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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年昆明诗生活

2019-10-11张翔武

滇池 2019年10期
关键词:诗集诗人诗歌

张翔武

楔子

再过一个月,我来昆明就有十八年了。回顾这段日子,我有点惊惶而怅然,它们就这么轻易溜走。跟很多来自外地漂泊昆明的人一样,当初来了就来了,只是我没想到自己会停留这么久。

这十八年里,我不过是继续过着读书、写诗的日子。然而,这十八年跟我之前在湖南安乡的日子又有很大区别——就像一位旅人,虽然按照计划路线,旅行还是旅行,但是沿路的风景绝对不同。随着时日变长、所到的地方增多、阅历的变化,旅人的心态和精神逐渐发生变化,他对旅行的理解发生了变化。写诗很多年以后,与写作初期相比,一位诗人对写诗这件事的理解从单一到多元,增加了丰富的内涵。

十八年前,即二零零一年八月底,我怀着寻找灵感的初衷来到昆明。来到这里以后,我并没有意料中的惊喜,也没有感到失望,在困窘、折腾、激烈、稳定等一系列的变化以后,我已经明白自己能够投入的事情以及所能获得的东西。或许应该庆幸,我还在写作,而没有放弃。昆明的天气让我感到愉快,尤其雨季,适合写作、读书,疲劳之余,听雨喝茶。作为纯粹写作的人,写作、读书的生活看来简单枯燥,其实里面的丰饶壮阔,唯独自己才能品味。

学徒:追寻现代派的脚印

入学不久,我即加入银杏文学社,后来老社员们陆续毕业离校,同学张宝丹、人面鱼、我负责组织文学社活动、编辑社刊《银杏》,其实编刊这件事基本是由人面鱼负责。大一那年,除了上课、爬山、看电影,我读了海子、顾城、于坚的诗。与中学时期迷恋的唐诗、雨果、闻一多、徐志摩、鲁迅、裴多菲、毛泽东等诗人相比,无论从年代、生活上,还是语言上,朦胧一代诗人离我更近。我先后买了人民文学出版社“蓝星诗库”里好几本诗集,读完其中大部分。就早期诗作而言,我并没有受到朦胧派、口语诗的多少影响,可能当时有过,这种影响只是暂时性的,也可能这种影响比较隐形。对一群前辈诗人做些了解的功课,这种阅读确乎为一种必要。

2000年代最初几年,网络诗歌论坛兴盛,许多诗人都爱在诗歌论坛里发帖,贴出自己的诗,请人评点,或者相互批评。我注册进入过几个诗歌论坛,诗江湖、云南信息港“诗歌方阵”等等,偶尔发点自己的诗,更多时候看人发帖、骂架,这样了解到更多类型的诗歌、诗人。直到现在,我还记得“诗江湖”里一些诗人骂人用语的粗鄙恶毒,仿佛他们之间存在深仇大恨。与诗歌论坛过了热恋期,我改去其他文学网站,像果皮、他们、灵石岛、诗生活之类,尤其后面三家网站,我经常访问。这里的他们网站已经不是早期的他们诗群,而是以南京诗人韩东、小海、黄梵、于小伟、曹寇等人为主要成员的网站及网刊。我一度喜欢阅读他们网站里几位诗人的作品,每次上网,都会花些时间看看那些网刊上的诗文。灵石岛是一个巨大的诗歌资料库,古今中外的诗作收纳齐全,便于阅读、查找。诗生活则以当代诗人的诗、专栏、翻译、诗论、文学活动、出版资讯为主,便于了解诗坛动态。

我们几个同学喜欢美国垮掉派的诗、小说,我读了金斯堡的诗、凯鲁亚克的几部小说。只是《金斯伯格诗选》译的不够到位,我老是疑心金斯堡的诗原本没有译笔那样斯文的气息。麦田书店当时开在钱局街,一次我买了一本《兰波诗全集》(葛雷、梁栋译)后,书店老板马力说:“慢慢买,书要一本一本地读。”昆明时常小雨,空气湿润,人们的精神有些慵懒。

