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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瘠土地上的童话

2019-10-11杨杨

滇池 2019年10期

杨杨

在禄劝彝族苗族自治县采风的三天,我们从早到晚在马鹿塘乡和九龙镇的村村寨寨行走,从海拔 3000余米,到 1200余米。每走一步,我都觉得禄劝大地到处都是脱贫攻坚的“主战场”;每走一步,我都能与最感人的故事相逢。

我们最先来到禄劝县一个关于脱贫攻坚展览厅,展厅并不宏阔但极其充实。在那里,我看到那片贫瘠土地上的摄影家们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捕捉到的一个个精彩瞬间。可以说,在摄影家眼里,那是一个峰峦迭起的“山国”,一片人间净土,一片彩云之地,一个诱人的“天堂”。那里的地形极其复杂,山高谷深,孤峰突起,溪河纵横,江流湍急,彼此切割出一个个封闭式的洼地和岩溶奇观,许多地表至今依然残存着原始高原的“面容”,是距离昆明最近的一个“洪荒之地”。我们仿佛从中窥到了混沌初开时,地球破壳而出留下的地理印迹,给人一种原始感和幽闭感。

在那里,我既看到了那片大地的独特姿态、色彩、温度和力量,也看到了那里曾经的贫困状况。在那样的“魔鬼”地形上,世世代代生活着汉、彝、苗、傈僳、傣、壮、回、哈尼等八个世居民族,他们在那里开荒种地、打柴渔猎、纺线织布、构筑山寨、村庄和城镇,他们的神话、传说、歌谣、梦幻紧跟着他们的脚印、衣囊、背箩、刀斧、汗水和牛羊,撒满了他们生存的每一个角落。他们的生存史就是一部与贫困生活进行大无畏的博弈的奋斗史、抗争史、发展史和心灵史。我因此也看到了他们的劳动成果——黑山羊、撒坝火腿、玫瑰茄、生态白茶、大花蕙兰、乌斯马草、板栗、核桃、西柚、花椒、葡萄、柠檬等等,那些充满着云南大地气息的事物,正以一种诱人的姿态证明着这是一片已经摆脱了贫困正充满着梦想的地方。

三天的采风时间,也许太短了,但我们每时每刻始终面对着的是最生动的云南大地,无论是高山峡谷,还是多彩多姿的种植园和养殖场,那里的领导者和普通百姓,都是曾经并依然与贫穷落后的现实进行顽强抗争,这是这片古老贫瘠土地上最真实的存在,更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动人的童话故事。这绝对是一部新时代的“大书”,让我们看了肃然起敬。事实上,我们所听到的大多数故事和见闻早已记述在了禄劝县委宣传部、文旅局等部门编印的《筑梦·初心》《禄劝扶贫快讯》《新农人》《媒体看禄劝》等图书中。所以,在三天的采风活动中,我如同发现了珍宝一样,翻阅了相关的图书资料,那是禄劝县各级脱贫攻坚干部用心、用力、用汗水和智慧写成的一个个“童话”,里面丰富的图片和数据,让我看到了一场极其艰辛和复杂的脱贫攻坚之战。那时,我像一个好奇的小读者,在这些童话故事所营造的美好生活中,走来走去,看来看去,问来问去,似乎不知旅途的疲倦。

一群快乐的“候鸟”

2019年 5月 28日下午,我们静静地坐在禄劝劳动就业服务局的小会议室里,听李海涛局长讲述。她的语言里,没有一般意义上“官话”、套话和空话,全是他们多年来在脱贫攻坚现场的亲历和见证,在一串串标志着脱贫攻坚战役获取的累累硕果的数字中,我牢牢记住了这样一个数字:转移输出农村劳动力 34254人次,开展春季“千人出省”务工增收行动,其中向新疆转移输出 1313人。而更多的农村劳动力则赴北京、福建、广东、湖北、江苏等省市务工。

我忽然对“1313人”这个数字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这么一个简单的数字也许会让我的此次采访变得“高深莫测”起来,因为我深知在这个数字之中,包含着上千人的“能量”,他们为了摆脱贫困不得不“背井离乡”,不得不“抛妻别子”,不得不应对来自异域生产与生活的严酷挑战和各种考验,不得不在他乡创造自己的“新生活”。

于是,我向劳动就业服务局的工作人员王力表达了自己的疑问。其中,我最关切的问题是,禄劝的农民工远赴新疆之后如何生产与生活。在我的想象中,这些农民工在新疆一定出现诸多不适。在两位领导还未回答我的问题之前,我试图思考着与此主题相关的交通、气候、住房、口味、风俗、家庭、爱情、儿女、教育等等焦点问题,似乎在这些“关键词”背后,每一个问题都让我们“解不开,理还乱”,一个比一个让人揪心,一个比一个让人焦虑……

