七首。若只根據入選宋元明清歷代選本的次數來排序,則放翁詩前十首應是: 《臨安春雨初霽》(11次)、《花時遍遊諸家園》(9次)、《過野人家有感》(9次)、《示兒》(8次)、《遣興》(8次)、《秋晚登城北門》(8次)、《雪夜感舊》(8次)、《龍興寺吊少陵先生寓居》(8次)、《書憤》(7次)、《沈園二首》(7次)。

通過比較中日兩國陸詩選本中入選次數最多的放翁詩,發現在這兩份有着顯著差别的榜單中,《花時遍遊諸家園》同時受到中日讀者的共同歡迎。這表明僅就選本而論,此詩是中日兩國,甚至可能是東亞範圍内入選次數最多、流傳程度最廣的放翁詩。詩云“爲愛名花抵死狂,只愁風日損紅芳。緑章夜奏通明殿,乞借春陰護海棠”,抒寫詩人爲花癡狂之情態,帶有不染世俗的天真、狂放不馴的桀驁和火熱動人的赤誠。末二句胎息於東坡《海棠》詩“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55)蘇軾著,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頁1187。,二詩奇妙的想象和惜花愛美之心有異曲同工之妙。蘇詩以“故燒高燭”的舉動來表達詩人對美的眷戀,陸詩以“夜奏通明殿”的方式來挽留芳華,前者含蓄,後者灑落;前者清麗,後者俊逸;而放翁奇想狂思,溝通天地物我,較之東坡筆下美人深閨,銀燭紅妝,格局更廣,氣魄更大。總之,高超的詩歌技巧、强烈的藝術感染力賦予此詩巨大的魅力,或許此即是其成爲入選次數最多的放翁詩的緣故。

而在中國最經典的放翁詩是《示兒》,一般評論家和讀者都感動於此詩中放翁期盼收復故土、憂國憂民的一片熱忱。放翁近萬首詩中有許多篇章表露了他渴望報國復土的情懷,《示兒》恐怕是最能打動讀者、傳唱最廣、也最能代表詩人愛國思想的一篇。但在江户時代所有的陸詩選本中,只有《精選陸放翁詩集》、《宋詩鈔》、《唐宋詩醇》、《放翁先生詩鈔》等中國詩選中選編了此詩,日本本國編選的詩集,從五山到江户時代包含陸詩的選本都没有收録此詩。這也許是因爲彼時日本的宗宋詩人偏好清新自然、閑淡有味的詩歌,編選者的詩歌審美影響到對詩篇的擇取;且日本編選詩集的主要目的在於蒙童教育,用於指導初學新進寫作詩歌,在選取詩歌時更注重能夠從作詩技法層面給予讀者以啓發,而《示兒》詩語言直白淺切、流暢自然,猶如一則有韻家訓,未見刻意的章法安排,這可能也是日本漢詩人不選它的緣故;此外,雖然儒家强調忠君愛民的思想在東亞漢文化圈中是被普遍認可的,日本漢詩人也在詩話序跋中稱揚放翁愛國熱忱的偉大,如津阪東陽《夜航詩話》卷五云:

翁《示兒》詩曰:“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平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此其絶筆,亦有三呼渡河之態。翁之心事,於易簀時,猶睠睠如是,其志節可見已。(56)《日本詩話叢書》第2册,頁487。

但此種聲音畢竟是少數。與中國文學從《詩經》、《楚辭》開始就和政治密切相關不同,日本文學的特色之一就是“政治意味淡薄”(57)張伯偉《東亞文化意象的形成與變遷》,載《作爲方法的漢文化圈》,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頁70。,從平安時代以來的選本如《文華秀麗集》中就没有入選諷諫美刺詩。放翁此詩雖是個人情志的表達,但詩中“北定中原”、“九州同”等語,涉及宋金兩個不同政權之間的爭戰與鬥爭,與政治緊密關聯,和日本一貫的文學傳統相衝突,可能因此而落選,不見於任何日本編選的詩歌選本。

五 結 語

江户詩人編選“宋三大家”系列選本是伴隨着詩壇宗宋詩風而興起的,是整個江户漢詩壇演進的一幕,也是東亞漢文學史上宋詩勃興的一環。本文對日本江户時代“宋三大家”系列選本中的放翁詩選進行了考察,其以“宋三大家”爲名對范楊陸三家詩進行均衡接受是日本宋詩接受史中獨有的模式,且此種編選模式使得放翁的創作個性爲羣體特性所掩;而其對放翁詩的擇取主要利用了中國東傳的重要陸詩選本,所選放翁詩多爲山居閑淡之作,較少憂國愛民之篇,塑造了放翁鄉林田園詩人的形象,淡化了中國陸詩選本中所强調的愛國詩人形象。這也是江户詩壇强調宋詩“清新”一面的反映。日本陸詩選本對放翁詩歌在日本的經典化歷程具有重要推動作用,而經典的放翁詩又引發了日本詩話對詩篇深入細緻的分析和討論。通過對比中日兩國選本中入選的放翁之詩,我們可以發現中日兩國讀者對放翁詩有不同的欣賞與品味,這體現了作爲中國偉大詩人的陸游在東亞接受中的不同面向,以及陸游在東亞詩史上經典化的多樣性,其背後是各國不同的審美心理與期待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