不久,一些书店在书架上陆续摆出河北教育出版社的“20世纪世界诗歌译丛”,我开始购买其中一些诗集,尤其喜欢法国诗人雅姆、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北歐现代诗选》、美国诗人格雷戈里·柯索,经常捧读的是葡萄牙诗人费尔南多·佩索阿。我喜欢佩索阿的智性、封闭、犀利,又是天才化身——一人分别塑造多个写作者形象,写出不同类型的作品,这需要佩索阿本身就是一位天才,才能写出智性深邃而种类繁多的作品。

投稿:最早发表的诗

我写了一些诗,大一的时候交给当时的银杏文学社社长,她说诗很不错,结果不了了之,大概办刊经费不够,我的诗也没有见到发表出来。轮到我们几个主持银杏文学社的时候,人面鱼拿去我的一首几十行的诗,发在《银杏》某期年刊上。

真正开始在公开刊物上发表诗,是二零零三年初,《散文诗世界》发表了我的两篇散文诗,后来收到几本样刊,随着刊物附带一纸说明,说是刊物没有足够经费来支付稿费,遂以刊物抵偿。我的心情很复杂,想不到自己的作品即便发表,也不一定带来稿费。我理解办刊者的不易,也感到一丝无奈。

二零零三年底,《青年文学》杂志诗歌编辑柳宗宣打来电话,说他接到我的投稿,从中挑选了一首短诗,并通过终审,预计二零零四年第一期发表。我在寝室接到这个电话,感到非常开心,以为文学之门从此向我轰然大开。接着,同一年里,《诗潮》《诗歌月刊》《诗选刊》陆续刊登我的诗。那期《诗选刊》是七月号、八月号合并一期,推出年代大展的特刊,以两个页码推介我的诗。通过诗歌论坛,我认识了诗人阿翔,当时他在《诗歌月刊》担任编辑,我发了一组诗给他。过几个月,刊物出来,他选发三首诗,其中一首诗写我小时候见到的一位疯癫的流浪儿。

尝到投稿的喜悦,受到激励,我继续向其他刊物投稿,二零零五年一月,《诗刊》刊登了我的四首诗。随后,五篇散文诗被《散文诗》下半月刊采用,作为封面推荐诗人。

对于早期诗作,我自己的感觉是轻盈浅显而富于激情——生活还没有展露它的残酷,我对存在之难缺乏深刻的体会。直到后来一些经历,我才意识到人生的短促荒诞,这促使我的思绪逐渐凝重而细致,写诗开始发生变化。

阅读:打开所有感官

我从小阅读口味就杂,没有一定的方向,到大学期间读书范围更是宽泛。古典小说、现代文学、当代文学,都读一些。随着日积月累,我慢慢寻找最适合自己的阅读方向。有时候,周围的同学、朋友都读的那些书,我反而不会去看。

学生生活确实清苦,钱不够用,没法出去旅行,为了节省路费,往往暑假都不回乡。暑假里白天去教学楼,随便找一间教室,坐下来读一整天的书,那是简约愉快的事。有个暑假三十几天里,我读了十一本书。读不下去或者眼睛感到劳累,就抬头望望窗外,打量楼下那些高大的树木。到了饭点,我才收拾书本背包,走出教室。

大学时候选修了一门日本文学的课程,我非常喜欢三岛由纪夫、川端康成。也许,这里面也有教授古典艺术史论的牛军先生一次开列书单的因素。川端康成的唯美阴柔与三岛由纪夫的阳刚激烈形成鲜明的对比,也是日本文学乃至日本文化中美学的两个极点。通过借阅图书馆藏书、购买文集,我通读了两位日本文学大师的代表作。

随着学生时期的结束,我逐渐转向阅读爱伦坡、塞林格、汪曾祺、卡佛、马尔克斯、博尔赫斯等人的小说,而诗歌方面则是《特朗斯特罗姆诗全集》《希尼诗文集》《弗罗斯特诗选》《史蒂文斯诗集》。特朗斯特罗姆、弗罗斯特教会我在写诗的时候注意诗句的多重指向,诗并非诗本身表达的样子,还有言外之意、深层次的结构;而希尼与弗罗斯特分别向我展示如何诗写乡村题材。乡村自有结构、文化、环境,停留于乡村表面的人必然没法掌握乡村,只有细致的观察和深沉的思考,诗人才能进入乡村世界,从而在乡村的客观性和个人的主观性之间找到平衡点。