可是,一切都出乎我的意料,王力说,这些远赴新疆的农民工与那些走向北京、上海、浙江、福建、广东等大城市的青年农民不同,若论年龄,他们大多已过中年,很难再走进城市和工厂务工;若论家庭的贫困程度,他们大多是建档立卡贫困户,虽然也有摆脱贫困过上美好生活的迫切愿望,但他们缺乏最基本的文化知识和从事工业生产的劳动技能,又难以接受全面的技能培训。怎么办呢?只能创新劳务输出模式,在充分了解新疆的用工环境的基础上,有序组织和引导农村劳动力奔赴那里,从事他们一生都热爱的农业生产劳动,让他们“离乡不离土”,成为“异地代耕农”“异地瓜农、果农”等等,而不是异乡的迁徙者和定居者。

我听了李局长和王力的介绍,终于明白了,原来当很多人为了创造美好生活而远离乡土时,禄劝县的农民却选择了另一条完全不同道路——他们虽然离开了自己的家乡,却依然没有离开土地。剛开始的时候,对禄劝的农民来说,新疆离云南确实太遥远了,但人民政府的劳务输出工程,高位统筹,精准施策,特别是那些制定和实施劳务输出计划的如若亲人一样的扶贫干部,将禄劝农民的生产和生活空间,拓展了,拉长了。他们追求美好生活的梦想也因此被点燃了。是的,生活的意义是从梦想开始的,而远方的新疆给他们带来了激情,带来了鲜花和果实。同样也给一群贫困中的农民带来了希望、信心和快乐。事实上,每年春节过后,中共禄劝县委、县人民政府的领导都要在民族文化广场为远赴新疆务工的农民举行欢送仪式,鼓励他们突破祖辈乡土观念的束缚,勇敢的迈入新的乡土领域。当然,他们在新疆的土地上,依然从事着昔日的劳作,依然没有离开土地,没有放弃自己的农业劳动技能,继续沿袭着多年来的劳动方式,比如说,他们一如既往的种植水稻、收割小麦、掰摘玉米、浇水、打叶、施肥……他们的手和脚所伸向的地方,依然是他们最熟悉的泥土,他们所使用的劳动工具,依然是他们用了一辈子的锄头、镰刀、犁耙……他们身处田间地头和种植大棚,让他们感到安然和自信,更感觉到了巨大的希望。他们永远离不开脚下的土地,无论是新疆的土地,还是云南的土地,他们的生命已经与泥土建立起了和谐而敏感的关系。眼前五彩缤纷的大地,是他们生命的原色,是他们世世代代讲不完的故事,是他们永远守护的秘密。稍有不同的是,他们在那里还要种植棉花、葡萄、哈密瓜、巴旦杏、大枣、枸杞、无花果等等,这样的劳动让他们更着迷,更加引发了他们安静、神秘,奇异的快感。正因为如此,他们与新疆大地的关系,与新疆农业的关系,与新疆风光的关系,是那样熟悉,那样牢固,那样信赖,那样亲密。因为那里的土地、阳光、瓜果、粮食,比他们栖息的禄劝大地,更显得丰硕和慷慨。

在新疆的日子里,他们也并不孤独,即使遇到了困难和问题,他们身边也有来自禄劝县人社局的 10多个“稳岗员”和“督导员”,时刻为他们保驾护航,排忧解难,确保他们的生产与生活正常而有序进行。因而他们的生命活力与新疆大地的沟通,更加自由,更加坚定,更加快乐,也更加幸福了。他们宛若一群快乐的“候鸟”,春天从云南大地飞向新疆,那里给他们生命和生活带来了安详和福祉,让他们一年之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参与创造和体验着“诗与远方”的美好生活。

每当寒冷的冬天即将来临的时候,他们已在新疆劳作了三四个月或七八个月,并且获得了丰厚的经济收益。据禄劝县屏山街道办事处茂龙村委会村民杨勉说,他们在新疆务工时,每个人三个月的平均收入在 15000元至 20000元之间,最低保底 10000元,最高能达到 50000元。许多人因此成为禄劝的致富带头人。几年下来,禄劝县已有5000多人次农民在新疆实现了脱贫的梦想,过上了他们曾经梦寐以求的幸福生活。

每年 11月前后,他们开始从新疆返回云南,前来昆明火车站迎接他们回乡团圆的依然是家乡的扶贫干部,他们不仅享受到了凯旋而归的荣耀,还能享受到热腾腾的欢迎晚宴,并全额报销了往返于云南与新疆之间的车票。那个时候,扶贫干部们向他们问寒问暖,关怀备至,给予了他们更多的关怀、慰藉、肯定和鼓励,他们的日子也仿佛从此进入了“春天”。此后,每一个从新疆返回禄劝的家庭,每一个从新疆归来的禄劝儿女,都沉浸在节日的气氛里——舂年糕,杀猪,宰鸭,贴春联,吃年饭,放鞭炮,走亲戚,访友人,欢天喜地过大年。