在我阅读的许多外国诗人里,为数不少的二十世纪美国诗人喜欢中国古典诗歌,他们自己的诗歌被翻译引进中国大陆之后,我们汉语读者比较容易理解,甚至感到亲切。而少数外国诗人被译介到中国后,仍然晦涩难懂,比如特朗斯特罗姆、史蒂文斯、狄兰·托马斯、保罗·策兰等,这需要我阅读一些相关评论、访谈,从其他方向来了解这些人的诗歌。不做这些功课,无法更好理解这些人的诗。逐渐的,阅读不再是学习模仿的首要目的,后来转化成为开阔视野、深化读诗的审美活动。

出于工作和个人兴趣的原因,我一向关注当下的出版动态,尤其文学方面。一旦出现高水准的诗集、小说,自己又特别想读的那些,我都会购买,生怕错过就再难寻觅。在日常交往中,比我年长的诗人、作家会谈起他们的阅读情况以及个人偏爱的书籍,我会产生好奇心,于是记住那些书名。由于这些书的出版年代久远,在一般书店、电商难以寻获,我则放眼于地摊、旧书店、旧书网站,像《一条未走的路:弗罗斯特诗歌欣赏》(方平译著),《史蒂文斯诗集》(西蒙、水琴译),《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王央乐译),《加西亚·马尔克斯中短篇小说集》(赵德明等译),《劳伦斯短篇小说集》(主万等译)等。从一九八零年至一九九六年,彭燕郊主编的“诗苑译林”陆续出版了五十九部诗集,时隔三十年后,我陆陆续续从旧书店、旧书网寻得自己特别想读的十一部诗集,《美国当代诗选》(郑敏编译),《英国现代诗选》(查良铮译),《法国现代诗选》(罗洛译)成为我最欣赏的诗集。从这些诗集里,我领会现代文明的碎片化,学习外国诗人的视角、选取题材、注重个人与时代的关系,他们注重个人的心理与情感的变化这一方面非常值得我用心琢磨。

在“20世纪世界诗歌译丛”之后,外国文学作品的引进译介纷彩迭呈,尤其诗歌方面,出现了“英诗经典名家名译”(2011)、“新陆诗丛·外国卷”(2012)、“沉默的经典”(2013)、“巴比塔诗典”(2014)、“大雅诗丛·外国卷”(2015)、“北极光诗系·当代译丛”(2015)、“俄耳甫斯诗歌译丛”(2018)等外国诗集丛书,这些丛书从不同角度呈现了外国诗歌诗人的风貌,我从中挑选一些个人颇感兴趣的诗集,甚至对有些丛书一本不漏全部收纳。由唐晓渡主编十年之久的《当代国际诗坛》,秉承彭燕郊先生翻译出版外国诗歌的文化传统,对当代世界诗歌进行了介绍,便于诗歌读者了解外国诗歌的动态。正是得益于这本持续多年的杂志,我才更多地了解保罗·策兰、扎加耶夫斯基、毕肖普等诗人。

交往:把你的诗拿来看看

不管是古代中国诗人,还是外国诗人,他们都非常注重交流。即便封闭自我的诗人,如卡瓦菲斯之类,也还是拥有几个朋友。只有极其稀少的天才,或許不需要朋友,比如像美国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多数情况下,诗人还是需要朋友,有利于提高自己的写作和阅读的水平。况且,《礼记·学记》说:“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阅读,是了解过去的或难以接触的诗人在写什么;交往,是了解周围及同代诗人在写什么。除了班上写诗的几个同学,我还陆续认识了余地、李森、邹昆凌、一行、李续亮等本地诗人,一度关系密切,谈诗谈读书,自然是我们的首要话题。

在人面鱼的寝室里,我认识了余地。从此,我们经常在一起吃饭、淘书、谈文学、参加诗会,甚至还一起办过两期《云南诗歌报》。在阅读方面,我们经常互通有无,询问对方有没有哪本自己认为非常值得一读的好书,当然,多是余地告诉我哪本书值得收藏一本。从余地身上,我看到买书读书的狂热、实验文本的劲头,往往自愧不如。从学生时代到毕业后几年,长达十年内,我沉默寡言而散漫放纵,对写作读书没有一个认真踏实的态度,缺少专业精神。直到余地自杀离世,我受到不小的震动,感觉人生倏忽,务必认真投入全部身心好好写作。

李森老师曾经教授我们文学写作这门课程,他主张阅读经典,诸如柏拉图、卡夫卡等人的作品。可惜当时我理解力有限,对柏拉图、苏格拉底望而却步,直到毕业后“驽马”不舍,才略知皮毛。大四的时候,李森教授叫我和人面鱼各自交一批诗,我们不明所以。后来,在一个饭局上遇见新近调任《边疆文学》杂志社做编辑的雷杰龙说,他看到我们的诗,已经编好,预备发在某期杂志上。看到“某某某诗歌小辑”的字样,我明白这组诗的发表,原来是出于李森教授的推荐,这也是我难得的一次性发表很多诗作。李老师对年轻诗人的诗一向认真,哪怕不是特别入流的诗,只要有佳句,他都不吝赞赏。二零零八年起,他主编同仁刊物《新诗品》,先后出版四卷,每卷均发我的不少诗作,其中有几首诗还经过他的修改。

也是通过余地,我认识了《滇池》杂志诗歌编辑邹昆凌老师。邹老师和李森老师都爱对年轻诗人说:“把你的诗拿来看看。”我第一次拿给邹老师的一批诗,他后来选发了五首。余地去世后,我和邹老师的交往增多,一度每星期见面一次。对于我的早期诗歌,他觉得我的表达太实在、琐细,缺少想象力和诗句的弹性,他说“要有表现主义”,伸出骨节粗大突出的手掌在半空中比划。每次见面,他先叫我去电脑前读他的新作,说出看法,提点意见,争论哪句诗哪个词哪个字的精确度。很多次,我都因为他的好诗而吃惊,那些诗不像出自一位年近七十岁的诗人之手。我建议他接上网线,注册电子邮箱,方便投稿,可是他总是说“哎呀,发什么发”。他也叫我拿出自己的新作,对于妙处立即夸赞,对于劣处从不掩饰地摇头摆脑,说“不行,这里有问题”“回去再打磨打磨”“你要反复地读,读出声来”。有时候,我脸上挂不住,非常难堪,不过很快释然。和邹老师的谈话,话题不限于诗,还有小说、散文、绘画、音乐、电影等等。

比我年纪只大几岁、在一起谈诗谈读书的诗人,还有一行、李续亮。一行忙于教学、学术、创作,我与他见面的机会很少,只有在一些活动场合,我们才能聊上几句,往往不能尽兴。其他时候,我们通过电话、邮件保持联系,相互发点诗作,进行交流。后来,我发去新作的次数稍多,过一些日子打个电话询问,顺便聊几句最近的阅读。李续亮家离我上班的报社很近,我们俩经常见面,打台球、喝酒都不过是开场,终归落到谈诗谈禅宗这件事。我俩都喜欢美国诗人加里·斯奈德的诗文,爱屋及乌,连他的导师陈世骧的著作《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也各自请了一本回家。

诗会:“如果一个人一点都不疯狂”

从二零零一年到二零一四年,昆明有过很多诗会,那时候诗人、作家也比较活跃,文学氛围浓郁。从在创库举办的耐舍北欧诗歌节到后来几年内几乎每年一届的停顿诗会,我由一个听众成为参与诗人。这些诗会,既方便诗人之间的交流,又给朋友们见面创造了机会。

除了参加《滇池》杂志社的诗会,年轻的诗人们自己也会组织主办一些诗会。还在上大学的时候,在建设路一家叫说吧的酒吧里,烟雾缭绕,声音嘈杂,许多诗人、乐手聚在这里。在这场诗会上,我读了费尔南多·佩索阿的一首短诗《堂·塞巴斯蒂昂,葡萄牙國王》(杨子译),这首诗的最后三句,每次读来都如当头棒喝:

如果一个人一点都不疯狂,他还能比

饱食终日的畜牲,比一具尸体,

比那半死不活传宗接代的家伙,更像一个人吗?