也就是从那时起,禄劝的许多农民“偏执”地爱上了新疆,而且发现那里真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在他们看来,正如一首歌所唱的那样——我们新疆好地方,天山南北好牧场,戈壁沙滩变良田,积雪溶化灌农庄,麦穗金黄稻花香,风吹草低现牛羊,葡萄瓜果甜又甜,煤铁金银遍地藏……他们把最真诚、最动听、最悦耳的“赞美诗”献给了新疆。

李来的爱情

当我们来到禄劝奇诺威肠衣有限公司时,已是 5月 28日下午。我们在午后的阳光中走进几个标准化的大车间,顿生一些幻梦般的感觉。

这是一个特殊的工厂,从这里加工出產的天然肠衣,将用于美味食品腊肠和香肠的“肠衣”。这里空气清新,厂容干净整洁,宛如一个巨大的艺术世界。我们看到工人们“隐身”在一道道穿上了新鲜肠衣的特制的管道之间,那些线条呈辐射状态,顿时让工人们的劳动空间有一种美妙的纵深感,各种线条长短统一,粗细一致,极像多年前我们所熟悉的纺织工厂。但仔细一看,工人们“纺织”的是腊肠的“外衣”,他们要么坐着,要么站着,也有似蹲非蹲,似坐非坐的,体态虽然表现多种多样,但他们无一例外的从事的是极其精细的手工劳动。在他们手中,有的肠衣长达四米、八米,还有的竟然达到十二米。无论是几米的,或者是正在收获的一串一串的成品,都极像一件件晶莹剔透的艺术作品。我正是因为这些现实主义的“作品”,才有了几分艺术化的幻觉。

这里其实是云南省残疾人就业的一个示范基地,也是禄劝县的一个“扶贫车间”,现有员工234人,其中贫困户 127人(含残疾人 83人)。正因为有那么多的残疾人在此就业,这里就成了一个充满大爱的“大家庭”。

那一天,陪同我们参观和采访的是这家公司的董事长曹红霞女士和禄劝县残联的张俊梅理事长。她们两人如同这里的家长,每进一个车间,都会用亲人一般的口吻,向工人们问好,夸赞他们的劳动表现,同时为我们讲述工人们的故事。她们的讲述,常常把我带入另一种“现实”场景——每一个到这里就业的残疾人,在他们未到这个公司之前,毫无例外都有一段悲惨的人生经历,他们多年来承受着失败、厄运和贫困,而当他们在不幸之中又幸运的进入这家工厂时,他们的命运又毫无例外的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其中,李来的人生故事最能让我们产生美妙的联想。因为在他进入这家工厂之前,曾经是艰难“爬行”在大街上的一个乞讨者,而在脱贫攻坚中,他进入了这家工厂,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工作,不仅获得了应有的自信和尊严,还获得了较为丰厚的工资收入,而且竟然与他从不敢奢望的“爱情”生活相遇了,成为了一个恋爱中的男人。

听到这样的人生故事,感悟如此的冷暖人生,让我们那天的采访行动迅速进入了一个难以自拔的“新境界”。我们既有一种迫切见到故事真实人物的愿望,又有一种担心无法面对如此“复杂”的人物形象的畏惧心理。也就是说,我们一方面被李来的故事深深感动和吸引着,另一方面又特别担心触动了他昔日那段悲惨人生,以致伤害了他的自尊心,影响了他现在的尊严。我的内心纠结起来,彷徨起来。但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当面采访李来,仔细聆听他对于曾经的悲苦人生和现在的甜蜜生活的真切讲述。我在内心已作好了充分准备,包括所问的问题,哪些能问,哪些不能问,甚至提问时的口吻和使用的词语,我都反复思量,反复斟酌,力求尽善尽美,不留遗憾。老实说,这样的采访可谓非同寻常,难度也可想而知。

我和曹红霞董事长、张俊梅理事长从一个车间走向另一个车间,终于来到了李来的面前。他正埋头在自己的工作状态中,十个手指飞快地活动着,把一片片乳白色的肠衣穿在一个管子上。看得出来,他的速度本来已经很快了,但与身边的同伴相比,还是有点笨拙,原因是他属于重度残疾,虽然进厂近两年时间,但劳动技能还不是厂里顶尖的,所以他一直严格要求自己,成了公司的先进职工。那时,他不说一句话,见我们来了,也只是迅速的瞟了一眼,然后继续他的工作。我没有直接向他走去,而是改变了采访策略,循序渐进,声东击西,再渐渐与他靠拢。我先与他身边的同事,东一句西一句的聊起来。他也不插话,好像也没用心偷听我们聊些什么。这样让我未免紧张起来,何时才能让他对我们的谈话产生兴趣呢?何时又才能进入他的故事呢?就在那时,我抓住他突然望我一眼的时机,开口问道:你就是李来?他点点头,嘴里随之发出“嗯”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