余地牵头组织过几次诗会,地点有时在麻园,有时在昆都,还在金马坊驼峰客栈举行过诗会。有一次,为给诗会取个理想的名字,余地、鲁布革、我凑在一块儿苦想了很久,最后决定采用“红色的奔跑”这个具有超现实主义色彩的主题。

在无数次搬家后,二零一五年底,我终于买了一台电脑,结束了“唯一家用电器是手机”的个人生活史。我把一些 U盘里的文件拷贝到电脑上,整理文件的时候,我发现了一张照片。这张照片摄于二零零五年三月,我临近毕业,昆明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天气还冷,大家穿着羽绒服,讲究范儿的人还围上了围巾。人面鱼、马达、我,还有刚刚考上语言学研究生的毕谦齐一起去昆都参加一场由余地、简内组织的诗会,诗会的具体内容我忘了,只有照片记录了当时参加诗会的人员,后排从左到右分别有:温酒的丫头(左二)、马达(左五)、人面鱼(右五)、我(右四)、余地(右三)、雷平阳(右二)、龙少爷(右一),前排从左到右分别是朱霄华、鲁布革父子、于坚、简内、姚霏、邹昆凌、田应时、蓝皮、雷杰龙。那场诗会参加的人数不多,但是有五代诗人。

二零零八年起,雷平阳、阮洁、虎良灿等人组织发起了停顿新年诗会,在翠湖边的茴香酒馆举行,这场新年诗会后来主要由虎良灿组织主持,持续办到二零一四年。每次诗会前一个月,他打电话邀请诗人们参加,并交代及时提交诗的电子版,以便制作诗会手册。有一年停顿诗会,我由于喜欢卡佛作品,提交了一首卡佛的诗《你们不知道什么是爱》(孙仲旭译),这是卡佛最长的一首诗,整首诗都是描述美国诗人布考斯基在酒吧的一场讲座,这首诗的过人之处在于白描,生动再现布考斯基的话语风格和酒鬼形象。按照以往习惯,为了避免发音错误、朗读磕绊,在诗会之前,我都会在家反复朗读那首诗,直到快能背诵下来。当晚,我喝了点酒,脸皮酡红地站在台上读了很久,沉迷于那些酣畅的叙事和粗放的语气,读到一半的时候,台下有位诗人阴阳怪气地嚷起来:“太长了!太长了!”有人立马表示反对:“别理他!你读你的!”“请让他读完嘛!”我有点尴尬又很鬼火,仍然站在台上,手握话筒,不管不顾地坚持读完那首诗。别人怎么说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终究完整地读完了那首诗。

写作:从草稿到第八稿

日常写作练习非常重要,我没有每天写七十行诗,但是从二零零七年到二零一七年,我坚持写日记十年,而且采用繁体字。尽管后来经过核对,我写错了一些字。幸好,我这些日记没人读到,不然羞愧难当。在写日记那些年,我逐渐腻烦了只记流水账,开始想着法儿换写日记的内容,比如选取当天最为出彩的事,一个场景、一本书、一个人、一件事、一个梦境,由此展开来写。这种写作方式不能带来立竿见影的效果,是写作中的无用之用,只是慢慢培养写作习惯,训练观察力,提高描写、议论等方面的技艺。

不管是从杜甫、李贺、贾岛的事迹里,还是从庞德、奥登的文论中,我都意识到一定要勤奋写作,完成最基本的语言训练。在产量方面,邹昆凌老师成为我的模范。从二零零八年到二零一二年,他的所有诗,我基本都读过。他清早起床就写诗,或者写笔记。每个月,他至少写十几首诗,十二首到十五首。每次读他的新作,我都感到惊艳。

在邹老师身上,我认识到必须将写作规律化,严肃认真对待,每月至少写一定数量的诗。诗写得多,虽然不一定意味着自己是乾隆帝的转世,但意味着作品很可能同质化。从马尔克斯的小说写作方面,我吸取经验,尽量使自己的每一首诗都不一样,不同的题材,要用不同的语言风格、表现方式。日常化写作,有助于诗人保持敏锐的思维、灵活的语感,这是诗人在诗歌道路上奔跑的必要状态。

从二零零七年起,对于当年的每一首诗,我都保存下来,最后汇总。余地曾经多次打开电脑上的文件夹,给我看他的作品。我也从中受到启发,给自己的作品进行分类,按照体裁分别归类,在同一体裁下面又按照年份进行分类。每到年底,我会像贾岛那样,把当年全部诗作打字录入、整理修改。不过,我终究没有贾岛的心肠,把诗稿摆上供桌,然后烧香祭拜。

为了避免年底修改的工作过多,我平时写完一首诗的草稿,紧接着就进行修改,打磨诗句,掂量词语,追求精确。从草稿到改稿,我基本都用手写,在乐此不疲的修改、诵读中,一个上午就匆匆过去。一首诗从草稿到定稿,一般三稿才定,四五稿算是寻常事,多的时候,一首诗有七八份改稿。

在具体的修改过程中,尽量删掉多余的字;如果删掉一句诗而不影响意思的表达,那就删掉那句诗;这个标题,别人是否用过,坚决避免别人用过的标题、意象、比喻;拒绝套话,采用自己日常说话的语言;尽可能多地涉及更多题材,不断开拓写作主题。

心态:女人,房子,一部诗集

从二零一零年下半年起,我在报社收入不错,开始攒钱,有个女朋友,白天在家读书写作,下午四点去上班,上班的时候做完手头的事情,抽空读点当代诗、文论,每逢周末还时常与朋友们聚会交流——这种踏实开心的生活持续到二零一五年。

二零一二年,报社效益可观,同事们的心情都很愉快,我和一位女同事走在报社院子里说起这事,然后有些担心:“就怕好景不长。”女同事当即嗔怪:“哎呀,你不要说些不吉利的话。”我的预感没有错,果然没过三年,经济开始衰退,纸媒形势急剧下滑,报社的编辑、记者自动离职的离职,跳槽的跳槽,转岗的转岗,一个二十几个人的部门只剩下六七人,我负责的版面非常少,曾有两个月加起来才上班一个星期,收入更是非常可怜。

适逢其他变故,我的心情糟糕,每天借酒浇愁,除了喝酒看电影,什么事也不想做。有时深夜醒来,发现自己趴在电脑前睡着,楼下喧嚣的小街已然沉寂,窗外黑漆漆一片,电脑屏幕上一部之前在看的电影早已放完,弹出了最后的字幕。那天晚上,我连喝了六杯白酒,第六杯酒忘了喝完,杯子里还剩一点。我非常惶恐,这种日子不能继续下去。既然看似体面可观的工作不过昙花一现,任何稳定和倚靠也只是种种幻象,在报社的那份工作朝不保夕,即便勉强再待下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我离开报社是早晚的事。当初在报社工作,只是为了写作创造物质条件罢了,现在彻底回到写作更是顺理成章的事情。那就振作起來,从今以后专注于写作。一个人朝向外部世界寻求,不能获得圆满,何不决然转而朝向自我内部挖掘?

一直以来,我怀抱一丝念想,就是尽快出版一部诗集。这种心境,有点像德国作家威廉·格纳齐诺的小说《女人,房子,一部小说》里那位不到二十岁的青年。只不过,在我这里,“一部小说”要换成“一部诗集”。我知道出版诗集相当困难,但是手上得有作品,然后寻找机会。就怕出版机会来了,我没有作品或者分量不够。我开始整理自己的作品,编选了自己二零一三年以前的作品,作为第一部诗集。

偶然在一个朋友家里,大家吃饭喝酒,闲聊之中,得知自己的诗稿不在某个出版计划名单,我非常失望、郁闷。我明白自己必须本着永不放弃的决心,还得四处寻找机会。我向一些出版人打听出版诗集的事宜,有人建议我自费出版,有人干脆说现在诗集出版非常困难。对此,我不做声。回想这么多年来,自己在写诗上投入很多时间、很大精力,无论如何,我绝对不会自费出版诗集。退一万步来说,实在不行,就把诗稿放着,只要有作品,它就有出版的时日。

在我的阅读范围里,不乏非常伟大的诗人、作家,终其一生都没有出版作品。当然,我并非指望自己成为那样伟大的诗人。仅仅写作这件事,也足以让我感到踏实平静,这种踏实平静就是写诗本身带来的幸福感。在书房里,一位诗人提起笔来,在稿纸上急急地写下十几二十行诗句,接着涂涂抹抹、圈圈画画、删删改改一会,又抄写一遍诗稿,独自大声诵读自己的诗句,琢磨哪里不通,或者灵机一动,觉得有个词或句子能有更好的表达效果,此景此情,即是幸福的外在表现。

立场:诗人与时代

一九九九年,我在语文课本后面抄录了一句荷尔德林的诗:

在贫困时代里诗人何为?

当时,我并不知道这句译成汉语的诗出自哪里,它的原文如何,翻译又是否准确,它吸引我的地方,在于击中我的内心。我想成为诗人,却不知道怎样行动才能成为诗人,这句诗恰好引起我的共鸣,好像河上一声啸叫在两岸之间久久回响。

在写诗路上跌跌撞撞二十几年以后,我才找到这句诗的出处,荷尔德林代表作之一《面包与葡萄酒》第七节(孙周兴译)。从已有的各种译本来看,这句最早的译本与后来出现的译本多少有些出入。从个人经历来看,我更喜欢这个最早的版本,不仅因为它的古汉语表达方式,还因为它的简洁有力、近似警句的效果。

一个人对于自身所处的时代,往往很难做出正确的判断。即便出类拔萃的人物,在时代的激流中也容易迷失自我,一时糊涂,做出错事。有时候,我问自己:为何写诗?随着阅读、岁月、写作的变化,写诗对自己的意义越来越丰富。这些意义并非牵强附会,而是逐渐领悟所得。

诗是诗人的精神外化的表现,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诗人的精神世界。这个精神世界也是诗人的主观意识与时代发生碰撞的结果。时代塑造诗人,诗人对时代的反应也有多种表现,诸如逃避、顺从、逆反、疯癫等等。

在荷尔德林这句诗里,“贫困”可以置换成任何一个形容词,“诗人何为”这个追问仍然成立。生而为人,就会与时代发生关系。在中国传统文化里,诗人代表着精英,拥有话语权和显赫的社会地位。在当代中国,多数诗人处于社会边缘化的境地,既与权力无缘,又与财富相隔甚远。在全民识文断字的社会里,现代诗的门槛若有若无,人人都以为自己能够写诗,随便就能迈进这道门槛。同时,商业文化、消费主义、娱乐精神,导致诗人们面临更大的冲击——读者的丧失。面对以上种种情势,有些诗人或许消极,有些诗人或许犬儒,有些诗人或许世俗,总有一些诗人会保持冷静理性的头脑。

现代社会对于诗人的要求更高,不仅在于专业水准,还在于精神的自足。这类诗人在生活中生动细腻,在品质上趋近完整。我觉得不可能,诗人不能完全生活在自己的幻想当中。所有幻想都是一个乌托邦,而从历来人们对乌托邦或者大同世界的构想来看,乌托邦都是某种标准的产物。如果乌托邦是绝对的可能,那么反乌托邦何以成为文学、电影的潮流?不管怎样的时代,诗人的命运就是身处其中,不断接近真相,重构性创造自己眼中的世界。

诗有何用?对于诗人,不管读诗还是写诗,都成为自省、自我的心理治疗、精神修行。作为时代的观察家,诗人是社会和人们的疾病解说者,诗就是解说词。诗人创作诗,诗反过来也塑造诗人,正如古人所说“文如其人”。如果一位诗人的写作没有丝毫反作用于自身,没有影响他的品质、精神、人格,这种写作者应该值得怀疑,难说其作品具有价值。诗首先得对诗人自己产生影响,才有力量向人们揭示时代与社会的真相。

至于诗人与时代的关系究竟怎么样,威·休·奥登的一段话不失为比较理想的尺度:“在这样一个社会里,而且只有在这样一个社会里,诗人才可能写出朴素、明朗而欢快的诗,而且不必牺牲他微妙的感性和完整的品质。因为只有在一个既统一又自由的社会里才会写出这样的诗:它既是轻松的,又是成人的。”(《〈牛津轻体诗选〉导言》,王敖译)

本栏责任编辑 张庆国

新昆明一瞥 刘建明 摄

1987年的老昆明一瞥  刘建明 摄

2010年,昆明钱王街街头画摊  刘建华 摄

1995年,环城南路,钉马掌的兽医  刘建华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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